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某個下午,我坐在一間會議室的后排,從前面七、八排人的肩膀縫隙間望向講臺。陽光斜照,一縷光灑在他的身上,像舞臺的光束罩住一尊雕像。他坐姿端正,身板硬朗,臉龐清瘦、略黑,不像八十二歲。說話聲音直、嗓門亮,吆喝著什么似的,像面對山、樹林,或者一片空曠。
其時,他正面對著一群人在講他和一座山的故事。他的名字和那座山相連,也和數(shù)不清的樹相連。山是一座小山,沒有名氣,叫虎廟山,尋常得就像村里的人叫張大柱。說起樹,那就多了,油松、側(cè)柏、杜梨、刺槐、酸棗樹、柿子樹、元寶楓、核桃樹、仁用杏樹……
我從會議室的窗口望向虎廟山,人們說那是老高的山。不是高低的高,是他的姓,人們都喊他老高。下午的太陽正一寸寸往下墜落,光線越來越柔和,如老年人的表情。那些樹正一寸寸往上生長,枝丫越來越張揚,像青年人的恣肆。
二十年前,虎廟山是一座光禿禿的山,現(xiàn)在它不荒了,披著綠。正是這一層層的綠,把老高擁到會議室的講臺上,接受很多人的注目和贊嘆。
我看見那些樹,花費的時間是一抬眼,換個雅化的詞就是“瞬間”,而它們被看到,需要走過一條二十年的路。老高沿著這條路從六十二歲走到八十二歲。
說起芮城,想起古魏國,也想起《詩經(jīng)》。據(jù)說《伐檀》篇采擷于此。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
砍伐檀樹的聲音坎坎啊,那倒下的大樹堆放在河邊啊,河水清清、蕩起陣陣漣漪啊??芍^朗朗上口,婦孺皆知。撇開《伐檀》篇的主旨,單看字面意思,那時虎廟山的樹真多??!河水若是指黃河的話,“清且漣”又是多么令人神往。其實,“河”字的本意就是黃河。說芮城,繞不開黃河。黃河在芮城具有不一樣的表現(xiàn),它經(jīng)過九曲十八彎奔流到潼關(guān)附近,一仰頭看見華山赫然在此,它翻越不過去,便折向東流,轉(zhuǎn)折的地方正是芮城的風(fēng)陵渡。從此,黃河便不再變更方向,順著地勢往東,奔流到海。
山底村在中條山南麓。山底村的山,不是指中條山,它是虎廟山,海拔只有一千五百多米。山上溝壑梁峁,縱橫交錯,站在山上能望見黃河。老高生在山底村,長在山底村,十八歲以前沒有離開過山底村。那時的虎廟山已經(jīng)是荒山禿嶺。見慣了荒山禿嶺的老高想上林業(yè)大學(xué)。十八歲的青年心里有個夢想,與樹有關(guān)。林業(yè)大學(xué)果然也成全了他的夢想,只是夢想開花的地方不是他的故鄉(xiāng),是在別處,在他鄉(xiāng)。
四十多年后,林業(yè)高級工程師老高站在虎廟山的山道上,看著眼前的荒山禿嶺,看著一群山羊啃食著稀拉拉的雜草,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到他待過的那些別處,哪一處不是經(jīng)他的手由窮山惡水到樹木蔥蘢?一陣山風(fēng)吹落了他的草帽,路過的牧羊人幫他撿起。牧羊人不認識白發(fā)的老高,可牧羊人似乎能看懂老高的失神,他說,幾輩子了,日子還是老樣子。然后他就追他的羊群去了。山風(fēng)追著他跑,卷起一陣陣沙土。
此后,“心里很不是滋味”這句話被老高反復(fù)說起,胸中像有一口悶氣。老伴說老高夜里做夢都在嘆氣??酀淖涛恫]有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淡化,而是越積越稠,越來越令他寢食難安。滿山的荒涼是在向一位林業(yè)高級工程師訴說,還是挑戰(zhàn)?
