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濃霧的早晨,窗外鳥聲嘈雜,噩夢醒來后,賴在床上不想起來,在手機上刷抖音,用那些搞笑的段子沖淡噩夢帶來的恐懼和不安。搞笑段子的確讓人歡樂,像毒藥般,沉浸其中的我經(jīng)常無法自拔,我懷疑自己越來越弱智,靠這種東西來麻醉自己,躲避當下平庸的生活。我老婆吳菲菲說過,迷戀上抖音,以后我就沒有辦法寫小說了。她說得沒錯,抖音真的殺傷力極大,不是編輯緊逼,我是不可能坐在電腦前打字的。抖音里有個長得很丑的男人,穿成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打著補丁的破衣服,演“富豪裝窮人”,試探人性,段子十分俗套,卻吸引人,我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拙劣的表演,突然聽到有人大喊:“不好了,不好了,藍小姐死了……”
我悚然,這不是我噩夢中出現(xiàn)的事情嗎,藍鷺真的死了?
叫喊者是旅館的女老板朱飛燕,她每天早上都去海灘晨跑。喊叫聲是從海灘上傳來的。
我從床上跳下來,匆忙穿好衣服,出門朝海灘跑去。我是第一個趕到海灘上的人。朱飛燕是個半老徐娘,可身材特別好,在緊身衣褲的包裹下惹人眼球。她的曼妙身體在早晨溫煦的陽光中瑟瑟發(fā)抖,背對著海灘邊上奇形怪狀的礁石,神色倉皇地對我說:“藍小姐死了?!?/p>
我的腦袋里嗡嗡作響,渾身僵硬地站立在她面前,聲音顫抖:“她,她在哪里?”
朱飛燕往身后指了指。
我從她身邊走過去,看到了藍鷺的尸體。藍鷺整個身體趴在礁石邊上的沙地上,白色的連衣裙凌亂,光著腳,裸露的小腿上沾滿了沙子,兩條光溜溜的手臂上也沾滿了沙子,頭發(fā)蓬亂,后腦上的血已經(jīng)凝固,頭頸邊的沙地上有凝固的血跡。一只小螃蟹從她后背爬過,匆忙逃離,那是只透明的小螃蟹,在朝陽下通體發(fā)出生命的光亮。她左耳下的脖子上有個文身,是只蝴蝶,有些凌亂,像是覆蓋了原來的文身。我呆呆地看著藍鷺的尸體,喉嚨發(fā)干,腦海一片空白。潮聲依舊,鷗鳥在海面飛翔。
不一會兒,白帆和宋小明相繼趕到。
宋小明和我一樣,一聲不吭,呆呆地站立在晨風(fēng)中。白帆大聲尖叫,不停地走來走去,吩咐朱飛燕:“趕緊報警呀,還愣著干什么?”朱飛燕喃喃地說:“我沒帶手機,我回去報警,回去……”她踉踉蹌蹌朝旅館跑去。白帆大聲說:“是誰殺了藍鷺,是誰殺了藍鷺?”他的目光在我和宋小明的臉上來回掃視,仿佛兇手就是我們之中的一個。
又過了一會兒,朱飛燕站在旅館門口,大聲說:“我已經(jīng)報警了,警察很快就會開快艇過來,警察交代要保護好現(xiàn)場,千萬不要碰尸體,你們還是先回來吧?!?/p>
二
一個月前,我接到藍鷺的電話,她的聲音還是那么好聽,柔軟中有種磁性,還有點挑逗。她已經(jīng)三年沒有和我聯(lián)系了,這些年來,我偶爾會記起她,心生內(nèi)疚,又選擇性將她遺忘。接到她的電話有些意外,更加意外的是,她約我去一個叫“饅頭島”的地方。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么一個島嶼,但我還是答應(yīng)了她。
藍鷺是我內(nèi)心的一個結(jié),永遠無法解開的死結(jié)。
她是我的初戀。每次想起她,心情就會特別復(fù)雜,有美好的懷念,也有痛苦的記憶,無論美好還是痛苦,都是一條毒蛇,噬咬著我的心臟。她的邀請勾起了我內(nèi)心的某種齷齪的欲望——征服與得到。我老婆吳菲菲有時會用莫測的目光審視我,然后陰沉沉地說:“你這個人很可怕?!蔽覇枺骸盀槭裁矗俊彼筒徽f了,我也不追問,莫名其妙地有些傷感。
來饅頭島之前,我想入非非,做夢都與藍鷺重沐愛河,在那個小島上卿卿我我,銷魂地度過每分每秒。從東南沿海某個小鎮(zhèn)的碼頭,坐快艇,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顛簸,來到饅頭島之后,我才知道,根本就不可能和藍鷺重溫舊夢,她并非只是和我幽會,還叫來了另外兩個男人。那兩個男人比我先到,已經(jīng)和藍鷺在日落旅館的茶室里品茗了。
日落旅館離饅頭島的小碼頭不遠,走過兩百米左右的棧橋,就是一條石頭鋪就的道路,再走上一百多米,就到了饅頭村口。日落旅館就在村口,那是一棟四層的樓房,樓房前面有個院子,院子被綠樹圍攏,低矮的石頭圍墻上爬滿了各種藤蔓,藤蔓上有牽?;?、南瓜花等,讓久居都市的我耳目一新。院子的右側(cè)有一排平房,是旅館的接待處、廚房和飯廳。
前臺接待的張小小是個漂亮的小姑娘,臉很白,像德化白瓷。她辦完住宿登記,就把我領(lǐng)到房間,嫵媚地笑著說:“李先生,有什么需要,你可以找我?!蔽乙残πΓ骸爸x謝你?!蔽曳藕眯欣钕?,洗了把臉,發(fā)微信消息給藍鷺:“鷺,我住下來了,你在哪里?”藍鷺迅速回了消息:“我在一樓的茶室?!蔽覐乃臉堑姆块g走下樓梯,藍鷺已經(jīng)在一樓的樓梯下等我了。見到我,藍鷺滿臉春色,禮節(jié)性地擁抱了我,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從前一樣。我用力抱著她,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她推開了我,莞爾一笑:“走,喝茶去?!边M了茶室,我看到了那兩個男人,一個顯得年輕,一個和我一樣是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我特別失望,之前的美好想象蕩然無存。藍鷺將他們介紹給我,中年人叫白帆,是她前夫;年輕人叫宋小明,是她最近的一個男友,但已分手。她告訴他們,我是個作家,是她和白帆結(jié)婚前的男朋友,她還強調(diào)了一句,說我是個過氣的作家。我沒有出名過,也談不上過氣,不過,我沒有辯解,只是心里不爽。當時我就想離開饅頭島,但沒有下決心,我要看看她把我們這三個和她有過關(guān)系的男人請到饅頭島,到底想干什么。
四個人坐在一起喝茶,是件無聊、尷尬的事情。白帆基本不說話,一直在手機上打字,估計是在和誰聊天。宋小明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藍鷺說話。我腦袋嗡嗡作響,他們在說什么,根本就聽不進耳。好不容易挨到晚餐時間,女老板朱飛燕邀請我們?nèi)コ燥?,才暫時打破了茶室沉悶的局面。朱飛燕準備了一桌子菜,基本上是海鮮,色香味俱全。她說這些菜都是張小小做的,我沒想到那個小姑娘有如此廚藝,人真不可貌相。張小小在廚房忙完后,過來和我們一起吃飯,大家都夸她廚藝好,她白瓷般的臉上漾起了紅暈。這一桌菜,讓大家有了話題,大家圍繞著做菜喋喋不休。我插嘴問朱飛燕:“朱老板,島上這個小村子怎么沒有人了?”
