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初吳瞻泰《陶詩匯注》是傳世陶淵明詩歌注本中重要的一種。但關(guān)于此書的作者、編撰情況、在陶集注釋史中的位置等基本問題,已有的研究多影響模糊之談。文章在前賢工作的基礎(chǔ)上,就這些基本問題再逐一考述??芍短赵妳R注》是一部兼受明清之際風氣影響,兼有空靈與樸實兩種特色的陶詩注本。
關(guān)鍵詞:吳瞻泰;陶詩匯注;明清之際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580(2024)02-0001-(07)
DOI:10.19717/j.cnki.jjus.2024.02.001
清初吳瞻泰(1657—1735)《陶詩匯注》四卷首一卷末一卷,包括正文陶淵明詩注四卷,卷首凡例、南朝梁蕭統(tǒng)《陶淵明傳》、宋吳仁杰《陶靖節(jié)先生年譜》、宋王質(zhì)《年譜》一卷,卷末諸家詩話和吳綺《論陶》一卷,是傳世陶淵明詩集注本中重要的一種。
關(guān)于吳瞻泰和《陶詩匯注》其書,已有的研究尚多未盡之處和模糊影響之談。比如吳氏的生平資料尚未充分發(fā)掘,比如此書的底本常被認為是李公煥本,再比如學者受吳氏凡例影響,誤以為他充分利用了湯漢注本,這類問題,都需要做更詳盡的考證。此外,此書的特色究竟是什么,在陶詩注釋史上有何價值,也是尚未得到清楚說明的問題。本文將對以上問題分別進行考述。
一、吳瞻泰的生平
關(guān)于吳瞻泰的生平,此前學者找到的史料包括《(道光)徽州府志》卷十一之四《文苑傳》[1],《(民國)歙縣志》卷七《人物志·文苑傳》[2],以及沈德潛(1673—1769)《國朝詩別裁集》卷二十六吳氏小傳和方苞(1668—1749)《望溪集》卷七《送吳東巖序》[3]。實則兩種方志都抄錄自同一史源,即劉大櫆(1698—1779)主持修纂的《(乾?。╈h志》卷十二《人物志·文苑傳》中的吳瞻泰傳,其文云:
吳瞻泰,字東巖,祭酒苑之長子。事親孝,交友篤。性抗直,不能容人過,而人有善,輒稱揚之不容口。至人有急難,往往引為己事。至窮老不少變。為詩文沖夷簡淡,興會所至,覺少壯豪氣猶躍躍欲動,而不假修飾,妙合自然。有古文十卷、古今體詩十卷、《杜詩提要》八卷。大吏舉孝廉方正,辭不拜。[4]
沈氏小傳則云:
吳瞻泰,字東巖,江南歙縣人,諸生。東巖為大司成鱗潭先生長子,少留心經(jīng)術(shù),思為世用。入省闈十五,終不遇。乃遨游齊魯、燕冀,及江漢、吳、楚、閩、越交,詩品日高。然以詩人名,非其志也。所著有《匯注陶詩》《杜詩提要》《刪補選注》等書。[5]
綜合以上信息,我們可以知道吳瞻泰字東巖,徽州歙縣人,是國子祭酒吳苑(1638—1700)的長子。他十五次參加鄉(xiāng)試,始終未能中舉,曾游幕南北各地。他的性格直率峻急,而為人厚道,有用世之志。擅長詩、古文,另有關(guān)于陶詩、杜詩和《文選》的著作三種。至于方苞贈序提供的信息,不過使我們知道吳氏與方苞、劉永禎、喬崇修有交往,且曾在康熙五十四年(1715)南歸而已。
