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鵬
吳老板租下我家商鋪,改造成酒館。他和母親簽租房合同時,母親順帶請求母子倆到他那上班,母親當服務員,我在那駐唱。吳老板捻著小胡子,說阿姨,我租個房子,你賺我三份錢。母親說你找別人不如找我們,自己房子,肯定多留心眼。吳老板想想也是,他平時不怎么在店里,縣城還有海鮮城要打理,囑告母親有情況及時向他報告,母親說放心,他不說,她也會主動報告。吳老板不知道是不是客氣,說聽我母親說,我混過文藝圈的,讓我給店起個名字。我說慚愧,我媽喜歡把芝麻說成西瓜,我和文藝圈不搭邊,四大名著只讀過《紅樓夢》和《西游記》,大學在報紙上發(fā)過幾首爛詩,總共拿了三百塊稿費。他說了幾個店名,金錢豹,大富豪,夜色,魅惑,問我怎么樣。我笑笑,說都還行。
吳老板搖搖頭,說他起的都太土了,讓我起名,也是招聘考核,我就說,阿狄麗娜。我說阿狄麗娜是希臘神話中塞浦路斯國王皮格馬利翁雕塑的一個美麗少女,國王每天癡癡看她,最終愛上了少女雕像。我以雕像為名跟我的小愛好有關(guān),小學時患有多動癥,見村里木匠打造雕花木床,一下子找到釋放精力的方式,我迷上木雕,十幾年來,動物、植物、人像、器皿,成功的,不成功的,前前后后,制作了近百座木雕。吳老板說阿狄麗娜跟酒館什么關(guān)系,我剛要解釋,他抬手打斷我,說希臘神話,有檔次。我說理查德·克萊德曼有一首鋼琴名曲,就叫《水邊的阿狄麗娜》,我們這酒館正好開在海邊,應景。吳老板拍拍我肩膀,朝我豎大拇指,說,文化人,阿狄麗娜,就它了。
這些年,我一直在外奔波,回到家鄉(xiāng)從來不在我的計劃中。前幾年,母親說家鄉(xiāng)小漁村拆遷,鳥槍換炮,安置房是小洋樓,距離防波堤不到五百米,還建起度假村,叫“星月灣”。母親發(fā)來照片,海邊矗立十幾架風車,小洋樓白墻黛瓦,約一百多幢,攏成月牙形,像神秘矩陣。我這才把照片上的景致和記憶中的黃海對應上。印象中的黃海,黃沙濁浪,只有夏天是戲水季節(jié),到了冬天,冷入骨髓的海風捶打漁村的瓦房,每年都會致人死傷。暖和的時候,母親和其他女人戴著草帽,拉上繩子曬海帶,海帶像展開的裹腳布。黑瘦的父親經(jīng)常出海,回來時涌來一股魚腥味,頭發(fā)上,脖子上,藏青色的勞動服上,靴子上,總沾著魚鱗。母親照例燒一大鍋海魚,父親悶聲喝酒,一瓶白酒喝完,黑瘦的臉轉(zhuǎn)出一點血色,才肯擠出幾句話,海上風浪大不大,有沒有人出事,打到什么魚。我當時讀了一些外國的童話書,以為海里建有什么王國,住著美人魚,輪船殘骸里藏著成箱的珠寶。父親說,屁,糊弄小孩的,海里只有臭脾氣的龍王。去年,父親腦梗去世,母親得以把精力轉(zhuǎn)移到我身上,說我在外混,快三十歲了,沒混出個名堂,還是孤家寡人,村里同齡人的孩子都上幼兒園了。母親說的在理,我大學學的酒店管理,畢業(yè)后去上海一家連鎖酒店干了三年,原地踏步,索性和一個大學室友單干,去洱海邊開民宿。母親倒不反對,把銀行卡交給我,說就我這么一個兒子,錢不給我給誰。室友手頭不寬裕,又拉來一個合伙人,總算把民宿開了起來。眼見營業(yè)額如火箭飆升,未等我們兩周年慶功,遭遇疫情,硬撐了大半年,終于虧本散伙。母親安慰我,遇到天災,沒辦法,回老家,在海邊開民宿,她找人給我在網(wǎng)上刷好評。我沒敢跟母親說實話,只說開民宿保住了本,實際上還欠銀行五萬塊。母親更關(guān)注的是我的婚事,說介紹幾個女孩,一聽我在外面飄來飄去,扭頭就走?;貋矶ň?,才好筑巢引鳳。