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里無事胡亂翻手機,讀到詩人小引的一篇隨筆《月光下的米粉店》,文章寫到他在一家米粉店吃粉,粉里拌了一種土芹菜,味道好得無以描述。開始我以為是芫荽,就是天南海北的食客們都喜歡的香菜。小引大約是湖南人,吃的又是當(dāng)?shù)氐男〉?,難道湘地也有土芹菜?看了文章下面的評論互動,還真的是土芹菜,他在回復(fù)里說到了一個“脆”字,那就是了。
我最早吃到的土芹菜,是在我老家峽河上游住著的同學(xué)家。
我不知道家鄉(xiāng)的土芹菜最初自哪里來,種了多少年了。產(chǎn)量低,又不好看,上不了臺面,比如老家的酒席主菜十三花,十三道菜沒有一道與它沾著邊,所以一直不受人待見。我最早吃到它,已經(jīng)是高中畢業(yè)了。它被切成指甲長的段,連同翠綠的葉子,燴在一碗掛面里。掛面雪白,芹菜碧綠,它們奇妙地組合在一起,誕生出一種奇妙的品相和味道。掛面綿軟,土芹硬扎,一碗面,芹菜倒做了主心骨,說它喧賓奪主也不對,說它客隨主便也不是,那個當(dāng)仁不讓又相得益彰,沒法形容。老家有冬吃掛面的習(xí)慣,天冷,隨手取來現(xiàn)成的掛面,做飯方便。它多是被配以白菜或者酸菜,掛面配土芹,還是第一次吃到。
土芹菜比市面上賣的洋芹菜柴一些,脆里有著硬度,尤其是葉子,很皮。它微苦,但又苦得并不單純,有些往艾草味上靠。我見過收割蜂蜜時,人們用一把點燃的艾草熏趕蜜蜂的場景,那裊裊漫布在空中的白煙就是這個味道,它正好可以把蜜蜂驅(qū)離又不傷它性命,濃而不烈,有度有節(jié)。土芹菜在嘴里,極耐嚼,也極耐品,余味悠遠(yuǎn),那個遠(yuǎn),似乎是日子的源頭。掛面在制作中含了很重的鹽,土芹菜的味道正好將它中和、消解,或者說遮蓋了。土芹菜又極具溫柔的滲透性,湯汁里、面里全是它的味道,如果面里放的是白菜,基本就是幫襯,味道上連搭配也算不上,只是豐富一些觀感。
吃了飯,同學(xué)帶我去見識他家的菜園。園子不大,一葉葦席大小,邊緣并不扎籬笆。他爸說,芹菜味苦,不生蟲,禽畜不吃。時間才是初秋,草木依舊向榮,那一片土芹菜長得無精打采死去活來,它的葉桿向四方展開貼在地上,只有菜心部位的一兩枝豎向空中。比較起來,那豎起的枝葉要比貼地的部分弱小很多。后來知道這是它永遠(yuǎn)的模樣。我挖了兩棵,拿回家栽在園子里,從此再也沒有斷絕。
老家海拔高,冬天寒冷,百樣綠菜不過冬,只有土芹菜抗得住冬雪,扒開雪,拔幾棵回去,就是一頓下飯菜。
1999年冬天,我在麥壟間用塑料膜和竹片做了一個微型拱棚,綠油油的一棚土芹菜茁壯密實,到了春天兒子出生,正好救了春荒的急。入了初夏,窩了一罐漿水菜,一直吃到兒子滿百天。
二
2001年冬天,我到商南縣兩岔鄉(xiāng)一個叫花岔的村子修通村公路,又吃到了土芹菜。
