楊知寒,女,1994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上海文學》《花城》《芙蓉》《山花》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出版短篇小說集《一團堅冰》《作繭》等。曾獲蕭紅青年文學獎、人民文學新人獎、鐘山之星佳作獎、丁玲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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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靜,不是草顯得,是風顯得,風還顯得人也安靜,一對青年男女站在觀鶴臺上,等待哨響。哨子響,時刻到來,成群丹頂鶴從地面起飛,已被養(yǎng)成表演習慣,知道該往哪兒去騰空,哪兒去盤旋,一折三返,動作達標,好收獲人的愛慕。姜丹心有點兒急,裝著氣定神閑的派頭,馮鶴就在身邊,不時挪挪鼻頭上的鏡框,向空中的鶴群端詳,儼然有研究,也裝著潤物無聲,將幾本書上看來的資料整理成自己的話,徐徐念出。也許你不了解,咱這兒是亞洲第一大蘆葦濕地,相當于一個北京、十六個香港。丹頂鶴每年在這兒下蛋,在這兒生活,到天冷,飛南方貓一冬,春天回,小燕子似的,不穿花衣,它們審美更高,黑白紅,尤其是丹頂。要不怎么叫這個名,顏色扎眼睛。其實就是謝頂了,讓血管顯得。姜丹揶揄他,是你說那樣嗎?他說是啊,怎么不是,看著那個邁細步走的沒?等會兒給按過來,讓你好好檢查。姜丹說,不看,你也別按人家。馮鶴低頭,說我真知道,我有準備都。她圍他轉一圈,真準備了?他一米八的個子,露出八九歲男孩兒的神態(tài)來,眼珠黑亮,閃爍著對一個宇宙的希望,跨越南北地理,跨越四季時間,嘴也靜悄悄咧開,紅潤的,讓姜丹恍惚,他那么挺拔、清秀,也漂亮得像只鶴。那么馮鶴的確應該了解鶴群,不然他接下來說的,不會那么誠懇,讓人摸不清,到底說自己,還是鶴的習性。丹頂鶴一生只選一個伴侶,三歲相戀,六十終老,一輩子就談戀愛過來的,不是太有正事兒的一種鳥。
姜丹記得,兩人高中就有點兒那個意思,單純,膽小,學業(yè)為重,咋好表達。一整失散快十年,同一城市里,如果不是往后工作中碰見,茫茫人海,誰遇誰那么容易。兩人沿著圍繞蘆葦塘鋪設的木板路,慢悠悠軋著,今天周六,到下午四點,最后一批放鶴表演結束。說來看鶴,也不用趕時間,其實蘆葦叢中,留心就能瞧見一兩只,散養(yǎng)在保護區(qū)里,不時探出喙子,全程參與,算為兩人保媒。馮鶴始終帶笑,眼光沒離開姜丹身上,怎么瞧見,怎么舒心。上學時姜丹還沒長開,瘦骨嶙峋,皮膚黑,十年后再見,皮膚仍黑,卻出落成黑牡丹的俊俏,一雙大眼,睫毛濃密,遠瞧跟扇窗似的,一撲一撲,好像新疆姑娘,動作隨時準備搖曳,笑意簡直甜過吐魯番的哈密瓜。他伸出手掌,讓姜丹以為這是一次鄭重其事的牽手,可他只是亮亮手背,再亮亮手心,問她他指甲長得怎么樣。她說不出所以,見面開始,姜丹就和平時有了區(qū)分,人傻呆呆的,只會矜持發(fā)笑。他說,我指甲細長,比女的還細長,我媽總說,懷我時夢見好幾次丹頂鶴,我是鶴托生的。她更笑,不是不信的意思。他說,沒話找話,我太傻了。姜丹說,咱倆一樣。說完把自己手也伸出,偶然來的一陣風,吹出鶴唳,卷起蘆葦?shù)泥о暋=げ恢礼T鶴現(xiàn)在耳朵里,能不能聽見環(huán)境外其他聲音,她覺得四周鬧得不行,響動叫人發(fā)暈,像微醺到來,得找個墻壁撐一撐。馮鶴拉住了她的小黑爪子——他就那么形容的,一年后,兩人結為夫妻,在民政局門口拉上彼此的手,他抓著姜丹的,又看,又親,親得姜丹眼神都有點兒模糊,帶紅圈兒了。姜丹聽馮鶴說,就你了,就要這雙小黑爪子,感覺被你扽住了翅膀。