我說不清為什么回來,可能是事業(yè)不順,鎩羽而歸,也可能是對父母盡孝不夠,心存愧疚。父親躺在醫(yī)院,我借口生意忙脫不開身,只回來過兩次,潛意識中,我害怕面對父親枯瘦的臉,和他身上死魚般的腥臭味。回來后,母親問我要不要開民宿,自家的房子,省去不少開銷,鎮(zhèn)上也有扶持政策;我說不開了,錢借給了同學,當老板容易焦慮。我攏起腦門上一簇繡球狀的頭發(fā),說,媽,你看我這發(fā)際線。母親放下我的手,說,別瞎焦慮,頭發(fā)遺傳你爸,你爸二十二歲就謝頂了。我說,主要想多陪陪你。我正為生計發(fā)愁,母親自作主張,為我在吳老板那謀得駐唱的差事,她說我高中時不是組了樂隊,還在學校大禮堂表演過?我記得那次表演,三十年校慶,演奏曲目是Beyond樂隊的《海闊天空》,平時合練,配合默契,正式登臺,各自為陣,鼓手顧手不顧腳;主音吉他手搶拍;我彈節(jié)奏吉他,按錯好幾個和弦;主唱臨時加戲,又唱了一遍副歌,殺得我們措手不及。念了大學,在吉他社修煉過兩年,去酒吧唱過老狼、水木年華和趙雷的歌。吳老板面試,要我彈首《成都》,這種吉他入門曲目手到擒來,我把副歌部分改編成布魯斯風格,吳老板說音色不錯,有點像李健,高潮是不是唱跑調(diào)了。我說吳老板真是行家,我下次改正。
八月份試營業(yè),吳老板說是為“十一”黃金周演練。開業(yè)之日,酒館門口支起氣球拱門,兩側(cè)擺滿花籃,煙花爆竹放了十來波。吳老板親自迎賓,給來賓發(fā)煙,說開業(yè)第一周,酒水一律八折,果盤買一送一。作為度假村唯一的酒館,圍觀多,進店少,一天下來,吳老板光顧著給附近村民解釋阿狄麗娜的意思,后來把我叫來,讓我跟人一一解釋。我說吳老板別生氣,小漁村,沒什么文化,可以在墻上貼上海報,標注阿狄麗娜的典故。
我的樂隊搭檔是一個鍵盤手,吳老板聘來的,綽號二毛,瘦高,剛過完二十一歲生日,一頭黃卷毛,額頭上一排青春痘,兩只耳朵各有一只星形耳釘,穿金色刺繡T恤緊身牛仔褲和紅色尖頭皮鞋。二毛給我遞煙,我說不抽,他說他先前也混樂隊,我說是嗎,他笑笑,說,做紅白喜事的,可賺錢了,出場費除外,點一首歌五十,哭喪一百,遇到老板,還有紅包。我問他為什么不干了,他說,相親過兩個女孩,說他干這一行老接觸死人,嫌他晦氣。我笑笑,說迷信思想。他說知道黑人抬棺不,我說網(wǎng)上看過,他說等他爺爺過世,就搞黑人抬棺,效果好,就推廣這業(yè)務。我說他挺有頭腦,他說讀書不行,高中都沒念完,問我店名誰起的,我說我起的,他說像游戲里面的人物名字,我說海報上有解釋,他說嗯,我唱累了他也可以唱,他有一次連續(xù)唱了十首歌,孝子點了五遍《父親》。
我跟二毛謙讓,我彈他唱,二毛問我不唱嗎,我說我唱歌跑調(diào),他就不客氣,把話筒扭到面前,皺起眉頭,迅速進入狀態(tài),三首歌曲,《南山南》,《夜空中最亮的星》,《完美生活》,全是哭腔。底下有個胖子,左胳膊上文了一顆虎頭,正喂對面的女孩吃橘子,喊道,你哭喪呢?其他人哄笑,二毛對我說,不行,你唱,職業(yè)病改不了。
酒館下午三點營業(yè),我和二毛下午六點上班,都是我唱,唱兩首歇二三十分鐘。休息時間,我喝水,二毛抽煙,十一點下班,我回家,二毛家在縣城,輪休才回家,平時夜里就住休息室,睡在一張吱吱作響的行軍床上。休息時間,我不愛去休息室,十平方米小單間彌漫著煙草味,行軍床上堆著被褥背包衣服電吹風,床頭柜上放著充電器煙灰缸可樂罐方便面桶,床底散落幾個紙團。二毛每次打響指招呼我去休息室,我就知道他又要請我喝酒,多是開過瓶的洋酒,我問哪的,他說客人喝剩下的。母親要等到十二點打烊才能走,基本上我十一點下班,再接母親的班,讓她先回家。她上了年紀,到了十點多就開始打盹。
