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洋
一個優(yōu)秀詩人的詩作,必然會給讀者帶來新的審美感受,或者說新的感性經(jīng)驗;一個杰出詩人的眾多詩作,必然會由于內(nèi)在的邏輯關聯(lián)形成獨特的詩學。李少君就是如此,從事創(chuàng)作四十年來,他的詩作已然蔚為大觀,他以一本又一本詩集不斷刷新著我們的眼光,用一系列以自然風物為書寫對象的扎實文本逐步構建起他的自然詩學,成為新詩潮以來當代中國新詩一道卓然獨異的風景,并引領更多詩人關注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投身于自然詩歌寫作。本文將結合李少君的詩學觀點和創(chuàng)作實踐,對其自然詩學主要特征及在具體文本上的表現(xiàn),做一些必要的分析論證。
李少君自然詩學的生成,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經(jīng)歷了一個長達數(shù)十年的漫長過程。大致看來,可能與以下幾個因素不無關系:一是他生長于山水絕佳之地湖南湘鄉(xiāng);二是青年時代工作在大花園般的海南,得益于美好自然環(huán)境的滋養(yǎng);三是他從小酷愛古典詩詞,少年時代即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工作后手邊總是放著唐詩宋詞,得空就隨手翻閱,受到長期的熏陶。這些,都是他的自然詩學得以生成的要素。
李少君很早就有自覺的詩學建構意識。近些年來,他發(fā)表了多篇相關文章,在《在自然的廟堂里修身養(yǎng)性》一文中,他作了集中的闡述,摘要如下:
在我看來,自然,可以說是中國古典詩歌里的最高價值。老子說“入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這里,“自然”是比“道”更高的價值。三國王弼稱:“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萬物自相治理……”中國古代遵循著這“道法自然”的傳統(tǒng),山水詩因此成為最主要的詩歌品種,人與自然處于一種和諧的、親密的相互參照與關系中。杜甫看見“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王維體味著“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蘇東坡則“侶漁蝦而友麇鹿”,詩人們在自然中流放,向自然學習,與自然為友,在自然中獲得安慰溫暖。所以說,自然是中國人的神圣殿堂,將人徹底包容了進去。
自然是廟堂,大地是道場,山水是導師,而詩歌就是宗教。
2016年10月,李少君在鼓浪嶼詩歌節(jié)國際詩歌論壇上發(fā)言,闡述了自己的自然觀,認為美國對現(xiàn)代文明的負面作用反思較早,自然文學已成為美國文學的主流,他“就在中西方兩種自然思想和觀念之中,根據(jù)個人的體會,尋找自己的路徑”。
由此可見,李少君的自然詩學,深深扎根于本土文化傳統(tǒng),并深受蘊含在中國古典詩詞中的自然觀影響,借鑒吸收了西方現(xiàn)代生態(tài)主義思想的有益成分。其中,“道法自然”是他的自然詩學的核心理念,圍繞著這個核心理念,他不僅明確提出許多自然詩學的觀點,也用他多年來的創(chuàng)作實績進行了強有力的印證。