全臺都是婚宴那天,才得知姜丹不僅有主,還定了主的消息。她早給人深藏不露的印象,作為記者,不是一批中最出挑的,但事事辦得穩(wěn)牢,不出岔子。二十來歲的姑娘,舉手投足,不占先,不落后,反受領導器重,沒見誰多和她近,可無論投票還是評選,她都會既出人意料更合該如此地出現(xiàn)在一個漂亮的名次上。領導們對姜丹的能力更有認識,是在酒桌。當?shù)谝淮巫鳛樾≥?,受提攜之恩出席聚會時,她安靜少語,為所有人伺候局面,倒酒,提杯,留意誰多了,誰沒有盡興,誰但凡眼光停頓,都被她及時讀懂弦外之音,且不落任何一杯,全程伴隨,節(jié)奏在手。最體面的領導也會在最后一杯酒前,宣布告饒,姜丹不僅全程體面,還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兒,哪一杯是最后?;槎Y當天,她也于十來張桌間迎送,話能說穩(wěn),能接得準,更像訓練有素的司儀,在人生的大歡喜大悲哀前透徹看過,不覺驚心動魄。只當晚上回到新房,門一關,才像個被壓了好多堂課的學生,滿足地投入馮鶴,接近他人事不省的懷抱。她給他脫西裝,解皮帶,給他脫襪子,摘眼鏡,把他摟在胸口,捋他堅硬的頭發(fā),跟他說夢話。馮鶴,鶴,你要能睜眼看看我,就好了。馮鶴瞇眼睛,對她一笑。她也笑,讓他再度沉浸于她的柔軟,且感受他更為柔軟的身體,真像女人,比自己像多了。馮鶴哼哼唧唧,拽她關燈,嘀咕說累散架了,你呢,丹?丹說她不累,高興著。他哼唧,我也高興。我明天補票哦,得緩。你這幫同事,平時廣播里聽著,都斯文,一見著酒,嗬,真敗類。
都說個人過日子,自在,不舒心,兩人過日子,自在舒心都難說,跟賭博差不離,人在和運碰,希望能順利碰上,走婚姻一輩子的運,讓一加一大于二,至少等于二?;楹?,馮鶴工作沒大變動,和婚前父母勸姜丹三思的局面一樣,人在民營單位,從早到晚,不加班,只有晚局,一場銜接一場,不下半年就喝得他體形虛浮一圈兒,腰身壞了半扇。他得上阿爾茨海默病的母親,婚后和小兩口一塊兒住,婆媳沒啥矛盾,畢竟婆婆連十分鐘的記憶都難保持,常還恍惚,和兒子過著過著,咋又添個閨女,記得老伴走快十年了,怎么搞的。姜丹哭笑不得,論起陪伴,她和婆婆兩人在家度過的時光更多,越如此,越招馮鶴心疼。酒局下來,他每次回家都蔫頭耷腦,跟犯罪過似的,看姜丹眼色,不敢在廁所里吐。她不止一次告訴他,不嫌棄,我只心疼你。說認真的,下次你們應酬,帶我行嗎?我能替領導擋酒,也能替你。我還是記者,認識的方面關系多,讓我替你打通,一次不行,我打十次,我肝還可以,而你指標已經(jīng)危險了。婆婆沒睡都會湊一兩句話,說小鶴,你聽單位領導的。領導多有水平,這話說的,體恤下情。姜丹哭笑不得,媽,別跟著摻和了,回去睡吧,記得關電視。婆婆一愣,小聲問兒子,這么體恤下情,你升官了兒子?馮鶴一手抓姜丹,一手抓著母親,兩人手一銜接,他便成了兩段電線間的肉身導體,刺啦刺啦的,過的都是血濃于水,人的恩情。他看著姜丹,午夜已過,人不安靜,夫妻倆額頭相抵,說的都是知心話。他說,丹,知道你能喝,比我強??赡憧偟米屛矣斜饶銖姷牡胤?。她說咋沒有,你比我漂亮。他笑得靦腆,伸出手來,你說,我咋不長個虎爪子、豹爪子,就是狗爪子,也成啊,知道給家撲食。長個鶴爪子,表演節(jié)目行,可生活畢竟是實打實的東西,怎么還老表演。給馮鶴拍上后背,姜丹小聲哼哼,風兒輕,月兒明,樹葉照窗欞啊——月光打透紗窗,照見墻上,是姜丹自己的影子。她堅信,只要身邊還有馮鶴,能夠抱住,一切都會好起來。都年輕,寶劍鋒從磨礪出,不磨不礪,不是那回事兒。何況,她愛憐地望著打呼嚕的馮鶴,確認他們已經(jīng)擁有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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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丹有了身子,全家都高興,她自己也美著,感覺肚子里兜住一個希望,小心臟隨著她的,跳啊跳的,每日都在感受生命的活力。不上班的時候,她在家擦擦洗洗,婆婆一會兒夸她勤快,一會兒反應過來她不該那么勤快,該休息,可姜丹坐不住。她每天最期盼的,是馮鶴準點下班,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飯,看電視。至于能不能吃上更豐盛的菜,換更大的屏幕看更多的節(jié)目,姜丹不放心上,愿望樸素到底,是打小母親教給的理念。人活一世,走的時候金銀財富全帶不走,只有記憶,能跟著埋入黃土,那么留下許多快樂溫馨的記憶,才是最要緊的。她這樣講給馮鶴聽,兩人歪在床頭,馮鶴靠著她,在姜丹閉眼睛暢享未來的時候,聚精會神,查她眼睛上的睫毛,數(shù)來數(shù)去,數(shù)不明白。他就沒見過誰像姜丹那樣,長了那么纖長黑密的睫毛的,一次兩次,問她到底有沒有新疆血統(tǒng)?她說,誰知道。反正你的血統(tǒng)不賴,我們會生個漂亮孩子,一定的。馮鶴低眉笑,好容易他一天身上是沒有酒氣的,反顯得眼眶發(fā)黑,抽上兩腮。她提醒他,報告該出來了。年后單位組織的體檢,他還沒告訴她結果如何。馮鶴打著哈欠,她也想跟著打,內心總有恍惚的時刻。在白天,手按在肚皮上,感受那越來越強勁的小人兒的心跳時,偶然會眼前一閃,將世界看作黑白的。她沒有告訴馮鶴她的擔心,一樣是母親在她出嫁前囑咐過的,對她說,姑娘,你不要心窄,不要常嘆氣。心情影響運氣,男人更怕受女人影響,他們看著壯,其實可虛了。