我的工作一落定,母親馬不停蹄張羅我的親事。她知道我的情史。我只談過一次戀愛,女朋友是高中同學,因我彈吉他對我生出好感。我們的大學相隔兩千多公里,寒暑假,會去對方的大學同住幾天。她對我敞開心扉,談及異地戀的苦惱,一個煤老板兒子開著保時捷追求她,我們挺了過來,畢業(yè)后,共赴上海,在寶山區(qū)租了小房子,上班要坐一個小時地鐵。第二年立秋,晚上我們在出租屋吃了火鍋,喝了啤酒,我開始展望未來,說過兩年到外面當導師,講酒店管理,先在寶山買房、落戶,慢慢向市區(qū)進軍。女朋友說她要在陸家嘴開畫展,住“湯臣一品”。夜里兩點多,被尿憋醒,看見女朋友坐在馬桶上抽煙,我從來沒見過她抽煙,我也不抽煙。她說,你知道嗎,我得了抑郁癥,重度。盡管我萬般挽留,女朋友依然和我分手,說跟我在一起,只會加劇她的病情,她也不想拖累我。母親說,早該翻篇了,跟個林黛玉似的,不是過日子的人。
相親屢屢失敗,母親本以為我的本科學歷能在家鄉(xiāng)睥睨群雄,一打聽,鎮(zhèn)上初中新入職的老師有五六個研究生。鄰居阿姨的兒子比我大三歲,大學畢業(yè)后考上南京公務員,在官場混得風生水起。阿姨來我家聊天,必要說起兒子,說他每天都要寫材料、開會。母親順水推舟,說她兒子那是要得到重用了。她說重用又能怎樣,離得太遠,家里人又靠不上他。她勸過兒子調(diào)回家鄉(xiāng)縣城,兒子說混不好的才會回老家。阿姨走后,母親對著她的背影直“呸呸”,說她陰陽怪氣,哪天兒子落馬,看她還興不興。
有次母親外出忘帶手機,她的手機密碼是我的生日,我打開她的微信,看到一個叫“巧云”的女人和她聊得最勤,我想起她讓我稱呼那個馬臉媒婆“云阿姨”。我播放了“巧云”發(fā)來的語音:大姐,女方的意思,還是嫌你家兒子沒正經(jīng)工作。我回復文字消息:對呢,那就先不麻煩你說媒了,等兒子找到正經(jīng)工作再說吧?!扒稍啤币不貜臀淖窒ⅲ翰宦闊┑?。我刪了這兩條文字消息。
我的小把戲不過是掩耳盜鈴,第二天,母親就來質(zhì)問我,是不是動了她的手機?我坐在床上,給吉他調(diào)音,說,媽,別忙活了,我又沒個正經(jīng)工作。母親舒展眉頭,說,那女的不會說話,你在酒館唱歌,不偷不搶,怎么就不是個正經(jīng)工作?又說,那女孩汗毛重,沒屁股,我還看不上呢。
我以為相親大業(yè)偃旗息鼓,想不到母親另辟蹊徑。
“十一”黃金周,星月灣度假村的人流量出乎我的意料,酒店爆滿,酒館外排出長隊,改成上午十點營業(yè),凌晨三點打烊,服務員兩班倒,我和二毛中午十二點上班。母親說,乖乖,魚硬朝網(wǎng)上撞啊。吳老板夸我店名起得好,新開的一家酒吧,叫“海港情調(diào)”,聽起來像大排檔,飯點都坐不滿。我在網(wǎng)上看過度假村宣傳視頻,專業(yè)團隊拍攝制作,黃沙濁浪變成了白沙碧水,海鷗在藍天啁啾,文案是“小眾秘境,蘇北普吉島”。一曲唱畢,我到酒館外透氣,母親溜出來,掏出手機,瞄一眼排隊的游客,給我看吳老板發(fā)來的節(jié)日大紅包,挑起眉頭,小聲說,這叫不叫人傻錢多?我冷下臉,說,那你就悶聲發(fā)大財吧。
黃金周,我和二毛不得歇,光客人點歌就唱不過來,二毛也披掛上陣,當起主唱,外地游客不介意他的哭腔,有人說他音色像楊坤,他就揚起下巴,抽動臉頰,拖腔拖調(diào),唱起楊坤的《無所謂》。
