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東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第五批齊魯文化之星,山東省作協(xié)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委員。作品散見于《十月》《作家》《山花》等刊物。小說集《金魚》入選2018 年度中國作協(xié)“21 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并榮獲第五屆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山民》入選山東作協(xié)重點扶持項目,并入選中國作協(xié)“新時代山鄉(xiāng)巨變”創(chuàng)作改稿班。
1
艾蓮決定,今年的八月十五就不回農(nóng)村老家過了。她在縣城給兒子家看孩子已經(jīng)兩年多了,兒子家是個女孩兒,兩歲半,還沒到上幼兒園的年齡。兒子兒媳單位忙,親家老兩口子身體又不好,看孩子的重任就自然落到了艾蓮身上。農(nóng)村老家離縣城一共三十多里,并不算遠。兒子在縣一中上班,兩個月大休一次;兒媳是縣人民醫(yī)院的護士,一般每周也有那么一兩天的休息。每到他們休息,艾蓮總是心里癢癢著,想回家看看。雖然小女兒也出嫁了,家里只剩下自己的老頭兒喜田老漢??沙死项^兒,不是還有一頭豬、兩只羊、兩只雞、五只鴨子、六畝地嗎?老頭兒干活是一把好手,地又不算多,可都放到一個人肩上,也夠他受的。忙完了地里的活兒,一回到家,羊啊,雞啊,鴨子啊,呼啦就都圍到身邊來了,扯著褲腿跟你要吃的。平常的活兒還好,就怕澆地和耕耕種種這些時候。若不是老頭兒有個從小玩到大的叫昆生的發(fā)小可以幫襯著點兒,她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挨過那些關(guān)口。
這樣一想,艾蓮就覺得老頭兒喜田實在是有些不容易的。表面上是自己幫兒子看孩子,做做飯,洗洗衣服啥的,可實際上做了更大貢獻的卻是那個幕后英雄。這種想法強烈起來之后,艾蓮就總會見縫插針地跟孩子提出回家。她琢磨著,雖然整塊的時間找不著,可零碎的還是有的。她覺得這事兒說來也怪,人上了歲數(shù)之后,往日里看不到眼里的東西,也就看到眼里了。例如一個紐扣、一塊布頭兒、一個塑料袋兒,年輕人總是隨手亂扔。老年人撿著,積攢起來,也許能派上用場,說不定還能幫上大忙。艾蓮覺得,時間也是一樣的。只要動動心思,零零散散的時間積攢起來,也可以做出不少的活兒。在正常情況下,兒子兒媳每人每周一個休息日,她如果每次都能回家干些農(nóng)活兒,那一個月加起來,就是七八天的時間。如果碰上清明、端午、中元、中秋這些傳統(tǒng)的節(jié)日呢,有時候一個月里就能回家?guī)椭项^兒干上十來天的活兒。一個月里能兩個人干上十來天,那是比全讓一個人干強得多了。其中的意義還不僅僅是多了一雙手,兩個人干農(nóng)活的時候,可以相互商量著。先干啥,后干啥,你沒想到的,也許我就想到了,效率自然也就比一個人高了許多。
兒子兒媳的休息日是不用說的,她提前一兩天就把包收拾好了。然后,先蒸好夠吃兩三天的饅頭,放在冰箱里,再把孩娃兒該換洗的小衣服都洗干凈,疊在一起。她一這么做,兒子兒媳便知道她打算走了。清明、端午、中秋,這些傳統(tǒng)節(jié)日,哪一天放假,放幾天假,她就拿不準(zhǔn)了。每到那時,提前一兩天她都會表現(xiàn)得坐臥不安。她不由自主表現(xiàn)出的那種迫不及待,自小在城里長大的兒媳是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的。兒媳就曾跟她說過,要不讓爹到城里住幾天,陪陪你?艾蓮臉騰地紅到耳根,她心里明白,從小沒摸過鋤把锨桿,沒見過棉花麥子的年輕人,怎能品咂透農(nóng)人的心思哩?其實,她不是惦記著別的,她惦記著家里的農(nóng)活。清明前后要給棉花打苗,端午差不多正趕上刨蒜,中秋又該拾棉花刨花生。一天的工夫,哪怕是一晌的工夫,她都覺得珍貴得要命。
這年,中秋來臨之前,兒媳婦慧芬就頗為留意婆婆的表現(xiàn)。看她有沒有收拾回家需要帶的東西,或者跟從前一樣,為家里蒸饅頭,為孩子整理衣物。讓兒媳婦感到異樣的是,婆婆這次表現(xiàn)得卻是出奇沉穩(wěn)。她的包扔在床腳,跟幾天前剛回來時一樣,似乎再沒有動過。她跟往常一樣,吃過飯就領(lǐng)著小孫女兒下樓去玩,沒丟了魂兒,也沒跟個想要下蛋的老母雞一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鄯揖陀X得,婆婆可能是把這事兒忘了?;鄯矣行└`喜,她從心里不想讓婆婆在他們休息的時候回去。那樣的話,帶著個孩子,一兩天的休息弄得比上班還累??墒?,如果婆婆想走,她自然也不好硬留。吃飯的時候,她便故意跟丈夫扯起了放假的事兒。放在從前,他們說完這事兒,婆婆艾蓮肯定就要提出自己回家的計劃了。這回,婆婆竟然緘著口,什么也沒說。艾蓮喂小孫女吃完飯,拾掇碗筷去廚房洗了出來,慧芬有些沉不住氣了。
