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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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潤呆癡地坐在床上,眼睛一直定格在餐桌上的那個碗。窗外的月亮掛在樹丫上,像孩子手里拿著的棉花糖,胖嘟嘟地蹲在那里。
嘭!笨重的大門被用力推開,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顯得特別沉悶。麗潤的心快速地跳起來。她不敢呼吸,目光更緊地粘在桌上那個孤零零的碗上。
媽,媽,我的裙子被你放哪了?怎么經(jīng)過你手的東西我都找不到,真的是奇了怪了,你就像一只惡心的綠頭蒼蠅,使人煩躁。隨著話語聲,一個女孩風一樣地飄了進來。她用力推開客廳的玻璃門,乳白色的燈光把她裸露在黑色衣褲中間那段纖細的腰肢照得特別白,像一截削去青皮的白菜莖稈,讓人禁不住地擔心。
她的目光從餐桌那一個碗上飄過去,沒有停留。麗潤依然坐著,目光像一只蜜蜂隨著女兒的身影奔忙。
嘭,女兒的背影被簡易的門扇隔斷,它黑著臉向麗潤的目光發(fā)著警告。麗潤的目光又游回到了那個碗上,表情很復(fù)雜。
門開了,女兒換了一身大紅色的吊帶迷你裙。沒有發(fā)育完整的胸部被暗藏玄機的胸罩鼓蕩起誘人的曲線。她站在桌子旁對著麗潤的房間扯著尖細的嗓門吼:“媽,你聽著,不準關(guān)大門,我還要回來。不準動我的東西,不稀罕你幫我洗衣服,我還沒有死,可以自己來。”說完,她纖細的雙手捧起那個在桌上擱置許久的碗,兩滴淚水像清晨草尖上的露珠,極速地從她濃密的假睫毛上滾落下來,融入碗中黑色的液體里。
不準動,不準動,不準動!這聲音的分貝連麗潤自己都嚇蒙了。她雙腳像踩了云朵,顫顫巍巍地飄出來。女兒的手停在半空中,碗中黑色的湯液在她猩紅的唇前晃動,在燈光下發(fā)著鬼魅的光。
你神經(jīng)病吧?1點多都不睡,至于嗎?一碗湯。天天晚上喝,又不是現(xiàn)在才學(xué)會,今天這大呼小叫的,上演的是哪一出???本姑娘還不喝了,留著給你夠夠的喝個飽吧。她使勁撂下碗,湯液驚悚地在碗里晃動。
孩子,過來,過來媽抱抱你,讓我再抱抱你。她哽咽著,聲音近似祈求。
神經(jīng)病,大半夜的發(fā)什么神經(jīng)?一碗湯,至于嗎?不喝就是了,還給你。她纖細的手再次伸向湯碗。
不準動!不準動!不準動!她左手護著胸口喊。身體軟弱無力地靠在門框上。
讓她喝,讓她喝個夠,麗潤,你何苦呢?讓她痛痛快快地喝吧,她想吃的都統(tǒng)統(tǒng)給她,你個不中用的。隔壁的房間里,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破門而出。在一屋子冰冷的月光中回旋。
女孩的身體像觸電似地顫栗了一下。神經(jīng)病,神經(jīng)病,這個家沒有一個人是正常的,真的亂了,什么苦逼的日子,她尖細的嗓門在燈火未盡的夜空中劃著不斷延伸的感嘆號。鞋跟與水泥地面的敲擊聲和重重的關(guān)門聲混合著,漸行漸遠。夜,還給了夜,一片寂靜。
麗潤攙扶著丈夫走出來,坐在院子那棵長了幾十年的鳳凰樹下。月光從開得熱熱鬧鬧的鳳凰花間斑駁陸離地灑下來。一地的光斑在影影綽綽地變換著姿態(tài)。
起風了。男子沙啞的聲音飄了過來。
麗潤伸出手,幫他把披著的衣服往干瘦的肩膀上提了提。是的,起風了,應(yīng)該3點多了吧?你看,以前的月亮是胖胖的,蹲在我們對面的樹丫上,現(xiàn)在的月亮廋了,因為它走遠了。麗潤望著天空,悠悠地說。
他也把清瘦的臉抬起來,悠長的嘆息飄向高遠的夜空。
麗潤,你不應(yīng)該心軟,讓她喝,痛痛快快地喝,然后一了百了??墒顷P(guān)鍵時刻你卻敗下來,這么多年在睡前喝你做的湯,這個習慣已經(jīng)被打破了,她不是好幾次都不愿意碰她的湯碗了嗎?今晚,好不容易她要……你又……我看,女兒的湯碗,可以收起來了,以后她不會再喝你的湯了,唉。他的聲音在風中悲切地游走。
老姜啊,她再怎么讓我們顏面掃地,再怎么敗壞不堪,她身上的血液是咱們的一部分,這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就這么去了,她還這么小,這么年輕,這么讓人心痛。她用紙巾接住滾出來的淚。
唉……
你還記得她小時候老是黏在我們懷里,看天上的月亮,她總有問不完的話。
媽媽,天上的月亮怎么一下子就長高了。
媽媽,月亮矮的時候是胖胖的,像棉花糖一樣,毛茸茸,輕飄飄的。
媽媽,那些云彩是月亮的腳印嗎?歪歪扭扭,大大小小,東塊西塊,唉,月亮怎么不會好好的走路呢?
