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秀坤
摘 要: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評價說“左雄奏議,臺閣為式”,闡述了左雄的奏議類文章在我國文學史上的特點和地位,這是建立在梳理古代奏議類文體從產(chǎn)生到發(fā)展的脈絡基礎上得出的精到表達。左雄的奏議文作為東漢奏議類文章的典型代表,對于研究其時及此后的同類文章創(chuàng)作,有著較為重要的參考價值。
關鍵詞:東漢 左雄 奏議 臺閣式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24)02-0033-08
一、引言
左雄,字伯豪,南陽涅陽人,東漢安帝、順帝時期的著名學者,《后漢書》有傳。據(jù)相關文獻記載,左雄于安帝時舉孝廉,曾任冀州刺史;順帝時征為議郎,由虞詡推薦,拜為尚書,遷尚書令,后又任司隸校尉;坐法免,后復為尚書;永和三年(138)病卒于任內(nèi)?!度鬂h文》輯錄左雄作品七篇,皆為奏議類文章,分別是:《上封事諫封山陽君及襄邑侯》《復諫》《復上疏諫》《上疏陳事》《上疏言寇賊》《上言察舉孝廉》和《上言諫捶撲九卿》。所存奏議文章數(shù)量在東漢奏議作者中已屬較多1。目前,學界對左雄的研究相對較少,僅有少量幾篇論文關注了左雄關于察舉用人的主張和意義2,而關于左雄奏議,還未得到充分的關注。因此,筆者擬在查閱相關歷史文獻的基礎上,對左雄奏議進行探討和研究。
劉勰對左雄的文章評價頗高,他在《文心雕龍·章表》云:“左雄奏議,臺閣為式;胡廣章奏,天下第一:并當時之杰筆也?!?劉勰將左雄和胡廣并稱,認為他們是東漢時期章表奏議寫作的杰筆。而劉勰對左雄的判斷,是建立在漢代公文文體的評價基礎上的。劉勰對奏議類文章源流做了梳理,同時也對奏議類文章的體例和審美提出了規(guī)范要求?!蹲鄦ⅰ菲疲骸拔籼朴葜迹笞嘁匝?;秦漢之輔,上書稱奏。陳政事,獻典儀,上急變,劾愆謬,總謂之奏。奏者,進也。言敷于下,情進于上也。”1劉勰認為,奏議發(fā)端于唐虞之世,即《尚書》所載錄的賢人說君之辭。到了秦漢時期,上行至帝王的文書都可以稱為奏。奏議類文章的范疇包括陳述政事,討論禮典制度,上言邊境急事變故,劾奏不合適的制度和任命,等等。奏議即臣子以文字形式向君王上書言事,涵蓋多種文體小類和名稱。但是奏議作為歷史上的公牘文,在西漢時期并未受到太多的關注。賈誼言,“善書而為吏耳”2,這是受秦以來文吏掌管公文的傳統(tǒng)影響而視奏議為實用類文體的觀念?!稘h書·藝文志》依據(jù)《七略》,將文獻分為六類,而奏議類文獻則散見于各類之下。如春秋類,下有“議奏三十九篇”,注云“石渠論”,“議奏三十九篇”應為漢宣帝時石渠閣論中圍繞《春秋》之學而撰寫的學術性奏議。書類下又有“議奏四十二篇”,注云“宣帝時石渠論”,《論語》類下有“議奏十八篇”,注云“石渠論”。可見,石渠閣所產(chǎn)生的諸儒討論經(jīng)旨的奏議,是按照所議之經(jīng)進行歸類的。而其他如儒家類下有“終軍八篇”,楊樹達《漢書管窺》認為“軍《傳》有《白麟奇木對》一篇,《奉詔詰徐兗矯制狀》一篇?!蹲哉埵剐倥鼓显健犯饕黄?,凡四篇”3。此類還有“陸賈二十三篇”“賈誼五十八篇”“董仲舒百二十三篇”等,其中應該包含不少言及其時朝政之事的文章4。故知奏議或以人分類,或以內(nèi)容歸類,還未被視為獨立的文章類別,更多的是作為實用性的表達載體,按作者或內(nèi)容進行歸納。
奏議類文章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提升和作為獨立的文體類別,是從東漢時期開始的。如王充的《論衡·超奇》云:
故夫能說一經(jīng)者為儒生,博覽古今者為通人,采掇傳書以上書奏記者為文人,能精思著文連結篇章者為鴻儒。故儒生過俗人,通人勝儒生,文人逾通人,鴻儒超文人。5
王充將能以經(jīng)義來立說、論述政事的人稱為文人,又提出文人高于儒生和通人,是僅次于通儒的大才,他極大地肯定了奏議文章的價值。且隨著議奏的制度化,兩漢奏議文章不斷增多,奏議文章的門類也得到了總結和規(guī)范。至漢末蔡邕《獨斷》表列為四類,“凡群臣上書于天子者有四名: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駁議?!?他還詳細地論述各個類別的文體規(guī)制,是漢末學者對奏議類文獻的體裁總結。這也表明,到了東漢,奏議類文章及文體規(guī)范已經(jīng)受到了很大程度的重視。三國以后,文學批評家更多地從文學的角度來歸納奏議類文章的特點,如曹丕所云之“奏議宜雅,詩賦欲麗”,是從風格的角度對奏議進行評價的。而從文學評論的角度來歸納總結奏議類文章的體裁和作家的寫作特點及影響,還可以從《后漢書》中找尋端倪,如《后漢書·馬融傳》云:“(馬融)所著賦、頌、碑、誄、書、記、表、奏、七言、琴歌、對策、遺令,凡二十一篇?!?這里將馬融所寫奏議與他的賦、七言詩等文學作品并列提出,也體現(xiàn)了奏議與其它文類一樣,同樣是一種重要的文學體裁。
到南北朝時,奏議日漸發(fā)展成熟,被更多的文人學者接受和認可,成為一種獨立的文體。換言之,奏議已經(jīng)從秦、西漢的工具文本,經(jīng)過東漢時期文人學者在文本內(nèi)容和藝術技巧方面的拓展,以及魏晉南北朝時期文學化和審美化的發(fā)展,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有著自身特點的文體及審美規(guī)范。劉勰在閱覽前代奏議,吸收前代文體評論的基礎上,以《章表》《奏啟》《議對》三篇專章來專門討論了奏議文體不同小類的文體源流、體裁特點,并點評了代表作家,提綱挈領地梳理了奏議文發(fā)展的脈絡。比如,劉勰點評左雄的奏議“臺閣為式”,就包含了幾個方面的含義。首先是從處理政事層面看。劉勰的點評,與《后漢書》的相關評價是有關聯(lián)的?!逗鬂h書·左雄傳》云:“自雄掌納言,多所匡肅,每有章表奏議,臺閣以為故事?!?所謂“故事”,是指歷史上的某個朝代對當時或之前的朝代在處理政事方面的情況所留下的文字記錄,大臣在奏議中引用這些故事,意在說明其奏議的合理性,且為當時的帝王提供一些參考和依據(jù)。從上文來看,《后漢書·左雄傳》評價左雄的奏議既提出了自己處理政事的觀點,又通過引用歷史上對類似事件的處理“故事”來說明其觀點、依據(jù),且能講清其中的義理,為當時的帝王提供參考,這種做法對漢朝的施政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其次是從文學修辭層面看。劉勰對不同文體進行的評述,一定程度上是從文學史的角度進行梳理的,同時又從文體發(fā)展、變化和規(guī)范形成等層面對重點作家進行了甄選和點評。劉勰在提及漢代這一段,稱左雄奏議為“當時之杰筆”,體現(xiàn)出對左雄在奏議文章書寫的規(guī)范和審美的雙重認可。以此來看,要深入了解和研究左雄的奏議,應從這兩方面入手。
二、左雄與東漢中期奏議的寫作風格
