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 于曉威
于曉威:王彪兄好,首先感謝您對本刊小說欄目惠賜新作的支持,因為大家都知道您平時既非常忙碌,又嚴格自律,寫得很少。在短篇小說《女特務(wù)》里,我個人首先是讀到了一種說不清的況味,尤其是對于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生的讀者來講,這種況味有些是年代所帶來的,有些是小說所帶來的——我的意思是說,無論在現(xiàn)實還是在文本上,它似乎顯得遙遠,又顯得真實;顯得生澀,又顯得親切;顯得變形,又令人感喟。無論怎樣,這些都是屬于這篇小說的一個奇怪的特質(zhì),能談?wù)勀鷮戇@篇小說時的感受嗎?
王彪:謝謝曉威兄給我亮相的機會。這幾年小說我是寫得很少,斷斷續(xù)續(xù)。有時候靈感來了,坐下來寫上一兩篇,大多時候則是空白。我現(xiàn)在對小說寫作沒了負擔,寫出來的那些文字,不過就是興之所至。沒錯,您說對了,我自己也發(fā)現(xiàn),我的所謂的興致,其實都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舊事,童年或者少年的記憶,如果換個角度來說,也未嘗不是我的個人創(chuàng)傷。
我的家鄉(xiāng)屬于東海前線,當年的戰(zhàn)備形勢下,小說里發(fā)生的故事背景都是真的?,F(xiàn)在讀來,頗有生澀感,甚至扭曲變形,那是因為隔著時間的透鏡,時間讓真實變形了。這樣說可能也不準確,是現(xiàn)今的時光扭曲了過往,似乎把以往的荒誕給呈現(xiàn)了出來。當然,我最初著眼的并非這一點,我感興趣的是一件災(zāi)難的發(fā)生,以及它帶來的后遺癥。我們有太多的遺忘,我常常覺得,我們是個歷史記載的民族,史書汗牛充棟,我們卻不是記憶的民族,史書是寫在紙上的,記憶卻深入人心,而且一代又一代,成為生命的傳承,那樣,遺忘就會在記憶面前潰敗。把災(zāi)難的后遺癥給呈現(xiàn)出來,這是我給記憶戰(zhàn)勝遺忘找到的方法,我希望過去的故事都能夠指向現(xiàn)在,也指向?qū)?。所以,我最強烈的感受是,我寫的過去,都是現(xiàn)在,因為后遺癥是在現(xiàn)在這個時間點上仍在繼續(xù)發(fā)生的故事與真實。
于曉威:小說結(jié)尾處的一個細節(jié),我覺得是《女特務(wù)》一個特別的妙筆,或者說小說的“眼”,即,事隔多少年后,在蘇老師宿舍,“我”無意中從墻上那面多年不變位置的鏡子里,看到了特殊角度下某種物理關(guān)系的內(nèi)容,以及事物的反轉(zhuǎn)和無言。這讓我想到了博爾赫斯的鏡子、影子或迷宮的理論,這個細節(jié)是為故事服務(wù),但同時也是一個強烈的隱喻,那么,在今天,在短篇小說里,您覺得除了細節(jié),還有什么藝術(shù)特征是特別重要的?同時,有不重要的藝術(shù)特征——比較累贅或令人討厭的嗎?是什么?請您就這個問題必須分兩面來回答(笑)。
王彪:哈,一個好問題大約都有兩面性。鏡子當然是個現(xiàn)實,我相信真實的場景就是如此;但同時鏡子當然也是個隱喻,是時空隧道的一個工具,它打開了掩藏的什么秘密嗎?是,也不是。真相在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穿越時間,記憶重現(xiàn),當年的事件呈現(xiàn)了一個后果,這才是鏡子的本質(zhì)。但是,鏡子又是真像的反光,它注定不是真像本身,這也就是影子或者迷宮的隱喻吧?我其實不能確定那里面究竟是什么,某種意義說,鏡子是個空洞,即空白。它照見的是小說里的空缺。
這樣,我想我已經(jīng)回答了您的問題,在短篇小說里,除了細節(jié),還有什么藝術(shù)特征是特別重要的?答案是:空白。
這個問題的反面,在于一個作家對藝術(shù)形式的把握,如果這個作家對文本有一種超然的敏感與自覺,那么,累贅可能反而變成了最出彩的豐滿與豐富,我自己比較喜歡似是而非的敘述,繞圈子的敘事進路。我甚至認為,短篇小說的精華,如果用登山來比喻的話,故意不走大路正路,而走小路岔路,七繞八拐,歪打正著的,忽然到了山頂,那才是它的魅力所在,有點“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意味吧。
于曉威:您經(jīng)常懷舊嗎?我感覺,可能是年齡原因,也可能是性格或氣質(zhì)原因,我個人近些年經(jīng)常容易懷舊,從您的許多作品里,我似乎也能感受到您的懷舊氣質(zhì)。您覺得,假如有的話,懷舊到底是一件什么東西?為什么?