李少君主張重新恢復自然的崇高地位,保持對自然的敬畏。他說:“海德格爾就呼吁回復天地人神的循環(huán),人只是其中的一環(huán),反對把人單獨抽取出來,作為世界的中心和主角,凌駕于萬物之上??梢哉f與中國古人智慧相呼應?!?/p>
他的《神降臨的小站》就描寫了置身于呼倫貝爾大草原中央的體驗,感覺自己“小如一只螞蟻”, “獨自承受凜冽孤獨但內(nèi)心安寧”,接著步步后退,寫到似乎冥冥之中感到“神”的存在,這可能讓很多讀者覺得困惑,但如果與他的主張聯(lián)系起來,就會豁然開朗。我想,或許因為詩中所寫的地方至今保留著原始宗教薩滿教,它有祖先崇拜、圖騰崇拜和自然崇拜,相信萬物有靈和靈魂不滅,認為宇宙萬物息息相關,萬物皆神圣——這些觀念與李少君的自然詩學理念多少有相通之處,何況中國詩人中很多都如早期的郭沫若一樣是泛神論者,因此在這首詩中,“神”是大自然偉大而神秘的力量的象征,就像羅賓遜·杰弗斯的長詩《雜毛種馬》中的“馬”一樣,令人心生敬畏。但杰弗斯的“馬”最終被人射殺,而李少君的“神”卻永遠居住在“廣大的北方”。另一首詩《暴風雪之夜》也寫到了“神”:
那一夜,暴風雪像狼一樣在林子里逡巡
呼嘯聲到處肆虐
樹木紛紛倒下,無聲無息
像一部默片上演
我們鋪開白餐巾,正襟危坐
在廚房里不慌不忙地吃晚餐
而神在空中窺視
只有孩子,跑到窗戶邊去諦聽
這里,大人可能由于后天教育已經(jīng)成為“無神論者”,而孩子仍相信神的存在,保持著祖先遺傳的對神——大自然的敬畏。弗羅斯特的《暴風雪恐懼》似乎也可以作為這首詩的“互文”對照著來讀。在弗羅斯特那里,更多的是對大自然的恐懼,對“能否拯救無助的自己”的擔憂。而在這首詩中,是孩子“跑到窗戶邊去諦聽”,或許是出于好奇,更多的是出于敬畏之心。
在《敬亭山記》里,詩人寫道:
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一陣春風,它催發(fā)花香
催促鳥啼,它使萬物開懷
讓愛情發(fā)光
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一只飛鳥,晴空一飛沖天
黃昏必返樹巢
我們這些回不去的浪子,魂歸何處
盡管有如此感嘆,但詩人仍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在《自然對于當代詩歌的意義》一文中說:“山水是詩歌永恒的源泉,是詩人靈感的來源。道法自然,山水啟蒙詩歌及藝術?!鈳熢旎械眯脑?,幾乎是中國詩歌和藝術的一個定律?!北仨氉鹕剿疄閷?,向大自然學習。
例如《觀海》,“一次又一次以虔誠的膜拜”“溫柔的細浪的拍打”“魔幻般地編制成最奢華燦爛的花籃”“從內(nèi)里掏出一兩顆貝殼或珍珠”“最輕微的呵護,清風般吹拂/甜言蜜語地催眠,讓你安心地睡去/——若果醒來,就隨手一伸/抹來一縷晨曦或一片明月為你化妝”。從大?!懊咳绽镅堇[著無數(shù)浪漫的花樣”里,可以學到古代謙謙君子如何向窈窕淑女獻殷勤,贏得愛情,抱得美人歸;在《大明湖的野鴨》中,“我”雖然通過修禪悟道,已習得了“湖泊的心”“荷花的心”,但看到“野鴨子一下就飛到了對岸的樹上”,忽然覺悟到,“鴨子要野才能飛起來/鴨子一野就能飛起來”。作為人,不能被種種所謂文明的規(guī)訓和條條框框所束縛,不能過于理性化,必須恢復和保持原始的野性,才能有創(chuàng)造的活力和能力。
