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
魯迅不喜歡明朝,一句“無賴兒郎”說得我大呼痛快——我也不喜歡明朝,因?yàn)槲乙詾槊鞒乔爻慕枋€魂,明清以后的政治,骨子里全是法術(shù)勢,并由此造就了邪魅的世界和中國人骨子里的奴性。
但明朝有一個人我卻喜歡,這個人就是王陽明王守仁。喜歡他也還不是因?yàn)樗乃枷耄且驗(yàn)樗?dú)特的思想方式。
我們來看看《傳習(xí)錄》下陽明先生弟子陳九川記錄的這一則,看他何等活潑:
(陳九川)在虔,與于中、謙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個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币蝾櫽谥性唬骸盃栃刂性鞘ト恕!庇谥衅鸩桓耶?dāng)。先生曰:“此是爾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毕壬唬骸氨娙私杂兄?,況在于中?卻何故謙起來?謙亦不得?!庇谥心诵κ堋S终摚骸傲贾谌?,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dāng)為盜,喚他做賊,他還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內(nèi),自不會失;如云蔽日,日何嘗失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聰明,他人見不及此。”
這段師徒四人對話,談的是很抽象的“人人都有知恥良知”,這是陽明先生的基本觀點(diǎn)。而他硬要學(xué)生承認(rèn)自己原來是圣人,學(xué)生推辭不得,只好笑受,笑受之后,卻又自家悟出“如云蔽日,日何嘗失”,被老師贊為聰明。唉,一切都那么感性,那么活潑潑的。這樣直指人心的上課聽講,師生往還,何等開心,又是何等開悟,全不似今日大學(xué)哲學(xué)教授高頭講章,一二三四甲乙丙丁,還自命學(xué)術(shù)規(guī)范,在壁壘森嚴(yán)中和學(xué)生玩的,常常是空城計(jì)。
硬要學(xué)生承認(rèn)自己原是圣人,倒也罷了,他還有一個流傳甚廣的故事,硬要盜賊承認(rèn)自己有良知。對話大概是這樣的:盜賊問:“您說人人都有良知,您倒說說看,我們這群盜賊也有嗎?”陽明先生肯定地回答:“有?!北I賊說:“請證明給我們看?!标柮飨壬f:“只要你們照我說的去做,我就能證明給你們看?!庇谑牵跸壬屗麄円粚訉用摰敉庖?、內(nèi)衣,最后剩下一條內(nèi)褲。陽明先生說:“脫!”盜賊喊道:“這個再不能脫!”陽明先生笑著說:“你看,這就是你們的知恥良知。”
這個“不脫褲子”的故事真的很精彩。陽明先生用一條不能脫下的褲子,證明了人類的良知。但是,此刻我突然想起明朝的另一個人來,他與陽明先生以及這些盜賊的選擇不一樣,他是“脫褲子”的,而且,因?yàn)樗鞒闪艘粋€脫褲子的朝代。
這個人,就是朱元璋。
朱元璋發(fā)明了一種專門對待士大夫的刑罰,叫“廷杖”,什么叫廷杖呢?就是打屁股。
他打屁股,有兩個特點(diǎn):一是,在朝廷之上,當(dāng)眾打;二是,脫下褲子,光腚打。
據(jù)明清史專家孟森先生的說法,這是“明代特有之酷政”。為什么是明代特有呢?因?yàn)橹煸疤貏e下三濫,卻又特別有權(quán)術(shù)。
比如,為什么要打士大夫?為什么不在專門的行刑地打,而要在堂堂朝廷之上,當(dāng)著文武大臣的面打?哪里不能打,一定要打屁股?打屁股為什么一定要脫了褲子?
有人說這是朱元璋心理變態(tài),也不能說不對。但是這就太小看這個流氓皇帝了。
其實(shí),他要打的,不是“士大夫”,而是“士大夫”這個稱謂前面的“士”,他需要“大夫”為之役使,但不能容忍“士”。因?yàn)椤笆俊?,從孔孟以來,其天命,乃是“志於道”,乃是“仁以為己任”,而不是做皇帝的家奴。他們讀圣賢書,所學(xué)的就是成仁取義,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道統(tǒng)約束政統(tǒng)。朱元璋乃隔世嬴政,豈能容下這些?于是始皇焚書坑儒,太祖廷杖棒臀。他曾經(jīng)取消全國文廟祭祀孔子,還發(fā)狠說要?dú)⒚献?,可惜他不能穿越,于是,他就殺孔孟的精神,你不是宣稱“士可殺不可辱”嗎?我就要折辱你們的士氣,打掉你們的良知,剝奪你們的廉恥。我要打掉你們的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什么民貴君輕,打!什么民為邦本,打!什么人民可以反抗,打!什么仁政,打!什么王道,打!最后,血肉淋漓之中,個個俯首帖耳,人人犬馬牛羊!“士”打掉了,剩下的,是俯首帖耳的“大夫”,“道”沒有了,只有他的“政”,從此,政統(tǒng)是人間絕對權(quán)威,權(quán)勢乃是非的最后定奪!
王陽明碰到的強(qiáng)盜,認(rèn)為褲子是不能脫的。而士大夫們碰到的朱元璋,卻認(rèn)為褲子是一定要脫的。這就是大盜和小盜的區(qū)別吧。王陽明拘捕了不脫褲子的小盜,卻不得不對朱元璋這樣的脫褲子的大盜三叩九拜,噫!《莊子·盜跖》云:“小盜者拘,大盜者為諸侯?!毙藕?!
王陽明用一條褲子,證明,良知如同褲子,脫不得。
朱元璋用朝廷廷杖,表明,良知如同褲子,非脫掉你不可。
明朝以后的歷史,說到底,就是脫掉褲子的無恥。
權(quán)勢的敵人,說到底,就是人類的良知。
選自《光明日報(b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