他自己知道吃藥,一瓶雞骨草護肝片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家里的,姜丹后知后覺,在瓶蓋上擦來擦去,不留神就找見角落里更多的藥瓶,藏在電視柜后,空的占去一半兒。她肚子大得難蹲下,蹲下,更難站起來,此刻扶著柜門,仿佛聽見什么聲音,來自體內,聚成河流,要將人生沖進下一站地。她喊婆婆來,疼痛來得沒準備,便有淚水掛上睫毛,姜丹大口喘氣,想調勻呼吸。婆婆還往里屋叫馮鶴,兒子快,趕緊的。姜丹說,他不在家。媽,你給我叫臺車。婆婆說,我不認識開車的啊。姜丹說,打120,馮鶴現(xiàn)在有個局,喝酒了,不一定能看手機,別指望他,給醫(yī)院打。婆婆掛120,嘴里卻罵,馮鶴啊馮鶴,你掙錢不要命啊,要出人命了啊。姜丹突然喊,閉嘴!電話攥在婆婆手里,佝僂的小老太太,沒被姜丹吼過一回,都以為媳婦不會大聲說話呢。兩人相對,在等待救護車的時間里,眼淚都淌著,各自感覺使不上勁兒。
六斤六兩,姜丹由順轉剖,眼白翻了幾回,生下一個小姑娘,魂兒終于回到身上,臉色有了潮紅。娘家父母,加上婆婆,三個老人圍著她轉,醒來后,姜丹感到不只身上,心也空落落的,不聽勸,非要坐起來,滿屋子踅摸,馮鶴在哪兒,還沒回來嗎?婆婆直著眼睛,坐在角落,她問婆婆怎么了,母親捂上臉,快速跑了出去。剩下干了一輩子工人,對人情世故不太通達的父親站她身前,硬著臉孔征詢,姑娘,想吃梨還是蘋果?還喝湯吧,你媽熬的,可香了,喝點兒喝點兒,留得青山在。聽得姜丹好懸又閉過氣去,靠著最后一絲精氣神兒,發(fā)顫音問,孩子呢?護士給小姑娘抱來,擦洗干凈后,果真粉雕玉琢,完全健康,完全漂亮。壓抑已久的委屈終于爆發(fā),姜丹簡直是從護士懷里將孩子搶來的,脫水的嘴唇迫不及待擦在女兒臉上,吻過來吻過去。剛才還虛弱無力,此刻見著懷胎十月用盡心力呵護的小生命終于越過肚皮,在自己面前呼吸,做表情,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還笑呢——姜丹感覺又被丟入了幸福的糖罐兒,她還等待,一個更為幸福的時刻到來。看吧,還是你猜對了,我老頭,我老伴兒哦,孩子一有,咱倆,就一生一世解不開了。馮鶴,她看著女兒,在心里說,你快看看吧,我想你該在路上了。記得你說,打小手指靈巧,會織毛衣會縫被,還跟我吹,孩子的第一條棉褲你要親手做,不要市面上買的,大了小了,厚了薄了,不稱心。你要一手抱著孩子掂量她,一手穿針走線,送她這個禮。姜丹想想就笑,在女兒渾圓的小腿上比量,一拃多長,仨手指寬。
姜丹從下午等到晚上,再到早上,單位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當然是從姜丹父母那兒得到消息的。給挪了個單間,孩子也被抱走,房間里時刻有人陪著她,都心照不宣地倚在門口和窗口附近,警惕姜丹的動作,像警惕一個有越獄想法的人犯。馮鶴不會來了。他喝著喝著,幾次想走,想打電話給家里,都被湊上嘴邊的酒杯給按了下去。同桌吃飯的五六個人后來一再解釋,看他多了誰也沒再勸,真的,就讓他自己在椅子上坐會兒。最先發(fā)現(xiàn)馮鶴面色不對的人來給姜丹跪下,顫巍巍從袖口里拿出沓信封,說嫂子,還是我給馮哥背下樓的呢。嫂子,都沒想害他。錢不多,你一定收下。姜丹長時間地不信此事,也不聽人再說什么,她直眉愣眼的樣子像極了馮鶴癡呆的母親。娘倆時常坐在一起,沒了交流,都等待馮鶴的身影出現(xiàn),來破除所有謠言,相信他們一家的日子,還是本來面目。女兒起名紅菲,也是馮鶴走前定下的,說如果生的是姑娘,就給她一個,屬于父母愛情記憶的好名字。紅菲,像丹頂鶴緋紅的額頭,奪人眼球,亭亭玉立?;丶液螅谶^去和馮鶴不少依偎的小床上,姜丹把女兒放在兩人枕頭當中,空著的馮鶴躺過的地方,還原樣空著。