那一年,六十二歲的退休林業(yè)高級工程師老高干了一件大事。他包下了虎廟山的萬畝荒嶺,與山底村簽訂了五十年的承包合同。
取得家人的支持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卻出了問題。老高的兒女們一致認為父親瘋了。他們不明白老高到底圖什么,致富嗎?家里的日子在村里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孩子們都有自己的營生,老高有退休工資;況且,在號稱兔子不拉屎的虎廟山上種樹,能致富嗎?對風(fēng)險的憂慮或許就能壓垮一家人;再退一步說,讓一個六十二歲的老父親冒著風(fēng)險為兒孫致富,兒女們怎么有顏在人前人后站立。兒女們認為阻撓父親的行動勢在必行。他們想到的是去母親那里取得支持,母親的反對票是最有威力的。他們的母親,那一年六十三歲。
老高的妻子老張不識字,是個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婦女。孩子們滿以為能從母親那里獲得最有力的支持,卻沒有料到,母親的力量毫無商量余地地給了父親。老張說了一番令兒女們無言的話,她說,這一輩子,你們的爸爸要干的事情大多都是對著哩。他非要干,我就陪著干,要不怎么能叫老伴呢。以后呀,你爸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我聽到這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的思維沒有在種樹上,我想到愛。這個沒什么文化的家庭婦女,對丈夫的愛有一種近乎宗教的虔誠,她一輩子和丈夫相濡以沫。這是粗樸的愛情吧,或許他們一輩子彼此都沒有說個愛字,但是一跟就是一輩子,同風(fēng)共雨。
兒女們見老兩口態(tài)度堅決,便沒了話說。那就干吧。壯年的兒女們成為父親的左膀右臂。
在老伴支持綠化荒山這件事上,老高有句充滿孩子氣的埋怨,他說,老伴第一天是不同意的,還不給他做飯吃。老張臉一紅,趕緊分辯,說,那還不是擔(dān)心你的身子骨嘛。我看到了一對老夫妻最動人的拌嘴。紅云永遠是最好的化妝品,它裝飾每一位女性,不論年齡?!皭矍樾浴卑l(fā)布以后,老高上山,老張也上山;他爬坡,她也爬坡;他數(shù)星星,她就看月亮。幾個饃饃、一壺白開水陪著他們清晨上山、夜晚歸家。年輕時他們是不是也沒有如此形影不離、如此浪漫呢?虎廟山彌補了他們的缺憾吧?老高和老張,在星前月下的山道上邊走邊嘮叨,說老伴你慢點兒啊,當(dāng)心那塊石頭;說手電筒的電池該換了;說今天晚上回家蒸一籠新饃。在嘮叨完這些日常的瑣事后,老高說,日后不論誰先走,剩下的那個一定要領(lǐng)著子孫們把虎廟山的事干下去。
果真就干下來了。一堅持就是二十年。
春天開的工。那年的除夕恰好是二月四日,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一個節(jié)氣:立春。這是巧合也是天意吧?!傲ⅰ奔词情_始,立春是春季的開始,而春天,是大地回暖,是候鳥北歸,是一切有生命的事物要萌芽、要生長的季節(jié)。老天給了一個好彩頭。播種、耕耘,耕耘、播種,老高率領(lǐng)一家人干起來了。
春節(jié)一過,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載著老高全家上了虎廟山的大疙瘩嶺。那是一條羊走的路。老高說過,羊攀登到哪里,他就把樹栽植到哪里。
先解決樹種、樹苗的問題。