兩岔鄉(xiāng)是距商南縣城最遠(yuǎn)的一個山區(qū)鄉(xiāng),山川阻塞,非常困窮。山高溝急,兩條河在這里交匯,水患連連,十年九災(zāi),土地很少,人們一直缺少吃的。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是香菇,也是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因為漫山都是青岡樹,人們把樹砍倒,截成一米多的段木,種上培菌,在山邊鋪排成片。秋冬是出菇的季節(jié),有一種花菇,像白蓮,老遠(yuǎn)能聞到香氣,但沒人舍得吃,等著賣好價錢。有時等來一茬好價,有時等來一幫遠(yuǎn)方騙子。
我干的是風(fēng)鉆工,那算是我爆破生涯的起始。我們在山腳的巖石上打孔,用炸藥炸出一條便路,每天推進(jìn)幾米不等。此前,年年修路年年水毀,這一回,老百姓們下了狠心,要修出一條百年工程。我們?nèi)齻€風(fēng)鉆工住在隊長家,隊長是一個有些蒼老的青年。他有一個妹妹,小巧伶俐,低眉順眼。她的未婚夫大她十多歲,是個貨車司機,雄壯粗糙,能把車開出一陣風(fēng)。當(dāng)時,雙雙都在談婚論嫁中。我們來了,家里睡不下了,她就睡在黑乎乎的板樓上,有一架木梯子相通。我們住在樓下。半夜,有時會聽到非常清脆細(xì)碎的小便聲,像一粒粒鋼珠傾倒在鐵盆里。
隊長家有一片菜園,種了滿滿一園子土芹菜。相比老家,商南縣在地理上靠南,沿312國道南下,出了縣就是河南西峽縣,那里曾是恐龍的故鄉(xiāng)。西峽已是半平原地區(qū),物產(chǎn)和生活都要富裕得多,這里的人常去河南趕集。兩岔鄉(xiāng)氣候溫暖,雖然是冬天,操作冰涼的機器,感覺并不十分冰冷。
整個一個冬天,我們吃芹菜香菇羊肉火鍋。
我們吃的叫派飯,就是飯被派在某一家,伙食費由工程部將來結(jié)賬。領(lǐng)導(dǎo)要求,讓師傅們吃好,把活干好。隊長的老爸放著一群山羊,山上種了幾十架香菇。土芹菜燉香菇羊肉,方便又絕配。
老火鍋是銅制的那種,有些古舊,繪一溜小蓮花紋,有臉盆大小,中間空心的地方可以放燃著的木炭提供熱量。羊肉、香菇、碧綠的芹菜在鍋子里沸騰、翻轉(zhuǎn)。它們產(chǎn)生出的味道和整個冬天糾纏在一塊,筷子和我們的舌頭怎么也無法分離。土芹菜加入白豆腐一塊燉,可以袪除口里的煙臭,這是村里老中醫(yī)說的。
我老家也產(chǎn)香菇,但到了太冷的時節(jié)就不生長了。這里氣候要溫潤得多,冬菇品質(zhì)最好。一個冬天,經(jīng)??吹揭蝗喝税岩淮愎奖诚律?,把一袋袋面粉和日用百貨背回山去,其中有很多酒。菇袋子體大身輕,下山的隊伍是一溜行走的塑料袋子,不見人頭,不見人腳,而上山時,有限的貨物中才顯出匆匆人形。
公路修到了王二溝口,有一塊巨石,叫鷹石,遠(yuǎn)看近看,都是活脫脫一只蒼鷹。王二溝的人說,這是神鷹,幾百年了,保佑著村子人丁興旺,無病無災(zāi)。村人不讓動,可它恰恰擋住了去路。
指揮長說,屁,炸!