紅菲不太哭,睡的時候也少,算省心了??山せ秀钡乜粗莻€小人兒,內心總期許,后者或許不出現(xiàn)才好。她的出現(xiàn)和她父親的離開,幾乎是同時同刻,人一生雖說在不斷地交換得失,可這種交換也未免來得太沒間斷。讓人分不清,悲哀還是悲哀嗎,歡樂還是歡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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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三節(jié),每到年前,姜丹也來看馮鶴一回。城郊的墓園,安和區(qū)、15 排、03 位,這是表明他安息之所的一串數(shù)字,在她腦袋里雕刻一般,比報身份證號還來得清晰,五年過去,常記常新。五塊錢的微縮茅臺,她買了仨,澆在馮鶴碑前,前陣子下過雪,馮鶴常有人看,墳地周圍積得不深,遍觀他前后左右的鄰居,無不頂著厚厚的雪蓋。姜丹給附近的碑,都收拾一遍,邊收拾邊念叨,你們平時喝點兒行,別多灌我老頭。他臉兒薄,喝不了不說喝不了,靠精神撐著,但我不想他到那頭兒再遭罪了。馮鶴去世的情形,在姜丹情緒平穩(wěn)后,呈若干拼圖形狀,由幾人口中,一一在她面前湊齊。他被抬到醫(yī)院彌留之際,姜丹幾乎同時,徘徊于生死之間。當時馮鶴冷汗出盡,捯氣兒越來越慢,血管于頭頂破裂,即將漫延開來,手伸向前方,不知道要抓什么。身邊人問,馮哥,留句啥話?他發(fā)烏的舌頭一下下彈著上牙,彈到彈不動了。她當然領會,只能是一聲“丹”。
新年開始,姜丹提了副主任,和過去一樣穩(wěn)扎穩(wěn)打,酒局去得少了,不因為升官或自己不愿,而是臺里彼此心照,覺得那樣的場面,對她總歸是個傷害。姜丹不解釋不抗議,回家路上,經(jīng)過小賣店,揣瓶白酒放包里,夜里跟自己喝上,不算寬慰,只覺得這樣夜晚能好過些,也和馮鶴的靈魂更近。婆婆還糊涂著,生活上給姜丹不少添麻煩,精神上對彼此則是解脫。畢竟姜丹不能在向女兒解釋爸爸去哪兒的同時,也給婆婆寬心,答馮鶴怎么不在了。婆婆抱著孫女,會這樣告訴孩子,現(xiàn)在四點,再有兩鐘頭,你爸就該回來。他忙,小時候和你一個樣,不愛吭聲,給大人省事兒。但你看他長大多孝順,前天還給我新買了個半導體,聽廣播。廣播里節(jié)目,有你媽的動靜呢,大家好,我是記者姜丹。說多好,一個字兒是一個字兒的。姜丹聽見了,會附和婆婆的話,爸爸忙,最近不太可能回來了??伤㈨?,惦記這個家,奶奶的半導體,就是你爸新買的。紅菲從此惦記上了半導體,不念聲不吭氣的,偷偷拔天線,摳零件,讓姜丹發(fā)現(xiàn)了不能正常工作的機器時,她不生氣,更多的是酸楚。她知道五歲的女兒怎么想的,為得到爸爸真實存在的證據(jù),想幫助證據(jù)出現(xiàn)。半導體一個接一個地換,婆婆不發(fā)覺,而姜丹和女兒對視,看久了,紅菲就哭。女兒哭得很靜,跟姜丹喝酒時一個樣,房門一關,難說誰睡著,誰醒著。夜晚的氣息,將人剩下,和茫茫天意相質問,什么是一場夢。
五十歲的老領導看不過,給姜丹說過幾次,要往后看,還年輕,不為自己,也為姑娘,你得走一步。姜丹聽著,跟領導布置新任務似的,轉眼睛尋思,心里有賬,一概說好的。同樣的話她在娘家不少聽,可父母從小到大,看慣姜丹的脾氣,知道看著受訓,她其實不受影響。說再多,姜丹也是客客氣氣起身,拿包,像個知道分寸的客人,關門說再來。母親不止一次和她父親哭訴,孩子咋養(yǎng)的,心這么冷,和誰都不近。父親抽上煙,在姜丹離開后,思考半夜,思考出來,為啥姜丹和馮鶴感情至深。只有在馮鶴面前,她才是她自己,有些包袱不必刻意,也輕輕松松卸去了,如果真有緣分,緣分就長這樣子。不是至深的關系才能養(yǎng)成。卻像姜丹和馮鶴,兩人從照面起,就感到經(jīng)過漫漫跋涉,找見了自己的歸途。他眼看著女兒臉上由淺至深,長出黃斑,看著女兒在將紅菲放出懷抱后,眼底瞬間的迷茫,終按捺不住,給姜丹領導打了個意味深長的電話。他說,領導你好,我是姜丹父親。姜丹回來學你,跟學她半個媽似的,親切,感恩,工作上你沒少幫扶她。領導說,我也當母親,有姑娘,看著姜丹,怎么不心疼。父親說,那拜托領導了。他延遲一陣兒,說不出話,空落的時間里,像給年齡差不多的對方磕了幾響頭,咳嗽上說,生活上,領導啊,你再幫幫她。