其實吳氏別有一較詳?shù)膫饔?,見諸清人李果(1679—1751)《在亭叢稿》卷七《二吳先生傳》中。雖然這是吳瞻泰、瞻淇兄弟的合傳,單看題目不易發(fā)現(xiàn),但是江慶柏在編撰《清代人物生卒年表》時已加以利用,并注明了出處。李果的傳記,的確為我們提供了更多信息。比如吳氏家族的詳細信息,比如吳瞻泰生卒年的基本信息:“歲乙卯,東巖年七十九,夏四月卒?!保?]這個乙卯歲是雍正十三年(1735),得年七十九歲,則生于順治十四年(1657)。
關(guān)于吳氏的科舉經(jīng)歷,李傳云:
年二十五,補縣學生,江左翕然以能文相目。后游太學,名動京師。試南北闈,十五連不得售。楚中屠公艾山、中州呂公見素,夙負冰鑒名,東巖仍不遇撤棘,兩公皆手遺卷至,扼腕折節(jié)定交,出著作請質(zhì)。[7]
所謂“游太學”,即獲得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的身份。監(jiān)生是可以參加直隸的順天鄉(xiāng)試的。相比江蘇、安徽兩省生員參加的江南鄉(xiāng)試,順天鄉(xiāng)試的競爭相對沒那么激烈,中舉的可能性要大上許多??上В徽撃祥澾€是北闈,吳瞻泰屢戰(zhàn)屢敗。屠沂是康熙五十九年順天鄉(xiāng)試正考官,呂見素是河南新安人呂履恒,他字元素,李果誤記作“見素”,他曾任康熙五十一年江南鄉(xiāng)試的主考官。李傳中記二人惋惜吳瞻泰的落第,是五十九年這次,還是分別兩次之事,就不太清楚了。
關(guān)于吳氏的讀書、治學和詩文創(chuàng)作,李傳也詳細許多:
東巖治六經(jīng)外,喜莊、列、秦、漢、韓、蘇文……彚注陶詩,成《杜詩提要》十四卷,刻之江都?!秳h補文選詩注》二十三卷,矯昭明門分彚別之例,按時代相從,正六臣之誤,藏于家。其文堅蒼,有磊落之致。詩亦如其文?!瓥|巖六十余歸故里云門溪,其王父棲隱處也。所吟詠皆稱《云門溪樵》,合之文,得二十卷。[8]
取此傳與《(乾?。╈h志·吳瞻泰傳》對照,會發(fā)現(xiàn)二者對吳氏詩文的評價可互相印證。李傳稱吳氏詩文“堅蒼”,《縣志》描述為“沖夷簡淡”,李傳云“有磊落之致”,《縣志》稱“興會所至,覺少壯豪氣猶躍躍欲動”,皆相類似。這種詩文風格與吳氏“伉直”之性較吻合,看來他應該是一個文風與人格比較一致的作者。
除了李果這篇傳記,清人陳儀(1670—1742)《陳學士文集》卷四中也有一篇《送吳東巖歸歙州序》,能提供更多信息。這篇贈序開頭說:
元年七月,詔求山林積學之士助修《明史》,俾公卿各舉所知。于是海內(nèi)耆舊,彈冠相慶。而歙州吳君東巖居京師四年矣,一朝束行縢,謝所知,飄然去歸其鄉(xiāng)。[9]
可知吳瞻泰最后歸鄉(xiāng)在雍正元年(1723),時已六十七歲。陳序續(xù)云:
東巖好網(wǎng)羅散佚,尤留意忠孝高節(jié)非常之人,朝聞一事,暮而書之,汲汲若不及聞。常聞予言明處士李安節(jié)之賢,咨嗟企慕,恍然如或遇之,退而為之傳?!瓏L讀所論錢幣及西北水利諸篇,識超近代,其事確然可施于今。[10]
這里呼應沈德潛的小傳,描述了吳氏用世之志的兩個方面:好表彰氣節(jié),留心經(jīng)世濟民之術(shù)。
以上史料,從文字看,彼此之間似無承襲關(guān)系,從內(nèi)容看,則可彼此印證。
二、《陶詩匯注》的編刻