左雄奏議被劉勰稱為東漢中期之“杰筆”,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當時奏議的寫作風尚,其主要特點是文本于經(jīng),典雅醇厚,這也是東漢中期朝廷大臣、文人學者奏議文章的寫作追求和風格。至魏晉南北朝時,大多數(shù)文學評論對奏議類文章的評價主要集中在文體方面,多以“雅”作為其主要的評價標準,如曹丕的《典論·論文》就將奏議視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主張文章書寫“宜雅”;陸機在《文賦》中提出“奏平徹以閑雅”。劉勰不僅認為“章表奏議,經(jīng)國之樞機”2,還評價“自漢以來,奏事或稱上疏;儒雅繼踵,殊采可觀”3,提出“雅”的內(nèi)涵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文本于經(jīng)。他在《文心雕龍·體性》篇論中說:“典雅者,镕式經(jīng)誥,方軌儒門者也?!?他認為奏議文章的“雅”首要的是與經(jīng)典相聯(lián)結。從上述諸論看,文本于經(jīng),是東漢時期對奏議類文章的主要評價標準。王充在《論衡·超奇》中所欣賞的奏議,也是“采掇傳書以上書”,即在奏議文章當中主張以儒家思想為正統(tǒng),并熟練運用“故事”來進行政事諫言。左雄作為這一時期的文壇代表人物,其奏議也很好地詮釋了“雅”的內(nèi)涵。如《上疏陳事》云:
臣聞柔遠和邇,莫大寧人,寧人之務,莫重用賢,用賢之道,必存考黜。是以皋陶對禹,貴在知人。“安人則惠,黎民懷之?!狈植ê?,代位親民,民用和穆,禮讓以興。故《詩》云:“有渰凄凄,興雨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奔坝?、厲昏亂,不自為政,褒艷用權,七子黨進,賢愚錯緒,深谷為陵。故其詩云:“四國無政,不用其良?!庇衷唬骸鞍Ы裰?,胡為虺蜴?”言人畏吏如虺蜴也。宗周既滅,六國并秦,阬儒泯典,刬革五等,更立郡縣,縣設令長,郡置守尉,什伍相司,封豕其民。大漢受命,雖未復古,然克慎庶官,蠲苛救弊,悅以濟難,撫而循之。至于文、景,天下康乂。誠由玄靖寬柔,克慎官人故也。降及宣帝,興于仄陋,綜覈名實,知時所病,刺史守相,輒親引見,考察言行,信賞必罰,帝乃嘆曰:“民所以安而無怨者,政平吏良也。與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以為吏數(shù)變易,則下不安業(yè);久于其事,則民服教化。其有政理者,輒以璽書勉勵,增秩賜金,或爵至關內(nèi)侯,公卿缺則以次用之。是以吏稱其職,人安其業(yè)。漢世良吏,于茲為盛。故能降來儀之瑞,建中興之功。5
本段前半部分的內(nèi)容,不僅在遣詞造句上精心推敲,“故事”基本上都有出處,且主要觀點都來源于儒家的經(jīng)典及義理。首句提出,想要懷柔遠方,優(yōu)撫近地,為政應該做到讓百姓安寧,而安寧的關鍵在于選賢用能,選賢用能的方法是對官員進行考黜。這里有兩個關鍵話題,即“用賢”和“寧人”。這句話從語句到語義,都出自《虞書·堯典》:“咨!十有二牧,曰食哉惟時,柔遠能邇,惇德允無,而難任人,蠻夷率服?!睆倪@些話來看,左雄的立意來自于儒家經(jīng)典中的選賢安民的治理主張。為了講明文章立意,他基于歷史故事和經(jīng)典內(nèi)涵,舉出皋陶與禹之間的對話,總結概括出治理的關鍵在于知人善任。其引文出自《虞書·皋陶謨》:“皋陶曰:‘都!慎厥身修,思永,惇敘九族,庶眀勵翼,邇可遠,在茲。禹拜昌言曰:‘俞。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時,惟帝其難之。