臨下班領導把姜丹叫進屋。姜丹圍著厚圍巾,棗紅色的羽絨服看著鼓囊囊的,頭發(fā)散亂扎在腦后,口罩掛了半邊兒,在供暖不足的樓內呵出一團白氣。她讓姜丹別著忙,坐下來說。姜丹憋一口氣,這個點兒,該去幼兒園接紅菲回家,雷打不動,從不拜托婆婆,畢竟祖孫倆無論靠誰,都找不回家。領導讓姜丹喝茶,姜丹不喝,起身看看領導杯里還剩多些,用不用再添水。照顧人的本事,她說第二,沒人敢稱第一,不敢設想,這人對自己的照顧是更周全,還是從來就習慣了把自己的需求,安置在一個不受注意的角落。領導說,周五下午的班兒,別上了,去二號院替我見個老朋友,把東西送過去。姜丹說沒問題,還是李姐?領導說對,李姐估計還要帶你吃個飯。姜丹問,領導你不去?領導說孩子眼瞅高考,心不在學習上,得??粗?。你現(xiàn)在孩子小,能分開神,到我這歲數(shù)就明白,別管再不著調的老公,有總比沒有強。我家你大哥,人在省里上班,半年回來一趟,我分身乏術。姜丹聽明白了,手套摘下又戴上,躊躇怎么說話。領導過去和她坐一起,摸上姜丹干黃的頭發(fā),問她今年到底三十幾?姜丹說三十一。領導笑著,眼角炸開幾條皺紋,看她,像看過去自己,也像看十年后自己孩子的模樣,生活便這樣輪回下來,必須互相幫助。她想知道,姜丹對責任到底怎么看待的。姜丹告訴她,都是問題。孩子已經(jīng)習慣了馮鶴是爸爸,婆婆想改變習慣,也不可能。馮鶴就是她兒子,我就是她兒媳,我們命運纏繞在一起。再加進一個人,我沒法給他安排。領導眼神一狠,非讓你安排呢?姜丹笑了,睫毛濃密的蓋住了心理活動,說,我會去的,不替你干活兒嘛。
二號院里氣氛嚴肅,走廊上人和人交錯的腳步聲,似也紀律鮮明,有說一不二的界限。在李姐辦公室,姜丹放下東西,傳達領導的話,事情幾句便收尾。早前也告訴給紅菲,今天媽媽早下班,早接你回來,給你做兩道新學的菜。紅菲小人兒纖瘦,到哪兒都不挑食,可其實嘴刁,和馮鶴一樣,喜歡鮮美的味道,尤愛吃魚。姜丹計劃著,從二號院出來,到大魚市買個鰈魚頭,再買瓶沙拉醬,選幾樣水果,給女兒做電視里時興的水果沙拉,紅菲指定喜歡。李姐張羅的吃飯,自然被姜丹謝絕,話說得很漂亮。沒辦多大事兒,往后也常見,哪兒就有功,讓大姐單請一頓。等領導空了,咱一起,再喝場痛快酒。李姐見過姜丹,單相處是第一次,聽過她辦事兒穩(wěn)當,沒想到這么大方,叫人舒服,不留意就被她帶著節(jié)奏走。于是出下策,那啥,叫個同事送送你。姓孫,叫孫成鵬,比你大幾歲,說話干活兒不用論了,誰看誰說不錯。以后你們工作也要往來,他常聽你節(jié)目,說姜丹真好,不像別的記者,跟報幕似的。姜丹有自己的分析、自己的邏輯,連你錄的紅外線內衣廣告,他都能學一段,跟我說,聽你動靜,他身上就熱乎。
孫成鵬和姜丹握手,小丹,我是你老聽眾,真喜歡你。副駕駛上,姜丹聽他頭一句話,如此直白,看他眼色,視線則對著車里幾張鏡子,人四下巡視,相當自然。他車上有淡淡的煙味兒,還有香水味兒,車拐彎兩人靠近了,味道更濃,讓姜丹覺得,這人油光粉面的,很知道打扮自己。孫成鵬自報家門,老家農(nóng)村,有過一段苦日子,發(fā)狠學習,才改變了命運。他滾圓的小肚子在安全帶下,勒得突出,一旦注意她眼神,便猛吸氣,手在方向盤上敲打。其間幾個電話進,孫成鵬一律不接,姜丹說,孫哥,我到路口停就行了。別耽誤你的事兒。孫成鵬說,不耽誤,平時不忙,都趕今天了,哈。她轉過臉笑,再這么和異性獨處一個閉塞的空間,對她來說,不是不舒服,僅僅不習慣。更何況知道了,對方是出于什么身份送她一程。市場門口,孫成鵬開進,緊著倒車,停穩(wěn)當后,你看我,我看你。姜丹說,我去買魚。孫成鵬說,巧了,我也買菜。姜丹說,市場好像賣菜的少,都是魚鮮。孫成鵬左右看看,是嗎?一人兒過久了,都不了解生活了。這樣,你買啥我買啥,我也練習練習,學學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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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成鵬熱愛攝影,姜丹帶隊去給濕地拍宣傳片時,他正好也在,小跑來,說咋這么湊巧。姜丹把臉拉下來,當居心明顯,怎不懷有提防。點回頭,便裝作忙得不可開交,指點攝像和主持,怎么取景,怎么介紹。時值盛夏,新建的丹頂鶴孵化館,呈半個潔白的蛋殼狀,位于蔥郁的綠草間,傍著水邊,更顯得天藍云淡,生機勃發(fā)。