吳瞻泰接受陶詩的緣起是“少從先君子授讀”,而他于陶集“三十年未脫手”的根本原因則在于他對陶淵明其人其詩的認識。“靖節(jié)自以先世宰輔,遭世末流,托諷夷齊、荊軻,寄懷綺甪,絕非沉冥無意于世者比”,這是他認識的陶淵明其人。“其詞旨沖澹,彌樸彌旨,真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者也”[11],這是他認識的陶詩。對照吳氏率直的個性、推崇氣節(jié)的志趣,以及“妙合自然”的文學,很容易理解他的推崇與共鳴。
吳瞻泰在《陶詩匯注》卷首《凡例》的最末一條自述此書撰作經(jīng)過:
瞻泰少嗜陶,以案頭俗本訛誤,間有考正征引,箋之紙尾。后得湯東澗、劉坦之、何燕泉、黃維章諸本,漸次加詳。而吾友汪于鼎洪度、王名友棠各有箋注,亦折衷采錄。宋中丞商丘先生見而悅之,為序以行。適秀水朱檢討竹垞先生來廣陵,以疑往質(zhì),因出示所弆鈔本詩話,廣所未備。又泰州沈興之默、同邑洪去蕪嘉植、汪文冶洋度、程偕柳元愈、余叔綺園菘、弟衛(wèi)猗瞻淇商榷駁正,裨益良多。門人程夔州崟篤志好古,日夕手錄吟諷,亦間抒所見,讎校既清,代付剞劂。[12]
吳瞻泰自述底本是“案頭俗本”。郭紹虞已指出,明末以來坊間俗刻,多源自明萬歷間休陽程氏所刊《陶靖節(jié)集》十卷本,“此本大體固同于李公煥本,然有以意率改之處,如《停云詩序》‘罇湛新醪,李公煥以前諸本皆然,自此本改作‘罇酒新湛,于是楊時偉本、楊鶴本、潘璁本等均從之?!保?3]我們看《陶詩匯注》此處文本作“罇湛新醪”,但在“湛”字下有小字注:“一作‘酒?!薄磅病弊窒掠行∽肿ⅲ骸耙蛔鳌俊!睆倪@里據(jù)他本校改底本的文字,可知這個底本應該就是源自李公煥本的休陽程氏刊本一系的本子。吳瞻泰又說自己陸續(xù)得到了宋代湯漢(1202—1272)《陶靖節(jié)先生詩》、元代劉履(1317—1379)《選詩補注》、明代何孟春(1474—1536)《陶靖節(jié)集》和黃文煥(1598—1667)《陶詩析義》四家注本,加上友人汪洪度、王棠以及吳氏自己的箋注,并參考了不少師友的意見,最后編撰成書。成書時間,卷首有宋犖作于康熙四十三年甲申(1704)端午日之序,初稿當完成于此前。之后朱彝尊來揚州,又提供了一些詩話數(shù)據(jù)。查《朱彝尊年譜》,他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秋天到達揚州[14],那么改定完成不能早于是年秋冬之際。至于刊刻,吳氏作于康熙四十四(1705)春的自序已經(jīng)提到門人程崟請任刻書之事,刻書應該即始于本年。不過最后刊成付印是本年還是明年,就不得而知了。
需要稍作討論的問題是,吳瞻泰自述得到了湯漢注本,這是實話還是自夸的假話?今藏國家圖書館的湯漢刊注《陶靖節(jié)先生詩》,據(jù)書中所鈐藏書印,可考知較早的收藏者是明代嘉靖年間松江董宜陽和明末秀水項禹揆。只是當時知此本者甚少,坊間無翻刻者,學者一般都是通過李公煥和何孟春注本的轉(zhuǎn)引而知道湯漢注的。明亡以后,此書不知所蹤,直到乾隆四十六年(1781)才重現(xiàn)人間,旋經(jīng)鮑廷博(1728—1814)托海昌吳氏重雕行世,不久學者吳騫(1733—1813)又翻刻收入《拜經(jīng)樓叢書》,湯漢注本乃得以大行于世[15]。吳瞻泰真的看到了湯漢原本嗎?他看到的是傳世的國圖本,還是別一本,抑或只是子虛烏有本?