“原來還有幾戶人家,這里生活不方便,都搬走了?!敝祜w燕說,“我們旅館的房子是村里最有錢人家的,很便宜租給我,還給我走了關(guān)系,沒有給旅館斷水斷電?!?/p>
“你怎么會想到來這里開旅館?”我又問。
她笑了笑:“清靜呀,我已經(jīng)厭倦了城市的生活,我不在乎旅館有沒有生意,自己過得舒心就好了?!?/p>
我感嘆:“這也是我向往的生活,可我下不了決心,塵緣未了啊?!?/p>
“言重了,李先生,這里不是寺廟,還是有人間煙火的,比如現(xiàn)在,大家不是聚在一起嘛?!敝祜w燕說,“大家多吃點,這里的海鮮蠻不錯的,每天都有漁船靠岸,送來剛捕撈的海鮮?!?/p>
晚飯后,宋小明幫助張小小收拾飯桌和廚房,有說有笑,讓人感慨年輕就是好。白帆和朱飛燕聊天。藍鷺讓我陪她走走。我們在無人的村子里穿來穿去。我忍不住問:“藍鷺,你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藍鷺說:“阿閩,別怪我事先沒有和你說清楚,你們?nèi)耸俏疑杏羞^重要關(guān)系的人,我想在我離開之前,和你們相處幾天,就算是告別吧?!蔽艺f:“你要去哪兒?”她淡淡一笑:“我要出國定居了?!?/p>
三
飯廳里的空氣異常沉悶,盡管可以聽到海潮起伏的聲音。飯桌上擺著幾碟小菜,咸魚、豆干什么的,還有稀飯、饅頭等主食。張小小站在飯桌前,輕聲說:“你們吃點東西呀,飯菜都涼了?!蔽覀?nèi)齻€男人坐著,我心里想藍鷺的尸體會不會被那些小螃蟹吃得只剩一副白骨。白帆在手機上不停地打字,估計在和誰聊天。宋小明不時用旅館特制的有香味的紙巾擦眼睛,很憂傷的樣子。朱飛燕站在窗前,凝望海灘,她眼中有海水、鷗鳥,也許還有藍鷺的尸體。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想到了藍鷺左耳下的脖子上的文身——那只藍色的蝴蝶,以及被藍色蝴蝶覆蓋的那些部分。
四
五天前的那個下午,藍鷺和我在海里游泳,宋小明站在礁石上,海風(fēng)把他的頭發(fā)吹亂。白帆沒有出現(xiàn)在海灘上,估計是在和朱飛燕聊天喝茶。剛上島的那個晚上,我發(fā)現(xiàn)白帆對朱飛燕有感覺,我是個敏感的人,善于捕捉一些常人無法發(fā)現(xiàn)的細節(jié)。白帆和宋小明都是旱鴨子,下??赡軙谎退馈?/p>
在海里游了一圈回來,我和藍鷺坐在沙灘上。
我說:“很久沒有在一起游泳了。”
“是呀,自從我們分手,就沒有在一起游過泳?!彼魃狭四R,“我都忘記了我們是為什么分手的。”
藍鷺輕描淡寫的話,像刀子扎在我心上。
我不可能忘記。熱戀之際,我和藍鷺親密得就像個連體人。那時候,我覺得沒有什么可以將我們分開,而且堅信天長地久并非神話。藍鷺單純得像一滴清澈的露水,她同樣相信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除了死亡,沒有什么可以將我們分開。那時我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一起回到了汀州城,回老家的目的十分簡單,我們都沒有遠大理想,也不在乎大城市的繁華和喧囂,只要我們在一起,回到家鄉(xiāng)小城也蠻好的,生活成本比較低,沒有太大的壓力。我們的愛情,讓很多同學(xué)羨慕,說我們是神仙眷侶。在那個小城里,誰見了我們,都會伸出大拇指,稱贊我們郎才女貌。對于小城人的贊美,藍鷺特別受用,挽著我的手,小鳥依人,臉上洋溢著幸福滿足的笑容,眼睛就像兩彎新月,嘴角的兩個小酒窩甜美得醉人。我也陶醉在甜美的愛情之中,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時沒什么錢,但微薄的工資足夠我們生活,節(jié)假日也會出去窮游,我們都很開心。有一次,我們?nèi)ト齺?,住的是最便宜的家庭旅館。去亞龍灣游泳時,面對那么多高檔的國際酒店,我說,以后有錢了,我要讓你住一次總統(tǒng)套房。她咯咯地笑了,用甜美的聲音說:“你知道總統(tǒng)套房是什么樣子的嗎?”我搖了搖頭。她又說:“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沒你那么多的想法,只要我們在一起,吃糠咽菜也是幸福的?!蔽艺f:“我們不會永遠這么窮的,會有一天,讓你住一次總統(tǒng)套房。”那時的她喜歡穿白襯衫配牛仔褲,我給她買過一件白襯衫,她舍不得穿,只是在一些重要場合才穿,我不知道那件白襯衫她是不是還留著。我記得陽光下,她穿白襯衫牛仔褲的樣子,美麗清純,多年之后還令我怦然心動。
如果不是我迷戀上寫作,也許我不會拋棄她。大學(xué)畢業(yè)一年后,在我同學(xué)丘有濱的鼓勵下,我寫了第一篇小說。那篇小說名為《春風(fēng)沉醉白襯衫》,寫的就是我和藍鷺的愛情故事,這篇五千多字的小說發(fā)表在縣刊《汀江文藝》上,藍鷺比我還高興,拿著雜志到處給人看,夸我有才華。很長一段日子里,藍鷺監(jiān)督我寫作,一有時間就讓我坐下來寫,她負責(zé)端茶送水,不時還買豬心和豬腦做給我吃,說是補心補腦,會讓我寫得更好。那些日子里,我看到豬心和豬腦就想吐,但卻要裝出吃得開心的樣子??赡苁秦i心豬腦吃多了,我的寫作水平突飛猛進,一路從縣刊殺到市刊,又從市刊殺到省刊,成了汀州城里一顆冉冉升起的文學(xué)新星。如果不是藍鷺的鼓勵和督促,也許我會放棄寫作,也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情。
現(xiàn)實是那么地殘忍,我的一次遠行,竟將我們的愛情擊碎了。離開我們生活的汀州城進入上海,對于我和藍鷺而言,是個巨大的錯誤。我作為一個有潛力的文學(xué)新人,受到某機構(gòu)的青睞,免費參加一個為時三個月的創(chuàng)作班。創(chuàng)作班設(shè)在上海郊區(qū)一家古色古香的賓館里,這家賓館平時沒有人入住,是專供培訓(xùn)和開會的場所。創(chuàng)作班管理松散,請了些有名的作家走馬燈似的來講課,那些課聽不聽都無所謂,沒什么用處。二十幾個學(xué)員有男有女,大部分都是年輕人,只有三四個中年人。剛開始,我每天都要給藍鷺匯報情況,甚至連上廁所都要告知。藍鷺怕我吃苦,還寄過兩次錢給我。沒想到,我們的班花吳菲菲會喜歡上我。后來,吳菲菲說,其實剛認識我時,我身上就有一股子賤兮兮的渣男氣息,連餌料都沒有放,就上鉤了。吳菲菲沒什么才華,說是班花,相貌平平,只是相比較之下,顯得鶴立雞群。她看上我,并非因為我有多出眾,只是我上鉤快而已。她急于找個男朋友,是對剛剛分手的男朋友的報復(fù)。
我告訴吳菲菲,我有女朋友,她還在遙遠的閩西小城等著我,這次學(xué)習(xí)完回去,就準備結(jié)婚。吳菲菲凝視著我,用不置可否的語氣說:“告訴你吧,如果你想在文學(xué)上有一定成就,在你那個小縣城是行不通的,它會限制你的想象力,也會限制你通向文學(xué)殿堂的道路,你就甘心只出點小名,在那個小縣城里腐爛掉?只有在大地方,你才有充分施展才華的舞臺,大上海有多少好刊物呀,機會也很多,你很快就會出來的。我是為你好才和你說這些話的,你自己考慮考慮吧?!辈⒉皇撬粋€人持這種觀點,創(chuàng)作班里幾乎所有人都這樣認為。我心動了。我覺得陷入了另外一場愛情,和藍鷺相比,吳菲菲會對我?guī)椭蟆?/p>