“ 娘,中秋節(jié)你還回去嗎?回去的話,我們就買點兒月餅、水果,你順便給爸帶回去。”
50b85d76241954f985135f0e238bc3f594616f2f79d923733e8a38c0f844ec6e“ 我不回了!還回啥?前幾天不是剛回去過嗎?”艾蓮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
這天晚上,艾蓮躺在床上,莫名地就有些傷心。她也不知道為啥,仿佛是為了兒媳婦剛才那話。她知道,兒媳婦是好心問她,但那還是讓她感覺兒媳婦是在嫌她,在攆她了。她剛剛有了這樣的想法,卻又馬上感到自己多心了。她想,別說孩子們不是攆她,就算攆,既然決定不回去了,也要厚著臉皮留下。她心里說,你們是我的孩娃兒,我是你們的娘哩。你們的家不就是我的家?總不能一不高興就把我攆走吧?更何況,我給你們看了這么長時間的孩子哩。
這些想法,讓艾蓮自己也感覺怪怪的。這兩年,只要能抽出一天半晌的時間,艾蓮就會爭取回老家看看。她覺得,像兒子這樣從外面上了大學(xué),又回到家鄉(xiāng),回到縣城工作實在是太好了。她從沒羨慕過誰家的孩子本事大,把家安在北京上海。她覺得如果真是那樣,才是麻煩透了。那樣的話,即使有個兩三天或者更長的空兒,也沒法兒回去干活。她覺得離家近就是好,像這樣在縣城給兒子家看孩子就是好。把兒子家的事情安排停當(dāng),出門到街上雇一輛三輪到汽車站,再從車站花兩塊錢坐趟客車就能到她那個鎮(zhèn)上。鎮(zhèn)上到村里就不遠了,二里地的路,提前打個電話,讓老伴兒騎著三輪車到車站接一下。前前后后花在路上也就是一兩個小時,余下的時間,還能干不少活兒。
她從前是那么歡喜見縫插針地回去,用兒媳婦的話說:奔命一樣!她聽了不動聲色地笑笑,可心里說:咋不是哩?她人一回到村里,村子里那些人也都笑她。她男人的發(fā)小昆生,熱鬧脾氣,平素最愛說笑話,遠遠地看見她,便打招呼說:“蓮婆子,這么滿臉堆笑的,是刑滿釋放了嗎?”她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但也迎合著說:“刑期未滿,只是取保候?qū)?!”這樣說笑一回,自嘲一回,可她心里明白,老昆生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他的一對兒女都沒考上學(xué),在村里過活,扛著鋤頭打坷垃??墒窍肴コ抢铩岸妆O(jiān)獄”,還蹲不成哩!
這一次,艾蓮不想回去,是因為家里沒有了活計?;氐郊覜]啥事兒可做嗎?也并不是。莊稼人的活兒,是無論怎么忙也忙不完的,更何況正是秋收秋種大忙時節(jié)呢?她記得清清楚楚,從前八月十五,哪年也沒有認(rèn)認(rèn)真真地過過。八月十五前后正是收花生的季節(jié),村人一早就扛著抓鉤出去,刨上一天,然后在竹笆上摔上一天。這樣忙到傍晚,還要趁著月光干上一氣兒?;顑焊赏?,往家走的時候,人們才會覺出這天的月光分外皎白,天空也分外幽藍,恍然大悟,原來八月十五到了。辣子雞沒有燉,月餅也沒有吃,中秋節(jié)就糊里糊涂地過去了。
她這樣想的時候,眼前頭就是滿地綠油油的花生秧子了。十來天前她回家收拾棉花的時候,花生葉子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黃色的斑點。每趟從城里回家,她總是先到地里看看。那時候,她站在花生地邊兒上,還盤算著過些日子回去,給老頭子搭個幫手哩??墒沁@才幾天,她就改變主意了。這到底是為啥哩?一想起這個事兒來,她就覺得實在是沒法兒向人言說。那話怎么能說出口哩?她覺著,那話從嘴里說出來,會讓人羞臊得要死呢??墒?,那件事兒她說不出口,三十里外的老頭子就做下了哩。
那樣的事出在老頭子身上,又發(fā)生在這樣一個家里,她覺得實在是太不應(yīng)該了。
2
現(xiàn)在想來,那件事兒發(fā)生前前后后,也經(jīng)歷了大半年的光景。這大半年里,她一直待在縣城,沒有回過程莊。這半年,兒子被學(xué)校派去省城學(xué)習(xí),兒媳婦單位又趕上迎接上級部門的規(guī)范化驗收。這半年,她沒空回去,她家老頭子喜田倒是騎著電動三輪車來過城里幾次。一開始是把擼下的棉花桃兒給她送來,讓她抽空把棉花剝出來;后來又給她送過幾回蒜種,讓她剝成蒜瓣兒,好等秋收后栽種。這些主意都是她想出來的。她發(fā)現(xiàn),在這里看著小孫女兒,也并不是擠不出一點兒時間來。中午小孫女兒睡覺的時候,就會閑著沒事兒做,晚上小孫女跟著兒媳上床之后呢,馬上就睡也實在浪費時間,她就讓老頭子把棉桃啦,蒜種啦,給她弄來,放在儲藏室里。中午干兩個小時,晚上再干兩三個小時。這樣一天干上五六個小時,不就是相當(dāng)于在家里幫了一晌忙嗎?