老高退休前的單位率先贈送了五倍體的兩百株刺槐良種。他習(xí)慣性地說了一個很專業(yè)的術(shù)語,五倍體的刺槐良種。我是外行,不懂五倍體比四倍體、三倍體好在哪里,我只想象著刺槐開花的時候,滿山一片雪白、馨香。放蜂人將整箱整箱的蜜蜂帶上虎廟山,又會有整箱整箱的槐花蜜走下虎廟山。老高又說,刺槐是溫帶植物,有抗旱能力,這很適合虎廟山缺水的現(xiàn)狀,但是刺槐同時也喜歡深厚、肥沃的土壤,在貧瘠之地,它們不會好好長。聽到這里,我關(guān)于刺槐花的思緒被拉了回來。我不能責(zé)怪一株植物嫌貧愛富,對環(huán)境的選擇是一切生物的本能。老高特別珍愛這兩百株樹苗,他把刺槐栽種在虎廟山上最好的地段,海拔四百米至一千米的陽坡,土質(zhì)中性。像貧寒之家娶進門了一個講究的媳婦兒,要把最好的家當(dāng)分配給她。
接著他又從陜西買了一千多株板栗樹苗,從一位苗木經(jīng)營人那里買回五千株元寶楓樹苗。這些樹苗,幾乎花去了老高家全部的積蓄。
上天似乎知道了老高的難處,送苗人正在路上。
有一天,老高家門外響起汽車喇叭聲,走進來幾位陌生人,一見面就拉著他的手說,老高,趕快叫人卸車吧,樹苗來了。
是八萬株側(cè)柏,八萬株。這個數(shù)字讓老高驚呆了。他激動地拉住送苗人的手,眼淚一個勁兒地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腦子里又有了關(guān)于側(cè)柏林的想象,我配合著八萬株這個數(shù)據(jù)想象著林子的大小、模樣。一百畝?五百畝?嫩綠色?深綠色?像排列整齊的士兵?側(cè)柏,株與株之間最相像,只要同一時間栽種,兩棵樹或是一片樹,幾乎看不出個體的差異,難怪人們總把側(cè)柏比喻為著裝一致的士兵。老高說,側(cè)柏也耐旱,也喜陽,像刺槐一樣適合虎廟山,而側(cè)柏更粗樸,更耐活。老高和土壤是老朋友了,他摸透了土壤的脾氣,他知道怎么才能留住巖石上那微薄的一層土,那層土太薄了,十幾厘米到三十幾厘米的厚度。而最適合虎廟山上這層薄土的樹種就是側(cè)柏了,他種的最多的樹也是側(cè)柏。這種樹不僅耐旱,還耐寒、抗鹽堿,在平地或陡壁上都能生長。若是土層薄,側(cè)柏就會在主根的一定部位上側(cè)向地從內(nèi)部生出許多支根,這些側(cè)根將牢牢地抓住那層薄土,不放松,而后,生長,生長。我想,為側(cè)柏命名的植物學(xué)家到底是因為它有豐富發(fā)達的側(cè)根還是因為它的枝條和葉片斜展而扁平,像一個側(cè)面?或許都有吧。而這側(cè)向展現(xiàn)的葉片又讓側(cè)柏極具抗風(fēng)性。這強大而智慧的植物,它雌雄同株,它終年蒼翠,它像一本教科書,寫滿生存的不屈和哲理。耐活是老高對側(cè)柏最簡單的評價。對一座荒山而言,耐活是最低標(biāo)準(zhǔn)也是最高法則。
有了這些最初的樹苗,老高一家人的心穩(wěn)定了。接下來是水的問題。萬物生長靠太陽,也靠水?;R山上最缺的就是水。一車一車地把水往山上拉,栽一棵澆一棵,澆一棵再栽一棵。人到哪里,樹苗運到哪里,水運到哪里,就得有路修到哪里。老高伸出他的右手,用手指比畫出數(shù)字,報廢了六輛三輪車、一臺推土機,整修新修了十五公里道路。還有數(shù)不過來的輪胎、數(shù)不過來的鐵锨鐵鎬鋼釬、數(shù)不過來的球鞋。
在一個雨天,終于不用再費力拉水上山,老高想,可以趁機多搶種一些樹了。當(dāng)天的栽種任務(wù)完成后,雨還在下,寶貴的雨水順著山路往下流,白白流走,沖走了土,還沖壞了他新拓寬的路,流到山下,或許還會沖毀山腳下的農(nóng)田。他站在雨中,心疼地看著雨水、看著流失的土壤,也心疼地看著他的路,萌生了把雨水存貯起來的想法。想到就立即干,在山路兩旁每隔五十米打一眼水窖,一共打了三十多眼水窖,地表的雨水徑流終于被蓄積起來。留住了水,保住了土,也保住了路?;R山上秋天雨水多,雨水匯集到水窖,在其他三個干旱的季節(jié),能派上大用場。