吳菲菲隔三岔五地帶我去市區(qū)玩,在外灘,她說:“阿閩,你聞到現(xiàn)代文明的氣息了嗎?”站在黃浦江邊,我的腦子一遍遍地被洗滌。上海那些歐化的老街區(qū),路邊的法國梧桐樹,咖啡屋和酒吧,都在誘惑著我,我的心靈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以往的人生都是白活呀,除了藍鷺的愛情。我覺得在經(jīng)歷另外一場愛情,哪怕不是對吳菲菲的愛,也是對上海之愛,對虛幻的名利之愛。藍鷺的愛情一下子變得微不足道。在權(quán)衡利弊下,我最終拋棄了藍鷺,選擇了吳菲菲。她的家庭條件很好,父親是個做生意的老板,獨生女,有房有車,這也許是我倒向她的最重要的因素,所以,吳菲菲說我渣男,我從不反駁。
我的絕情,讓藍鷺有幾年都活在痛苦之中。
知情人告訴我,藍鷺自殺過,她從十二層樓跳下去,恰巧身體被一棵茂密的香樟樹擋了一下才沒有死掉。那次自殺,也是重生,她像是看破了一切,沒有再尋死覓活過。她重新加回了我的微信,告訴我,她已經(jīng)不恨我了,讓我不要有心理負擔(dān),好好活著。如果她不原諒我,我心里會好受些,她越是坦然,我就越負疚。久而久之,加上我和吳菲菲的感情日益淡薄,對藍鷺的負罪感就越來越深重。但我的渣男本質(zhì),也會一次次自我原諒,死乞白賴地在乏善可陳的生活中沉浮。我終究沒有成為一個好作家,也許和我的渣男本質(zhì)有關(guān)系。
想起往事,負罪感又占據(jù)了我的心靈。
我輕聲說:“藍鷺,我對不起你?!?/p>
她笑了,用一如既往甜美的聲音說:“有什么對不起的,都是過眼云煙。我還得感謝你,如果不是你的背叛,我也體會不到那么多痛苦。每個經(jīng)過我生命的男人,都讓我有一次脫胎換骨的成長。我現(xiàn)在活得很快樂,而且,未來會更好,一切都在重新開始,還有漫長的充滿挑戰(zhàn)的旅程在等待著我?!?/p>
“你真這么想?”我內(nèi)心忐忑。
她說:“難道還能怎么想?!?/p>
我瞥了一眼她左耳下脖子上的藍色蝴蝶。
她感覺到了什么,說:“原來這個地方文了一個人名字的全拼,后來我用刀子劃掉了?!?/p>
“誰的名字?”我問。
她說:“你真想知道?”
我點了點頭。
“是你的名字,當初你去上海后,特別想念你,就去文身店文了你名字的全拼?!彼齻?cè)過臉,微笑著注視我,“你是不是想,這個蝴蝶是怎么文上去的,又有什么故事?”
我無語,眺望著空茫的遠海。
她看了看站在礁石上的宋小明,若有所思的樣子。
那個晚上,我躲在房間里,想很多問題。藍鷺叫我到一樓茶室喝茶,我說要寫小說沒去。他們在一起喝茶,不知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我內(nèi)心煩躁不安,沒有寫小說,刷了會兒抖音,更覺無趣。深夜,饅頭島徹底安靜下來,海潮的聲音是催眠曲,我卻無心入睡,獨自來到海灘上。我在海灘上漫步,內(nèi)心突然有種渴望,渴望回到從前,藍鷺挽著我的手,輕柔地說著話,海風(fēng)把我們的情義吹來拂去。這時,我聽到了腳步聲?;仡^,看到宋小明朝我走來。
他用質(zhì)問的口吻說:“你是不是還愛著藍鷺?”
“是,那又怎樣?和你有關(guān)系嗎?”我冷笑道,盡管我已經(jīng)和藍鷺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了,可心里還是將他和白帆當作情敵。
宋小明的臉在月光下一邊亮一邊暗。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別再傷害她了,如果你當初不拋棄她,她不會如此痛苦。你和白帆都是人渣,不可饒恕的人渣。你們都離她遠遠的,這是警告你,不是和你商量。”
我沒有搭理他,繼續(xù)行走。
他沖到我前面,伸出手,抓住我的脖子,惡狠狠地說:“你聽明白沒有?”
我說:“你放開,難道你想殺了我?”
他松開了手,口氣緩和了些:“我太愛她了,容不得傷害她的人?!?/p>
“你難道沒有傷害過她?”我反問。
他說:“沒有。你一定會覺得她脖子上的蝴蝶文身很奇怪,告訴你吧,我喜歡蝴蝶,她是聽我的話在脖子上文上蝴蝶的,她說過會一輩子愛我。”
我繼續(xù)往前走,他默默地站在那里。我無法想象他臉上的表情。
五
朱飛燕突然轉(zhuǎn)過身,用怪異的目光審視著坐在飯桌前的三個男人。張小小坐在一邊,低頭看手機。她抬起頭對朱飛燕說:“飛燕姐,浦老大要送海鮮過來,半小時后到碼頭,要我去取?!敝祜w燕冷冷地說:“都死人了還吃什么海鮮,你告訴他,今天就不要送了?!睆埿⌒≌f:“好的,我發(fā)消息告訴他。”
朱飛燕說:“兇手肯定在你們?nèi)齻€男人之中。”
宋小明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目光有些慌亂。白帆抬起頭,看著朱飛燕,臉上似笑非笑。我低下頭,不敢和她對視,她的目光像把刀子,我受不了。此刻,在她眼中,我們?nèi)硕际欠缸锵右扇?。當然,在沒有水落石出之前,她和張小小也是犯罪嫌疑人。
“藍鷺是我的朋友,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來我這里住幾天。我們無話不談,你們幾個貨色,我早就聽她說過。我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請你們來,本來好好的,就要出國開始新生活了,卻慘死在這里。白帆,是你干的嗎?上島這幾天,你總是和我套近乎,是為了掩飾什么吧。你記得三天前的那個晚上,你做了些什么嗎?”朱飛燕冷冷地說。
白帆吞吞吐吐地說:“我沒有殺她,我不是兇手?!?/p>
朱飛燕說:“那讓我來說說你的斑斑劣跡。”
六
三天前,晚餐時,白帆提出來喝點酒。藍鷺說,我聞到酒味就不舒服。宋小明反對:“酒就不喝了吧,它會喚醒某些人心中的惡魔。”白帆瞪著牛眼說:“宋小明,你什么意思?”宋小明笑了笑:“你不明白?那我再說一遍,酒會喚醒某些人心中的惡魔?!蔽覜]有表態(tài),對于酒,我可喝可不喝。藍鷺說:“你們別說了,誰想喝吃完飯自己回房間單獨喝吧?!敝祜w燕打圓場:“那就不喝了,聽藍鷺的,這局是藍鷺組的,她有發(fā)言權(quán)。”
晚飯后,白帆和朱飛燕去茶室喝茶,藍鷺說有些不舒服,回房間去了。宋小明幫張小小收拾飯廳和廚房,年輕人在一起有說有笑。我獨自去海灘散步。走了一個多小時,我爬上了那塊巨大的礁石,望著遠處漁火點點的大海。宋小明也爬上了礁石,坐在我旁邊。我說:“你不和張小小在一起,來這里干什么?”他說:“張小小要和男朋友視頻聊天,我在那里不合適?!蔽倚α耍Φ糜悬c小人之心。宋小明說:“白帆不是東西?!蔽液芮宄谒睦?,我也不是東西。接著,宋小明給我講述白帆和藍鷺的一些事情,那些事情對我來說是盲區(qū),藍鷺從來沒有對我透露過。
藍鷺跳樓未死,離開了汀州城,這個小城有太多傷感記憶,她不得不離開。她來到了廈門,在一家保險公司做銷售。一年之后,她認識了白帆。那段時間,藍鷺常常一個人到中山路的利寶酒吧喝啤酒。酒吧里總有些男人,用獵人的目光搜尋,然后找到目標下手。對于這些男人,藍鷺不屑一顧,卻又無法躲避。某個晚上,一個油頭粉面的男子舉著酒杯,走到她面前,說:“小姐,我能請你喝一杯嗎?”藍鷺拒絕道:“不能。”男子說:“我喜歡你這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蠻酷的?!彼{鷺說:“我很煩,請你去泡別的姑娘吧。”男子干脆坐在她旁邊,色瞇瞇地說:“有個性,夠勁,交個朋友吧。”藍鷺說:“走開?!彼χ斐鍪?,企圖摸她的臉。藍鷺邊躲邊說:“你不要太過分了,滾開?!蹦凶幼儽炯訁枺骸罢l不知道你是什么貨色,還裝清純?!彼{鷺氣壞了,揚手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要不是白帆出現(xiàn),將那男子趕走,藍鷺會吃虧的。英雄救美的白帆給藍鷺留下了良好印象,于是有了交往。