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痹谶@段文字中,左雄舉出周朝時期通過分封諸侯,知人安民以求上下和睦的治理方式,并引用《詩經(jīng)·小雅·大田》的詩句來進行印證。左雄認為,西周初年,分封諸侯、用心治理、安撫百姓,不僅讓百姓能夠安居樂業(yè),還能得到百姓的認可。以此觀之,作者正是從引述儒家經(jīng)典和歷史典故兩個方面來論述首句的立意,而左雄引經(jīng)和據(jù)史的目的不僅于此,他筆鋒一轉,舉出周朝幽王、厲王時期任用外戚而導致朝政混亂的史實,借以說明其時朝政混亂的主要原因在于不能任用賢良。同時,左雄在文中還引用《詩經(jīng)·小雅·正月》的句子,以表述在幽王、厲王當政時期,民人畏懼周朝官吏的緊張氣氛。作者在文中連續(xù)引用經(jīng)典和史事,從正反兩面提出得賢善用、安民親民則黎民安集,任用不賢之人則朝政昏亂的治理邏輯。文章接著轉入描述漢朝的治理狀況,以古今對照,總結漢朝建立以來的治理經(jīng)驗,凸顯選用賢人、安集黎民在治理中的重要性,并引出“吏數(shù)變易,則下不安業(yè);久于其事,則民服教化”“是以吏稱其職,人安其業(yè)”兩個主要觀點,這就與首句提出的“用賢”和“寧人”兩個話題相呼應,得出長時間地任用賢能,方能使天下安定的結論。
除了直接引用儒家經(jīng)典和歷史故事來強化義理表達,左雄奏議在語言表述層面,又對儒家經(jīng)典的義理作了注解和引申。如“玄靖寬柔,克慎官人”的說法出自《虞書·堯典》的“敬敷五教,在寬”和《虞書·皋陶謨》“知人則哲,能官人”等,除了文章的觀點提煉自儒家經(jīng)典,這些觀點所包括的含義又與儒家經(jīng)典形成互文,增強了詞語本身的經(jīng)典內(nèi)蘊。又如“或色斯以求名”出自《論語·鄉(xiāng)黨》中的“色斯舉矣,翔而后集”?!墩撜Z》中此句的原義是:鳥見人之顏色不善,則飛去,回翔審視而后下止。文中的“斯”為虛詞,“色斯”在原句中不能構成獨立的詞語,而左雄將其組合成辭來使用,實際是為了凝練經(jīng)典的引申義,意指觀前人之顏色。通過使用此種修辭方法來化用儒家經(jīng)典義理,縮減了篇幅和字數(shù),使表達更為濃縮蘊藉,且詞義又顯豐富,具有內(nèi)蘊感。
除了文章的觀點、史料和語言根底于經(jīng)學之外,左雄奏議的另一個特點是語言的工整化,使用了大量的四字句和對偶句式。如上述段落中首句之外,從“宗周既滅”到“信賞必罰”,皆為四字句,使得行文呈現(xiàn)簡練工整的美感。尤其是《上疏陳事》的后半篇,這種四字句的使用則更為常見,足見作者在文學修辭和語言藝術上的深厚功底:
漢初至今,三百馀載,俗浸彫敝,巧偽茲萌,下飾其詐,上肆其殘。典城百里,轉動無常,各懷一切,莫慮長久。謂殺害不辜為威風,聚斂整辨為賢能,以理己安民為劣弱,以奉法循理為不化。髡鉗之戮,生于睚眥;覆尸之禍,成于喜怒。視民如寇讎,稅之如豺虎。監(jiān)司項背相望,與同疾疢,見非不舉,聞惡不察,觀政于亭傳,責成于期月,言善不稱德,論功不據(jù)實,虛誕者獲譽,拘檢者離毀?;蛞蜃锒?,或色斯以求名。州宰不覆,競共辟召,踴躍升騰,超等逾匹?;蚩甲嗖栋?,而亡不受罪,會赦行賂,復見洗滌。朱紫同色,清濁不分。故使奸猾枉濫,輕忽去就,拜除如流,缺動百數(shù)。鄉(xiāng)官部吏,職斯祿薄,車馬衣服,一出于民,廉者取足,貪者充家,特選橫調(diào),紛紛不絕,送迎煩費,損政傷民。和氣未洽,災眚不消,咎皆在此。今之墨綬,猶古之諸侯,拜爵王庭,輿服有庸,而齊于匹豎,叛命避負,非所以崇憲明理、惠育元元也。1