在《自由》中,詩人寫道:“春風沒有禁忌/從河南吹到河北/鳥兒沒有籍貫/在山東山西之間任意飛行”“溪流從不隔閡/從廣西流到廣東/魚兒毫無生疏/在湖南湖北隨便來回串門/人心卻有界限/鄰居和鄰居之間/也要筑起柵欄、籬笆和高墻”。從這些自然風物里可以看出,自由不僅是創(chuàng)造力產(chǎn)生的必要條件,也是人們相互溝通和建立情感關系、和諧共處的重要因素。弗羅斯特的《補墻》寫了兩個人去修補本來無需存在的一道有形之墻,兩顆心卻隔著一道無形之墻,尋求溝通卻以失敗告終。兩首詩互相參照來讀,相信會有更多啟發(fā)。
弗羅斯特認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生長發(fā)育,也像自然中其他事物一樣萎縮凋敝,但同時因為人有意識和心智活動而高于自然”,強調(diào)自然界中“人的成分”;另一位美國偉大的生態(tài)主義詩人羅賓遜·杰弗斯反對人類中心主義,創(chuàng)造了“非人類主義”這個詞,并以此要建立自己的“新宗教信仰”,突破了《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中人類有高于其他物種的優(yōu)越性并要管理它們的說法,不承認人類是生物界的中心、地球的主宰,不承認生物有高下之分。他認為人類過于以自我為中心,對“令人驚訝的事物之美”過于漠不關心。
在鼓浪嶼詩歌節(jié)國際詩歌論壇上的發(fā)言中,李少君說:“中國人認為自然萬物都是有情的,世界是一個有情世界,天地是一個有情天地。王夫之在《詩廣傳》中稱:‘君子之心,有與天地同情者,有與禽魚鳥木同情者,有與女子小人同情者……悉得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體天地之化,微以備禽魚草木之幾。古人推己及人,由己及物,把山水、自然、萬物當成朋友兄弟……如此,人才能與自然和諧共處,在一個大的境界中,心與天地合一,生命與宇宙融為一體,人得以心安?!边@段話,可以看作是李少君對兩位美國詩人的遙相呼應。
在《西湖邊》一詩中,他寫道:“所以,近來我有著一個迫切的愿望/希望盡快認識這里所有的花草鳥獸/可以一一喊出它們的名字/然后,每次見到就對它們說:你好?!毕Mc動植物像與人類一樣友好相處,而對于人類戕害它們的行為感到觸目驚心,如《某蘇南小鎮(zhèn)》,本來是“一個由鳥鳴和溪流統(tǒng)一的王國”,“這里的靜寂靜寂到能聽見蟋蟀在風中的顫音”,但是“也曾有過慘烈的歷史時刻/那天清晨青草被斬首,樹木被割頭/驚愕的上午,持續(xù)多年的慣常平靜因此打破/濃烈嗆人的植物死亡氣味經(jīng)久不散”。平時我們習以為常、視若無睹的“修剪行動”,現(xiàn)在看來竟然如此粗暴、兇狠、殘忍,這樣的詩喚醒了讀者麻木不仁的感官和感受能力,直擊人心,令人感同身受,有疼痛之感,令人不能不反思,忍不住要問:真的有必要出于人類喜惡而加害植物嗎?難道植物就沒有神經(jīng)和思維感覺到痛苦嗎?
《仲夏》描寫了在平靜的樹林里,蜘蛛對小飛蟲的一場“驚心動魄的捕殺”,詩人的筆就像攝影機鏡頭,不動聲色地拍攝了整個過程,讓人看到自然界暗藏的兇險,看到動物世界弱肉強食的殘酷真相。然而,這些屬于萬物得以生生不息、亙古不變的自然法則,只能徒嘆奈何。作者沒有在這里做道德評判,更沒有對小飛蟲伸出援手,只是客觀記錄下來,這正是現(xiàn)代生態(tài)主義科學理性的態(tài)度——對自然界不介入、不干預,就是最好的尊重,讓所有生命體在生與死的自然循環(huán)中保持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平衡。