她很為自己的這個創(chuàng)意得意。
這樣干活是辛苦些,可她覺得比起老頭子一天到晚在地里流大汗出大力,還是強多了。自己風(fēng)吹不著,雨打不著,一日三餐能及時地吃。沾兒子兒媳的光,吃得還不錯。老頭子就不一樣了,黑瘦黑瘦的,真是瘦成了一把骨頭。她知道,老頭子一忙起來,就來不及做飯了。早晨出去干活前做上一頓,干一晌活兒回來,喝些鍋里的剩湯寡水,倒在床上就睡了。因為這個,老頭子每趟到城里來的時候,她都提前到街上,給他買兩三個肉盒,讓他帶走吃。她覺得,如果家里能跟兒子一樣,有個冰箱就好了。如果有個冰箱,不但能把城里買來的肉盒放在里面,剩湯剩飯也可以放在里面。她回家的時候,還可以給他搟些面條兒、包些水餃放在里面。
開始,艾蓮想把這事兒跟兒媳婦說說。可是,又怕兒媳婦嫌她多事。后來,她看老頭子那樣瘦,心里實在可憐,終于忍不住跟兒媳婦說了。她說:“人家村里人都說,你老公公才是受大罪哩。在家里吃不是吃,喝不是喝,瘦得那個樣兒。”第二天,兒媳婦就領(lǐng)著她去家電商場買了一臺小冰箱,讓工作人員給送到老家去了。從那之后,老頭子每趟到城里去,她都給他買好吃的,兩個肉盒,幾塊錢的包子。甚至有一次,她還在老頭子來之前,弄好肉餡兒,包好水餃,放在兒子家里的冰箱凍硬實了,讓他帶回去了。
這半年,老頭子每回來的時候,她都沒讓他空手回去過。可是,她覺得一個老頭子在家里,還是跟身邊有個女人不一樣。十多天之前兒子從省城學(xué)習(xí)回來,她就匆匆地收拾了收拾,趕回去了。那一趟還是跟從前一樣,她坐車到鎮(zhèn)上,然后讓老頭子騎著三輪車到那里去接。從客車上一下來,她就發(fā)現(xiàn)老頭子越發(fā)黑瘦了,穿了一身臟兮兮的衣服,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有洗。她坐上車,有些埋怨地問:
“冰箱里凍的水餃吃完了沒?”
“還沒?!?/p>
“咋還沒吃?”其實,她早就料定他沒舍得吃。
“你回來再吃?!?/p>
“吃完再包嘛!”
那個時候,艾蓮還沒感覺出老頭子的異樣。她后來想想,當(dāng)時自己真是粗心得很呢。她在客車上快到鎮(zhèn)上的時候,打電話讓老頭子去鎮(zhèn)上接她,老頭子在電話里就說鎮(zhèn)上修路,不好走呢。那不是不情愿又是啥哩?她后來想想,自己坐著老頭子的車回到村里,村人看她的眼光也分明跟以前不一樣了哩。她記得清清楚楚,剛進村子,經(jīng)過村口經(jīng)銷點的時候,昆生坐在門口的大石頭上抽煙,艾蓮跟他打了聲招呼,喊了聲“大哥”。這若在平常,昆生肯定會響亮地搭話的。昆生常常沒正經(jīng)地望著她,說趕緊點兒吧,洗澡水都快涼了。要么嬉皮笑臉地說,趕緊回家吧,喜田哥把涼席子都鋪好了!好在,昆生的女人夢茹是個老實人,見自己男人這么沒正經(jīng),總要伸手扇他的腦殼。讓艾蓮沒想到也感到微微驚訝的是,那回昆生竟然眼睛瞪瞪的,沒有吱聲。
她后來想,人家咋能不怪怪地看著你哩?那時候,村里老老少少都已經(jīng)知道那件事了,就你還蒙在鼓里哩。人家會說,這輛三輪車前幾天還拉著那個婊子娘兒們,今天又拉你!
第二天,艾蓮跟老頭子一起去地里干活,就看出些疑點來了。他們那天干的活計是把還沒開的棉花桃子擼下來,裝進袋子里,再拔棉花柴,為種蒜做準(zhǔn)備。艾蓮手腳麻利,在前面擼著。喜田跟在后面不遠處,干著干著,就忍不住笑起來。
“嘿嘿,嘿嘿?!?/p>
“你吃了老鼠屎?咋笑成那樣兒?”她回過頭。
他不說話,仍舊笑著,咧著大嘴。
“再笑!再笑讓老鴰屙你嘴里!”她說。
“我也不想笑,可真是憋不住,一想起她來,我就笑。”
“她是誰?”她聽他的話有些沒頭沒腦。
“我原本想瞞著你,可是,遇到這樣的好事兒,我咋能自己一個人高興哩?呵呵,你知道不,我跟你說,你沒在家里的這幾個月里,我認(rèn)識了一個娘兒們。人長得好,也年輕。種棉花的時候來過一回,剝蒜皮兒的時候又來過一回,下一步,種蒜的時候,那娘兒們還要來!所以,到時候,你有空就從城里回來幫我;沒空的話,在城里給兒子看孩子也行哩!”