我記得那是個有月的夜晚,一輪明月高懸在蒼山之上,月光淡淡地,照著山腳若有若無的人戶和狗叫。大河邊有一排老楊樹,葉子落盡,枝桿在陰影中一動不動。樹頂上有幾個老鴉窩,遠(yuǎn)遠(yuǎn)地看,像一只只擎向天空的碗,討要著什么。
那個晚上,負(fù)責(zé)點燃十公斤炸藥的隊長變成了獨眼。鷹石旁邊不遠(yuǎn)有一個坑,上面的石頭向一旁還有一點延伸,正好能藏住兩個人的身子。隊長負(fù)責(zé)點燃引線,另外一個人叫雙子,雙子負(fù)責(zé)接應(yīng),就是隊長點燃引線后,雙子接應(yīng)他跑回來,藏好。如果慌張中跑錯了方向,后果只有一個,可以想到的情狀。當(dāng)然,如果引線長一些,可以跑得遠(yuǎn)一些,安全一些,但村里沒有多余的錢,能省一尺是一尺。
點燃了引線,兩個人跳下坑,藏好了,卻老半天聽不見爆炸聲。雙子說,是不是沒點著?隊長說,不會,我看見導(dǎo)火索冒出一尺高的火花子才轉(zhuǎn)身跑。他們又等了一陣子,還是沒聲,隊長就站起來,趴在坑沿上往那邊看??佑行┥?,夠不著地面。隊長說,雙子,你趴著,我踩你肩上。雙子就趴著,讓隊長踩在肩上,隊長一寸寸冒出身子。這時候,轟的一聲,石子天女散花一樣散過來,散得漫天漫地,一些撒在了隊長的頭上臉上。這些,都是事后雙子講的。
這個時候,我們正陪著指揮長吃土芹火鍋。那一天的土芹特別好,經(jīng)過了霜凍,皮勁大打折扣,只剩下脆勁,微苦中有苦香。菜心部分微黃,像韭黃,但又不像韭黃那么弱不禁風(fēng),在肉片面前仍有氣勢。所謂指揮長就是村長,他在當(dāng)工程兵時參與過一些土石工程作業(yè)。專業(yè)講,他是個合格的指揮員。
隊長姓奔,叫奔有才。此后到今天,我再沒見過這個姓,也再沒有這個人的消息。
三
那一年,我們過運城鹽湖時正是農(nóng)歷八月初。我沒有記住鹽湖的風(fēng)光,我記住的是沿途公路和鄉(xiāng)道上晾曬的金子般鋪天蓋地的玉米粒。它們連村接舍,無邊無涯,那真叫一個壯觀。我更驚訝于它們主人的雙手,是怎么把它們從棒子上一粒粒扒下來的。我曾有過扒新玉米粒的童年,那不僅僅需要耐心,還需要狠心,有時能把指頭扒下皮來。后來,我走遍了整個北方,見到的都是把玉米棒子掛在檐下或樹上,要么就是堆在院子里過冬,風(fēng)干后脫粒,沒見過這樣扒新粒曬干的。
所子坐在我旁邊的車幫上,指著鹽湖說,山西的鹽不能吃。我說為啥,他說有毒。我們看見推土機把白花花的鹽從湖水里推上來,堆成許多小山,又把另外一種更細(xì)的白色東西堆在另一邊。它們似乎是共生的,至少是共用一湖水。分出誰是誰,確實是件艱難的工作。所子說,那些很細(xì)的東西是硝,制造炸藥和肥料用的。我知道硝其實也可以食用的,比如觀音土里就含著它,據(jù)說還有收斂的功效。
我們此行是到鹽湖后面的山上開采鉛鋅礦,一個不算工程的小工程。那時候礦業(yè)遍地開花,而礦業(yè),是最能貢獻(xiàn)個人和政府GDP的產(chǎn)業(yè)。
第二天早晨從工棚醒來,看見漫山的酸棗紅彤彤的,大的如蠶豆,小的如花生豆,青的往紅里趕,紅里往更紅里趕,更紅的那些,紅得泛著釉光。酸棗是此季節(jié)的主打。后來我走遍南北,發(fā)現(xiàn)秋天的酸棗是北方唯一的風(fēng)景。吃了早飯,工頭說,你倆去半道上接個人,她是你們的大師傅。大師傅就是炊事員,給工隊煮飯的,這個角色不重要卻不能沒有,不能沒有是一方面人人都得吃飯,一方面女人是一道風(fēng)景,這風(fēng)景雖然不能吃喝,也顏色單調(diào),但可以讓人安穩(wěn),讓人多些不實際的想法,想法有時候比吃喝更美,更重要。我和所子快馬下山,開著拉礦石用的三輪車。
在半溝的砂子路上,我們接到了大汗如雨的纓子,她拖著一只巨大的行李箱,肩膀上扛著她很小的兒子。兒子睡著了,在肩上一顛一顛的,像一件飽滿的行李。所子悄悄說:噫,這婆娘正經(jīng)東西!所子接過孩子,上了車,我負(fù)責(zé)駕車。此后,無論是下山買材料,還是送人接人,都是我開車,練出了一身過硬的手藝。車飛奔著,塵土漫天,我們身上都是灰,成了土人。小男孩渴了,哭叫著要水喝,可哪里也沒有水。我停下車,用空礦泉水瓶從機器水箱里放了半瓶水,水很燙,讓塑料瓶立刻變了形。我想起來口袋里還有一顆糖,就掏出來,放進(jìn)瓶子里,搖了搖,糖很快就化了。孩子喝了水,不渴了,沖著我笑。纓子說,快謝謝舅舅,孩子說,謝謝舅舅!