細檢《陶詩匯注》,會得出吳瞻泰并未見過湯漢原本的結(jié)論。我們可以通過分析《陶詩匯注》引用“原注”以及《述酒》詩引湯漢注的情況得出這一結(jié)論。所謂“原注”,即“今于舊本所有者曰原注”[16]。這個舊本原注,應該就是“案頭俗本”上的李公煥注,而不是湯漢本上的注。因為《陶詩匯注》除了引用“原注”外,有另外引用“湯東澗”(湯漢號)的注,足見這個“原注”不來自湯漢本。問題在于,“原注”有不少就是出自湯漢之手。因為李公煥本的注有些是編者自己的,有些是直接用的湯漢注,卻沒有注明湯氏之名。吳瞻泰匯注諸家時,是很注意原創(chuàng)權(quán)的,凡有引用,一定標明注者姓字,包括從他本轉(zhuǎn)引時,也依然標出原注者。假如吳氏真的擁有湯漢本,他何以不直接標“湯東澗”,而是寫“原注”?難道是偷懶沒有核對?這與全書注釋的風格不合。
再來看《述酒》注?!妒鼍啤酚性斪?,始于湯漢。通過詳細注釋此詩,以發(fā)明陶淵明易代之際的忠憤之志,是湯漢本最大的特色。不知為何,李公煥本雖然贊同湯漢對此詩主旨的解讀,卻將湯注刪削殆盡。而吳瞻泰卻引了幾條“湯東澗”的注,好像說明他見到了湯氏原本??梢唤?jīng)???,則發(fā)現(xiàn)兩書文字有差異。比如此詩湯漢原書第一條注云:“司馬氏出重黎之后。此言晉室南渡,國雖未末,而勢之分崩久矣。至于今,則典午之氣數(shù)遂盡也。素礫,未詳。修渚,疑指江陵?!?[17]吳瞻泰引用時,改“晉室南渡,國雖未末,而勢之分崩久矣”為“晉室南渡,分崩己久”,改“素礫,未詳。修渚,疑指江陵”為“素礫、修渚,疑指江陵”[18]。前一改動可以視為正常刪改,后一改動就與原意相違了。不過后一改動大概不出自吳氏之手,因為與何孟春注《陶靖節(jié)集》中所引用的湯注文字相同。吳氏后面又引了一條湯注:“裕始封豫章郡公。重華,謂恭帝,禪宋?!保?9]湯氏原注為:“義熙元年,裕以匡復功,封豫章郡公。重華,謂恭帝,禪宋也?!保?0]再檢何注本,文字依舊相同。
不過,據(jù)何孟春《陶靖節(jié)集》卷尾跋語“其詩舊有注者,宋則湯伯紀,元則詹若麟輩,而今不見其有傳者”云云[21],可知何氏其實也沒有見過湯漢本。書里的湯注,據(jù)郭紹虞考證,都是轉(zhuǎn)引自元人吳師道的《吳禮部詩話》[22]。因此,《述酒》詩及其他詩的湯注,《吳禮部詩話》摘錄了多少,何孟春才能引用多少,吳瞻泰也才能同樣引用多少。《詩話》所無者,何注無緣引用,吳瞻泰同樣闕如。比較三種書籍,凡《詩話》與何注引用的湯漢注偶有文字差異時,吳注都與何注相同??偠灾瑓钦疤幸玫臏珴h注,源頭在《吳禮部詩話》,而直接來源則是何孟春注《陶靖節(jié)集》。他所謂得到湯東澗本,不過是大言欺人而已。
三、《陶詩匯注》的特色
吳瞻泰非藏書家和考據(jù)家,他并不太措意于收集善本,備列異文,進而做精細??钡墓ぷ鳌9省短赵妳R注》的特色,主要體現(xiàn)在詩歌的注與評上。
(一)注釋
注釋陶淵明詩,傳世以《文選》李善注為最古。注釋《陶淵明集》,可考知最早者為宋人韓駒(1080—1135),可惜其本不傳[23]。傳世有注之本,始于湯漢《陶靖節(jié)先生詩》。湯氏對《述酒》詩做了詳細注釋,以發(fā)明其中的易代心事。對其他詩歌,只是偶有簡注。稍后元代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匯集宋代諸家詩話與評論為多,而于注釋本身,并未增益多少。明代最早注陶之本當屬刊行于正德十三年(1518)何孟春注《陶靖節(jié)集》。此集本于李公煥本增加了不少注釋,大體集中在注釋詞義和抉發(fā)出處上,“于陶句真意,少所發(fā)明?!保?4]吳瞻泰最欣賞的則是晚明黃文煥的《陶詩析義》?!短赵妳R注》凡例如是說:“陶集舊無詳注,黃本不摭故實,悉抒己意,雖詳,無訓詁氣,為今之善本?!闭\如吳氏所言,黃文煥所長在分析陶詩的章法句法,剖析詩人的心膽懷抱,而非斤斤于訓釋詞句。這種注析,是晚明文學評點風氣下的產(chǎn)物,吳瞻泰于此特有會心,也是因為他仍然受到晚明風氣的影響。這一點,后文還會詳述。