男人這樣一說,艾蓮就想了起來。那時候,她還在城里,老漢就打來電話,說地里活兒忙,原本想讓昆生幫忙,昆生又是忙自己的,又是忙兒家的,也抽不出時間。所以,他便想了個法兒,從集上雇了個干活的。這回老漢說的這個女的,肯定就是那個人了。艾蓮知道他的脾氣,心里擱不住話兒,有啥話就想跟她說。一開始,她也沒當(dāng)回事兒,不但沒當(dāng)回事兒,她還開玩笑說:
“你相中她了?”
“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哩!”
“你這是犯相思病了哩!”
“唉!單相思,”喜田一本正經(jīng)地說,“可惜咱想人家,人家不想咱?!?/p>
“這話咋說?”
“唉!沒良心啊,沒良心啊。明明說好了拾棉花的時候來,到了如今卻沒有個影兒哩。也不知道過幾天種蒜的時候會咋樣!”喜田老漢說,“你說,這不是沒良心是啥?枉我對她那么好,一片真心!”
艾蓮當(dāng)時就覺得奇怪,老頭子當(dāng)著她的面兒說出這樣的話,要不就是發(fā)昏,要不就是吃錯藥了。可是,一連兩天,喜田老漢不論是吃飯的時候,還是干活的時候,念叨的都是那個女人。兩天后,艾蓮才感覺越來越不對勁兒了。她心里琢磨著,難道幾個月不在家,老頭子真的搞上外遇了?
艾蓮吃完飯出去,對門的小菊跟前面清源家的正在門口的那棵歪脖子樹下閑坐,艾蓮便湊過去打問:
“我在城里的這段日子,你大哥雇的那個女的,你們可見過不哩?”
“這還用說?從前地里忙了,俺兄弟都是找我?guī)兔?!”昆生正從胡同口?jīng)過,便拐過來對著艾蓮抱怨,“自從有了那個娘兒們,幾十年的交情,也生分了!”
北國、傳福跟坤忠?guī)讉€爺兒們一聽這話,都把臉扭過去訕笑,就連清源家的也低下頭不言語了。
“咋會沒見過?”小菊心直口快,朝眾人眨眨眼睛,“四十來歲,長得倒不俊,胖墩墩的,一雙豬眼睛?!?/p>
“對,一雙豬眼睛!”幾個人也附和著說。
“你們見那豬眼睛來過?”
“咋沒見過哩?那一回,喜田哥到縣城去給你送蒜種,那女的可能不知道家里沒人,就來了。”昆生壓低了聲音,嘆了幾口氣說,“我們就在這樹底下拉呱,拉了會兒,喜田哥回來,就招呼那女的說,咋沒提前打個電話?趕緊到家里去吧?!?/p>
“那女的我倒沒見,”她家后面的北國媳婦說,“我倒是常聽見喜田哥給那女的打電話,說,大妹子,你啥時候來呀?”
北國媳婦學(xué)著喜田老漢打電話的腔口,當(dāng)時在場的幾個人聽著就忍不住笑了。艾蓮?fù)麄円粋€個前仰后合的樣子,臉漲得通紅,連眼睛也似乎要鼓脹出來了。她在那里強忍著坐了一會兒,就轉(zhuǎn)身回了家。她回家后插上院門,兩腿一軟就坐在了地上。娘呀,我的親娘呀。艾蓮在心里叫著。老頭子老實巴交,一輩子都沒犯過這樣的錯誤,難道到老了竟然晚節(jié)不保了?艾蓮那一刻真想沖出家門去,撕爛那些村人的嘴??墒窃傧胂?,她又覺得無風(fēng)不起浪。另外,還有一些事兒,也不能不讓她狐疑。她注意到,這幾個月里,老頭子在家里花的錢實在是有些對不上。她每個月給他三百塊錢用來花銷,吃穿都用不著花錢,他不但花光了她留下的錢,還從村里程秀峰的經(jīng)銷點借了三百塊錢哩。
“你把錢給那個豬眼睛了?”她問。
“我這么摳門,咋能把錢給她哩!”喜田老漢調(diào)皮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村里人咋說那天那個豬眼睛在樹底下說的,你給了她三百哩?”
“這熊娘兒們,嘴不把門!”他憤憤地說,“是哩!一天三百,兩天六百?!?/p>
“你花三百,讓那豬眼睛干的啥活兒哩?”
“俺讓她剝的蒜皮兒?!?/p>
“你讓她剝個蒜皮兒,一天就給人家三百?”
“第一天來,剝的蒜皮兒;第二趟來,啥球事兒也沒干成?!毕蔡锢蠞h突然似乎有些憤憤然,“那熊娘兒們,第一天還那么勤快,第二天咋就懶了哩!”
“你去城里給我送蒜種,她在家門口等著你那天,那豬眼睛啥活兒也沒干?”
“沒干?!?/p>
“她沒干活兒你還給她錢?”
“她沒干活兒不假,可躺到那里,讓俺摸了她的腳丫?!?/p>
“她的腳丫可好?”
