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玉

底線教育是公民教育的一部分，底線意識也是公民意識的一部分。底線教育是當前教育的短板，如何筑牢底線教育根基，提升兒童青少年道德品質，幫助他們在未來更好地適應社會環(huán)境？本刊對北京師范大學全球化與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研究院院長、哲學學院教授沈湘平進行了專訪。

底線決定“上限”

《教育家》：近年來，校園霸凌事件屢見不鮮，有些手段極為殘忍。這與底線教育缺失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您認為，底線教育缺失背后的原因主要有哪些？

沈湘平：在我看來背后的原因可以歸為如下幾點——

其一，學校是一個小社會，社會經歷了由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以及由現(xiàn)代到后現(xiàn)代的轉型，使固有的底線意識在一定程度上被摧毀。在社會發(fā)展的轉型時期，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一些不良社會心態(tài)悄無聲息地蔓延，學生之間的霸凌事件正是這種風氣在校園中擴散的體現(xiàn)。

其二，當今學校教育過于注重“高線”教育、知識教育，強調“大學”，而忽視了“小學”。南宋時期著名思想家、教育家朱熹曾言：“古者小學，教人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jié)；愛親、敬長、隆師、親友之道?！眰鹘y(tǒng)德育重視實踐活動在培養(yǎng)人良好道德品質中的重要作用，通過日常生活為兒童奠定修身的基礎。這是當下德育教育比較欠缺的。

其三，家庭教育不到位。這主要包含三層意思：缺少相應的“家教”，以自我為中心，缺乏將心比心的共情能力；原生家庭的不完整，這種不完整很可能導致孩子曾在某些時候遭受過別人的欺負，在這一過程中，孩子逐漸丟棄了內心蘊含的正義和公平，最后從“屠龍者”變成了“惡龍”；家庭內部的一些錯誤示范，比如家庭成員之間的暴力行為，往往會使孩子變得有暴力傾向或凡事忍氣吞聲。

針對家庭教育不到位，我認為家長應做到：不管工作多忙、夫妻關系如何，都要努力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父母要共同關愛孩子的成長，給予盡可能長時間的陪伴，這是一個基本前提；在此基礎上，父母要注意自身的言行，想讓孩子成為一個有底線的人，自己要先做一個有底線的人。此外，我們還要發(fā)揚優(yōu)良的家風、家訓、家教，在家庭教育中要有原則和底線，特別要加強生命教育，增強孩子對生命的感受力和敬畏感。

其四，網(wǎng)絡媒體的負面教育作用。網(wǎng)絡時代，年輕人不僅關注新聞本身，更關注新聞下面的網(wǎng)友評論。因為評論中有不同觀點的交鋒，會相互撕扯，背后是立場和價值觀的沖突。彈幕是年輕人比較喜歡的一種有趣、生動的表達方式，但其中也有一些偏離主流價值觀的內容，如性別歧視、地域歧視、低俗文化等。青少年的逆反心理和獵奇心理比較重，越是跟老師和家長不同的聲音，他們往往越覺得有個性，越愿意去了解。但在當前，這一問題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

《教育家》：當前，家庭教育、學校教育講得多是如何考上好大學、找到工作、多掙到錢。作為教育工作者，請談談底線教育對人（尤其是價值觀形成和確立的關鍵期的青少年）成長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沈湘平：有底線是人之為人的重要標志。孟子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意思是人和禽獸不同的地方只有一點點，而那一點點東西就是做人的底線。守住了底線，就是守住了做人的根本；跌破了底線，那就與禽獸無異。人生下來是一個自然人，由自然人到社會人的轉變過程叫社會化，每個人必須經過社會化才能使外在于自己的社會行為規(guī)范和準則內化為自己的行為標準，這是社會交往的基礎?？鬃又v“克己復禮為仁”，人一輩子其實都在與自然人“做斗爭”。

有底線意味著有所不為，使自己的行為成為意志支配的對象，也就是變得有理性。勇敢地運用自己的理性就是啟蒙，所謂啟蒙是擺脫自己加之于自己的受監(jiān)護狀態(tài)，這意味著人的成熟。