爸爸,我想明白了,云彩不是月亮的腳印,是天空的腳印,月亮沒有那么大的腳,你說對嗎?
爸爸,奶奶說,人死了以后,他們就都藏在云彩里,等下雨了,就被雨送回來看活著的人,我們被雨淋濕了,那是死去的親人想我們了,這是真的嗎?
唉!這些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她怎么就長大了呢。
唉……死這個字怎么一想起來背脊就會發(fā)涼,那種感覺就是讓人心中不踏實。
老姜,我們的孩子,我們的換換長大了,我們怎么了,這日子怎么了?
二
不管日子咋樣一團糟,還得繼續(xù)下去,這一天兩天又過不完,你既然不忍心,那還是睡吧,明早繼續(xù)上農(nóng)貿(mào)市場去,老伴無奈地說。
麗潤把身體靠在簡易躺椅的背上,虛弱地閉上眼睛,恍惚間,農(nóng)貿(mào)市場那烏泱泱的氣息就撲面而來。
是清晨,還是下午,她不確定。這種似是而非的感覺,給她混亂的意識太多的模糊感。農(nóng)貿(mào)市場人頭攢動。麗潤打著哈欠,一臉疲倦地坐在低矮的小竹凳子上擇韭菜。
唉,老板,你韭菜怎么賣?一個中年男子站在她面前,手里翻著她剛剛擇好的韭菜問。
1塊錢一兩,8塊錢一公斤,您稱多少?她丟了手中的菜,趕忙起身招呼顧客。
喲喲喲,這大清早的問人家稱多少?難不成叫人家把你的菜全買了,真是的。對面攤位的胖女人把手里的韭菜朝中年男子搖了搖,撇著嘴說。
男子回頭看了她一眼,客氣地回了一句,你的多少錢一公斤?價格合適我全要了。
喲喲喲,看來今天出門香燒對了,開張遇上貴人了,不像有些摳門的窮鬼,買幾兩菜還講價。她撂下手中的活,熱情地搭訕著。
麗潤抬眼看了看她,光線還好,她甚至看得見她穿在里面的胸衣是紅色的,右邊肩膀上的衣帶滑到了胳膊上。她想悄悄地告訴她,胸衣要走光了。但是她一下子找不到適合的機會告訴她。她好像很急。
中年男子為難地看看她,又看看麗潤。我還是買了她的再說,差多少再跟你買。說著就跟麗潤要了袋子。
唉,對了,我想起來了,你是我們村大鵬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在中心街發(fā)發(fā)火鍋城開店,我記得叫什么火鍋店來著。她肥胖的雙手叉在腰上,豐滿的臉向上仰著,一副努力尋找記憶的樣子。
哦,對了,你爸爸是我公公的遠房堂哥,論輩分你應(yīng)該叫我表姐。她拍著大腿,興奮的表情夸張地寫在臉上。
來,我送你兩顆白菜,你看看多鮮活,清晨的露珠兒還在這葉子上呢,你摸摸。說完很自然地拉起男子的手去摸白菜。
哦!是挺新鮮的,但是我不買白菜,你看我這里稱了這么多韭菜,要不再跟你稱兩斤,太多了我也承受不了,你看行不行?