“好。”
“咋個好法兒?”
“滑溜。”他閉著眼睛說。
“你們摸腳丫的時候都說的啥?”
“俺沒說啥,她說了句:情同手足?!?/p>
“摸了腳丫又干了啥?”
“她讓俺抱她?!?/p>
“你就抱了?”
“抱了?!?/p>
“你們抱的時候又說的啥?”
“這回她沒說啥,俺說了一句:親密無間?!?/p>
“我呸!”艾蓮?fù)蝗粵_過去給了他一個嘴巴,“咋不死你!”
“哎喲!”
“你們弄過那個啥了?”
“沒有!”喜田老漢抬頭說,“就摸了摸,抱了抱。”
“沒弄那個啥,席子咋還在當(dāng)門鋪著?”
“日娘的!又露餡了!”喜田老漢沮喪地瞥了一眼鋪在堂屋當(dāng)門的一條稻草氈子,“弄過,就是在那上面弄的?!?/p>
艾蓮繃著臉,扯起來那條稻草氈子,一揚手扔到院子里去了。
“那么熱的天,鋪這樣的氈子,不還得打開電扇?”
“開了!”
“弄完那個啥,又洗澡了沒?”
“沒有,絕對沒有!”
“咱閨女過年時給我買的洗頭膏,我昨天發(fā)現(xiàn)咋用下去那么多,你讓那個豬眼睛洗光腚了?”
“洗了!”他低頭承認(rèn),“可洗頭膏的事兒我不知道。”
“ 奶奶的個老騷!”艾蓮忽然發(fā)瘋似的罵了一句,“鋪著我的涼席子,吹著我的電扇,用俺閨女給我買的洗頭膏洗著光腚!”
“嗯……”
“在我的家里鬼混到啥時候?”艾蓮?fù)纯嗟睾鸾辛艘宦?,“晚上接著鬼混??/p>
“沒,她晚上在鎮(zhèn)上旅館里?。 ?/p>
“你沒聽人說,在鎮(zhèn)上旅館里住的女人,個個干那個事兒。你還想著人家來給你拾棉花,給你種蒜哩!你腦子里裝的是大糞哩?”
“我覺著待她這么好,她不會……”
“晚上沒留人家在家里喝湯?”
“她不在這里喝!我給她從經(jīng)銷點上買了一份粥、兩塊錢的油條,用三輪車把她送走了。”
這話還沒說完,艾蓮撲上去,把喜田老漢臉上抓了個稀巴爛。
3
這樣的事兒,怎么給孩子們說哩?怎么說哩?艾蓮在家里的那幾天,真是氣得發(fā)昏!別管是在家里,還是在地里干活;也別管是吃飯、走路,還是晚上睡覺,她都是一刻不停地審問著他,咒罵著他。回來這些日子,她一看村里人的目光就知道,老頭子做下的那事兒,村里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了。老頭子的行徑,已經(jīng)惹得眾叛親離,別的不說,就連他最好的發(fā)小,到現(xiàn)在也不出面維護他了??墒?,在回去的一路上,她還在惦記著他的吃喝哩。想起來,她覺得老頭子真是太對不起她了。
在家里待了幾天,她就回兒子家來了?;貋碇螅筒幌牖厝チ恕D抢镞€算是個家嗎?既然那個豬眼睛已經(jīng)睡在了堂屋,那個豬眼睛已經(jīng)大模大樣地在她家里洗了澡,還用了她的洗頭膏,她覺得那個家實在是讓豬眼睛弄得比豬窩還要臟了。一想起這件事兒來,她就禁不住氣得一次次打起哆嗦來。你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咋就有臉干出這種事兒哩?艾蓮是聽人說過,鎮(zhèn)上旅館里的女的,是一個個都做那個生意哩。你個瞎了眼的死老頭子,你不是雇了個女工,你是碰上了個野雞你還不知道哩?想想從前,艾蓮真是后悔不迭。如果早知道他在家里干了這一出,她是打死也不會替他剝那么多蒜種。每回他來城里送蒜種,她不是給他買包子,就是買肉盒,他卻干下這樣的事體,她真是氣得喘不過氣來。
“那些肉盒子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在城里給兒子看孩子,沒空回來幫俺;俺就想,待她好些,哄著她來給咱干活兒哩。”
“她會給你干活兒?她在鎮(zhèn)上旅館住,你不知道她是干啥哩?你他媽的發(fā)啥昏哩?”
“她臨走給俺留了電話,說地里活兒忙的時候就給她打?!?/p>
“你打呀!現(xiàn)在就忙得很!要拾棉花,還要刨花生?!?/p>
“打過,關(guān)機了!”
“你個傻得冒泡的死玩意兒!”