白帆長得高大英俊,濃眉大眼,是很多女人理想中的男人。遇見他,藍鷺覺得是上天的恩賜,尤其是在她困難的時候。那時,藍鷺的工作業(yè)績很差,沒有提成,靠那一點保底工資,自己的生活都成問題,更不要說寄錢回家照顧父母了。白帆是個小公務(wù)員,有點人脈,給她介紹了不少客戶,業(yè)績很快就沖上去了。白帆第一次帶她去見父母,她給白帆父母留下了良好印象,父母就催著他們結(jié)婚。藍鷺答應(yīng)了白帆的求婚?;楹蟮纳钸€過得去,藍鷺以為,穩(wěn)定安樂的日子就會這樣一直過下去,盡管白帆有些毛病。白帆最大的毛病就是酒后失德,如果不醉酒,他沒有什么大的缺點,可是,只要醉酒,就會變成另外一種生物,暴怒兇惡,甚至動手暴打藍鷺。面對酒后惡魔般的白帆,藍鷺瑟瑟發(fā)抖,蜷縮在房間的角落,睜大驚恐的雙眼,仿佛在狂風(fēng)暴雨波濤洶涌的海上,十分無助,像是被命運拋棄的孤兒。白帆在清晨清醒之后,看到傷痕累累的藍鷺,痛心疾首,發(fā)誓再也不會這樣了。藍鷺選擇原諒他,一次兩次三次……后來藍鷺還是選擇了逃離。她躲回汀州城,父母見她鼻青臉腫,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也沒有告訴父母丈夫的暴行。就在她下決心要和白帆離婚之際,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白帆也來到汀州城,勸她回去。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不停地磕頭,額頭都磕出了血。他發(fā)誓再不沾酒,如果發(fā)現(xiàn)他喝一滴酒,藍鷺提任何條件他都答應(yīng),包括離婚,而且是凈身出戶。藍鷺父母是通情達理的人,見他如此,也幫助他勸女兒。藍鷺想,自己懷孕了,就再相信他一次吧,也許有了孩子之后,他真的會痛改前非,就跟他返回廈門。
白帆的確有所改變,對藍鷺也關(guān)懷備至,藍鷺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可以說,那段日子是藍鷺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好景不長,孩子生下來不久,白帆故態(tài)復(fù)萌。那個深夜,孩子已經(jīng)熟睡,藍鷺還在等待丈夫歸家。打了幾次電話,發(fā)了好多條消息,白帆不接電話,也不回消息。藍鷺害怕丈夫出事,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和孩子的未來怎么辦,重要的是,藍鷺對丈夫是有感情的,他出任何事情,對她而言,都是沉重的打擊。凌晨三點多,白帆才回家。藍鷺聽到門口有人罵罵咧咧,那是白帆的聲音。藍鷺心里咯噔一聲。他喝得太多了,連家門都開不了,他咆哮著,用腳踹著門。藍鷺趕緊打開了門,白帆沖進家,一把將她推開,對她破口大罵,許久沒有出現(xiàn)的惡魔之臉再次出現(xiàn)在她眼前。
藍鷺瑟瑟發(fā)抖,一時間不知所措。白帆的巴掌狂風(fēng)暴雨般打在她的頭上臉上,藍鷺被打蒙了,抱著頭蹲在地上,緊接著,他的腳也不停地踹在她身上,仿佛踹的不是肉體,而是一個沙袋。孩子在房間里大聲啼哭起來,藍鷺這才清醒過來,忍住身體的疼痛,跑進房間,把孩子緊緊地抱在懷里。白帆跟進了房間,看著披頭散發(fā)、滿臉青腫、嘴角流著鮮血的妻子,以及她懷里哇哇大哭的孩子,好像清醒了許多。他怔怔地站立了一會兒后,便在地上呼呼大睡。藍鷺徹底失望了,她下定決心,把孩子留給了白帆的父母,只身去了上海。
聽完宋小明的講述,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責(zé),如果我當初不拋棄藍鷺,藍鷺就不會離開汀州城,就不會去廈門,更不會碰到白帆,也就不會經(jīng)歷巨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藍鷺來上海,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一直以為她還在福建生活,每次在微信上說話,她也沒有過多的話語,她的朋友圈也把我屏蔽了,我根本無法了解她的生活狀況。我心里十分悲哀,同在一個城市里幾年,我竟然不知道,否則——
否則什么?我又能夠幫她什么?說不定會給她帶來更大的傷害。
起風(fēng)了,我和宋小明回到旅館。我們住同一層樓,互道晚安后,各自回到了房間。此時,旅館十分安靜。藍鷺住在二樓,白帆住在三樓,朱飛燕和張小小住在一樓。我不知道這個夜晚還發(fā)生了另外一件事情,就在我洗完熱水澡,躺在松軟的床上,在海濤聲中沉沉入睡之后,拎著一瓶威士忌的白帆輕輕地敲開了藍鷺的房門。
藍鷺打開了房門,看到他手中的酒瓶,臉上呈現(xiàn)慍怒的神色:“你不知道我特別厭惡你喝酒嗎?”白帆說:“讓我進去,有話和你說。”藍鷺遲疑了一會兒,讓他進了房間。白帆大大咧咧地坐在沙發(fā)上,喝了一口酒后,將酒瓶放在茶幾上,蹺起了二郎腿:“一直找不到你。你也蠻厲害的,請了個好律師和我打離婚官司,臉都沒露一下,否則我怎么會那么容易和你離婚。”藍鷺說:“我不欠你的,過去的傷害,我已經(jīng)放下了,別再提往事,這次能夠讓你來,也是給你一個交待,讓過去的事情隨風(fēng)飄逝吧,你也應(yīng)該開始自己的生活,再找個老婆,把身上的惡習(xí)戒掉,好好過日子吧?!?/p>
白帆拿起酒瓶,往嘴巴里灌了一口酒,嘆了口氣說:“我怎么開始新的生活?你將一個病孩扔下自己跑了,還有誰愿意嫁給我?”藍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你說什么,病孩?”白帆說:“你走的時候,孩子才一歲多點,誰知道他是個腦癱兒?!彼{鷺喃喃地說:“不可能,不可能,他是那么的健康?!卑追f:“怎么不可能,這些年,你關(guān)心過孩子嗎?”藍鷺說:“我的處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上海舉目無親,我要生存,要打拼,容易嗎?”白帆說:“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有優(yōu)渥的生活你不過,偏要逃走?!彼{鷺說:“難道我要留在你身邊,承受你一次次的家暴?”白帆喝了口酒,有些激動:“我看你從來就沒有想過和我好好過下去,你分明知道我喝酒后無法控制自己,是無心之為?!彼{鷺冷笑了一聲說:“好一個無心之為,你不是信誓旦旦地戒酒了嗎?為什么一次又一次食言?你回去休息吧,讓我靜靜?!?/p>
白帆猛地站起來:“我靜不了,想起這些年我拖著一個病孩過的什么鬼日子,就氣不打一處來?!?/p>
藍鷺無語。
白帆走進她,濃郁的酒氣噴在她臉上:“最毒婦人心哪。我可以放下,但是——但是——”
藍鷺被酒氣熏得受不了,忍住沒吐出來:“但是什么?”