哦!行吧,行吧。
她高興地甩開短粗的雙腿,像急于找窩下蛋的母雞,一搖三擺地去了。
哦,你得好好地看看貨色,再看看稱,我們可不像有些人一樣,看著老實,可油著呢,老公是哮喘病,養(yǎng)的女兒也是沒法看,小小年紀,賣身,哦呦呦,人不人鬼不鬼,是我養(yǎng)的女兒成這樣,我一定要殺了她,還有什么臉活在這世界。說完眼睛飄向中年男子,嘴卻使勁朝麗潤努了努。
唉,呸,羞了祖宗三代。她向著麗潤使勁地吐了泡吐沫。
中年男子只顧低頭算賬,沒有接話。
你得小心點,別跟她買菜了,你不知道她那個女兒,小小年紀就賣身,那還沒有成熟的奶子兒,專門放在吊帶衣外勾引你們這些男人的,你可得小心了。她把稱好的韭菜提到中年男子面前,嘴伸到他耳朵前大聲地說,雙眼像探照燈一樣地掃視著前面經(jīng)過的路人,尋找會不會有人接話。
無聊,你這個人真的很無聊,你的韭菜我不要了,說的是什么話?說完中年男子扭頭就走。
就是你這個賤貨,像你姑娘一樣的,看準男人便勾引,呸,你個一堆散發(fā)腥味的貨。她把韭菜砸在麗潤的攤子上,拍著手罵。
老子的菜都稱好了,就是你,就是你叫他不要的,今天你給老子把這個韭菜賣了,大清早的撞見鬼了。
桂嬸,你這是什么話?是人家自己來跟我買東西的,不是我把你的顧客叫過來了,這怎么成我不對了,人得講點理兒。麗潤快速地從清澈的水里撈出白菜擺好,再用刷子仔細地刷洗蓮藕。
喲,就你是好人,你不坑不騙,人人都知道折耳根和蓮藕要用藥水泡才能干凈好看,而你一個人與眾不同拿刷子刷,你裝什么好人?現(xiàn)在的好人都死絕了,我呸。她跺腳拍手地吼。
我憑自己良心做事,沒必要裝,也不用做給誰看,做那些缺德事干嗎?那不害人嗎?這可是人家吃進肚子里的東西,能泡藥水嗎?特別那豆芽兒,進鍋就能吃的東西,讓它慢慢長不行嗎?怎么啥都要用藥?造孽。她不停手地洗藕,水濺了一身。
呸,什么人啊?還跟自己立貞節(jié)牌坊了?搞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養(yǎng)的人是什么貨色,你晚上去網(wǎng)紅橋看看,你養(yǎng)的人都在干些什么勾當,靠在橋上露大腿,講價錢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是憑良心做事?。抗?,害人的婊子還有臉說不害人。桂嬸滿嘴吐沫星子在召喚著幾個同行。
讓你搗亂,讓你逞能,讓你洗。啪,啪啪。幾個人才一會兒工夫,就把麗潤攤子上擺好的白菜、蓮藕、韭菜、豆芽一股腦地推翻在路上。她們狂笑著,高聲罵,每一張嘴都在不停地對她吼叫著,那一張張不停蠕動的嘴唇,一排排雪白的牙齒,一雙雙指向她的手,在她眼前不斷放大,重疊,交織,她們?nèi)缋顺卑阆蛩龤鈩輿皼暗貪L過來。她蹲下身,雙手捂著耳朵,像案板上被人扒光毛的白條雞,慘不忍睹地任人宰割。她心如死灰,眼淚像決堤的洪水,在臉上泛濫成災(zāi)。
告訴你家那個妖精,不要見人就喊,碰到我家的親戚你試試,你晚上去看看,網(wǎng)紅橋,比看電影精彩。你不服氣過來,或者叫你家那半死不活,哮喘不死的老公來,砸的就是你,你敢鬧,老子晚上去逮你養(yǎng)的仔,看看她怎么講價怎么撩,哈哈哈哈。笑聲如一條吐著紅信子的毒蛇,在每一個攤位前流竄。
麗潤顫抖著蹲下身,咬著蒼白的嘴唇,默默地收拾一片狼藉的菜,滿臉的淚水像兩條咸魚滑進嘴唇,她源源不斷地咽了下去,沒有吐出來。
三
麗潤攙著老姜慢吞吞地從幸福路走過來。綠化帶里的鳳凰花開得很緊湊。路燈有些疲倦地睜著眼睛,朦朧的光線把花襯托得如云如潮地向她們涌過來。
老姜,咱還是別去了,順著她吧,過兩年長大了,成熟了,她或許就會好起來了。等我們走不動的時候還有個指望和盼頭,咱回去吧,行嗎?麗潤把手里的生日蛋糕捧在胸前,雙手顫抖得厲害。
唉,你一到關(guān)鍵時刻總是心軟。知道她做這個勾當,害得我們?nèi)饲叭撕筇Р黄痤^的時候你哭個啥?她不去上大學(xué),把錄取通知書在你面前燒的時候你跪著求她個啥?如果我們死了,讓她一個人活在這人間受人打罵,禍害別人家庭,咱們在地下睡著都會被人罵祖宗三代呢,我也不指望她了,該做的不該做的,我們都做了。這來人間一趟,她要走這路,我們有什么辦法?他捶著胸口,激烈地喘著氣。
看看你,聽你的還不成嗎?把自己氣成這樣,何苦呢。她輕輕地捶著他的背,避開他的目光,兩顆淚珠被在風中打著旋轉(zhuǎn)的花瓣抹了去。
蛋糕呢?