她真是恨得想要罵死他,但是冷靜下來,她就又告訴自己,這事兒在村里誰也不能跟人家說。她不說,村里難道就沒人提嗎?人家比她還清楚哩,人家比她清楚得還早呢!好事不容易傳,可丑事兒,卻是比風(fēng)刮得還快呀!那十來天,她在家里的時候,吃了飯,不愿看他的嘴臉,就去門前的楊樹底下出神。村里人遠遠地看見,就湊上來。
“艾蓮,你也不必太過責(zé)怪喜田兄弟,他也是一時犯了糊涂。你看看地里的活計就知道了,他這些年吃了多少苦?!崩ドf。
“吃再多苦,也不該做下這對不起我,對不起孩娃兒的事兒哩?!?/p>
“這都是喜田兄弟一時糊涂。年輕人都成家了,不在身邊,他一個老頭子。你在他身邊還好些,這段日子,你又這么長時間沒回來!扔下他一個人在家,難免有時候就會干些糊涂事。”昆生安慰她說。
“他的腦子里裝的是糨糊嗎?”艾蓮說著,想要落淚,可忍了忍憋回去了。
在家里的那十來天,該干的活兒是一樣沒落下,棉花收拾干凈了,谷子用棒槌捶了,玉米也用機器打了??墒遣徽摳墒裁椿顑?,都沒影響她不停地罵他。她覺得真是怎么罵都不解氣。因為一回兒子這里來就沒法罵他了,她還真有些不舍得回來。她回來的這些日子,想了一個辦法:每天晚上,等兒子兒媳睡了之后,她就會從床上爬起來,坐在桌邊跟他打電話。那邊接通之后,她就開始罵起來。當(dāng)然,聲音是小到不能再小。
“你個狗熊玩意兒,你做對不起我的事兒?!?/p>
“你又讓那個騷娘兒們到家里去了唄?又讓她洗光腚了唄?又給她買油條了唄?”
她老頭子喜田老漢在那邊聽了就會說:
“我錯了行了不?”
“我一時發(fā)昏行了不?”
“這事兒都過去了,你還提它干啥?”
“你別再說了,我求求你了,別再說了?!?/p>
有一回,老頭子在那頭拿著電話筒,竟然還三歲的孩娃兒一樣,嗚嗚地哭起來了。
艾蓮不搭那邊的茬兒,仍舊罵她的,罵完之后,她就覺得比剛才舒服多了。
從前,照看著小孫女兒,又抽空幫家里干這活兒那活兒,累歸累,可是晚上一躺到床上就能睡著。這趟從家里回來,她卻睡不著了。晚上休息沒有保證,白天就時不時地犯暈。別的不說,看孩子都有些吃力。孩子兩歲多,正是最勞神的時候。她就在推著孩子出去玩兒的時候,悄悄到路邊診所買了一盒子安神補腦液?;貋碇蟛卦诖蚕?,每天臨睡覺前喝一瓶。
她也告訴自己,不想那事兒了,不想那事兒了。
可是,咋能不想呢?他都六十多歲的人了,有兒有女,有老婆,還有一個兩歲多的小孫女兒,咋就能犯了那樣的糊涂呢?她在城里每天早起晚睡,給小孫女擦屎擦尿,他卻在家里弄得沸反盈天哩!
“你個狗都不吃的雜碎,這就是你在家干的好事兒!”
“你也是六十來歲的人了哩,你個狗都不吃的玩意兒?!?/p>
艾蓮每天晚上在兒子兒媳睡了之后,都會在電話里給喜田老漢說這樣的話。艾蓮覺得,她這輩子都沒有罵過那么多難聽的話。
八月十五是收花生的季節(jié),艾蓮想,如果老頭子不出這檔子事兒,那生活該是多么恣意啊。她趁孩子們放假的幾天回家?guī)鸵r幫襯,收了花生,再過個十來天,國慶節(jié)放假的時候,就該種蒜了。這是多么圓滿的事情,卻讓那個豬眼睛的女人給打亂了。
雖然決定不再回家,可是往年收花生的情景,艾蓮還是忘不了的。畢竟,這活計她幾乎干了一輩子了。幾乎是從三十多歲的時候,家里就開始種花生。滿地的花生,刨下來還不算,還要在竹笆里摔,摔完花生的花生秧子都扔到身后,隨便整理一下,就像個軟軟的沙發(fā)。那時候,村里只有村長家里有一套沙發(fā)。她那時候就想,以后日子過好了的話,一定得買一套沙發(fā)。當(dāng)然,花生秧子能加工成沙發(fā),也能加工成床。艾蓮記得,年輕的時候,兒女們還小,她跟喜田就在那種床上做過那個啥。
艾蓮回到兒子家的這些天,心里憋得難受。她想把這事兒給誰說說,可能給誰說呢?兒女嗎?鄰里嗎?誰都不能說,就算憋死了也不能跟誰說一句哩。不僅不能說,就算有人當(dāng)著晚輩打問起來,她也要先瞪起眼睛朝他臉上啐上一口呢;就算有人當(dāng)著晚輩說起來這事兒,只要讓她聽到了,也要上去擰他們的嘴哩。
從老家回到縣城的這些天,老頭子犯下的那大錯,她對兒子兒媳是只字未提。雖然她知道這事兒她一個人憋在心里比說出來更難受,可就算難受死,她也沒法兒跟晚輩講啊。她臨來之前,對老頭子說:
“我回去跟咱兒子說了,他非回來剝你的皮不行!”
“你咋能說哩?你真回去說,我以后咋還有臉去縣城兒子那里哩?”
“你個不要臉的,就該讓兒子治死你!”
“你在城里給兒子看孩子,村里的活兒也沒人幫我干。她給我留了電話,我是想忙的時候,讓她幫著干點兒嘛!”