王彪:懷舊是與記憶連接,我覺得記憶是生命存有的實質(zhì)。懷舊不完全是年齡的問題,我愿意把它看作是對生命的不斷深入的認識與更新。如果把懷舊當作自戀那無疑是淺薄的,也是矯情的,所以,我認為的懷舊,即進入過往的記憶,有點像拿手術(shù)刀切開舊事的隱疾,醫(yī)治其后遺癥的病灶。從這點來說,懷舊是痛苦的,但它也指向救贖。舊事被打撈上來不僅僅為了悼念,它要萌生新的生命,發(fā)出重生的光輝,這是價值所在,其境況誠如保羅·策蘭詩里說的:“一只被灰燼覆蓋的鳥,穿越死亡而學(xué)會了飛翔?!?/p>
于曉威:通常寫作的時候,您經(jīng)常會對自己的作品進行修改嗎?
王彪:會,經(jīng)常,好多遍。
于曉威:手頭有一本您曾寄贈給我的長篇新作《你里頭的光》,我很喜歡那種不急不緩的敘述味道,彌漫著時光緩慢游走在人性側(cè)面的顯影和節(jié)奏,以及對于生命悖論的探究。寫這部長篇用了多少時間?有過難度嗎?里面的某一個人物,是否有生活原型?
王彪:這部長篇大約寫了半年,不算太難,但某些場景難以完全放開來寫,還有小說的結(jié)局,我自己也覺得表達得不夠到位,留下一些遺憾。至于生活原型,不光有一個兩個,實際上大部分人物都是我所真實認識的。忘掉這些很容易,吸引我的則是,許多年后,那些曾經(jīng)恩恩怨怨的人事現(xiàn)在會怎樣?這是我寫這部長篇的初衷,或者說動力,我希望探究一下人性的隱秘,其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仇恨可以遺傳,詛咒是一個鏈條,如果你不用愛來消除,其強大的慣性足以導(dǎo)致下一代毀滅。
于曉威:最早大力推薦米勒《北回歸線》的瑞士著名作家布萊斯·桑德拉爾曾說,對于生活,他曾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悲傷,在固定的時間里,人們不是自發(fā)地被卷入地鐵口,就是被地鐵口給倒出來,這不是生活的本質(zhì)。那么,您是怎樣理解生活的?除了工作、讀書和寫作,您的業(yè)余生活還有什么?
王彪:如果一個人永遠只注視生活本身,我想他一定會是個悲觀主義者,因為“日光之下,并無新事”,而且“萬事令人厭煩”,最后不過就是“虛空的虛空”。生活需要超越,我喜歡過一種有信仰的生活,而非為生活而生活。
于曉威:名氣對于作家的好處——我們先不說,那么,名氣對于一個作家的壞處是什么?
王彪:好像有太多麻煩,身不由己吧。太看重名氣,人很容易變成名氣的奴仆的。
于曉威:您最初讀到的外國作家,并且對于您有深刻影響的是哪一位?
王彪:川端康成。
于曉威:對于先鋒文學(xué),您怎么看?可能是因為您低調(diào),或者我目力不及,我較少看到您對國內(nèi)先鋒文學(xué)做過大段闡述,不過說老實話,我覺得您就是其中一員。
王彪:我愿我永遠是先鋒??上Т蠹液芸炀妥兊矛F(xiàn)實了,我是說變得實際了。我們文化的好處在于實際,壞處也在于實際。我有一種失敗感。這樣說,我是在承認,我即便有過先鋒,也是過去式,我為自己悲哀,不針對任何人。
于曉威:談?wù)勀募亦l(xiāng),或您的童年?我無知地代表讀者,我覺得大家可能對這個比較感興趣(笑)。
王彪:我的家鄉(xiāng)靠海,有山也有平原,物產(chǎn)豐盛,民風(fēng)剽悍,歷史上曾出過有名的綠林好漢,還有影響深遠的高僧。這很有趣。我年輕時寫過一篇文章說到這事,把它歸結(jié)為血性與超脫,矛盾中對立的兩極,在我家鄉(xiāng)是并存的。我喜歡這種對峙的張力,我覺得這也是我家鄉(xiāng)最具活力的秘密。但當時我家鄉(xiāng)的一個領(lǐng)導(dǎo)看到我的大作后,非常反感,提出嚴厲批評,好像我丑化了我的家鄉(xiāng)似的(笑)。
于曉威:您最喜歡自己的中篇小說是哪一部?為什么?
王彪:《欲望》,發(fā)表于《收獲》1994年第2期,是我眾多成長小說里最具青春傷痛與人性深度的作品。另一部我自己特別喜歡的是《在屋頂飛翔》,有點夢魘色彩,變形的生活,怪異的意象,屋頂上的貓,像鳥一樣會飛的小男孩,于我來說,特別真實親切。
于曉威:剛剛說過您的低調(diào),因為許多人可能不知,除了著名作家,您還是著名編劇,諸如熱播電視連續(xù)劇《紅日》《旗袍》《胭脂》等,都是由您編劇的,但是您一直愿意隱身在自己正常的生活節(jié)奏中,不張不揚。您的內(nèi)心想法是什么?