《陶詩匯注》的注釋,首在一個“匯”字。匯集的注釋,郭紹虞已有統(tǒng)計,包括湯漢、李公煥、何孟春、黃文煥、方熊五家陶集注,李善、劉履、張鳳翼三家《文選》注,以及同時師友汪洪度、王棠、程元愈、程崟等人的注釋和意見[25]。郭先生統(tǒng)計漏了的,還有顧炎武?!度罩洝肪矶哂小短諟Y明詩注》條,討論了《擬古》“昔有田子春”、《飲酒》“遂盡介然分,終死歸田里”、《贈羊長史》“多謝綺與甪,精爽今何如”三條,吳瞻泰采用了前面兩條。今天看來,汪洪度、王棠等人的注與評大都精彩,他們自己的書都不傳,吳瞻泰摘錄的注釋便屬于孤本獨傳,頗具文獻價值。
在對諸家注釋作選擇去取之時,吳瞻泰大體依據(jù)了四個原則:
其一,不取普通字詞訓詁。比如何孟春注“停云”之“?!保骸巴?,凝而不散之意?!弊ⅰ吧κ籽觼小保骸啊冻o》注:延,長也。佇,立貌也?!保?6]如此之類,蓋從刪削。為什么呢?吳瞻泰在《陶詩匯注序》中曾經(jīng)批評李善注《文選》,是古詩文注釋之“至不善者”,“不惟訓詁俗習,重沓牽復,而雕傷詩旨,改竄經(jīng)籍,翻使作者命意,半失于述者之明。”[27]可知吳氏不喜歡繁瑣的字詞訓詁,他認為這種注對讀者理解詩旨有妨礙。這顯然是一種明人習氣的延續(xù)。
其二,取能發(fā)抉詩句趣味與詩意者。還是因為晚明評點風氣的影響,吳瞻泰對詩注的去取很重視去庸存趣。如《時運》詩“翼彼新苗”句,何孟春注:“翼,猶披也。”[28]吳瞻泰不取此說,而引友人王棠注曰:“新苗因風而舞,若羽翼之狀。工于肖物。”[29]顯然,傳統(tǒng)理解中“春風披拂新苗”這個解釋在吳氏看來過于平庸,他很欣賞春風使新苗舞動如鳥之揮翅這樣有趣的理解。今人注釋此詩多取王棠之說,即來源于此。
其三,取能注明時事,有助讀者知人論世者。如《贈羊長史》,引劉履注曰:“義熙十三年,太尉劉裕伐秦,破長安。秦主姚泓詣建康受誅。時左將軍朱齡石遣長史羊松齡往關(guān)中稱賀?!保?0]
其四,取能疏通句意者。如《歲暮和張常侍》“驟驥感悲泉”句,引“原注”:“驟驥言白駒之過隙。”又引劉履注:“驟驥謂日駕。悲泉,日入處也?!痘茨献印罚骸罩帘枷⑵漶R,是謂懸車。此蓋喻乘輿之駕馬也。”[31]
吳瞻泰自己也增補了不少注釋,較多集中在三個方面:人名、地名、典故。此外,對一些專有名詞,如“景風”“凱風”“三季”之類,也做了注釋。注釋人名地名有助于知人論世,體現(xiàn)的是闡發(fā)詩旨的意圖。重視典故,有時是注出事典,幫助理解詩句的意思。比如《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從我潁水濱”句,注引《莊子》:“許由逃箕山,洗耳于潁水?!保?2]使讀者明白“潁水”指許由隱居洗耳處,此句是洗卻塵俗,從我隱居之意。更多的時候,吳瞻泰注釋的是語典,即遣詞造句的出處,體現(xiàn)的是傳統(tǒng)的文學趣味。如《于王撫軍座送客》“登高餞將歸”句注:“宋玉《九辨》:‘登高臨水送將歸?!保?3]總的來說,此前注本對陶詩用典的挖掘留心不夠,吳瞻泰是第一個特別用力注釋典故的注家,為后來民國學者古直《陶靖節(jié)詩箋》詳注典故奠定了基礎(chǔ)。