母親端茶倒水不太正常,這桌有年輕女人,她就挪不開腿,跟人搭話,還朝我擠眉弄眼。我猜到她的小心思,回到家,我腳都沒洗,就把身子往床上扔。母親上的白班,聽到我動靜,窸窸窣窣起身。微波爐啟動,母親端來一碗雞蛋面,說吃了再睡,我沒動,說,媽,白天你是不是又給我說媒了?母親說瞞不過我,我給母親分析,人家是來旅游,住兩天就走,客人要在網(wǎng)上吐槽,打差評,少不了被吳老板批評,弄不好丟了工作。母親把碗放下,說我太一本正經(jīng),自己不主動,還等著女孩投懷送抱?又說本地人生在福中不知福,這海,這小洋樓,外地游客眼都看直了,巴不得在這定居。我不想提醒母親,我跟鎮(zhèn)上的幼兒園女老師相親,母親正是炫耀海邊小洋樓,讓親事告吹。女孩問,你家有縣城學區(qū)房嗎?我坐起來,呼呼把面吃完,說媽去睡吧,跟客人說話,要注意措辭。母親說,你放寬心,媽就是當外交部長,也不怵。
十月四日,母親上夜班,上午十點,她把我從被窩里拽起來。我說,媽,我夜里兩點才睡,媒婆又來了?母親說不是,要我起來鍛煉。我說這是哪一出,母親說我雙下巴都出來了。我吃了一個包子、一個茶葉蛋,母親要我換上泳衣,去海里游泳。
天色晴好,幾塊厚云擋住了烈日,防波堤上有人跑步,岸邊人頭攢動,搭帳篷的,放風箏的,踢足球的,挖沙的,抓毛蟹的;海浪平緩,游泳的,沖浪的,騎摩托艇的。一陣歡呼,母親說快看。海中有人玩噴射飛行器,母親問我那是什么東西,我說噴射飛行器,她說,像不像《西游記》,水里飛出個妖怪?母親指著沙灘上穿五顏六色泳衣的女人,笑著說,為什么要你來海邊?
泳衣還是大學時候的尺寸,穿在身上,緊繃得狠。淺水區(qū)渾濁,必須離岸一百米開外,水才清明。海邊長大的孩子,肌肉記憶還在,進到水中,就活泛起來,游了二十分鐘,摸摸肚子上的肥肉,仿佛消掉二兩。母親戴著草帽,跟一個穿粉色連衣裙的女人交談,看到我向岸邊走,朝我大幅度揮手。
上了岸,看到女人很年輕,短發(fā),戴著墨鏡,嘴唇粉嘟嘟的。母親遞給我毛巾,我擦干頭發(fā),母親說,小雅,甘肅來的,旱鴨子,你等會教教人家游泳。又用方言快速說,買兩瓶水來。我得令,買了三杯鮮榨橙汁,小雅不肯接,說多少錢轉(zhuǎn)給我,我說不用,沒多少錢。母親說,盡盡地主之誼,這地方還不錯吧?小雅小口喝橙汁,連忙點頭,挺好的。母親說,小雅一個人來的,你帶人家多轉(zhuǎn)轉(zhuǎn)。小雅說不用,她不愛動。母親說,我家兒子也不愛動。母親朝我使眼色,我說,我叫周游,二十八歲,大學學的酒店管理。母親打斷我,指著度假村,小雅,我們家就在那,一套住宅,一間商鋪,都是全款買的。我心知肚明,商鋪并非全款購買,有五分之一的款項折在我的民宿生意里。我說,媽。母親喝完橙汁,說,你教小雅游泳吧。小雅說,不了,阿姨,我就在岸上吹吹海風。母親說,那你們聊,我得回去做飯了。我琢磨母親的話外音:把小雅拖到中午,帶回家吃飯。
母親一走,我如釋重負,我怎么會對一個過客動心思?我想小雅也受夠了母親的熱情。我說,蘇北普吉島,挺失望的吧。潮水沖刷過來,小雅拎起裙角,裹著草葉的白沫漫過她的涼鞋,她說,挺好的,原生態(tài)。我說,地勢洼,泥沙沉積,政府計劃修建國家級深水港,建好后,聯(lián)通日韓,經(jīng)濟會上幾個臺階。她說,你媽媽剛才說過了。我說,我媽還說什么了?她說,你單身,在阿狄麗娜酒館駐唱,酒館租的你家商鋪。我笑笑,說,我媽嘴里藏不住話,你有興趣可以來酒館坐坐,我中午十二點上班,我的搭檔二毛,鍵盤手,之前承接紅白喜事的,唱歌自帶哭腔。她笑了,我從防水袋里掏出手機,說,要不加個微信吧?你想來酒館,我給你預訂個座位。她說好,她的微信名叫“西涼硬漢”,頭像是虬髯卡通人物,我憋住笑,說,主打一個反差。