白帆說:“你得補償我,或者打消出國的念頭,和我回去,一起撫養(yǎng)孩子。”
藍鷺說:“怎么補償?”
白帆說:“給錢?!?/p>
藍鷺說:“你真的很無恥,我離開家,什么都沒有帶走,都留給你了,你還說得出口?!?/p>
白帆怒了:“你不讓我見你,那就算了,現(xiàn)在是你自己讓我來的,你以為那么容易就可以脫身。”
朱飛燕在門外敲門:“藍鷺——”藍鷺趕緊過去開了門。朱飛燕對白帆說:“你答應(yīng)過我,喝酒不找藍鷺鬧事,我才給你酒喝的,你食言了,看來你真不是個東西,說話像放屁一樣。滾出藍鷺的房間,快點?!卑追娝种辛嘀话巡说?,惡狠狠地瞪了藍鷺一眼,提著那瓶威士忌,悻悻地走出藍鷺的房間,上樓去了。
朱飛燕關(guān)切地問:“藍鷺,你沒事吧?”
藍鷺頹然地坐在床沿上,淚水情不自禁地滾落,喃喃地說:“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七
白帆說:“我承認,我是想從藍鷺那里得到一筆錢,作為孩子的撫養(yǎng)費,盡管離婚時我放棄了她的撫養(yǎng)費。但是,我真的不是兇手,那么多年過去了,我早已經(jīng)沒有了仇恨,只是心里覺得虧?!敝祜w燕說:“你真是個渾蛋,你虧什么?你還好意思要錢?你欠藍鷺的債一輩子都還不清!你不是兇手,你說了不算,警察來了,自然會偵破案件,到時兇手逃也逃不掉?!彼涡∶魍蝗徽酒饋?,指著白帆,咬牙切齒地說:“你真不是東西!”白帆站起來,針鋒相對:“你是什么玩意,有什么資格罵我!”宋小明說:“王八蛋,我罵你怎么啦,還要揍你呢!”白帆冷笑道:“就你?信不信我弄死你?!彼涡∶髡f:“走,出去單挑?!卑追f:“單挑就單挑,老子怕你不成。”
我對他們的爭吵無動于衷,心里想的是海灘上藍鷺的尸體,海風(fēng)正在一遍一遍地侵蝕著她僵硬的皮膚,她的靈魂或許也在帶著咸腥味的海風(fēng)中飄蕩,無依無靠,悲傷又凄涼。我的眼睛里充溢著淚水,這是我曾經(jīng)深愛過的女人,也是被我毀掉的女人,她的一切苦難,都有我逃脫不了的責(zé)任。
朱飛燕大聲說:“你們吵個屁!宋小明,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你也有可能是兇手。你手腕上的手表是怎么回事?”宋小明神色慌張,用手捂住了手腕上的手表。朱飛燕說:“放開手,讓大家看看,你為什么戴著這塊表?”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在宋小明的左手腕上。白帆說:“心虛了吧,趕緊把手拿開,讓大家看看?!?/p>
“看就看,有什么可怕的?!彼涡∶靼咽帜瞄_,并且抬起了左手。
那是一塊精巧的做工很好的女式腕表,真皮表帶是寶藍色的,特別顯眼。張小小睜大眼睛,驚訝地說:“這不是藍鷺的手表嗎,怎么到你手上了?”白帆說:“你這個畜生,殺死了藍鷺,還將她的手表據(jù)為己有,太可惡了?!彼涡∶鞯哪橆D時通紅,急著辯解:“我不是兇手,這表是藍鷺給我的,我沒有殺她?!彼霓q解顯然蒼白無力。他又接著說:“如果是我殺了她,將她的手表據(jù)為己有,怎么可能戴在手上?!?/p>
朱飛燕冷冷地說:“那你為什么要戴在手上,那可是一塊女式手表?!?/p>
宋小明說:“因為我愛她,這里所有人中,只有我真的愛她,戴著手表,感覺她就和我在一起,不可分離。”
“你也配說‘愛?”朱飛燕說,“你們都不配說這個字!”
八
兩天前,陰天,吃完早餐,藍鷺對我說:“阿閩,陪我去走走?!焙┥巷L(fēng)很大,吹得眼睛都睜不開。我們在海灘走了一會兒,就轉(zhuǎn)到荒蕪的村子里去了。那些巷道還是蠻有風(fēng)味的,磨得光滑的石板路,似乎還有前人走路時的回響。路兩邊的石頭房子,滄桑破敗,有些墻壁被榕樹粗大的根撐破,仿佛要倒塌卻又還聳立著,堅韌不拔的樣子。
我說:“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和白帆離婚后一直在上海生活?!?/p>
“告訴你又有什么用,你也不可能和我在一起,況且,我早已對你心如死灰。每個人最終還是得自己拯救自己,沒人靠得住。我的運氣還不是壞到極點的那種,在廈門的一個同事介紹我到上海分公司上班,做保險這行還算有經(jīng)驗,也得益于一些好人的幫助,業(yè)績還不錯,生存是沒有問題的,也賺了點錢?!彼{鷺輕聲說,“我也想過告訴你,但還是放棄了這種想法,可能是沒到貧困潦倒那一步吧。對了,如果我流落街頭,求助于你,你會收留我嗎?”