吳瞻泰的注釋,大多可據(jù)信,但也偶有膚廓不確者。如《答龐參軍序》:“龐為衛(wèi)軍參軍,從江陵使上都,過潯陽見贈?!弊ⅲ骸啊稘h書·地理志》注:‘江陵,故楚郢都?!保?4]注東晉地名,引用《晉書·地理志》或《宋書·州郡志》較好,可說明江陵是彼時荊州治所,使讀者明白這位龐參軍是荊州刺史軍幕的參軍。這里用《漢書》說明江陵為楚國舊都,于本詩全無關(guān)系,不明其用意。
(二)評釋
《陶詩匯注》很多句下注其實并不屬于注釋,而是和詩末摘錄諸家評語及吳瞻泰自己所加按語一樣,屬于詩歌評釋。特別重視評釋作品,這也是晚明的風氣。書中評釋最顯著的特色在以下相輔相成的兩個方面:
其一,闡釋作品的主旨和詩人的深意。如《飲酒·其三》,吳瞻泰按云:“百世當傳者,固窮節(jié)也。百年不可顧者,世間名耳。百世、百年緊對,正見安身立命莫如固窮,固窮所貴莫如飲酒,原不為成名也?!保?5]《飲酒·其六》詩末則引用了湯漢、王棠、汪洪度三家之言闡發(fā)詩中深意。
在闡發(fā)詩旨時,吳瞻泰特別重視的一點是關(guān)于詩歌是否隱喻易代的辨析。陶淵明生時遭逢晉宋易代,《宋書·陶潛傳》云:“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后代,自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肯仕。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云甲子而已?!保?6]此說為后來傳記相沿,后人都認為陶淵明有忠晉憤宋之思,并對此大加贊揚。從宋代開始,人們因懷疑《宋書》中“唯云甲子”的說法,轉(zhuǎn)而回到詩歌本身,開始對陶詩進行隱喻式解讀。湯漢在注釋《陶靖節(jié)詩》時,除了詳細闡發(fā)了《述酒》詩中的忠憤之旨外,他指出隱喻易代的詩作還包括《停云》《九日閑居》《贈羊長史》等。后人如元代劉履、明代黃文煥則變本加厲,將越來越多的作品作這種政治隱喻解讀。其意圖無非是要強化陶淵明忠君的政治品格。
吳瞻泰并不否認陶淵明詩中有忠憤之意,有時他甚至會通過考史之法,在前人都忽視的詩作中解讀出此意。比如《怨詩楚調(diào)是龐主簿鄧治中》“黽勉六九年”句下,吳氏按云:“六九年為五十四歲,正義熙十四年戊午,……是歲,劉裕弒帝于東堂?!痹娔┯旨影凑Z說:“此詩作于義熙十四年,憂怨百端說不出,而托言知音之不可得也。”[37]以劉裕弒君為“憂怨百端”之一怨,其說頗有理。
但更多時候,吳瞻泰卻反對濫用易代之思來解讀陶詩。如《九日閑居》詩中按云:“‘空視時運傾與‘寒花徒自榮皆因無酒而發(fā),正點明‘持醪無由四字也。原注謂指易代之事,失其旨趣?!保?8]這其實是吳氏一以貫之的主張。他在《自序》中說:“后人顧惑于休文《宋書》‘甲子之誤,遂欲句櫛字比,以為譏切寄奴,抑又泥矣?!痹凇斗怖分兄赋鳇S文煥《陶詩析義》之病為:“唯牽合易代事太多,未免微鑿?!庇钟凇秴R注》第一首詩《停云》之后加按語云:“尊晉黜宋,固淵眀一生大節(jié),然為詩詎必乃爾?如少陵忠君愛國,只《北征》《哀王孫》《七歌》《秋興》等篇正說此意,其余豈盡貼明皇、貴妃、安祿山耶?《停云》四章,只思親友同飲不可得,托以起興。正如老杜‘騎馬到階除,待友不至之意。定要說待友來商驅(qū)逐安史之事,寧有是理哉?注中穿鑿者,概從汰。”[39]如《凡例》所言,不過度比附歷史,不濫用隱喻解讀方法,是吳瞻泰一貫的態(tài)度,他如此解讀陶詩,也如此解讀杜詩。在另一部選注杜詩的著作《杜詩提要》的自序中,吳氏也說:“黃鶴、魯訔之流,不得其法而但援據(jù)《史》《鑒》,曲為之說。是欲以瀼西草堂、荒村子月,足當劉昫、宋祁新、舊《唐書》,可乎哉?”[40]