底線決定人生高度。以“木桶理論”為例，一只木桶能盛多少水，并不取決于最高的那塊木板，而恰恰取決于最短的那塊。同理，一個人的境界有多高，人生能走多遠，關鍵取決于人的底線。做人底線決定著人的素質，也決定著人的境界，而境界決定著人生的高度。樹高千尺不離根，人生百態(tài)要兜底。一些曾經叱咤風云的高官、名人，由于沖破法紀底線，墜入犯罪深淵，教訓慘痛、發(fā)人深省。

底線教育有助于提升青少年的適應能力和責任感，對未來是一種預演。底線問題，涉及人在某種關頭、某種情境之下調整自己，做出一種有利于自己也有利于他人的選擇。當今青少年一般是在比較“理想”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哪怕有一些出格的言行，家長和學校也盡量采取包容的態(tài)度，而不是挑剔他們的過錯。在我看來，所有的教育都是走向社會的演習，社會是一個充滿競爭的舞臺，誰都難免會遇到各種困難和挫折。如果在青少年時期沒有做好這種預演，走向社會時恐怕就難以適應。青少年時期所接受的教育，并不僅僅關乎這一時期，而會影響人的一生。

底線選擇要對自己負責，也要對他人負責

《教育家》：底線教育是公民教育的一部分，指人可能由于各種原因處于某種困境，在多樣化的選擇中，我們的教育者該如何引導受教育者作出一種適時、適當并適合自己實際情況的底線選擇？

沈湘平：第一，幫助孩子澄清、確定自己的底線。一方面，引導他們堅守自己做人做事的底線。比如：善待生命，愛惜身體；遵守法律，不肆意妄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同時，我們要以身作則，用自己的言行去影響孩子，讓他們在生活中學會守住底線。另一方面，告訴孩子要堅守與他人關系的底線，有些事情是堅決不能妥協(xié)的，必須有所堅守。比如：不容忍他人對自己的傷害和侮辱，不為討好別人而妥協(xié)自己的原則。

第二，加強生命教育，敬畏生命，這是一切底線的“底線”。有一點需要引起注意，網(wǎng)絡媒體切忌大肆報道青少年兒童的自殺事件。當前，青少年兒童自殺現(xiàn)象已經成為我國亟須解決的重要問題。媒體、自媒體對自殺事件不規(guī)范的報道，極易刺激傳染涉世未深的青少年，是誘發(fā)模仿自殺的高危因素。特別是，如果太多人都替自殺的孩子感到惋惜，會讓其他孩子誤認為以這樣的方式可以凸顯自己的價值。

第三，培養(yǎng)多元思維和共商精神。多元思維的主要特征是交流性、兼容性、有機性、差異性、多樣性、共生性和互補性，強調從多個角度和維度去看待問題，要求人們具備開放的心態(tài)，接納不同的觀點和意見。這種思考方式可以幫助孩子站在對方的角度去思考問題，并在不同的觀點之間尋找共同點和聯(lián)系，有利于減少誤解和沖突，提高孩子的溝通技能。但現(xiàn)實中很多孩子在多樣化的選擇下通常是一種單一思維，往往只從一個角度想問題。在某些問題面前，只能提出單一的設想、單一的答案。這里要強調的是，底線教育并不是犧牲自己成全別人，而是在極端情況下如何共商、共生，既要成全自己，也要寬容他人。

第四，提供案例對比效果，引導孩子做出對目標恰當性與手段合理性、合法性的考慮。模仿是孩子的天性，也是一種學習方式。家長和老師可以通過提供一些案例和故事來教孩子做出正確的決策和選擇。比如，當遇到人際沖突時，是選擇以暴制暴還是以平等、合理、友善的方式解決問題，進而引導孩子從后果或效果的角度考慮問題，避免沖突的進一步升級。

第五，情境化演練。學校可以結合一些課程（如小學和初中的道德與法治、高中的思想政治）設計具體情景，通過角色扮演、情感體驗等方式對學生進行沉浸式教育，讓他們了解，在特定情況下怎樣做是有底線，怎樣做是沒有底線。

《教育家》：您強調：“在我們進行高遠、高層次的人生理想和價值觀念教育的同時，亟須強調公共底線特別是底線倫理道德的重要性。”您認為在教育孩子的過程中，該如何將底線教育與理想教育更好地結合起來？