回到家,母親剛把菜端上桌,說小雅呢,我說走了,她把圍裙解下,說,就知道你成不了事。我搖動手機,她穩(wěn)住我的手,看著“西涼硬漢”,說,誰?我說,小雅。她說,可以啊,兒子,小雅怎么叫這么個網(wǎng)名?我說,媽,你的微信名也好不到哪去,“海邊女人”,聽上去就不太正經(jīng)。母親拿木飯鏟輕輕敲我的頭,說,吃飯。跟你說,小雅可盯緊了,成功率很高。
下午小雅給我發(fā)微信,說晚上七點多來酒館坐坐,我說熱烈歡迎。晚上七點十分,小雅來了,換了一身素凈的裝束,白色T恤黑色闊腿褲帆布鞋,母親正給一桌客人端果盤,看到小雅,立即放下果盤,把小雅接到我預訂的座位,座位臨窗,正對著我和二毛演奏的舞臺。我朝她揮揮手,繼續(xù)彈奏,二毛低聲說,哥,你女朋友?我說,彈你的鍵盤。這會我倆不用唱,話筒被吳老板一個朋友奪走了,他正和吳老板坐在卡座上,唱《愛拼才會贏》。吳老板的朋友唱不上去,我們給他降了兩個調(diào),他非要學原唱突出鼻音,聽上去像便秘,二毛說,哥,是不是有一個成語,叫如喪考妣?我說,是,你倆哭喪二人組。
吳老板朋友重復了六七次“愛拼才會贏”,終于唱完,卡座傳出一片掌聲。母親定在小雅座位前,我走下舞臺,說媽干嗎呢,母親說她要請客,小雅不肯,我說請什么客,快忙去吧,吳老板看著呢。母親怏怏離開,我說,我媽就這樣,熱情過頭。她朝我點點頭,一對杏眼波瀾不驚。二毛說,哥,上場了。她說,你忙吧。我說有什么需要隨時叫我。
有客人點了一首《忘情水》,二毛說,這歌太老了,哥你唱吧。我說,苦情歌,我唱不來。二毛一開嗓,小雅一口水噴在桌上;二毛唱到一半,點歌的客人走上臺,一身酒氣,擠在二毛旁邊,用南方口音很重的普通話說,這首歌送給我親愛的陳小姐,希望她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生不傷悲。
《忘情水》唱完,服務員走過來,對我說,有人點了一首《對面的女孩看過來》,指定我唱。我說誰點的,服務員說不讓說。二毛喝了一口水,朝小雅揮手,說,還能是誰,你媽唄。我找到母親,問歌是不是她點的,她說是。我說媽你別胡鬧,她說她花錢點歌,讓我哄女孩開心,怎么叫胡鬧。我只好硬著頭皮唱,二毛嘀咕,一點激情都沒有。二毛單手彈奏,另一只手指向小雅,大聲說,對面的女孩看過來。小雅扭過頭,捂著臉,肩膀一聳一聳,二毛又指向我,唱道,不要被我的樣子嚇壞。
小雅點了份堅果拼盤,一杯雞尾酒,母親自掏腰包給小雅上了一份烤生蠔,騙小雅說有券,不花錢。小雅坐了一個小時,雞尾酒喝盡,堅果拼盤吃了半盤,生蠔只吃了一只,起身,拎包,準備往外走。二毛剛唱完客人點的《女人花》,下一首是《曾經(jīng)的你》,我把撥片換成0.58毫米的,方便掃弦,母親跑過來,剜了我一眼,我馬上會意,說,我去送下小雅。我說,二毛,一個人頂?shù)米??二毛說,放心去吧,我在葬禮上連續(xù)唱過十首歌,你忘了?替我向姐問好。我跟吳老板請假,吳老板說君子成人之美,明天早點過來。
我追上小雅,說,里面太鬧騰了吧?她低著頭,說,還好。我問她接下來去哪,她說沒有計劃,我提議去防波堤上走走。