他這里批評的宋人黃鶴、魯訔的注詩法,表面看是一種歷史解讀法,其精神實質(zhì)卻是經(jīng)學的,即政治隱喻式的解讀。之所以要采用詩史互證的方法,根本目的還在于要將杜甫的每一首詩都當作某個政治隱喻來解讀。這種方法在明清之際有一個最重要的提倡者,那就是箋注杜詩的錢謙益。也許震于錢氏在彼時的大名和廣泛的影響力,吳瞻泰并沒有指名道姓予以攻擊,但要說注釋杜詩的吳瞻泰不知道錢謙益的存在,那是不可能的。無論注陶還是注杜,吳瞻泰的基本態(tài)度都是首先把詩當作詩來讀,而非當作政治隱喻來讀,這無疑是一種站在文學本位立場上較通達的態(tài)度?,F(xiàn)代學者中錢鐘書也持同一主張,也曾予以反復申說。而錢謙益詩史互證的讀詩法在清人中占據(jù)主流地位,其影響透過陳寅恪一直持續(xù)到當代。吳瞻泰、錢鐘書為一方,錢謙益、陳寅恪為另一方,代表了中國古典詩學的兩種基本解讀方法。從學理而言,后者出于經(jīng)學,而前者反對經(jīng)學式的解讀,主張更純粹的文學立場,它們各自的優(yōu)劣得失,值得我們深思。
其二,如前所述,吳瞻泰解詩時反對經(jīng)學本位,持文學本位的立場。因此,他注重對詩歌藝術(shù)性的抉發(fā),揭示詩歌字句的文學之趣。其中,吳瞻泰最看重的是章法、句法、字法,無論注陶還是注杜,吳氏都以此為重?!抖旁娞嵋孕颉贩Q贊杜甫詩“提掣、起伏、離合、斷續(xù)、奇正、主賓、開闔、詳略、虛實、正反、整亂,波瀾頓挫,皆與史法同”,他撰作《杜詩提要》主要目的就是“特抉剔其章法、句法、字法,使為學者執(zhí)要以求,以與史法相證,則有從入之門,而亦可漸窺其堂奧”[41]。這里透露出吳氏讀詩的眼光,首重文辭的波瀾法度。這種講求詩文法度的源頭是宋代以來對科舉文章的評點風氣,到了晚明,已經(jīng)普及到各種文體的評點之中。吳瞻泰是清初人,顯然這種風氣依然在延續(xù)。他讀陶注陶,所重依然是字句章法。如《時運》詩末,引黃文煥評點曰:“四首始末回環(huán),首言春,二三言游,終言息廬,此小始末也。前二首為欣,后二首為慨,此大始末也。邁邁時運,逝景難留,未欣而慨已先交,但憾殊世,本之我愛其靜,抱慨而欣愈中交,此一回環(huán)也。載欣則一觴自得,人不知樂而我獨樂;抱慨則半壺長存,人不知慨而我獨慨,此又一回環(huán)也。序中‘欣慨交心一語,四章隱現(xiàn)布置。”[42]又如卷二《答龐參軍》詩末,吳瞻泰加按語曰:“一結(jié)與序中老病相映,故望龐來相會也。章法極密?!保?3]這是分析章法。如《飲酒·其二》“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句,吳氏按語云:“二句是翻案法。榮啟期本是有樂無憂,今反其言,九十尚如此饑寒,況少年乎?用一‘況字,感慨無限,是加倍寫法?!保?4]這是分析句法兼字法。不過“況”這里不是“況且”之義,而是“近于”“同于”之義。這句的意思是,晚年之饑寒與壯年時等同。吳氏犯了古人常見的不明虛詞之意而誤解詩意的錯誤。再如《游斜川》:“弱湍馳文魴”句下,引黃氏注:“‘弱湍字奇。湍壯則魚避,至于漸緩而勢弱,魚斯敢于馳矣?!保?5]這也是分析字法。
強調(diào)字句章法,會不會有村塾師習氣?吳瞻泰預想到了這種批評,在《杜詩提要自序》中曾特作自辯:“客有難之者,曰:‘法易耳,閭師小學之所優(yōu),何齒焉?必盡得古今詩人之體勢,抉漢、魏、唐、宋之藩籬,以兼通條貫于其間,而后可成一詩家。而顧斤斤于方寸之末以言詩,何淺之乎視詩也!嗟乎!執(zhí)是說以論詩,如造室者去繩墨之曲直、規(guī)矩之方圓、尋引之短長,而曰‘吾能知體要也,室不撓則崩。此不唯不知杜,并不知漢、魏、唐、宋諸賢之詩也?!保?6]其說有理。