王彪:電視劇寫作很累,通常難遂人意,遺憾太多,我覺得不說為好。其實我是個興趣特別廣泛的人,喜歡太多的東西,我寫過詩,寫過文學(xué)評論,現(xiàn)代文學(xué)、當代文學(xué)、古代文學(xué)均有涉獵,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我在《收獲》《鐘山》《花城》《人民文學(xué)》上接連發(fā)表小說時,也正是研究《金瓶梅》大有效果的時期,一口氣在《文學(xué)遺產(chǎn)》《學(xué)術(shù)研究》《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等刊上發(fā)表《無所指歸的文化悲涼——論〈金瓶梅〉的思想矛盾及主題的終極指向》《作為敘述視角和敘述動力的性描寫——〈金瓶梅〉性描寫的敘事功能及審美評價》等好幾篇論文,在學(xué)術(shù)界頗有影響,后來為了集中精力寫小說,不得不放棄學(xué)術(shù)研究,現(xiàn)在想來,還是有點可惜。詩歌也如此,我是先以詩人的面貌登上文壇的。后來的身份,基本上就是一個寫小說的,然后又變成了編劇。現(xiàn)在,我的這些興趣又回來了,我什么都寫,小說、詩歌、論文,去年我轉(zhuǎn)入猶太作家作品研究,尤其是對詩人策蘭花了點工夫,寫了本專著《策蘭詩論》,運氣好的話,也許今年可以出版。
我知道興趣太多不好,不容易出成果,但我沒辦法去硬寫。我不過是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去寫??偢杏X我的小說寫作還沒完結(jié),也許時機合適,我會再寫幾部小說,當然是自己最想寫的,最有感覺的生活——可能又要回到您說的懷舊了。
于曉威:您經(jīng)常出國?您覺得出國給您帶來的是什么?
王彪:我喜歡旅游,尤其喜歡去歐洲,還有中東,歷史文化比單純的風(fēng)景更具持久的吸引力。我覺得出國最直接的感受,就是你可以親身體會多元文化,人類太豐富了,狹隘的族群觀念是非??尚Φ?,而人為地制造隔閡更是愚蠢。去年十月哈馬斯襲擊以色列時,我剛好在耶路撒冷,其實我們在那兒的生活一切正常,可是看到許多中文自媒體拼命宣揚以色列有多危險,首都機場都被炸了,人們紛紛逃難。我當時的感覺,好像我們生活在兩個地球,真的是恍若隔世。而你要真正認識世界,除了讀萬卷書,還得走出去,我覺得這是我要的生活。
于曉威:您早年曾做過浙江省《東?!肺膶W(xué)雜志的主編,那是一本很好的刊物,您對自己在浙江的工作有難忘的東西嗎,或者細節(jié)?還有,我2006年開始曾在上海首屆全國作家研究生班學(xué)習(xí)兩年,與戴來、徐則臣、喬葉、劉玉棟、畀愚等近二十人一起,當然,那時候您也許還沒從浙江調(diào)到《收獲》雜志任職?——我也偶爾去過《收獲》編輯部,與李小林、肖元敏、程永新等諸位老師喝茶聊天,但是遺憾,至今也未與您謀過面。我很喜歡上海,想念上海的所有老師們,說這些又有些傷感了,我的意思是,我們都做過刊物編輯,那么對于您,您對當下文學(xué)刊物(包括自己任職過的刊物)的期待和經(jīng)驗是什么,請跟大家分享下。
王彪:我主持《東?!窌r,對內(nèi)容與版式進行大膽改革,現(xiàn)在想起來,是相當激進的,我的領(lǐng)導(dǎo)給予了大力支持,這很不容易。我喜歡那時的氣氛,當時中國美院有幾位畫家?guī)臀乙黄鹪O(shè)計,一起主持藝術(shù)欄目,王公懿的版畫給我極深印象,我特別想要她的那種在黑白木刻中體現(xiàn)水墨韻味的感覺,哪怕放到封面上不是太和諧,我也堅持要用。這里面當然有教訓(xùn),可是能夠放開來探索,比什么都好。
2000年我就到《收獲》了,屬于新世紀的新上海人(笑),您沒見到我,可能因為我在另一個辦公室。相信您來《收獲》的那些日子,我們曾無數(shù)次交叉而過。這很匪夷所思,相遇才是應(yīng)該的,但正因如此,我們的不遇倒成了奇跡。奇跡更容易讓人記住,珍惜,不是嗎?
至于辦文學(xué)刊物,我之前的經(jīng)驗,在《東?!返膰L試,就是辦出特色,有鮮明的個性,哪怕劍走偏鋒,也是值得的。但到了《收獲》,我明白了什么叫雍容大度,什么叫海納百川,又卓爾不群。李小林對作品有敏銳的看法,但一旦落實到刊物的編排上,她特別注意彼此間的搭配,于是我們就得到了一個包容的開放的豐富的系統(tǒng),是有歷史感的流動的河流,五光十色,生命充沛,綿延不絕——這可能也是文學(xué)刊物之于一本文學(xué)專著的區(qū)別吧。
2024年6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