孫成鵬不是自來熟,只不過圍著他們,一介紹,發(fā)現(xiàn)總有認識的關系,再躋身姜丹身后,儼然自己人,替她布置大事小情。濕地的工作人員過來說,姜主任,好容易來一趟,去咱們博物館看看,兼給宣傳宣傳。姜丹說,去過,挺不錯的。帶我們主持人和攝像去吧,我自己轉轉。手插兜里,她漸漸走出人群,沿著木板路,經(jīng)過自己映在池塘上的影像,比平時照鏡子還清楚,不是節(jié)食和鍛煉的事兒,是真正人到中年,身材變形。如果靈魂可以取樣,也該是臃腫了的,顯出對生活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拜蒼天所賜。
十多米外,有只鶴跟她并行,知道有人,不受影響,它還是啄水面,清理自己的毛。姜丹從沒這么細心觀察過一只鶴,它走著走著,停下,仿佛忍住了飛翔的愿望,被什么給牽絆住。從它身后蘆葦里,又走出一只,它們頭和脖子挨得很近,如果可能,會不會纏繞到一起?姜丹想起馮鶴,笑很快消失,這不是他。他說過,是鶴托生來的,要再托生成鶴,難道就可以忘記她,找新伴嗎?知道自己在鉆一個童話似的牛角尖,姜丹不愛看了,發(fā)現(xiàn)孫成鵬正越湊越近。他一直瞄著兩只鶴,感嘆說,神仙眷侶啊。姜丹問他,咋不繼續(xù)跟著熟人了,來跟她。他說她也是熟人,明擺著的。姜丹說,不知道李姐是怎么和你介紹我的。孫成鵬想了想,體貼,會照顧人。辦事還大方,能帶得出去。她點頭,你信她還是信我?他說我信你啊,外頭你口碑老好了。孫成鵬一米七出頭的個子,穿件藕荷色的Polo 衫,看著像女版的,脖子上掛個單反,掛反了。她還想樂,知道不是時候。姜丹說,藏在外面的,是我想給外人看的;藏在里面的,不是誰都能看,也不是我想給人看,人家就看得到的。說緣分講緣分,其實就這個事兒,你對我有,我對你,沒有眼緣。孫成鵬咧了半天的嘴,咧不下去,問,要我能堅持呢?她說,是你的事兒,我不能什么都在乎。
他言行合一,的確堅持下去,每日托臺里保安,給姜丹往樓上送鮮花?;ú欢啵糍M不大,但結合姜丹的年齡和條件,在外人看,有這樣一番表示,已能給孫成鵬身上貼下癡情的標簽。姜丹把送來的花,選幾片壓進給紅菲訂的少兒讀物里,教女兒用花葉做書簽的辦法,什么時候打開,什么時候就能聞著自然的香味兒,風雅不風雅,浪漫不浪漫。姑娘,你老說找不著爸爸,這是你爸在外地給我送的花,他在呢,惦著我也惦著你。紅菲取下被壓成薄片的玫瑰,拿手里端詳脈絡,說,夠轉彎兒的。入托后,女兒變得小大人一樣,話不多,冷不防給一句,讓人尋思半天。托兒所老師當著所有家長,夸獎紅菲,也夸姜丹,要說媽是記者呢,給姑娘教得,惜字如金。姜丹獨自喝酒,夜晚只亮她的臺燈,借一點兒光照,她忍不住也把那些書簽看來看去,偶爾照鏡子,把花瓣貼到嘴邊,比看一個枯萎的人和一片枯萎花瓣的顏色,誰更占住青春。最近娘家簡直不能回,母親見面便滴答眼淚,哭后沒忘了罵,說以為你誰,當貞潔烈女呢。真烈,當時咋不碰死。不用姜丹回嘴,父親會把母親推搡進屋,只不過剩下他倆,父親也沒多句安慰。他看著姜丹,又看桌上的酒杯,眼珠干轉,說你們領導,辦事兒也不上心啊。
領導開始寡著姜丹,不像從前,安排任務之余,還嘮點兒家常。這是干工作這些年來,姜丹第一回受到冷遇。她想和領導單獨談談,說她不是想守誰的節(jié),是個性使然,不是誰都能行。年末開表彰會前,領導把她叫來,在說過幾句讓姜丹準備發(fā)言稿,避開什么敏感點后,從自己辦公桌里,取出一盒煙。她凝視姜丹,像凝視她一門心思搞對象,高考三本線都沒過的女兒,讓她哀嘆連連。姜丹問她哪兒不舒服,是不酒局最近太多了,傷肝。她沒敢說領導臉色干黃,只表態(tài),她是領導一個兵,啥時候都能上。何況多年夜里獨自喝酒,她酒量更深不可測,急需一個眩暈的時刻。領導問她,哪年來臺工作的。姜丹想想,二十五歲,2008 年。她第一篇稿件就是北京奧運,報道舉國盛況落在他們這個小地方上,一并渲染出的熱火朝天。領導撣煙說,那你單著快六年了,不易。姜丹起身,將煙灰缸端在手里,說,習慣了,自己養(yǎng)全家,指望您帶我。領導說,帶不動。姜丹說,能帶動。領導說,感覺這兩年你做夢似的呢,給自己活成故事了。她不明白,讓領導再說說。領導說,孫成鵬把李姐煩得要死,找我也好幾回,說他半輩子,多么辛苦,眼高手低,浪費了青春。到你這兒,以為找到歸宿,想不到連個氣口,你都不給人家。作為女人,我理解,你對馮鶴那份兒心。作為女人,我也不理解,是不是把自己藏太深了,感覺誰都交不下你,啊,姜丹?她沒話說,臉上火辣辣的,先前醞釀過千百次的心聲,演習一再成功,實戰(zhàn)確實不靈。姜丹不知道自己當天怎么逃出的辦公室,回工位上,發(fā)半天的愣。