在這呢,它還好好地在我這躺著呢。嗚嗚……
你也別哭,我想了這一年,你45歲她才肯遲遲投胎來我們家,也就是說她讓我們等了二十多年。大概是來討債的,我們還清了,讓她去吧。我如果走在她前面,你一個人咋辦?她想怎樣收拾你就怎樣收拾,誰能去攔著。只是我們都走了以后,你就無依無靠的,難為你了。
他坐在路邊的椅子上,雙眼像一個被饑餓蹂躪得奄奄一息的人看到了美食一樣,癡迷地看著前面像一個花圈一樣炫目的網(wǎng)紅橋。對的,這繞橋一圈的彩燈,它們在漆黑的夜空中真的就像一個花圈,有些炫目而虛假地套在夜空深邃的脖子上。
橋上,一群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她們都穿著黑色的吊帶衣,白皙的手臂在燈光下像一條條被波浪席卷而來的死魚,隨著風的浪潮慘白地左擺右晃。黑色的超短裙像一個空心的手環(huán),扣住細長的雙腿。跟著音樂的節(jié)奏,她們激烈的扭著腰,甩著頭,踢著腿,嘴里咿咿呀呀地唱著。
他倆捧著蛋糕,站在圍觀的人群中特別醒目。倆人木訥的神情在這群人中像一道強光,刺得人眼睛生疼。人們推搡著他們,他們像兩個玩偶,任人嘲諷戲謔。人們跟著女孩子們瘋狂地扭腰、甩頭、搖手,每一張嘴都在吶喊、歌唱。不遠處,稻谷濃郁的香味混合著荷花的香味被清風吹來,在橋上久久徘徊。
她們終于隨著音樂的戛然而止安靜下來。女兒換換套上了一條雪白的紗裙,男人們吹著尖銳的口哨,女人們拿著手機不停地拍照。女兒換換像誤闖人間的仙子,長發(fā)飄飄,甩著水袖,亦仙亦人的舞蹈,人群安靜極了,荷花的香味濃郁地翻滾過來,風都吹不動。
他倆蒼白的頭發(fā)被燈光夸張地增強、放大。麗潤抱在懷里的生日蛋糕,香味似乎也在不斷地放大,香甜的味道像一條毒蛇,朝著女兒襲擊過去。
她尖叫著,看著女兒的嘴角流出了兩條血紅的液體,如兩條蚯蚓,越來越粗,在她蒼白的皮膚上肆無忌憚地流。她纖細的身體慢慢地飄下橋去,老伴推開呆癡的麗潤,歇斯底里地叫著女兒的名字,朝著她傾斜下沉的身體飛過去,那速度快得像一道閃電,把麗潤嚇得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他一手捂著胸口,一手奮力地拉住女兒傾斜下沉的手,十指縫合。忽然之間,一場鋪天蓋地的血花,像鵝毛般地從黑色的夜空中蓋下來,女兒白色的裙子在漫天飛舞的血花中如一支破水而出的白荷,被紅色的浪潮淹沒。
雪白的裙子,紅色的血花,蒼白的臉,猩紅的雙唇,在黑夜里像膠片般閃爍。
一群人圍著她們,有男人,也有女人。他們都在問,這是誰家的姑娘,簡直不食人間煙火的美,可惜了,可惜了,多好的一朵花。女人卻在看他們的手機,說評論區(qū)又爆棚了,這是多么難得的畫面,播放量突破1個W了吧?這個視頻一定會火了。
怎么啦?怎么啦?后邊的人邊擠過來邊問。
聽說是一個女孩,挺年輕的。
怎么啦?
不知道。
聽說是一個女孩,考上大學(xué),沒有去讀。
人死了嗎?
不知道。
挺有才華的美女,她想做一個網(wǎng)紅,這錯了嗎?
四
啪,蛋糕從麗潤的懷中滑落,重重地砸了下去,頓時,四散開去的奶油,像一朵雪白的云,更像一個大大的腳印。
啊!麗潤尖叫著醒來,猛然坐直身體,一塊小毯子快速滑落在地上,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她輕飄飄地站起來,軟綿綿地靠在門上,透過縫隙,她看見女兒穿著雪白的紗裙,對著放在三腳架上的手機,拿著一張紙,深情地念著:把自己活成一道光,因為你不知道,誰會借著你的光,走出了黑暗……
她輕輕地拉上門。
責任編輯:李學(xu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