纓子是漢中南鄭人,那里挨著四川,飲食與四川相近,口音也相近,身材也相近,豐滿的S形,一張青春不敗的娃娃臉。纓子一手好廚藝,飯菜做出很多花樣,很多味道。她還有一門好手藝,殺雞如切瓜。只是那快刃利馬,那刀刀見血,讓人害怕。我覺得那不是殺雞,那是儆猴,在荒天野地的礦山,男人們少有好東西,和猴子差不多。
工頭從山下買回一捆芹菜,芹菜炒臘肉,是工隊最常見的吃法,有肉有菜,有紅有綠,好看又解饞。纓子對工頭說,你就不會買菜,你看,這短的是假芹菜。她隨手把它們挑出來,要丟掉。工頭說,我也不認(rèn)得,在村里買的,這些雜毛,賣給我假芹菜。我說,那不是假芹菜,是土芹菜。我把它們收集起來帶回工棚,下班了,煮面條吃。我是工隊唯一不愛大米的人,視面條如命。纓子知道我好這口,下山買菜時,會順帶買一小捆土芹菜回來,給我煮面條。開始,我也沒有覺得纓子有多好,煮過幾回面條,覺得纓子真是個好女人。她把土芹菜掛在床頭的竹竿上,對兒子說,給舅舅看著。小家伙就誰也不讓動。
時間過了九月九,山西的天氣涼了。酸棗樹都落光了葉,棗們紅得忘了自己是棗,在風(fēng)中閃閃爍爍,忘乎所以。野金菊黃成了金子,一坡一坡的,前呼后擁,翻山越嶺。酸棗不是一天熟透的,白霜卻是一夜來到的。早晨起來方便,熱乎乎的尿液直接有力,但在地上草上怎么也洇不開,一卷地圖展開半頁,有山無岳,有水無岸,遮遮掩掩。我們知道,冬天真的來了。
洞子打到了三百米,出礦了,只是礦帶很窄,不值一采。老板說,繼續(xù)往前走,我們就把巷道繼續(xù)往前延伸。往哪里延伸,我們也不知道,這個不歸我們操心,我們只負(fù)責(zé)把每一天的活兒干好。其實也沒有人知道該往哪里走,老板住在運城市里,過著江山美人的生活,心都讓工頭操了,工頭之所以最操心,是因為他的收入與礦的收入相連,就是說,如果打不出礦,他也只能掙個操心錢,工具的投入就打了水漂。我和工友們最擔(dān)心的是,可別把山體打穿了,那樣,老板撤攤子,我們的好日子就過到頭了。
停電了,據(jù)說山下面的變電所在維修設(shè)備,要停好幾天。一些工人就下山去了,誰也不知道他們下到了山下的哪里,工人們來自四面八方,彼此成謎。我和所子去山頂上看山的狀況,就是看山的厚度,估算打到什么位置了。當(dāng)然沒有人讓我們?nèi)プ鲞@件事,是我們要為自己的明天打算。走了大半天,登上了山頂,山一點也不巍峨,山的那一面一點也不陡峭,同樣酸棗漫漫,荒草無邊,這說明山體的厚度足夠,也說明了我們的明天還很遠(yuǎn)大。
我們沖著山那邊的小村子喊了幾嗓子,沒有應(yīng)答,可能連狗也沒有聽到,村子太遠(yuǎn)了,遙遠(yuǎn)得像一個夢,山風(fēng)太大了,摧枯拉朽,讓我們的頭發(fā)和衣服又掙脫又伏貼。我們沖山下撒了一泡熱尿,就回頭下山了。
下到山腰,可以看清礦區(qū)了,看見纓子站在工棚門口,向山上張望。她的紅衣裳無比扎眼,像一串掛在門邊的紅辣椒。所子說,這女人真是正經(jīng)東西。我說正經(jīng)不正經(jīng)不知道,不過挺不容易是真的。所子說,纓子給你煮好芹菜面條了。
到礦場,聽到廚房里似有人打斗。進(jìn)了門,果然看見一個人抱住一個人在啃,像啃一根甘蔗,一個死不放手,一個拼命掙扎。不是別人,是工頭和纓子。我們當(dāng)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操起案上的水盆,把一盆水沖著工頭兜頭澆下去,他們像兩條蛇一樣解開了。