單位樓下,孫成鵬把自己那輛黑色皇冠,停在內部職工的停車位上,沖她按喇叭。隨行同事都看著,姜丹手捧新一天的花束,終于走進車里,坐到副駕上。孫成鵬對她,氣定神閑,像對一個領了證還沒辦儀式的老婆,知道眾口鑠金,輿論力量大,壓也能壓倒鋼,吹也能吹倒磚,何況一個姜丹。他開車直奔紅菲念書的小學,路上,姜丹錄過的廣告被他制成CD,循環(huán)播放。她按掉廣播,無聲的環(huán)境里,說話比辦公樓里還彰顯嚴肅。她問他,喜歡丹頂鶴嗎?孫成鵬反問,你喜歡嗎?姜丹笑了,說你個人的看法,不是考試,不用打小抄。他說鶴是城市名片,平時宣傳也多,這兒的人打出生就知道跟鶴有淵源。怎么算不喜歡?姜丹說,給你機會,再說一次,發(fā)自內心的。路口紅燈前,孫成鵬一雙眼皮肥厚的單眼睛,放了能放出的所有電量,向后者傳遞,說我喜歡,我發(fā)自內心。姜丹不接收,沒駁斥,只說,展開聊聊。方向盤在他手上轉動,不置可否。她說,我小時候,跟學校去看鶴,沒什么感覺,因為人是人,鶴是鶴。直到認識我前夫,他說他就是鶴,被我扽住了翅膀。這一來,我就把鶴當成他,在他死后,也寄希望于這種動物。我很孤獨,我不掩飾,真孤獨,但一想到鶴,就好受多了。
他問,你把感情給了鶴?姜丹說,我把感情還給了自己。孫成鵬說,你不用和我說別的。追快一年了,不差你的表態(tài),差我鬧不明白你。要現(xiàn)在還能說明白,我保證,以后不鬧別人,這不挺好。她看他,你有信用嗎?差一個路口,就到紅菲學校,孫成鵬將車停在道邊,解開安全帶,不假分說身體向姜丹壓去,嘴唇和她的按在一起。他喘息著,先用嘴,后用舌頭,想將她牙齒分開,分開后,姜丹嘴里牙齒不必說,就是最柔軟的舌頭,也讓孫成鵬感到在吮吸空氣,沒勁。不等她推,孫成鵬氣呼呼坐回原位,說你可真行。姜丹半張著嘴,的確感到像剛吃了塊兒硬豆腐似的,不哭不笑,看向窗外的食雜店、卷簾門,原來最庸俗的世界里,也擁有最高階的法術,那么這份心境,并不是自己杜撰的。他扭臉問,你是尸體還是人?她感覺小學快該打鈴了,想下車,又想一勞永逸,再問一遍,你有信用嗎?他喊上,沒有!姜丹嘆口氣,都是成年人,你未必不理解我,只是沒遇上我遇上的事。如果你像我,把自己一直隱藏起來,遇到了能讓你感到安全、感到信任的身體,別說你不停下,更別說,你不會希望一直停。
5
眼神又變了,在單位,每人看姜丹都不超幾秒,便偷摸一笑,好比姜丹是個自作聰明的小孩,大人間明白的事,她不說,大人可以不拆穿。她不是素來蔫聲辦大事兒?這回他們配合,看事情什么時候包不住,她自己承認。下午錄稿,姜丹多錄幾遍,總錯,讓室外站的同事更心領神會,眼神交替。打開厚實的直播門,她把東西收了,該直接下班,又想問明白,是有評選還是啥小圈子內亂?反省幾回,自己平時跟誰也沒交過惡,哪兒來這些鬼祟。姜丹問,你們笑啥呢?同事都說沒有,有嘴欠的,多說一句,不替你高興嘛。孫成鵬一個月沒來找她,自那天過去,這個人和他那臺車、那些花都像陌生的人和陌生的物品一樣,消失于世界,讓姜丹安慰,這叫撥亂反正。她無論如何想不到,有人喜歡用反轉代替回正,喜歡用輿論左右輿論,美其名曰,你不新聞工作者嘛,跟你沒混出名分,混出門手藝——孫成鵬將她童話般的堅持,粘上謠言滿天,小刀暗發(fā),不怕長城不破。姜丹其實敏感,那天,她感覺有黑色的雨水澆下,走哪兒澆哪兒,只在她身上。
紅菲在門口等媽媽,拿一把剪刀、一沓彩紙,說今天有手工作業(yè),她和奶奶研究半天,奶奶不明白為啥幼兒園還有作業(yè),紅菲不明白奶奶為啥不懂啥叫手工。奶奶不是沒事兒老給爸爸縫被,給我拆棉褲嗎,咋幫不了我?姜丹帶她進屋,聽女兒嘀咕不停,喊閉嘴。她一喊,紅菲就真的閉嘴,拿剪子在彩紙上戳窟窿。而姜丹站在窗后,腦袋里思量著復仇。她想過十多種話術,關于孫成鵬人后如何糟踐她的,想到認為足夠堅強了,還是在給領導通電話時,變得千瘡百孔。領導也才到家,給姑娘做飯呢,煎炒烹炸的動靜里,后者哼哼哈哈,不好意思埋汰姜丹,掩不住那個意思,話還是埋汰。你這小孩咋想的,給你介紹,這不行那不行,現(xiàn)在又到一塊兒去了。是覺得那人不可信,還是我不可信???姜丹顫聲重復,到一塊兒,去了。領導說,哪個酒店都跟李姐說了,李姐又告訴我。你不用吃心,都為你好,往后懂點兒事吧。姜丹說她懂。領導不知她懂沒懂,電話撂下,似乎姜丹通話就是找挨罵的,坐實了她人前人后兩副面孔不說,還透著狼狽的滑稽。