“現(xiàn)在就忙得很,你打呀!”
“打過,關(guān)機了!”
“你個殺腦殼的死玩意兒。”
4
艾蓮說中秋節(jié)不走,就真的沒走。兒子兒媳自然是歡喜得很,白天的時候帶著孩子去兒童游樂場玩了一天,月亮升起來了的時候才回來。艾蓮看他們回來了,就忙活著按照傳統(tǒng)的方式“愿月”。所謂“愿月”,也就是在桌子上擺了月餅、糕點、水果等各種供品,對月許愿。兒子兒媳在城里從來沒弄過這個,小孫女兒看著也感覺稀奇。因為艾蓮沒有回去,兒子一家人都感覺這年中秋過得很有意思。
晚上十一點的光景吧,兒子兒媳帶著孩子去睡了。艾蓮也回到自己的小屋躺下,躺了一會兒,才忽然想起來剛才因為忙活,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兒。這天晚上,她還沒罵他哩。她躺在床上,聽兒子兒媳屋里已經(jīng)沒有動靜了,便悄悄坐起來,撥通了家里的電話。
若在平常,電話里嘟嘟地響一兩遍,那邊就把電話拿起來了。今天也不知道響了多少遍,就是沒有人接。艾蓮連續(xù)撥了幾遍,又找來記在一張紙上的老頭子的手機號碼。跟剛才一樣,連續(xù)撥了幾遍,還是沒有人接。
艾蓮一開始有些生氣,覺得老頭子不應(yīng)該不接她的電話。她回到城里的這些天,老頭子表現(xiàn)得倒還令她滿意。一是每次打電話,他都向她承認(rèn)錯誤,說是自己一時糊涂;二是每次她打電話罵他,他都及時接聽,并且從頭到尾地聽著,絕不會掛機。這次,老頭子竟然沒有接她的電話,這讓她有些失落,又有些惱火。她回到床上躺著,躺了一會兒,一個念頭卻讓她有些睡不著了。她記得,前幾天她在電話里罵他的時候,他分明是聲音有些悲哀地問:
“事到如今,你讓我咋治?。俊?/p>
“我讓你死去,你死去嗎?”
她依稀記得,當(dāng)時她說出這話的時候,他那邊半天沒有動靜,過了許久,才痛苦地嘆了口氣。她當(dāng)時倒是沒想太多,又罵了幾句就掛了。這時候回想起來,卻一陣陣后怕。難道說,他會因為這個想不開嗎?這段日子,她對他真是催逼得太緊,罵得太厲害了。現(xiàn)在想想,她覺得也許她是太生氣了,她是氣瘋了。那些話在罵出口的時候,她真是從來沒有想過輕重,沒想過別人能不能承受。在這個晚上,在這個時候,她忽然想起那個話來,真是后悔得幾乎要大哭了。
她在月光的碎影里坐起來,一遍遍地?fù)芾项^子的電話。一開始,她是等著老頭子從外面回來,聽到電話。她相信,這天晚上老頭子一定會接她電話。等她徹底喪失信心,決定不再這樣打下去,等下去,必須想想別的辦法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二點多了。她原本不想打擾別人,也實在沒臉打擾別人,但到了最后,還是忍不住按了昆生的號碼,撥通了昆生的電話。
昆生許是睡下了,電話是他女人夢茹接的。艾蓮焦急地簡單說了情況,就聽到那邊夢茹叫著男人,說:“你個死鬼還在這里挺尸,都是你出的餿主意,喜田哥找不著了!要是出了什么事兒,看你吃不了兜著走!”艾蓮有些詫異,就又聽到那邊窸窸窣窣的起床聲,接著是男人打哈欠和迷糊著問啥的聲音。
手機換了人,昆生的聲音從那邊傳過來。昆生笑著,跟平常一樣壞壞的,聽說喜田找不到了,也不驚慌。
“你還跟俺哥真生氣了?”昆生笑道,“你莫當(dāng)真,還教他哄你呢!”
“你也別來寬俺的心,俺知道假不了!”艾蓮心已有些活動,卻不肯回頭,而是堅定地說,“俺查過他的賬,留給他零花的錢,下得忒快!”
“嫂子,你在城里看娃,不知道下面雇人干活的行情!現(xiàn)在雇個勞力干活,一晌就得兩張大票呢!”昆生抱怨說。
“嫂子,這事兒我能擔(dān)保,就是昆生這個壞東西一手導(dǎo)演!”那邊夢茹把手機拿過去了,跟艾蓮說道,“那次地里忙不過來,喜田哥來找俺家這個熊貨幫忙。正好俺家也抽不出空!俺這熊貨便想出這個主意,說為的是讓你對俺哥不放心,以后常回來?!?/p>
如果說剛才昆生的話還讓艾蓮將信不信,這回夢茹的話,就讓艾蓮不能再有什么懷疑了。夢茹是個老實女人,從沒跟人扯過謊,連句玩笑話,也沒跟人說過。艾蓮聽完他們的話,不知怎么有些羞愧,一時間說不出話。她怪這個該死的昆生竟然出這樣的主意,又怪自己家喜田那個憨憨的家伙,竟然一條道走到黑,眼睜睜看著把玩笑開到這步田地,也不知道回頭,不肯解釋回旋。
“那……你哥他跑哪兒去了呢?電話怎么打不通?”艾蓮焦急地問。
“嫂子,你別急!我傍晚的時候,看他往花生地去了。這幾天夜里月光好,我猜著許是趁著月光,加班干活兒去了吧!”