李少君至少有三首詩寫到貓,在《何為藝術,而且風度》里,一只貓“迎著清風/悠閑地彈起陽光的五線譜/然后,一曲完畢,揮一揮手/踩著貓步走了”,簡直是風度翩翩的音樂家;《通靈的特使》中的貓,“深養(yǎng)于書香之家/狂躁的脾氣早已修煉得溫柔/沉香之韻味,詩畫之優(yōu)劣/它一聞便知,但不動聲色/它對俗人也一聞便知,會躲得遠遠/若遇心儀之士光臨,它會主動迎上去/乖巧地伏在桌椅邊,半閉著雙眼/聆聽主客對話,仿佛深諳人世與宇宙的奧秘”,它已經(jīng)成了貓精,不,簡直是人精,可謂“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了。而《野貓》中的一只貓,以前“每個黃昏,這只貓/都要跳到這條長椅上坐一會兒/它和主人在這條長椅上度過無數(shù)時光”,如今,
幾年過去,它還保持著這個習慣
院子里的人也習以為常
它不受打擾地坐在那兒
仿佛老人還在,仿佛
老人的亡靈短暫重返
它要陪她一會兒……
“它還保持著這個習慣”,難道只是習慣,不是出自對已故老人的眷戀、懷念嗎?看似輕描淡寫的語句,包含著深沉的感情容量,也給人巨大的聯(lián)想空間。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隱士,隱逸思想是道家哲學的重要內(nèi)容,《莊子》里寫了許由、列子、顏回等隱士,先秦儒道兩家形成隱逸思想理論精髓;魏晉時期名士歸隱蔚然成風,隱逸文化發(fā)展到頂峰;從唐宋直到明清,隱逸也是一種文人風尚,在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很多表現(xiàn)隱逸情趣的詩詞。
在李少君的詩集中,有相當數(shù)量的“隱逸”之詩,題目涉及“隱”字的就有多首。在《隱士》中,隱士就應該居住在“尋常人輕易找不著”的地方,與鳥獸為伴,與家禽貓狗為友,“在山中發(fā)短信,像是/發(fā)給了鳥兒,走路,也總有小獸相隨/庭院要略有些荒蕪雜亂/白鵝站立角落,小狗擋住大道/但滿院花草芳香四溢”“房子在水邊,船在湖上”,就像蘇軾被貶謫在湖北黃岡,東坡開荒種地,雪堂寫字吟詩,偶爾與二三好友載酒劃船,在山水中放浪形骸。
晨起三件事:
推窗納鳥鳴,澆花聞芳香
庭前灑水掃落葉
然后,穿越青草地去買菜
歸來小亭讀閑書
間以,洗衣以作休閑
打坐以作調(diào)息
旁看嬌妻小烹調(diào)
夜晚,井邊沐浴以凈身
園中小立仰看月
——《隱居》
詩人向往的是遠離城市喧囂,居住在山野鄉(xiāng)村,置身于鳥語花香里,讀讀閑書,賞賞花草,家里藏嬌妻,園中望明月,間或買菜、洗衣、打坐,過著閑適恬靜的生活。他愿意做這樣一個潔身自好的“新隱士”:
孤芳自賞的人不沾煙酒,愛惜羽毛
他會遠離微博和喧囂的場合
低頭飲茶,獨自幽處
在月光下彈琴抑或在風中吟詩
這樣的人自己就是一個獨立體
他不愿控制他人,也不愿被操縱
就如在生活中,他不喜評判別人
但會自我呈現(xiàn),如一支青蓮冉冉盛開
——《新隱士》
在《來雁塔之問》中,他喜歡的是“萬畝荷花,十里垂柳,隨處竹林”這樣的“風光遺產(chǎn)”,他希望擁有“半池月色,一泓清水,數(shù)點蛙鳴”這樣的“閑適心態(tài)”,他想做“吟兩句詩,撫一曲琴,養(yǎng)一夜心”的“癮君子”,他努力養(yǎng)成“情似湘江,頑如石鼓,固若衡岳”這樣的“節(jié)操胸襟”?!傲魉薄皹涫a”“蟬鳴”“清風”“木屋”等等,“在北京附近郊外幾十公里就可找到”,“但問題是,在這個紅塵滾滾的時代/到哪里去定制一個愿意安靜地隱居于此的君子呢?”(《京郊定制》)其實,詩人早已把自己“定制”成一個“隱修士”或者說“隱君子”了:
我亦如此,每日里宅在家中