姜丹才發(fā)現(xiàn)女兒就在身后,小屋那么靜。紅菲戳完彩紙,又去抖摟雜志,掉出里頭的花瓣書簽,一一給剪碎。母女彼此凝視,紅菲看到什么姜丹不知道,姜丹則看到了女兒五官上,眉毛、嘴型和馮鶴的相似,眼前,似乎就是馮鶴魂靈再現(xiàn),原地審判著她。姜丹說,出去玩兒吧。紅菲問,我玩什么?姜丹說,玩半導體,要壞了,等爸爸回來,給你修好。女兒站在原地,將剪刀和花瓣放下,再看去媽媽。也許此時此刻,在這個六歲女孩的心上,更戳下個大窟窿,她一知半解,而一知半解將造成天大的誤會,讓姜丹后悔沒給她摟進懷里。紅菲說,媽,你給我找新爸爸了。你倆睡酒店了。姜丹一連聲喊閉嘴,喊到婆婆觸通了記憶里的緊張時刻,進門探腦袋,不知該望向母女倆誰,篩糠著身子,說,我現(xiàn)在叫車。
給孫成鵬打電話,對方不接,打多少個,都一樣效果,姜丹午夜守著臺燈、守著酒,像領導說的,成年人了,這事兒值得在意?她偏在意別人不在意的,一種連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決心,茫茫人間,求一個真理,一個屬于她的,算悖論的真理。平時她喝得不多,今夜輕易醉,因白天爭執(zhí),女兒晚上寧可和奶奶睡一屋,不進她的門,更算踏實,至少不讓自己的崩潰,帶累紅菲本就敏感且不可揣度的童心。來到走廊,看到婆婆房門沒關,和她一樣借著孤燈,正憑心意,利用被子邊角給孫女縫一個碎布娃娃,點燈熬油,一定達成。紅菲會得到她獨占魁首的手工作業(yè)。婆婆縫起娃娃,或也想起曾經(jīng)對兒子的用心,多少年多少次,姜丹想馮鶴,想看到他身影出現(xiàn)于常坐在的客廳沙發(fā)上,伸出十指纖纖的手掌,召喚她休息。他會告訴她,我說過,只是隨口說,為討你歡心,你怎么還當了真。丹頂鶴一生只有一個伴侶,它是動物,長尖嘴長翅膀,你不長。丹啊丹,我原意絕不是要絆住你。
姜丹問,馮鶴,謠言怕什么?他說,怕不傳。她說,既是謠言,傳也傳開,它怕時間。馮鶴說,你至少還有四十年。仰在沙發(fā)上,姜丹看墻壁,上頭掛著馮鶴在兩人成家時,托木工單做的掛鐘,合了兩人名字,英文一個H 一個D,當時笑話他,比女孩兒心思都女孩兒,細心算什么。現(xiàn)在知道,正是細節(jié),捕捉了時間,讓姜丹感覺,盔甲還在身上,孤單反是錯覺。如果馮鶴沒死,一家人會幸福下去,就這么篤定,不用和誰證明。即便現(xiàn)在,清楚馮鶴再不可能回來,她也像在濕地和孫成鵬說起過的,相當誠懇說,她已經(jīng)遇到了一個特別的人,一個未必每個人都能遇到的,與她相互成全的人。別再拿守貞做曲解,姜丹想跟現(xiàn)在的,以后的麻煩都把話挑明——都在談論幸福,像談論沒見過的神話,她見過,縹緲如仙的丹頂鶴,如何走過水塘,面向長天,飛越千里,過朝朝暮暮。動物如果有靈,也不禁錮自己于人類的想法,它們才出于本心,單純喜歡和喜歡的對象,長留在一起。
天亮后她簡直迫不及待,跟幼兒園打電話,說紅菲病了,明天再去。婆婆抱上縫了半夜的娃娃,交到孫女手中,紅菲一愣,也對姜丹發(fā)愣,后知后覺,她并不全知任何一個大人的世界。姜丹說,今天咱們出去玩兒。事先沒告訴祖孫倆,她也請了假,不打電話,給領導發(fā)信息,便關上手機。不是都以為她蔫聲干大事兒嗎?她會干的,干他們想破腦袋也想不通的人生大事,帶女兒和婆婆,去濕地觀鶴。這一天,非年非節(jié),姜丹帶著醉意,看紅菲終于變回小孩子忙著追鶴,追得飼養(yǎng)員一再警告,誰家孩子,有人管沒人管。婆婆尋思半天,跟姜丹嘀咕,有個孩子多好。你和馮鶴要有孩子,也該這么大,這么歡實。姜丹握上婆婆的手,展開去看后者手心,勞動人民的手,十指生繭,指甲很短,馮鶴不隨她。夏天少起風,現(xiàn)在起一陣,放鶴時候也到,紅菲腳追著哨,跟鶴群追向高空,剩姜丹和婆婆,伸脖子看。姜丹暗向天空反復叫喊,我真不是為了你,真不是為你啊。為我,又是為你,兩者能分開嗎?婆婆探探姜丹腦門,說她發(fā)燙,身上酒味兒也重。鶴群回歸,停在對岸的草地上,三個女性,一齊手拉著手,看待鶴的降落。紅菲說,我爸能一起看就好了。婆婆說,馮鶴快下班了。姜丹張開另外一只小黑爪子,伸到前方,說他一直就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