那邊夢茹的話還沒有說完,電話又被昆生搶去了,仍舊是半真半假地玩笑著說:
“嫂子,你要不放心,連夜趕回來嘛!你想想,他不接你電話,還不是為了等你回來看他?夜里趕回來,明天一早再回去,也不耽誤送孫女上學(xué)嘛!”
艾蓮拿著手機,直到那邊沒了聲音,還愣愣地坐在那里。窗子外面是青藍色的夜,蕩漾著些乳白色的光。艾蓮心里從來沒有這么坦蕩過,從來沒有這么空落過,從來沒有這么安靜過。她笑吟吟地鋪展了一下床鋪,想要就這樣睡了,卻不知怎么,心里又忽然亂糟糟起來。她很快地緊了緊身子,匆忙又胡亂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因為怕外面冷,又穿了一件厚褂子。然后,她走到兒子兒媳房中,把兒子叫醒了。
“我得回家,得回家看看。”
兒子醒了,兒媳婦迷迷糊糊地也醒了。
“你不是幾天前就說不走了?咋到了這個點兒,又忽然……”母親的舉動似乎讓兒子大感意外。
“不是,你爸……他可能……”
“咋了?出啥事兒了?”兒子努力地睜開了眼睛。
“我跟你爸打電話,他沒接。”
“那怕啥?許是沒聽見!”兒子又把眼睛瞇縫上了,“你之前什么時候打過?”
“昨天。”
“噢,沒事兒的,睡吧,”兒子干脆又躺下了,“你實在想走,明天也不遲。”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彼分茏右摺?/p>
“你剛才咋又忽然想起了給他打電話?”
“今天是八月十五,我覺得,應(yīng)該打個電話的?!卑徴f。
艾蓮這樣一說,兒子倒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壞了壞了,今天忘了給老父親打個電話了。兒子那神情似乎是,今天忘了給父親打個電話,完全是他的失職。八月十五是團圓的日子,咋說也不應(yīng)該忘的。也許是因為有些自責(zé),他披衣從床上起來了。
“ 這么晚了,哪兒有車???”兒媳婦看丈夫起來,也披衣坐了起來,“要不,我們開車送你?”
“街上還有三輪出租?!?/p>
這時候,小孫女兒也醒了,坐在床上,抓著自己的小腳丫兒,忽然說:
“我跟奶奶走。”
“今晚的月光真好啊,”兒媳婦從窗子里朝外望了望,外面的樹影、房舍依稀可見,“要不,咱全家開車回去一趟?”
“好啊好啊!”小孫女兒說。
兒子望了妻子一眼,似乎覺得她的這個提議不錯。不知為什么,他忽然覺得,中秋節(jié)這天原本就是應(yīng)該回趟老家的,白天的時候竟然誰都沒有想起來,真是有些奇怪。兒子這樣想的時候,又忽然覺得有些內(nèi)疚。
“那我們就回家一趟吧,既然都醒了?!彼f。
艾蓮覺得,三十里的路,坐兒子的車還是比平常搭車快得多。不知不覺,就到了。車開進那個在月亮下安臥著的村落,開到那個矮矮的小院兒門前的時候,門上卻落著鎖。兒子兒媳這回還真的有些擔(dān)心了,他們望了望娘,不知道是該翻墻進去還是怎么做。
“你們先別急,去花生地里看看再說?!卑徠届o地說。
汽車駛出村子不遠,他們就聽到了潮濕的夜的空氣里遠遠地傳來啪啪摔花生的聲音。爹正在花生地里摔花生,這是確信不疑的了。也許是他摔得太專注了,所以才沒有聽到放在地頭兒衣兜里的手機。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地頭兒上,兒媳婦抱著孩子,兒子身邊跟著母親,一家人都下了車,慢慢地朝地里走著。
皎潔的月光在頭頂上灑著,讓田野里充盈著一股淺藍色的明亮的光。讓人感覺,這樣的月光下如果不干點兒活兒,實在是太不應(yīng)該了。這樣的月夜如果睡覺,實在是一種罪過。所以,兒子覺得爹這晚摔花生的主意實在是太棒了。在父親的周圍,一層層的花生秧已經(jīng)堆積成了小山。天地之間是刨出花生而翻上來的新鮮泥土的氣息,是摔斷了的花生秧子分泌出的汁液的氣息。那氣息潮乎乎的,有點兒甜味兒。兒子兒媳都抬頭望著天上,他們看見,深得像大海一樣的夜空中,月光下雨一樣嘩嘩地落在人的身上。艾蓮感覺到,有涼絲絲的月光在她臉上爬……
艾蓮脫掉鞋子,走進了涼涼又有些濕濕的花生地。在柔軟的泥土里,她的腳掌觸摸到了幾個硬硬的東西。她心里知道,那是掉進土里的可愛的花生們。她感到有什么讓胸脯一鼓一鼓的,禁不住張嘴輕輕喚了一聲:“我親親的花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