飲茶讀詩,也沒別的消遣
看三兩小雀在窗外枯枝上跳躍
但我啊,從來就安于現(xiàn)狀
也從不擔心被世間忽略存在感
偶爾,我也暗藏一丁點兒小秘密
比如,若可選擇,我愿意成為西山
這個北京冬天里最清靜無為的隱修士
端坐一方,靜候每一位前來探訪的友人
——《西山如隱》
偶爾趁假期逃離城市,找一處僻靜的山野村落小住一段時間,就可以體會到這首小詩中表露的心境,但必須修煉到超脫世俗功利、甘于寂寞、心靜如水,“從不擔心被世間忽略存在感”,才能如此淡定。由于種種羈絆和牽扯,一般人不可能逃脫紅塵,去清凈山林做隱士,但千百年來許多讀書人“外儒內(nèi)道”,以“出世之心入世”,早已通過身體力行做了示范。作為當代人,如果能適當減少物欲,解開名韁利鎖,不為世間紛擾所困,時時刻刻注意內(nèi)省和體察,將為人處世視為修行路徑,一樣能使自己的心境“恬淡虛無,真氣從之”, 活出一份自在與灑脫,并且有一番作為?!凹氂曛腥源┐髡R彬彬有禮的他/顯現(xiàn)出與這個時代的一種禮貌的疏離感”(《疏離感》),在繚亂人心的春風飛絮中,這個溫文爾雅的書生,大概是詩人的自畫像。
人們在鬧市紅塵里奔波勞碌,繁忙、困頓、受挫,壓力山大,難免產(chǎn)生焦慮、抑郁,假如抽出時間投身于山水之中,就會得到自然的撫慰和療治。在《南渡江》中的“我”,“每天,我都會驅(qū)車去看一眼南渡江”,“看了又怎么樣?/看了,心情就會好一點點”,在《西湖邊》,“我和她的爭吵/也一下子被風吹散了”“一個雨季我都陷在迷茫里/繃著臉,不笑,經(jīng)常不由自主地發(fā)愣”“但是夏季的到來治好了我的憂郁癥/麗日藍天讓愁郁無處躲藏/清風和爽掃除了蔭翳/夏天徹底緩解了我的神經(jīng)緊張”(《夏天的到來拯救了我》)。正如他文章中所談到的,“自然山水具有強大的精神凈化作用,靈魂過濾功能?!剿娍梢园参啃撵`,緩解世俗的壓抑?!?/p>
如今,生態(tài)破壞和垃圾污染隨處可見,坑蒙拐騙不時耳聞,置身于這樣的環(huán)境,又如何修身養(yǎng)性呢?詩人用詩做了解答。在混亂而骯臟的海邊,周圍“都只有混濁的海水、污穢的爛泥/一兩艘破舊的小船、廢棄的漁網(wǎng)/垃圾、避孕套、黑塑料袋遍地皆是/和我們司空見慣的塵世毫無區(qū)別”,“但這并不妨礙我”“凝思默想,固執(zhí)守候”,“直到,一輪明月像平時一樣升起”(《并不是所有的?!罚?,在濁流邊緣,品德高尚之人遺世獨立,保持頭腦清醒,這明月就是他清凈自在、圓滿自足的心性。
在《古渡》里,他寫道:“每一個人心中都會有一個古老的意象”“而我獨愛古渡,掩抑于茂密大樹底下/無論喧鬧或寂寥皆沉默的古渡/面對一條阻斷陸地和行人的水/自渡,渡人”?;蛟S,這正是他為人處世之道的精神寫照。
云給山頂戴了一頂白帽子
小徑與藤蔓相互纏繞,牽掛些花花草草
溪水自山崖濺落,又急吼吼地奔淌入海
春風啊,盡做一些無賴的事情
吹得野花香四處飄溢,又讓牛羊
和自駕的男男女女在山間迷失……
這都只是一些閑意思
青山兀自不動,只管打坐入定
——《春天里的閑意思》
《春天里的閑意思》將青山和春天里萬物的騷動、喧鬧放在一起,形成分外有趣的對照:小徑和藤蔓都似乎春心萌動發(fā)生戀愛了;溪水像外出務工或求學的人們一樣奔忙;春風像一個小愛神,盡做些頑皮無賴的小動作,挑起柔情蜜意,撩動春心愛欲,讓“男男女女在山間迷失”;而青山兀自不動,像和尚“打坐入定”,在它眼前,似乎早已“色不異空”“色即是空”,一副勘破紅塵、超越世俗的樣貌。其實,它頭上身上早已“青”了,它的“不動”也是一種“我執(zhí)”——這不是絕妙的諷刺,又富于靈動的禪意嗎?