我笑了笑:“可能會吧?!?/p>
“我就曉得你會這樣回答,你這個人優(yōu)柔寡斷,沒有主見?!彼χf,“有時候也同情你,你對我的傷害比白帆更深,不過現(xiàn)在也想明白了,你不是那種很壞的人,你選擇來上海,也無可厚非,人都是往高處走的?!?/p>
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我說:“等我會兒,我接個電話?!?/p>
她微笑地點了點頭。手機鈴聲如催命一般,我躲到離她二十米遠的地方,接通了我老婆吳菲菲的電話。吳菲菲的聲音怪怪的:“你在干啥呢,半天不接電話,是不是和女粉絲在一起亂來?!蔽业哪槤L燙起來:“沒有,我這樣沒有名氣的作家,哪有什么粉絲?!眳欠品普f:“知道就好,沒出息的東西,我怎么當初看走了眼,以為你是可造之才,看來人都有眼瞎的時候,唉。”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什么事情?我在開會呢?!眳欠品评淅涞卣f:“別蒙我了,開什么會呀,你是在一個島上吧?!蔽翌~頭上冒出了汗,說謊會讓人心虛:“我真的在廈門?!眳欠品普f:“你太小瞧老娘了,你手機的定位不會騙人?!蔽椅ㄎㄖZ諾地說:“會議改在饅頭島上了?!眳欠品瓶裥α艘魂?,說:“我有病呀,去查你手機定位,我一詐就詐出來了,以后別再騙老娘了,和我玩心眼,你差遠了?!蔽也亮瞬令~頭上的汗珠,看了看不遠處的藍鷺,她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我。我說:“有什么事情,你就快說吧。”吳菲菲說:“也沒有什么事情,就是想看看你老不老實,好了,不影響你和女粉絲親熱了,不過你得小心點,別太過分了,老娘也不是那么好欺負的。”
掛了電話,我朝藍鷺跑去。
藍鷺說:“是你家那位打來的電話吧?!?/p>
“是的,也沒什么事情。”我訕笑道。
藍鷺說:“呵呵,是查崗吧?!?/p>
“你什么都知道。”我說。
藍鷺說:“都是女人的那點小心思。時間過得很快的,幾天之后,你會安全回到你的愛巢,我不會綁架你的,這次見一面,以后就再也不見了?!?/p>
我說:“話不要說得那么絕?!?/p>
“走了后,我就不會再回來了?!彼{鷺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層水霧,“其實,我一直在和過去切割,現(xiàn)在,父母親都走了,我也可以做最后的了斷,不再有牽掛。”
她的話讓我內(nèi)心傷感。
不知怎的,她竟然說起了和宋小明的過往。那本是她的秘密,就像她和白帆的過往,和我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知道后,只會讓我內(nèi)心更加沉重和負疚,這都是我的背叛導(dǎo)致的后果。其實,不用她說,我也知道他們在一起并不美好,否則也不會分手。她笑笑:“給你提供一些寫作素材吧?!彪m然我的小說寫得一般,但是個很好的傾聽者。我們坐在一間石頭房子門外的石凳上,我凝視著她風(fēng)云變幻的眼睛,全神貫注地聽她講述。
宋小明比藍鷺小八歲,大學(xué)畢業(yè)后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最終找了個送外賣的工作,成天騎著電動車,在大街小巷奔忙。認識藍鷺,也是偶然。單身生活,讓藍鷺養(yǎng)成了很不好的生活習(xí)慣,飽一頓饑一頓的,患上了胃痙攣這種病。一個晚上,藍鷺拖著疲憊的步伐走進家門,肚子餓得咕咕叫,就點了個外賣。外賣送到的時候,她發(fā)病了,胃痛得癱倒在地上。她聽到了門鈴的聲音,爬到門邊,強忍著疼痛站起來開了門。門一開,她又癱倒在地上。見她痛苦萬分的樣子,快遞員宋小明心生憐憫,將她送去了醫(yī)院。深夜,宋小明送完最后一單外賣,來到了醫(yī)院,守在她身旁。躺在病床上,掛著吊瓶的藍鷺臉色蒼白,嘴唇干得起了泡。她朝他微笑,說:“謝謝你?!彼涡∶髡f:“你別說話,安心養(yǎng)病吧,你沒事就好,我也放心了?!彼涡∶髡襾砻藓?,沾著水,涂在藍鷺干裂的嘴唇上,一次一次地涂抹,藍鷺感覺嘴唇漸漸滋潤起來。面對這個萍水相逢救了自己的小伙子,藍鷺心里充滿了感激。那個晚上之后,他們就建立了聯(lián)系。
宋小明是個貼心的人,會照顧人。他說:“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身體是活下去的本錢,不要再糟蹋自己了,要按時吃飯?!彼{鷺答應(yīng)了他。他每天早中晚準時提醒她吃飯,在他的監(jiān)督下,藍鷺的一日三餐逐漸正常,身體也好了起來。剛開始,他們以姐弟相稱。宋小明讀的書多,見識也廣,嘴巴又甜,見到她就有說不完的話,哄得藍鷺特別開心。她之前經(jīng)歷過的兩個男人都不太會說話,宋小明和他們相比,是個另類,可愛的另類。藍鷺過生日那天,宋小明請假陪她到迪士尼樂園玩了一天。藍鷺沒有去過迪士尼,忙于生計,根本就想不起來玩耍。第一次進入迪士尼,仿佛闖入了一個新奇的世界,每個項目都那么新鮮刺激。她想,人生沒有玩過迪士尼,是多大的遺憾呀。坐過山車時,她尖聲驚叫,右手緊緊地抓住宋小明的手臂,指甲深深地摳進他手臂的皮肉里。從過山車上下來后,藍鷺的心還怦怦亂跳,稍稍平靜后,她對宋小明說:“你不害怕嗎?”宋小明笑笑:“害怕呀。”她說:“那你為什么不叫?”宋小明說:“被你掐得太痛了,咬著牙,叫不出聲呀?!彼{鷺看了看他的手臂,都被她摳出血了。藍鷺過意不去,要帶他去醫(yī)院處理傷口。宋小明說:“就這點小傷,明天就好了,去什么醫(yī)院呀。走,我們找個飯館,給你過生日去?!彼{鷺心里涌起潮水,這種甜美的情緒好久沒有出現(xiàn)過了,她有某種東西失而復(fù)得的感受。她沒有想到,宋小明會花一個月的工資,為自己買一塊名牌的女式腕表作為生日禮物。她十分喜歡這塊腕表,特別是寶藍色真皮表帶,戴在手腕上,似乎整個人都有了亮色,也有了勃勃的生機。溫暖的春天似乎又一次降臨。
不久后的一天,宋小明神情憂郁地找到了她。藍鷺問:“出什么事情了?”宋小明說:“姐,我要離開上海了?!彼{鷺有些吃驚:“為什么?”宋小明說:“我犯錯了,被公司開除了,我連房租都交不起了,只好離開?!彼{鷺遲疑了一會兒,說:“你搬過來住吧,反正我租的是兩居室,可以給你一間房間?!彼涡∶髡f:“這樣好嗎?”藍鷺笑了笑,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臉:“有什么不好的,我可把你當親弟弟看的呀?!彼涡∶鞯哪樇t了,羞澀地說:“謝謝姐姐,你是我在上海唯一的親人?!?/p>
宋小明搬到藍鷺住處之后,仿佛成了藍鷺的保姆,無微不至地照顧她。每天一早,他就做好了早飯,晚上她回到家,就能夠吃上熱乎乎的飯菜,那些菜每天都不重樣,而且他的廚藝還蠻好的,藍鷺樂在其中。藍鷺問過幾次他工作的問題,他總是支支吾吾,怕他為難,藍鷺就不再問了,就算他沒有工作,吃飯錢她還是供得起的。最重要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漸漸離不開這個比自己小八歲的年輕人了。有天晚上,藍鷺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宋小明臉色不對,問:“你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宋小明囁嚅地說:“姐,我想求你一件事情?!彼{鷺笑笑:“有什么事情直說吧,和我還客氣什么。”宋小明低下頭,十指用力絞在一起,面紅耳赤地說:“我媽病了,住院需要錢,能不能借點錢給我,等我找到工作之后還你。”藍鷺說:“需要多少?”宋小明說:“兩萬。”藍鷺說:“我微信轉(zhuǎn)給你吧?!彼涡∶髂四ㄑ劬Γ煅手f:“姐,謝謝你?!彼{鷺大方地說:“自己人,謝什么,以后有什么難處就和我說。”