夜空兜著明晃晃的烏云,海面吹來咸腥的涼風,沙灘上仍然熱鬧,幾堆篝火,人群圍在一起唱歌跳舞。小雅抬頭望向夜空,她個頭齊到我鼻子,我問她怎么想到來蘇北旅游的,她說在手機上搜索小眾景點,大數(shù)據(jù)推送的。我問她在這住幾天,她說后天下午走,我說,回甘肅了?她說不是,把年假和國慶假期拼在一起,準備一路南下,終點是西雙版納。憂郁的獨行俠,我自然猜想小雅是借旅行療傷的那類人。我……海風拍在我臉上,我打了幾個噴嚏,打碎了頂在口舌間幾個有分量的詞語。我指給她看,某處是古黃河入???,某處擱淺過一條鯨魚,走到燈塔前,說我大伯是守塔人,我小時候喜歡登到塔頂,循著燈光,等待父親出海歸來。她問出海有意思嗎,我說有意思,明天問問村里有沒有漁民出海,我們可以跟他們?nèi)ズI峡纯?。她不置可否?/p>
我和小雅走在沙灘上,我把皮鞋拎在手上,一只寄居蟹爬過腳面。小雅沒有脫鞋,臉龐被月光暈染,嘴唇像涂了素色的釉彩。我想起上海出租屋床頭柜上我制作的天使造型木雕,我和前女友在床上折騰時,我會偷偷握住木雕,它讓我莫名地功力大增。我的喉嚨發(fā)癢,我說要去海里游一圈,問她下不下水,她搖搖頭,說,夜色好美。
冰涼的海水沒有使我降溫,我想起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夜晚,我和初戀女友瞞著家人,跑到海里嬉戲,我們像兩條海豚,追逐,擁抱,接吻,我的右手擠進她泳衣的領(lǐng)口,她咬了我的肩膀。
再上岸,小雅不見蹤影,我打開手機微信,她說有點冷,先回去了?;氐骄起^,我給二毛帶了一包蘇煙,不待母親和二毛問,主動告訴他們小雅回酒店了。下班回家,母親問我和小雅相處怎么樣,我說就陪她隨便走走,她說,沒其他進展?我說什么進展,她說,牽個手,親個嘴。我說沒有,不是耍流氓嗎?她哼哼兩聲,說我年紀輕輕,比她還保守。我說,哪能跟您比,海邊女人?她操起掃帚,我馬上躥進臥室。
第二天上午,八點半就醒來,我揉了揉眼睛,想到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辦,敲母親門,母親說包子在微波爐里,自己轉(zhuǎn)下。我說,媽,今天村里有沒有人出海,我想帶小雅去海上看看。母親快步走過來,拉開門,說,不早說?她打了幾個電話,說今天沒人出海,要等到黃金周結(jié)束。我說跟村委會借一艘游艇呢,她又打電話,打完電話,我看她垂頭喪氣,說,不借?她說,借,問你有游艇駕照不?我說,開游艇也需要駕照?
中午十一點,我到酒館,二毛從休息室出來,頭發(fā)打了啫喱膏,像方便面模型。二毛說,一臉憔悴,姐把你甩了?我抓亂他的發(fā)型,沾了一手油膏,他哈哈大笑,我把油膏揩在他的牛仔褲上,問他知不知道誰有游艇駕照。二毛得知我想帶小雅出海,說這事我找對人了,他大舅住在隔壁村,是船隊隊長。他打電話給他大舅,大舅嗓門大,說自己今天不出海,別人傍晚出海,他說想去看望大舅,再帶兩個朋友去海上玩玩,大舅說來啊,來釣魷魚。
小雅聽說去海上釣魷魚,似乎來了興致,問怎么釣,魷魚咬人嗎?我說我也沒釣過,去了便知道。我和二毛雙雙缺席,沒法向吳老板交代,母親搬來救兵,鎮(zhèn)上初中的音樂老師愿意來客串一天。
我們叫了一輛出租車,二毛背著書包,坐在副駕駛座,我和小雅坐在后座。小雅上身穿宮廷風格雙排扣中袖白襯衫,下身穿高腰藍灰格子短褲,腰帶的搭扣是金箍形狀,白色長筒襪配黑色豆豆鞋。二毛說,姐噴了香水吧,好聞。小雅不說話,望向窗外,我想抓住她放在腿上的小手,她把手插進短褲口袋。
二毛大舅家是帶院子兩層小樓,沒進院門,院里的狗就叫起來,一個男人喝了一聲,狗安靜了。大舅和我父親一樣,典型的漁民模樣,海風吹皺了身體,像一段烏木。二毛從背包里拎出兩瓶未啟封的洋酒,我認出是酒館的,沒說話。我和小雅把手上的一箱牛奶遞給二毛大舅,先后說,麻煩大舅了。大舅看了小雅幾眼,說不麻煩,過二十分鐘上船。