有了苗、有了水、有了路,最基本的問題被老高一個個迎刃而解,接下來一切似乎該順暢了?未必,未必啊,事實并不像想象的那樣簡單?;R山上,有苗有水,樹也生長艱難。
有的地方土壤條件稍好,這樣的地方不多,這樣的地方是老高的寶貝,要保證種一棵活一棵。老高能夠一镢定植,先把雜草刨開,用镢板扎進土里,向下撬,讓镢板后面形成一個小洞穴,把帶著營養(yǎng)缽的樹苗放進小洞穴,然后迅速拔出镢板,扶正小苗,踩踏實樹苗周圍的土層。這樣不破壞土壤的原有結(jié)構(gòu),墑保住了,樹苗好活。
次年秋天,他為了加快綠山進度,也為了省錢省力,用播種的方式在大疙瘩嶺上種了六百畝側(cè)柏。他帶領(lǐng)孩子們,還有支持他的一些鄉(xiāng)親,精心地將一粒粒種子播入穴窩。只等來年開春,嫩芽破土而出。
到了春天,睡了整個冬天的種子不負期待,嫩芽鉆出了土層??粗诖禾斓年柟庀律鷻C盎然的嫩綠,老高的心也像陽光一樣。一下子就是六百畝啊,按這個進度干下來,荒山披綠的愿望將提前實現(xiàn)。
但是,接下來,喜悅之情就被沉重的棍棒打得灰飛煙滅,萌發(fā)出土的嫩芽慘遭噩運了。只見成群的鳥飛來,落在嫩芽上啄食,野兔們興奮地竄來竄去,它們毫不費力地找到了春天里的第一道美食,吃得忘乎所以。僅僅幾天時間,六百畝嫩芽不見了蹤影。老高傷心,全家傷心。傷心之余他開始總結(jié)教訓(xùn):虎廟山上只能栽植不能種植,尤其是側(cè)柏。高氏植樹法之一的薄膜覆蓋法應(yīng)運而生:在薄膜的覆蓋下,用營養(yǎng)缽把樹苗育好,再移栽到山上。
遇到石頭多的地方,老高也不會放棄。他先用鋼釬在石頭層上鑿個大坑,再從別處運來沃土,墊進去。這些客土一點兒也不客氣,迅速進入角色,把樹苗當(dāng)成自己的親孩子哺育。這樣的樹苗活不活要靠天,要靠祈禱。天和祈禱幫不了它時,它就靠自己。老高是個有足夠耐心的人,種樹本就是一件考驗?zāi)托暮晚g性的事。有韌勁兒的人用最笨的辦法對付失敗。樹苗死了,他補種。再不活,再補種。仍不活,仍補種。這么多年,不知補種了多少次,數(shù)不清了,沒法數(shù),不數(shù)了,只看看虎廟山吧。上山的十幾公里通道上的側(cè)柏就是這樣一棵棵栽種的,其中不乏一次次補栽后才成活的。側(cè)柏已經(jīng)長到兩米多高,迎風(fēng)招展,生機勃勃。翠綠沿著山道逶迤而行,是一條綠色的飄帶,從山前延伸到山后。八千三百畝荒山,分布十個山頭、九十八條溝壑。這些山山嶺嶺、溝溝壑壑,油松、側(cè)柏成林,核桃、山杏、桃、李掛果,春有花,夏有蔭,秋有果,冬有綠。
老高是穿行于綠海花浪中的山大王。他看不夠他的樹。老伴也看不夠那些樹,像看不夠她的孫子們。她說,老高,你看,從山上流下來的雨水,咋就變清了哩?不識字的老張不懂生態(tài)良性循環(huán)、植被固化土壤這些老高經(jīng)常說的話,她只知道,種下的樹越多,后種下的樹就更容易活,這有點兒像養(yǎng)孩子、養(yǎng)雞、養(yǎng)豬、養(yǎng)羊。想到這里,她撲哧一聲笑了。
笑著笑著,老張又哭了。她想起那幾場火災(zāi)。水汩汩往下流的樣子像一條大蛇,火苗吱吱溜溜躥上山的場景也像一條大蛇。火蛇瞬間就毀掉了一百畝側(cè)柏林。而那片林子正是最早種下的、鼓舞全家堅持干下去的一百畝,不僅長勢最好,更重要的是那片林子在全家人心里是標(biāo)桿,意義非凡。那是一片母林,有了它,看著它,一千畝、一萬畝就能在堅持中誕生。一把火毀了全家人心中的珍寶。老高眼前發(fā)黑,暈倒在山坡上。老張急火攻心,病倒了。孩子們傷心得吃不下、睡不著。