李少君在《自然對于當代詩歌的意義》中說:“江南是中國人最理想的居住地。自然和生活融合,理想和現(xiàn)實并存,詩意和人間煙火共處。江南最符合中國人向往的生活方式、觀念與價值——道法自然。江南將‘道法自然變成了現(xiàn)實。‘道法自然是詩意的源泉,江南文化因此被稱為‘詩性文化,是中國文化中最具美學魅力的部分?!?/p>
在《江南》一詩中,他再次用意象化的語言表明他的觀點:“春風的和善,每天都教育著我們/雨的溫潤,時常熏陶著我們/在江南,很容易就成為一個一個的書生……最終,亭臺樓閣的端莊整齊/以及昆曲里散發(fā)的微小細膩的人性的光輝/教給了我們什么是美的規(guī)范”。另一首《抒懷》更是藝術地描繪了他的理想生活圖景:
樹下,我們談起各自的理想
你說你要為山立傳,為水寫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寫真集
畫一幅窗口的風景畫
(間以一兩聲鳥鳴)
以及一幀幀家中小女的素描
當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樹下
讀這首小詩,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幅水墨畫:在一座普通的農(nóng)家小院里,一棵濃蔭蔽日的大樹下擺放著桌椅,一位熱情好客、溫文爾雅的主人正在招待朋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主與客一邊飲茶一邊閑談。客人好像是徐霞客式的人物,到處游歷名山大川,志在“為山寫傳,為水寫史”。主人的興趣恰恰相反,他志在歸隱,似乎是一個戀家的宅男,喜歡欣賞自家周圍的四時景物,享受居家生活和天倫之樂,更離不開天真可愛的小女兒。第二節(jié)還令人聯(lián)想到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等很多抒寫隱逸情趣的古詩?!按翱诘娘L景畫”也許就是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被素描的小女,為什么“一定要站在木瓜樹下”?讓人想起《詩經(jīng)》中的《木瓜》一詩,好像委婉含蓄地表明“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古道熱腸。
這首小詩短短七行,“言有盡而意無窮”,有中國畫“飛白”和“計白當黑”的效果,寥寥數(shù)筆就勾勒出中國傳統(tǒng)社會耕讀人家或書香門第的圖景,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語言看似簡單,含義實則豐富:表面寫的是類似陶淵明歸田園居的耕讀之樂、天倫之樂、交友之樂,實則抒發(fā)的是友情、父女情、熱愛自然之情,內(nèi)里暗含生活之道、做人之道、交友之道,甚至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我三者之間如何實現(xiàn)和諧的哲理。
“自然一詞具有復雜多義的含義,除了指大自然之外,也可形容一種狀態(tài),比如自然而然、任其自然,還可以是一種生活方式和精神理念……”這首詩描繪的是理想的生活,也是生活的理想,寄托了作者以及自古以來中國文人的追求??侦`飄逸的意境,以自然之美與古典境界為依歸,趨近于禪宗的了悟和道家的淡泊。當然,它成功地進行了古典精神的現(xiàn)代性轉化。它還可以作為打開李少君詩歌之門的一把鑰匙,李少君的其他作品,大多可以看作是這首小詩的擴展和延伸。這是另一種“批判性、否定性、超越性向度”,或許,這也可以是中國詩人用來抵抗和消解“現(xiàn)代性”的一種方式。
一座四合院,浮在秋天的花影里
夜晚,桂花香會沁入熟睡者的夢鄉(xiāng)
周圍,全是熟悉的親人
——父親、母親、姐姐、妹妹
都在靜靜地安睡
那曾經(jīng)是我作為一個游子
漂泊在異鄉(xiāng)時最大的夢想
——《四合院》
“四合院”不僅是游子的最大夢想,也是幾乎所有中國人對居住的最高理想。有人說,一座四合院框一方天地,里面有四季輪回的雅致風景,里面有幾代同堂的其樂融融。只要身處其中,心便能安定下來。庭院深深深幾許,傳承著中國人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和生活方式。只有在這樣的院落中,才能感受到這種中國式的絕美詩境。另一首詩《玉蟾宮前》則描繪了田園詩一般的鄉(xiāng)村景象:
一道水槽橫在半空
清水自然分流到每一畝水田
牛在山坡吃草,雞在田間啄食
蝴蝶在杜鵑花前流連翩躚
桃花剛剛開過,花瓣已落
枝頭結出一個又一個小果
山下零散的幾間房子
大門都敞開著,干干凈凈
春風穿越著每一家每一戶
家家門口貼著“?!弊?/p>
在這里我沒有看到人
卻看到了道德,蘊涵在萬物之中
讓它們自洽自足,自成秩序
這里,牲畜放牧,家禽覓食,蝴蝶飛舞,桃樹開花結果,一切遵照自然的規(guī)律形成自然的秩序。清水自然分流,春風不厚薄彼此,戶戶大門敞開,家家門口有“?!?,由此可以想見民風淳厚,人們安寧和樂,富足幸福,宛如陶淵明的現(xiàn)代版桃花源。與其說這是人間罕見的真實存在,倒不如說是詩人心中的理想境界。
“湖南文化中有一種強烈的使命在肩的擔當,這是一種心懷天下的氣度,是一種敢為人先的壯志,是一種砥礪拼搏的蠻勁,是輕死重義的血性,是近現(xiàn)代湖南英雄人物輩出的文化根源。”(摘自《一半書卷一半血性 湖湘子弟的家國大義》,載《文史博覽》2020年第1期,作者玉然)作為湖湘子弟和80年代大學生,受到過思想解放的洗禮,做過“闖?!备枋?,親歷過改革開放的歷程,在李少君的血液里,除了超脫的氣質(zhì),敢闖敢干的冒險精神和創(chuàng)業(yè)精神應該是主流。入世與出世進退自如,以出世之心入世,這是中國歷代很多詩人的傳統(tǒng),也是李少君性格氣質(zhì)的“外儒內(nèi)道”或“儒道互補”性,唯其如此,才接近真實。
在古代,我應該是一只鷹
在河西走廊的上空逡巡
后來,坐化為麥積山上的一尊佛像
濃蔭之下守護李杜詩意地和一方祖庭
當代,我幻變?yōu)橐恢缓zt
踩著綠波踏著碧浪,出沒于海天一色
但我自由不羈的靈魂里
始終回蕩著來自西域的野性風暴
——《自述》
這首詩用形象化的手法描述了他自己的心路歷程和心性所包含的主要成分。曾經(jīng)是鷹,桀驁不馴;曾經(jīng)成佛——覺悟的人,參透世相皆空,了悟生死,卻唯獨舍不下詩歌,仍守護著李白“直掛云帆濟滄?!焙投鸥Α案F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的詩意和祖先文化傳統(tǒng),這是一尊王維一樣的詩佛;在“十萬人才下海南”的大潮中,施展拳腳,大顯身手,又悠游自得,如鷗鳥在海天之間搏風擊浪,展翅翱翔。而骨子里,永遠像生長于西域、自比大鵬的李白一樣,有著不同凡響的抱負:
春風是我們的大道
海色是我們的歸途
我欲乘風攬明月
余皆為小事,何足道哉
——《致李白》
因此,他說“我是有大海的人”,“沿著晨曦的路線,追逐蔚藍的方向/巨鯨巡游,胸懷和視野若垂天之云/以云淡風輕的定力,贏得風平浪靜”,“我的激情,是一陣自由的海上雄風、浩浩蕩蕩掠過這一個世界……”
這個“傾聽過春雷運動的人”“不再沉迷于暖氣催眠的昏睡里/應該勒馬懸崖,對春天有所表示了”。
應該向大地發(fā)射一只只燕子的令箭
應該向天空吹奏起高亢嘹亮的笛音
這樣,才會突破封鎖,浮現(xiàn)明媚的春光
讓一縷一縷的云彩,鋪展到整個世界
——《應該對春天有所表示》
總的來說,李少君的自然詩歌繼承發(fā)揚中國古典詩歌抒情言志的傳統(tǒng),以山水風物、田園花草為主要書寫對象,描述自己的耳聞目睹,抒發(fā)自己的所思所感?!暗婪ㄗ匀弧辈粌H是其詩學的思想核心,也體現(xiàn)在他的詩寫方式上的自然而然,不拘一格,不事雕鑿。他深諳王維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道理,幾乎每首詩都有中國畫的審美效果,生動形象,“狀難寫之物如在眼前”,使讀者如身臨其境。他的詩歌語言簡潔樸素,明白曉暢,達到雅俗共賞;形制以短詩居多,像五絕、七絕一樣短小精悍,卻含蘊豐富,耐人尋味;從意象、意境的營造到境界的提升,都十分注重當下性、在場性、超越性;做到了“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形成清新雅致而又溫柔敦厚的風格,不僅給人以美的享受,還有思想的啟迪。他的自然詩學著力于探究人與自然的關系,追求人與自然、人與自我、人與人之間的和諧,是“天人合一”的老莊之道經(jīng)由現(xiàn)代性的轉化和創(chuàng)造——這古老的哲學思想得以重新煥發(fā)生機,長成一棵新詩的大樹,結出自然詩歌的累累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