漁船上兩男一女,都是中年人,穿著勞動服和長筒靴,一個男人掌舵,另一個男人坐在一口木箱上跟自己下象棋,女人在刷手機。二毛給大舅和三人散煙,我說麻煩各位了,小雅站在我旁邊,朝他們鞠躬。漁船行駛十幾分鐘,小雅伏在船舷嘔吐,二毛一把拽住小雅胳膊,說,別趴在船舷上,當心鱷魚。小雅一哆嗦,趕忙轉(zhuǎn)過頭,嘴角還沾著穢物。我瞪了二毛一眼,遞給小雅面巾紙,后悔沒帶兩顆暈船藥來。我說二毛騙她的,海里沒有鱷魚。大舅彈飛煙蒂,說,美洲鱷就生活在海里。
晚上七點,天際還余些微霞光,小雅從小包里拿出小包裝蘇打餅干,分給大家。中年女人說天一黑就釣魷魚,釣上魷魚,就做晚飯,鐵板魷魚和水煮扇貝。我問二毛釣過魷魚沒有,他說當然釣過。我表示不相信,他指著木箱邊上的奶粉罐,罐里有幾只色彩斑斕的假蝦,假蝦尾巴露出魚鉤,他問我知道是什么嗎,我猜想和釣魷魚有關(guān),說魚鉤。他說,鉤餌一體,專業(yè)名稱叫“木蝦”。夜幕降臨,漁船點上燈,中年女人又往水中沉下一盞燈,說,誘魚燈。大舅拿來一罐藥劑,罐子上是日語,二毛說,誘魚劑,噴在木蝦上。船上只有兩根魚竿,二毛說你們倆先來。我選了一只青色木蝦,小雅選了一只粉色木蝦,大舅和中年男人面露微笑。沉下木蝦,久久不見魷魚上鉤,二毛換我,選了一只白色木蝦,說夜里要用白色的,沒過五分鐘,就釣到一條滑溜溜的槍魷魚。我提出再試一次,提竿時機把握不好,仍未成功。大舅說,你不是漁村的?二毛說,是漁村的,大學生。中年女人說,你得等魚抱上餌。二毛又指導小雅釣魷魚,雙手握著魚竿,二毛手一抖,又一條魷魚出水,比剛才的更大,小雅拍手歡呼。我朝海里啐了一口,大舅似笑非笑。
晚飯上桌,二毛給我和小雅盛了幾枚大個扇貝,二毛問小雅口味怎么樣,小雅點點頭,說很鮮。大舅握著蠕動的魷魚片,浸滿醬汁,塞進嘴中,含混說,原汁原味才好吃。我吃了一枚扇貝、一筷子鐵板魷魚絲,就不再吃,說胃不舒服。大舅說,二毛,唱個喜歌助助興。二毛說今天不唱喜歌,教大家繞口令,跟我一起說:紅雞公尾(yǐ)巴灰,灰雞公尾巴紅。中年女人笑吟吟的,露出一顆黃齙牙。大家說了一次,二毛說,快點說,越快越好。小雅說,紅雞公尾巴灰,灰雞公尾巴紅……大舅笑出眼淚,說,就喜歡我這外甥。
漁船泊岸,已近十二點,叫不到出租車,大舅要騎電動三輪車送我們,二毛不讓。天黑路陡,大舅又喝了酒,不安全。大舅說要不嫌棄,就在他家將就一晚,我打電話給母親,說回不去了,要在二毛大舅家住一晚。母親問,你跟小雅睡一屋?我說,媽,你想什么呢?我跟二毛睡。母親說,假正經(jīng)。
我和二毛各睡一頭,我嫌他煙味重,他嫌我腳臭。我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給小雅發(fā)微信,問她今天玩得怎么樣,她說很開心,感謝二毛和他大舅,還有那三位叔叔阿姨。我說,就不感謝我?她說當然感謝我,我總是心事重重的,我說她也是。冷場幾分鐘,小雅說早點睡吧,明早還要趕到酒店,下午要乘火車。
我睡不著,想跟二毛討支煙,他哼哼唧唧,像在說夢話。我想明天要不要送小雅去火車站,是不是和小雅就此別過。腦海中浮現(xiàn)出我在醫(yī)院看望父親的場景,母親欺騙父親,稱我已經(jīng)結(jié)婚,辦的旅游婚禮,兒媳婦懷孕三個月了。父親躺在病床上,眼巴巴看著我,又看看母親,母親會意,從柜子里翻出一個長命鎖,拍在我手心,說,你爸清醒時特地買的,送給孫子的。