一個夜晚,窗外下著雨。宋小明做好了飯菜,等待藍鷺回來。直到深夜,藍鷺才回來。進門后,藍鷺踢掉高跟鞋,氣呼呼地將自己的身體砸進沙發(fā),罵道:“這些王八蛋,告訴他們我不喝酒,非要灌我,我不喝就不給我簽保單,氣死我了,一點兒都不尊重人,我賣保險,又不是陪酒女?!彼涡∶鲹炱鸬厣系母吒胚M鞋柜,然后走到她跟前:“姐,不生氣,別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彼{鷺喋喋不休地訴苦,把這些年工作的酸甜苦辣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這是一次積郁已久的發(fā)泄。藍鷺說著說著就痛哭流涕,梨花帶雨。宋小明安慰著藍鷺,不時遞過紙巾,給她擦眼淚??拗拗{鷺就抱住了他。藍鷺喃喃地說:“小明,抱緊我,不要放開?!彼涡∶骶o緊地抱住藍鷺溫潤的身體。那夜之后,藍鷺和宋小明的關(guān)系有了根本性的變化,從姐弟變成了戀人。
宋小明還是沒有工作,且以他母親生病的名義,越來越頻繁地朝她要錢。時間長了,藍鷺就有了疑心。她勸宋小明還是要找份工作,兩個人的日子,靠一個人,難以為繼,而且她也很辛苦。宋小明說,我會努力找工作的,我也不忍心讓你一個人辛苦。說是這么說,宋小明也每天出去游蕩,有時也很晚才回來,可工作就是一直沒有著落。藍鷺也留了個心眼,趁一次去宋小明山東老家出差的機會,找到了他家。宋小明的母親接待了她,五十多歲的宋母看上去只有四十多歲的樣子,臉色紅潤,精力旺盛,根本不像有病的人。宋小明對他母親隱瞞了和藍鷺的關(guān)系,宋母對藍鷺一無所知。藍鷺謊稱自己是宋小明的同事,宋母這才放心,如果兒子找了個比他大八歲的女人,她是不會認可的。宋母說兒子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音信了,打電話不接,發(fā)消息也不回,之前還總向家里要錢,現(xiàn)在不要錢了,就不聯(lián)系了。藍鷺聽了宋母的話,渾身冰冷,像是掉進了一個巨大的冰窟,呼吸也不順暢了。她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然后就告辭了。宋母送她出門,說:“你和那個臭小子說,抽時間來個電話,我有話和他說。”藍鷺說:“放心,我一定將阿姨話帶到?!?/p>
藍鷺沒有告訴宋小明回來的時間。在那個陰冷的下午,她打開家門時,聽到了男人沉重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藍鷺沖進臥房,看到宋小明和一個紅發(fā)姑娘在她的大床上翻云覆雨。藍鷺抑制不住憤怒和委屈,聲嘶力竭地喊道:“宋小明,你這個畜生,給我滾蛋,滾——”宋小明和那姑娘落荒而逃,藍鷺將他的所有東西都扔出了家門。然后,一遍一遍地拖地,一遍一遍地用消毒水擦拭所有他手觸碰過的地方,甚至連浴室的天花板也用消毒水擦得干干凈凈。她累得渾身散架,四肢攤開,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著潔白的天花板。藍鷺沒有哀傷,而是覺得一下子放松了,沒有了任何壓力,那是她精神和肉體的第一次覺醒,從那以后,她就不會再陷入男人和感情的陷阱了。
藍鷺講述和宋小明的過往,神情輕松,臉上始終保持著祥和的笑容,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我們在回旅館的路上,聽到身后有聲響。我回頭望了一下,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藍鷺笑了笑:“是宋小明偷偷地跟在后面,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只是沒說破而已。和他分手后,有一段時間,他總是跟蹤我?!蔽冶牬笱劬Γ骸罢娴模俊彼{鷺點了點頭,然后大聲說:“宋小明,現(xiàn)身吧?!彼涡∶鲝囊粋€墻角閃出來,裝模作樣地說:“我在村里走走,想不到你們也在。”藍鷺沒說什么,繼續(xù)往前走。宋小明叫住了我:“李作家,我們單獨聊聊?”我說:“好吧?!彼{鷺頭也不回,大聲說:“你們聊吧,我先回旅館了?!?/p>
藍鷺消失后,宋小明突然沉下臉,目光陰鷙:“她和你說了些什么?”
“藍鷺和我說什么,要向你匯報嗎?”我平靜地說。
他呸了一聲,接著咬牙切齒地說:“傷害藍鷺的是你和白帆,你們都不是東西,只有我真心愛她,也只有我,才能撫慰藍鷺受傷的心靈,我是她生命中的天使,沒有我,她怎么可能從黑暗中走出來。我警告你,別再靠近她,別再傷害她,否則我就弄死你。”
我沒有再搭理他,朝旅館的方向走去。
那個下午,我們在茶室喝茶,宋小明沒有參加,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似乎也沒有人在乎他在茶室的存在,就連這幾天和他待的時間最多的張小小也不在乎。晚餐前,張小小在海灘的礁石上找到了他,他用一塊石頭敲擊著黑色的堅硬礁石,像是在發(fā)泄某種憤怒或焦慮的情緒。張小小說:“宋小明,吃飯了。”他將手中的石頭朝海里扔去,石頭被渾厚的海水吞沒,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九
一直沉默的張小小,突然開了腔:“我證明,手表是藍鷺給宋小明的,昨天晚上我親眼看到的,就在宋小明和白帆打架之前?!彼涡∶髡f:“謝謝你,小小,要不是你做證,我跳進大海也洗不清?!?/p>
朱飛燕說:“我只記得他們打架的事情,他們分開后,我就回房間睡覺了,后來的事情一無所知。”她的目光投射到我臉上:“李作家,你昨夜一直沒有出現(xiàn),你在干什么?”我說:“我趕一個約稿,一直在房間里寫作,我寫作時習(xí)慣戴耳機聽音樂。奇怪了,宋小明和白帆為什么要打架。”
張小小說:“我也不曉得他們?yōu)槭裁匆蚣?,我看他們打架,就去喊藍鷺和飛燕姐。白帆手中拿著一塊石頭,我怕出人命,一個人又無法將他們分開,所以才去叫藍鷺和飛燕姐的?!?/p>
我說:“你們?yōu)槭裁匆蚣埽遣皇呛退{鷺有關(guān)?”
他們面面相覷,誰也沒有開口解釋,空氣又沉悶起來。
十
我說謊了,昨夜我并沒有寫作。吃完晚飯,我在茶室里喝了會兒茶。茶室里只有朱飛燕,她邊泡茶邊和我說話。來饅頭島幾天,我還沒有和她單獨聊過,也沒有認真地審視過她。她年輕時一定是個漂亮的姑娘,現(xiàn)在年近五十了,臉還是那么耐看。她是個有獨立自由思想的人,做事情我行我素。她說來這里開旅館之前,是廈門市一家建筑設(shè)計公司的女老板,賺到過一些錢。我說:“飛燕老板,你當初怎么會來這里開旅館?”朱飛燕笑笑:“我這個人做事情隨心所欲,想來就來了?!蔽艺f:“我做不到?!敝祜w燕說:“看得出來,你不是那種喜歡冒險的人,可是我想不明白,你當初怎么就決絕地離開了藍鷺,你如果不離開她,也許會比現(xiàn)在的處境好得多,你活得并不如愿,家庭生活也不是那么美滿,你現(xiàn)在的婚姻只是在維持,你沒有勇氣逃離半死不活的生活。這也是你寫不出好作品的原因,平庸決定了你不會有很好的未來。藍鷺和你不一樣,盡管她受過很多磨難,但是她已經(jīng)悟到了生活的真諦,沒有什么可以阻攔她去尋找新的生活。”她似乎看穿了我,銳利的目光讓我無地自容。
晚上八點多,我收到了吳菲菲的消息,讓我給她回個電話。
我離開了茶室。進房間前,我看到宋小明走出房間門,他瞥了我一眼,什么話也沒說,就匆匆下樓去了。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他是去找張小小,他和張小小也許會發(fā)生什么故事。回到房間,我先沖了個熱水澡,然后半躺在床上,給吳菲菲打電話。
吳菲菲說:“你什么時候回來?”
“過兩天吧。”我說。
吳菲菲說:“你女兒發(fā)燒了,剛才還在念叨你,問我你什么時候回來?!?/p>
“嚴重嗎?”我有些焦慮。
吳菲菲說:“著涼了吧,沒什么大問題?!?/p>
“讓我和她說兩句?!蔽艺f,“想聽聽她的聲音?!?/p>
吳菲菲說:“她在做作業(yè),馬上上高三了,時間特別緊張,不要打擾她,你回來再當面和她說吧?!?/p>
我說:“那好吧?!?/p>
吳菲菲說:“你今天情緒不高嘛,是不是沒吃飽飯,還是女粉絲不理你了?”