更慘痛的事情隨后再次發(fā)生。五百多畝苗木在火中化為灰燼。那是全家人的黑暗時刻。老高什么也不說,他帶著家人把燒死的樹苗挖掉,栽上新苗。還沒有完全燒死的樹,就把上面燒毀的樹干鋸掉,等待來年發(fā)出新芽。
老高說,他的山很輕,輕得只要一根火柴就能毀滅。
老高又說,他的山很重,重得要了大兒媳的命。
也是在一個秋天,那個秋天的陽光是否和此刻一樣溫煦已經(jīng)無人愿意提及,那是個不堪回首的秋天。老高的大兒媳在去信用社取款給種樹的鄉(xiāng)親們發(fā)放工資的路上遭遇車禍。那天,老高再次昏倒。醒來后他就上了山,住在一間放羊人避雨圈羊的舊房子里,不愿見人。孩子們被突然降臨的災(zāi)禍擊垮了,紛紛勸老高就此收場。老高不像以往那樣開口駁斥,他心里有說不出的痛苦,大兒媳是為了種樹而亡,為了以他為首的全家人的事業(yè)而亡,從某種角度而言,他覺得是他連累了大兒媳,是他的夢想讓大兒媳為之送命。
那些天,老高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挖呀、栽呀。在沉默中他想了很多。他想,如果就此罷手,半途而廢,讓一座荒山一直荒下去,就更對不起大兒媳了,她是為這些樹而死去的。
這件事過去十七年了,再次提起,老高依然老淚縱橫。還能說什么呢?不說了。種樹,種樹。
直到八十二歲,老高終于干不了重活兒了,但是他仍然幾乎天天上山,去看兒孫們和鄉(xiāng)親們種樹護林,去看山上的那片綠。老伴說他,只要一看見綠,啥煩心事兒都沒有了,只剩下滿心的快樂。他走起山道來依然是步伐矯健,一個小時就能到達海拔一千多米的林地,下山也只需要四十分鐘,不少年輕人的腳力都不如他。
臨近傍晚,太陽如進入暮年的人,光線柔和,包容萬物。層巒疊嶂,蒼茫翠綠?;R山上已經(jīng)形成了“四層樓”的立體綠化,一層油松、側(cè)柏,二層刺槐,三層胡枝子,四層冬凌草。老高說,虎廟山上,人能看見的樹,都是他種的。他說這句話時,尾音拉得長,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如果說漫長的二十年是一幕戲劇的話,這句話恰恰就是一首詠嘆調(diào),抒情中有滄桑、有苦痛,而所有的艱辛都在虎廟山上生根成樹。
是的,生根成樹,開花結(jié)果,這些都已經(jīng)眼見如實,早年栽種的桃啊、梨啊,已經(jīng)掛果。老高對村人們說,山上果子熟了,大家都可以去摘。鄉(xiāng)親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千真萬確,老高就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他說,山是他承包的,但山是國家的,他只是為國家護山,樹上的果實屬于集體、屬于大家。他唯一的條件就是,采摘果實時,不能損壞樹木。每到盛夏,杏、桃成熟,每到仲秋,核桃成熟,鄉(xiāng)親們采摘的果實價值常常達到十萬元左右。村里有些婦女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外出打工,在家又沒有掙錢的門路,老高就讓她們常年到林地種樹管樹,給她們發(fā)工資。嘰嘰喳喳的女人們邊干活兒邊說笑,像林子里飛來了一千只麻雀。
我和老高聊虎廟山、聊他的樹的時候,我的朋友風(fēng)子正在遠方寫一首贊美樹的詩。他寫道:“一棵樹站久了,連影子都能按住大地,并且把你一點兒一點兒地,吸進虛空……”
是的,一棵樹站久了,連影子都能按住大地。
老高,他是一棵樹。
原載《牡丹》2024年第3期
美術(shù)插圖:吳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