不知過了多久,依稀聽到隔壁小雅的喘息聲,我睜眼,坐起,沒摸到二毛的腿,跳下床,出門,樓上的大舅鼾聲如雷,小雅的房門沒擰動。小雅問,誰?我回到床上,喚醒手機,凌晨四點半。天微微亮,二毛回來,我問他去哪了,他說睡不著,遛狗去了。
七點半趕到星月灣,小雅要回去洗澡,收拾行李,謀劃后續(xù)行程。我想陪她再到沙灘上走走,彈吉他給她聽,教她游泳,這些夜里醞釀的臨別計劃已來不及實施。我說要送她一件特別的禮物,她總算同意我送她去火車站。我跑回家,從柜子里翻出天使造型木雕,前女友一度質(zhì)疑我對這座木雕的喜好,認為我把她當作虛幻女神的替代品。坐在出租車里,小雅接過木雕,我說是我做的。她仔細欣賞,說真漂亮啊。我說,阿狄麗娜。她說,什么?我鼓起勇氣,抓住她放在腿上的手,她的手像滑溜溜的魷魚,從我手掌中逃走。別這樣,她說。
火車站旅客烏泱泱的,檢票口的喇叭通知旅客拿好身份證和車票,進站要過安檢。小雅通過安檢,我被工作人員攔下,告知黃金周旅客太多,送人不給進站。我一瞬間如起了應激反應,想沖進站,緊緊抱住小雅,說一堆山盟海誓,求她別離開我,就像我當初抱住跟我分手的前女友,前女友說,好想回到高中。我被后面的乘客擠到邊上,小雅消失在人群中。過了半小時,我發(fā)微信問她到哪了,信息發(fā)不出去,系統(tǒng)提示我還不是她的好友。
黃金周一過,游客如潮水消退,沙灘上滿是塑料袋飲料瓶竹簽餐巾紙,有一家酒店吹風機和雨傘被偷,母親說外地人靠不住。酒館冷冷清清,我和二毛一天唱不到五首歌,吳老板一周來酒館一兩次。有一天輪休,我到休息室找二毛,想和他聊聊,問他住在大舅家那晚,到底去哪了。我推開門,二毛靠在床頭,摩挲一個金箍形狀的腰帶搭扣,看到我,立刻把搭扣揣進褲兜。他問我有什么事,我踢飛床底一只可樂罐,說,爽嗎?他咽了咽口水,起身,笑笑,把我留在他身后,說,聽不懂你說什么。
我把二毛從酒館偷洋酒的秘密告訴了母親,母親當即向吳老板報告。
第二天,二毛離開了酒館,后來,我從琴凳取琴譜時,發(fā)現(xiàn)了那個金箍形狀的搭扣。我把搭扣扔進海中,短發(fā),杏眼,聳鼻,豐唇,日漸模糊,終于,像一道光暈撲閃而逝。酒館沒撐到冬天,吳老板把店轉(zhuǎn)讓了,新來的老板把酒館改造成羊肉館,固然不需要駐唱歌手。
媒婆云阿姨又來過兩次,每次來,母親都把她領(lǐng)進我的書房,說,看,兒子在專心復習,準備考公務員呢。我根本不想考公務員,只是做做樣子,讓母親安心,使女方高看我一眼。
我偶爾通過大伯進入燈塔,登上塔頂,隨便看看,更多的時候宅在家里,看書,彈吉他,做木雕。我新做出一件人像木雕,豐乳纖腰,母親問木雕怎么沒有臉,沒等我解釋,就說她明白了。
母親硬拉著我去了一趟市里的月老廟,把求姻緣的許愿牌系在廟前的樹上,說鎮(zhèn)上很多人拜過,十分靈驗。密密匝匝的紅絲帶掛在樹上,經(jīng)西風鼓動,如靈幡飛舞。母親盯著一個個駐足許愿的年輕女人,箭鏃般的魚尾紋舒展開來。我受了涼氣,去了一趟廁所,回來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原地,她走在午后晃眼的陽光中,走向一個穿鵝黃色漢服插發(fā)簪的女孩。女孩沒有轉(zhuǎn)身,她迅速走回來,一臉羞澀,說,是個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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