吳瞻泰使用“法”這個概念,一如朱熹之“理”,含有規(guī)矩法度不可逾越的意思,易使人生厭。但細讀吳氏采納的諸家評語以及自家的評語,他更多的時候是在分析詩人如何構(gòu)思,如何超越庸常而形成獨特而高明的藝術(shù)效果。這些分析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頗有深度而能啟人深思的。同樣受到明末風氣影響,金圣嘆評小說、戲曲,也注意于法度變化,而大受后人稱贊。可見是否發(fā)源于時文品評不重要,重要的還是評者的眼光如何。
除了對每首詩作評釋,《陶詩匯注》還附錄了諸家詩話和吳菘《論陶》共作一卷,收錄于卷末。陶集附錄諸家論陶語,大概始于南宋蜀刻《陶靖節(jié)文集》。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記其書附錄《雜記》一卷,“雜記前賢論靖節(jié)語。”[47]傳世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卷首收錄諸家詩話,顯然繼承了蜀刻本的做法。吳瞻泰在李公煥基礎(chǔ)上又廣事收集,采錄自蕭統(tǒng)至顧炎武諸家論陶之語共七十余則。張寅彭總結(jié)說:“所錄皆標出處,然并不按時序,大抵前半言其旨趣,中則專談恥事二姓與否,后半多從前后諸家流變論起承傳,體例稱善?!保?8]吳菘是吳瞻泰的叔叔,他的《論陶》主要有兩個主題:一是討論諸詩之旨,辨析前人過于比附忠憤之失;二是分析作品的文學趣味。這兩個問題恰是《陶詩匯注》的兩塊基石,吳瞻泰收錄《論陶》的理由便不言自明。
此外,《陶詩匯注》卷首附有吳仁杰、王質(zhì)所編的兩種陶淵明年譜,也是此書的特色。陶淵明集附年譜,可考最早者也是南宋蜀刻本,所附是吳仁杰《年譜》一卷、張縯《年譜辨證》一卷[49]。明代則有萬歷年間楊鶴刊《陶靖節(jié)先生集》和明末毛氏汲古閣刊《陶靖節(jié)集》、彈琴室刊《陶淵明集》等少數(shù)刊本附錄了吳仁杰的年譜。《陶詩匯注》在吳譜之外,還收入了王質(zhì)《紹陶錄》中的《栗里譜》,這是已知的第一種陶淵明年譜,而《陶詩匯注》則是最早收錄此譜的陶集。據(jù)《匯注·凡例》自述,吳譜是友人汪立名抄錄所贈,王譜則得自友人程元愈。
綜合看來,《陶詩匯注》是明清之際風氣激蕩的產(chǎn)物。吳瞻泰對同時正在興起的詩史互證、經(jīng)學闡釋的風尚持反對的態(tài)度,捍衛(wèi)一種較純粹的文學立場,強調(diào)文學趣味與法度,這是受到晚明文學風氣的影響。吳氏雖不喜歡繁瑣的字詞訓詁,但重視對時地人事的考證,盡量注釋詩句典故與疑難字詞,并盡量收集年譜、詩話等相關(guān)資料加以附錄,使《陶詩匯注》顯現(xiàn)出一種樸實且充實的面貌,又不能不說是清初重學風氣的影響。
總之,《陶詩匯注》兼有空靈與樸實兩種風貌,無論注與評,都能超越前人有所發(fā)明,又有保存文獻之功績,在古代陶集注本中有其不可抹殺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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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國富)
收稿日期:2024-04-01
作者簡介:劉奕(1978—),男,四川樂山人,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魏晉文學、明清文學與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