沈湘平：底線教育與理想教育本不矛盾，而是相互補充，只是當下前者比較缺失。我認為家長和老師在教育孩子的過程中要注意以下幾點——

底線教育要先于理想教育。先筑牢根基再攀高峰，先做合格的人，再做優(yōu)秀、杰出的人，“根基不牢，地動山搖”；要從理想得以實現(xiàn)的角度反思底線的重要，守住人生底線，才能高揚理想風帆。

不要把大人的理想投射到孩子身上，而是讓孩子找到自己的理想，幫助不是代替，更不是強制。孩子不是父母的附屬品，而是有自我意識和獨立人格的個體。如果父母以自己的心思去揣度孩子的心思，就很容易產生錯誤的判斷。作為父母，要時時刻刻、設身處地為孩子著想，盡力去理解孩子的感受，這樣也可以教孩子學會理解別人。

要改變一味的快樂教育方式，加強底線思維教育、悲劇意識教育。不能對孩子進行簡單的快樂教育，當然也并不是任其消極難過，而是取得中道。底線思維，是指凡事要做最壞的打算，爭取最好的結果。當前，父母和老師往往一味讓孩子爭取最好的結果，而沒有告訴孩子所做的事也可能收到一個壞的結果。所以，一旦壞的結果出現(xiàn)，他們很可能無法接受。我們得讓孩子們知道，很多事情的存在與發(fā)展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悲劇意識，是在積極和消極之間取一個中道，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就是最恰當?shù)恼f明。中國先秦時期的神話，如《精衛(wèi)填?！贰犊涓钢鹑铡贰队薰粕健返龋澈笃鋵嵍际且环N“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悲劇意識，時至今日，這種精神反而成了現(xiàn)代中國人的一種缺失。

相信道德的力量

《教育家》：您曾指出，人類命運共同體最基本的價值就是底線價值。風險社會的到來使得當今人類持守共在的底線價值變得極端重要和十分緊迫。從公民素養(yǎng)的角度，您認為我們的社會該如何構筑起更為堅實的道德底座？

沈湘平：首先，學校要通過教育活動引導學生樹立起對自己負責與對他人負責相統(tǒng)一的意識。吉登斯的“生活政治理論”指出，現(xiàn)代性的重要特征是意向性與外延性之間的高度交互與敏感依賴。這“兩極”之間不斷增長、交互關聯(lián)：一極是全球化的諸多影響，另一極是個人素質的改變。也就是說，每個人都在影響世界，世界也在影響每個人。每個人的自我選擇、自我實現(xiàn)不再只是自我的事情，而是關乎整個世界、關乎人類存在的大問題。

其次，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要從“形”到“神”，傳承美德精髓，社會文明程度才能得以提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教育如果只停留在“形”與“技”的層面，是難以持久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教育應把握住其蘊含的價值觀念、思想內涵和精神境界，做到“形神兼?zhèn)洹?，才能更好地在弘揚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過程中培養(yǎng)新時代青少年的健全人格和優(yōu)秀品格。

最后，發(fā)揮各種社會組織和群體的自律“公約”作用。比如，在公共場合不要外放音樂、學生在上課時不得使用手機、跳廣場舞不能擾民等?！靶」s，大能量”，我們可以充分發(fā)揮公約作用，推動社區(qū)居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約束，增強居民對社區(qū)共治共管的責任意識和主人翁意識。

《教育家》：道德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極其重要的內容，在當下的社會環(huán)境中卻正遭遇嚴峻的挑戰(zhàn)，比如出現(xiàn)非道德化、去道德化傾向，甚至一些人喪失了基本的底線。怎樣將這種負面社會事件對兒童青少年的影響降到最低？

沈湘平：堅決防止惡意炒作，特別是對于網(wǎng)絡輿論中“加害者有原因”“受害者有罪”等偏頗觀點，要冷靜看待，既不麻木也不恐慌、放大。

對青少年要加強“世界并不完美”的預防教育。成長無“溫室”，我們要告訴孩子們，世界上有“天使”也有“惡魔”，生活中有美好也有令人生厭的事物。走出校園，學生就是社會人，必須適應社會人的角色，別讓“溫室教育”耽誤了他們。

教育孩子相信道德的力量，道德的力量也是人性的力量。青少年時期是人成長的黃金期，也是道德品質形成的關鍵期，道德信仰是青少年生存和發(fā)展的價值依存和精神支柱，可以賦予青少年無限的人生價值和美好的生活意義，引領他們健康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