工頭有些惱羞成怒,但臉上一點兒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他嘿嘿一笑說,練練手藝,練練手藝,別當(dāng)真,別當(dāng)真。所子也笑著說,就是,就是,我們男人的手藝都荒廢了。
半月后,纓子下山走了,之所以走,也不是飯不好做,也不是怕再被人欺負(fù),她說是工資太低了,更主要的是,她的兒子要上幼兒園了。纓子說,要去城里找份方便孩子上學(xué)的工作。
自然,是我開車送她下的山。
四
一點題外話。
幾十年里,我住過很多旅館。住過三元錢一晚的旅店,為省電,老板不讓拉燈,上廁所看不見,點一支煙。如果店里當(dāng)晚沒有客人,也可包房間,四張床,十元也能拿下,攤到每個人頭上,更便宜。當(dāng)然,掙了錢的時候,也住過幾十塊上百塊的店,除了干凈點,服務(wù)周到點,本質(zhì)上也沒有區(qū)別,都是睡一晚上覺的事。旅館是個歸來的地方,說到底,是個出發(fā)的地方,東與西,南與北,成與敗,榮與辱,生與死,在這里完成一場又一場接力。旅館也是一個江湖,人世百態(tài),看見看不見的刀光劍影,盡在其中。
運城那場活結(jié)束的第二年,我去山東招遠(yuǎn),在一個縣城又碰到了纓子。人一輩子有無數(shù)場相見,有些相見說得清,有些相見說不清,有些相見像沒有相見,有些相見像再沒有別離。那個晚上,我去住旅館。
旅館叫纓子旅館,有些高檔,有些氣派,有幾十個房間,三四層樓。在前臺登記時,小姑娘問我,你一個人?我說一個人,她問要服務(wù)嗎?我們有好幾檔服務(wù)。我說,就是睡個覺,明早天亮就奔山東。這時候,從后面走出來一個人,化了妝,很時髦,有些漂亮,甚至有些妖艷。我們幾乎同時認(rèn)出了對方。纓子放下事情,我們說了很多話,關(guān)于別后的,關(guān)于她的事業(yè),她的家。她的男人好幾年前就走了,在日喀則。最后,她給我安排了一個最好的房間,當(dāng)然最好的就是最貴的,她沒要錢。她是老板。纓子說,無論出去回來,只要經(jīng)過這里,就來住,這么大的店,也不少你一張床,你也別硬掙氣,省幾十塊錢,買件衣服。我說,行。
半夜里,家里來了電話,有急事,怕吵著別人,我去院子里接電話。小縣城燈火闌珊,車喧人囂,漫街燈光連接著天空。經(jīng)濟的突飛,讓無數(shù)事物充滿了醉漢的模樣。
半年后從山東回來,我又去了纓子旅館,已換了名字,也換了營生,改成了小超市,依舊熱鬧非凡。問原來的主人去哪了,只有一個人知道,說,吃牢飯去了。
我想起來所子常說的一句話:正經(jīng)東西。我想,世上原沒有正經(jīng)東西,也沒有不正經(jīng)東西。有時正經(jīng),有時不正經(jīng),正經(jīng)與不正經(jīng),并不由己,由誰呢,也說不清。
【責(zé)任編輯】王雪茜
陳年喜,70年生,陜西丹鳳縣人。有作品見《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花城》《詩刊》等刊,出版詩集和散文集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