“別胡說八道?!蔽艺f。
吳菲菲笑了:“好了,不和你說了,你好自為之吧?!?/p>
掛了電話,我想起了朱飛燕說的話,的確,我的家庭生活就是一潭死水。我有過很多想法,比如,獨自離家出走,背起行囊,去周游世界,去探險,去過刺激的能夠讓生命煥發(fā)出光彩的生活,哪怕是死在路上,也比窩囊地活著強。也想過和吳菲菲離婚,去轟轟烈烈地談一場死去活來的戀愛,帶著心愛的姑娘四處浪跡。我特別羨慕一個老詩人,七十多歲了,還活在年輕人的世界里,恣意妄為,無所畏懼。他一生離了十幾次婚,每次離婚都那么坦然決絕,生活永遠充滿了新奇。我只能想入非非,真要我去浪跡世界、拋妻棄子,我做不到,我的懦弱決定了我的人生。
這個晚上,我又開始想入非非,企圖做個大膽的、突破自己的決定。如果藍鷺可以重新接受我,我可以和她私奔。和被自己拋棄過的初戀情人私奔,是件多么刺激和美妙的事情,想想就充滿了激情,腦袋充血,熱得渾身冒汗。我和她一起到異國他鄉(xiāng),開始不可想象的新生活,也許我會寫出一部激蕩人心、讓無數(shù)人神往的愛情小說,從此奠定我在文壇的地位,這部偉大的愛情小說會被好萊塢拍成巨片,在全球上映。想到這里,我心花怒放,仿佛自己變成了十七歲的少年,未來充滿了千萬種可能。
我要去找藍鷺,和她表白。
我從窗口望出去,看到了沙灘上的宋小明和藍鷺。這是個月圓之夜,天空一絲云翳都沒有,像沒有絲毫雜質(zhì)的深海,月光將沙灘照亮,連他們的影子都那么清晰。
沙灘上,宋小明說:“我們重新開始,好嗎?我求你,我真的愛你?!?/p>
藍鷺平靜地說:“都過去了,我們不可能再有什么瓜葛,你別沖動,事實上你并沒有愛過我,你說的話根本就不可信,我不是十七歲的小姑娘了,也不可能再對任何男人動情了。你放過我,也放過自己?!?/p>
宋小明跪了下來:“你不答應(yīng)我,我就長跪不起?!?/p>
“那你就跪著吧,你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動容?!彼{鷺說。
宋小明說:“我知道你還愛著我,我真心悔改了,再不騙你了。”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男人的誓言,我早就不屑一顧了?!彼{鷺笑了。
宋小明說:“當初我花一個月的工資給你買的表,你至今還戴在手上,這不證明你還愛著我嗎?你要是心里沒有我,早就扔了它?!?/p>
“你錯了,我只是戴習(xí)慣了,并非為了你。”藍鷺說著從手腕上摘下手表,扔在他面前,笑著說,“我早應(yīng)該將它還給你的,現(xiàn)在還給你也不遲?!?/p>
宋小明撿起那塊手表,站起來,突然吼叫道:“你為什么要這樣折磨我,我真的愛你!”
就在這時,白帆沖過來,怒吼道:“宋小明,你他媽的別欺負藍鷺!”兩人扭打在一起。明晃晃的大月亮無言地俯視著沙灘上的這場鬧劇,藍鷺像個陌路人,轉(zhuǎn)身回旅館去了。他們扭打了一會兒,張小小出現(xiàn)了,她勸他們別打了。他們繼續(xù)打斗。白帆把他摔倒在沙灘上,撲上去,騎在他身上,用膝蓋壓住他的肚子。四只手絞在一起,兩人都氣喘吁吁,只要一方有些松懈,抽出的手就會擊打?qū)Ψ?。張小小跑了,又過了一會兒,張小小領(lǐng)著朱飛燕和藍鷺出現(xiàn)在了現(xiàn)場。朱飛燕撲過去,拉開了他們。朱飛燕的力氣如此驚人,是那兩個男人沒有料到的。朱飛燕朝他們破口大罵,兩人分頭走開了。這場鬧劇才結(jié)束。
我呆呆地站在窗口,剛才那驚心動魄的關(guān)于和藍鷺私奔的想象蕩然無存。生活原本就雞零狗碎,哪有什么浪漫可言。想到吳菲菲和女兒還在等著我回家,優(yōu)柔寡斷的我又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這些年,我安于現(xiàn)狀,并沒有像當初留在上海那樣充滿幻想,以為自己會成為文學(xué)大家,在家庭的窩巢里,我被瑣碎的生活腐蝕得只剩一具軀殼,我沒有了進取之心,而且離文學(xué)夢想越來越遠。吳菲菲也不關(guān)心我的文學(xué)理想,她要的只是一個可以呼來喚去的丈夫,而不是一個作家,她自己也早就不寫什么東西了,一心想賺錢和培養(yǎng)女兒?;脺绲奈?,也隨遇而安了,寫作于我只是工作,不是理想。我關(guān)掉了燈,躺在床上,刷了會兒抖音,然后昏昏然進入了夢鄉(xiāng)。我的確做了一個夢,噩夢。
我夢見自己走出了房間,鬼使神差地來到海灘上,月光有種幽冥的味道,海風(fēng)陰冷,像是從地獄吹來的風(fēng)。我看到了藍鷺,她身邊站著一個人,那個人是多么熟悉,那不就是我嗎?我心驚肉跳,怎么會有兩個我?我看著另外的那個我在央求藍鷺,希望她重新接納我,答應(yīng)和我一起私奔,我已經(jīng)厭倦了死水般沒有激情的生活。藍鷺拒絕了我的分身,根本不顧分身的苦苦哀求。藍鷺扭頭就走,當她走到那塊巨大的礁石底下時,分身惡魔般拿著一塊石頭沖過去,朝她的后腦勺狠狠地砸了下去。藍鷺撲倒在沙地上,分身不依不饒,跪下來,口里嘟囔著什么,繼續(xù)用石頭砸她的后腦勺。我魂飛魄散,撒腿就跑,邊跑邊喊:“阿閩殺人了,阿閩殺人了……”沒有人聽見我撕心裂肺的喊叫,圓盤似的月亮冷冷地俯視人間,濤聲依舊,不帶一絲情緒。
十一
張小小來到窗邊,往沙灘方向眺望,也許她不想再看到我們這三個男人的嘴臉。她突然大聲說:“不好,野貓——”我們都來到了窗邊,看到了那只黑色的野貓,它站在藍鷺的尸體邊,用舌頭舔了舔她脖子上的藍色蝴蝶。我記起了這只野貓,它總是在旅館外徘徊,張小小經(jīng)常給它喂食,藍鷺也喂過它。藍鷺喂它的時候說:“多么可憐的貓咪,無依無靠?!彼ㄗh朱飛燕收養(yǎng)它,朱飛燕說:“我也有這個意思,可是它拒絕我們的收養(yǎng),抱進旅館,總是逃走,也許它已經(jīng)習(xí)慣了野外的生活,那是它的自由?!?/p>
張小小驚恐地說:“聽說被野貓觸碰過的尸體,會詐尸?!?/p>
朱飛燕帶頭沖出了房門,朝沙灘上奔跑過去。張小小跟在她后面,我跟在張小小后面,白帆也跟了出來,宋小明沒有出來,獨自留在了飯廳里。朱飛燕趕走了野貓,野貓跑出了一段路,停下來站在那里,回過頭久久地張望,它的眼睛在陽光中瞇成一條線。我不忍再看藍鷺的尸體,轉(zhuǎn)過了頭,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下來。我眼前幻化出藍鷺穿著白襯衫牛仔褲的情景,她微笑著站在陽光下,兩彎新月般的眼睛,甜甜的小酒窩,純真的模樣。她似乎要對我說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
我們聽到了快艇的聲音,警察即將到來,誰是兇手,應(yīng)該會有答案。我突然想,我們?nèi)齻€男人都是兇手,是我們殺死了藍鷺,殺死了寶貴的純真。我內(nèi)心驚濤駭浪,無法抑制住崩潰的情緒,號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