從上段看,文中出現(xiàn)了大量對句及句式整齊的排句,不僅語言簡練,邏輯嚴密,而且行文流暢,一氣呵成,既點出了漢朝建立三百年以來吏治中出現(xiàn)嚴重的貪腐問題,又直言官吏的貪腐對朝廷和百姓的危害,進而向漢廷指出解決貪腐問題的緊迫性。這些論述以對句的形式加以表達,不僅達到言簡意賅的效果,又使奏議的語言表現(xiàn)形式更為豐富。如“州宰不覆”之后,除了一兩句有“而”“故使”之類的轉折詞、承接詞之外,基本都使用了四字句式,體現(xiàn)出左雄主張的簡明整飭的文風。這種在文章中使用排偶句的文風,在東漢中期之后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到了三國魏晉南北朝時期大量使用,如諸葛亮的《出師表》、李密的《陳情表》等??梢哉f,左雄奏議的語言表達藝術,與諸葛亮的《出師表》等一樣,對后來的駢文寫作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劉師培在《論文雜記》中總結了這種詞語結構和造句方法在兩漢時期的變化:
西漢之時……大抵皆單行之語,不雜駢儷之詞;或出語雄奇,或行文平實,咸能抑揚頓挫,以期語意之簡明。東京以降,論辯諸作,往往以單行之語,運排偶之詞,而奇偶相生,致文體迥殊于西漢。
西漢之文,雖屬韻文,而對偶之法未嚴。東漢之文,漸尚對偶。2
奏議屬散文,以散句為主,而對句和排偶的行文方式雖在西漢中期的劉向、匡衡等人的此類文章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是這種對偶的特點并不明顯,他們主要還是用單行之文與對偶之句交雜,行文爽勁,沒有黏滯和工整感。東漢中期以后,偶句增多,以四字句為主的表達形式,逐漸成為這種句式規(guī)整的文風。左雄奏議當中四字句和排偶句式,不僅體現(xiàn)了東漢以來文章句式對偶化文風的演變,而且在東漢中期的奏議寫作中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可以說,左雄奏議之所以被評價為“臺閣為式”,體現(xiàn)了其時的文人學者對左雄奏議大量使用偶排句和工整句式的認可,以及對他主張的簡約文風的效仿和推崇。隨著時間的推移,受左雄等人的影響,許多朝廷大臣和文人學者參與其中,使這種行文風格成為東漢時期奏議類文章的一種主要寫作方式。
除上述所說的詞句上的特點外,在文章的篇幅上,左雄的奏議往往以短篇為主,行文簡練而意思明了。其奏議類文章中篇幅最長者為《上疏陳事》,僅一千馀字左右;其他諸篇多為兩至三百字的短札,篇幅也是比較簡短的。這與西漢中后期的劉向、谷永等的長篇奏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透露出東漢中期以后奏議類文章在寫作風格上的明顯變化,即從長篇轉變?yōu)樽非竽毦淞x表達,以偶句驅義,在短章之中融匯觀點表達,將引典與據(jù)史融于其中,使文章體現(xiàn)出簡明蘊藉的特點。
除了語言藝術上的變化外,左雄的奏議往往更為注重言之有物,避免空言諛詞。左雄深受儒家“以民為本”主張的影響,素有憂國憂民之志,他的奏議類文章往往更多地關注百姓的真實生活,切中時弊。由于其平日的悉心觀察和豐厚的史學功底,使其文章不僅見解獨到,立論有據(jù),而且旁征博引,很具說服力,他的許多奏議得到其時的朝廷大臣和文人學者的認可。《后漢書·左雄傳》稱其“時順帝新立,大臣懈怠,朝多闕政,雄數(shù)言事,其辭深切”。虞詡舉薦時亦稱左雄“實有王臣蹇蹇之節(jié),周公謨成王之風”3。漢順帝時,外戚梁冀兄弟以及孫程、張防等把控東漢朝政,日益驕橫跋扈,弄權壞政,百官敢怒而不敢言,而左雄連上奏議,反對順帝封孫程、張防為侯,時人稱其有“忠臣骨鯁”之風。他的《上封事諫封山陽君及襄邑侯》《復諫》《復上疏諫》三篇,就是針對順帝欲封孫程、張防為侯這件事而上的諫阻奏議。在《上封事諫封山陽君及襄邑侯》中,左雄以漢安帝時封王圣而導致日食災異,以海內(nèi)多饑饉戰(zhàn)亂來諫阻漢順帝封山陽君及襄邑侯。順帝不聽,左雄又上《復諫》曰:
臣伏見詔書顧念阿母舊德宿恩,欲特加顯賞。案尚書故事,無乳母爵邑之制,唯先帝時阿母王圣為野王君。圣造生讒賊廢立之禍,生為天下所咀嚼,死為海內(nèi)所歡快。桀、紂貴為天子,而庸仆羞與為比者,以其無義也。夷、齊賤為匹夫,而王侯爭與為伍者,以其有德也。今阿母躬蹈約儉,以身率下,群僚蒸庶,莫不向風,而與王圣并同爵號,懼違本操,失其常愿。臣愚以為凡人之心,理不相遠,其所不安,古今一也。百姓深懲王圣傾覆之禍,民萌之命,危于累卵,常懼時世復有此類。怵惕之念,未離于心;恐懼之言,未絕乎口。乞如前議,歲以千萬給奉阿母,內(nèi)足以盡恩愛之歡,外可不為吏民所怪。1
在這段文字中,左雄征引故事,反復陳述漢安帝封贈王圣而造成的廢立之禍,并以儒家經(jīng)典中的史事來說明作者之所以提出這個想法的道理。為了緩和漢順帝對山陽君的偏愛之心,他稱揚了山陽君的德行,但同時又提出了進行封贈不妥的兩個理由:一是像山陽君這樣有德行的人,是不會接受這樣的封贈的;二是這種封贈不合儒家的禮法,并征引桀、紂、夷、齊之事,反復提醒順帝不要重蹈覆轍。這段奏議文字不長,但內(nèi)容豐富,采用了多種寫作方法,既有對人之常情的體察,又提及了前事之鏡鑒;既有對情勢的分析和利弊的權衡,又有對史事的征引和儒家經(jīng)典義理的闡述,最后寫出了自己的提議。整段文字內(nèi)容言之有物,議論入情入理,描述簡單意賅,文辭考究。故明代焦竑以為,“世稱左雄、胡廣奏議第一,文舉孔明志暢辭美,不獨身文所在,抑亦國華系之,故足重也。”2
三、左雄奏議“臺閣為式”的內(nèi)容特色
左雄的奏議涉及的方面是比較多的,但主要內(nèi)容是針對當時的治理狀況,向東漢朝廷建言。如諫封山陽君及襄邑侯,防止宦官、外戚分權;守相長吏久任之制,強化對地方官員的管理;變革察舉制度;修太學,崇經(jīng)術;諫捶撲九卿等等。這些諫議主要是針對當時的朝廷施政提出來的,許多方面得到了其時的朝廷大臣、文人學者以及后世史家的稱道。
通過分析《左雄傳》中所論及的奏議內(nèi)容可以發(fā)現(xiàn),左雄的奏議不少是針對選用賢能方面的,包括崇經(jīng)術、修太學、變革察舉和官吏久任制度等。《左雄傳》開篇就說到,左雄“安帝時,舉孝廉,稍遷冀州刺史。州部多豪族,好請托,雄常閉門不與交通”3。在左雄早期的仕宦經(jīng)歷中,就已經(jīng)注意到豪族與地方官吏之間的復雜關系,豪族通過請托和私交而影響地方管理,出現(xiàn)了許多貪腐之事。豪族和地方官吏的勾連問題,一直是東漢時期難以解決的問題。漢光武帝劉秀為了削弱豪族勢力,采取使用嚴刑峻法和整飭吏治等措施,雖然一定程度上打擊了豪族的勢力,但無法實現(xiàn)根治。隨著宦官與外戚對東漢政權的輪流把控,朝廷腐敗日趨嚴重,官吏橫征暴斂,百姓苦不堪言,社會矛盾日益加劇。章帝以降,東漢朝廷提出了“禁苛暴、尚寬厚”的治理主張,期望任用“良吏”取代“苛吏”。但苛吏的問題一直沒有得到解決,而尚寬厚卻成了貪官污吏的保護傘,加上地方豪族勢力的重新抬頭,許多豪族通過行賄等方式控制地方管理的情況越來越多,致使百姓的利益受到更加嚴重的侵害。貪官與地方豪族勾結,導致地方吏治問題更加突出。4故而在漢順帝即位之初,左雄就向漢廷上疏,痛斥不法官吏、守相“殺害不辜為威風,聚斂整辨為賢能,以理己安民為劣弱,以奉法循理為不化”“或考奏捕案,而亡不受罪,會赦行賂,復見洗滌”5等現(xiàn)象,指出豪族、苛吏對百姓的盤剝已經(jīng)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如果不嚴加處置,朝廷將會失信于天下,百姓會揭竿而起。所以,左雄在《上疏陳事》的篇首就提出了“寧人”的具體策略,希望通過強化考黜等方式,罷黜和處置貪官苛吏,通過大量選用良吏,以求平息民怨,穩(wěn)定東漢朝廷的統(tǒng)治。由此,左雄又向漢廷《上言察舉孝廉》,期望漢廷變革察舉制度:
郡國孝廉,古之貢士,出則宰民,宣協(xié)風教。若其面墻,則無所施用??鬃釉弧八氖换蟆?,《禮》稱“強仕”。請自今孝廉年不滿四十,不得察舉,皆先詣公府,諸生試家法,文吏課箋奏,副之端門,練其虛實,以觀異能,以美風俗。有不承科令者,正其罪法。若有茂才異行,自可不拘年齒。1
在以上這段話中,左雄提出選用良吏要從舉孝廉開始,并需要明晰相關的規(guī)則:
一是限年。左雄認為,選用官員還要進行復試考核和明細懲罰謬舉等措施,使察舉制度發(fā)揮實際的作用,不能形同虛設。從其中的內(nèi)容看,左雄認為,在選用良吏過程中,首先是要限定選用人員的年齡在四十歲以上,其依據(jù)主要來自于《論語·為政》和《禮記·曲禮》的相關經(jīng)義。當然,也有人認為,左雄此處有曲解儒家經(jīng)義之嫌,比如袁宏就曾提出異議,他認為,“古者四十而仕,非謂彈冠之會必將是年也,以為可仕之時,在于強盛,故舉大限以為民表衷,且顏淵、子奇曠代一有,而欲以斯為格,豈不偏乎?!?但綜觀前后文義,左雄也只是想借用儒家經(jīng)典之表述來強化某個時間節(jié)點,期望漢廷明晰官吏選用中的標準,做到有章可循,防止隨意性。且從這個制度的施行情形來看,并沒有一刀切地絕對不允許選用四十以下的人,對于考核結果較好的人,也是可以依據(jù)具體情況而定的。當然,在制度施行之初,為了解決漢廷過去選用官吏中因豪族等的介入而產(chǎn)生的隨意性等問題,左雄還是采取了極為嚴苛的衡量辦法,即以顏淵之才作為比較。如他對待徐淑年未及舉之事,左雄詰之曰:“昔顏回聞一知十,孝廉聞一知幾邪?”淑無以對,乃譴卻郡。3并借此更正和審查之前的請托謬舉之事。這種做法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當時的地方豪族對官吏選拔的影響,明晰了察舉制度,在實際操作中也確實選出了一批不論門第和關系、有真才實學的人,這些做法對后來隋朝科舉制度的出現(xiàn)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二是試才。左雄把察舉內(nèi)容限定在考核被選人員的經(jīng)學和章奏兩科上。對于這一點,左雄提出之初就遭到了其他官員的反對,比如胡廣就曾提出:“蓋選舉因才,無拘定制。六奇之策,不出經(jīng)學;鄭、阿之政,非必章奏,甘、奇顯用,年乖強仕;終、賈揚聲,亦在弱冠?!?胡廣反對限定舉選年齡,同時認為限定考核內(nèi)容為經(jīng)學和章奏二門,有失偏頗。如上文所述,左雄以年齒論人,主要目的不僅是為了察舉有規(guī)可循,更多是選用一些相對有經(jīng)歷且年富力強之人,并非全部排斥四十歲以下的人員,如“及汝南謝廉,河南趙建,年始十二,各能通經(jīng),雄并奏拜童子郎。于是負書來學,云集京師”5。這也說明,雖然年少,但確有才能之人也不會被埋沒。至于考核的內(nèi)容,左雄則有強化儒家經(jīng)學教化與考核人員實際理事才干之意,這主要是針對東漢中后期豪族干預用人的情況而來的。關于文吏試章奏的規(guī)則,《文心雕龍·章表》云:“前漢表謝,遺篇寡存。及后漢察舉,必試章奏?!?范文瀾注云:《胡廣傳》“廣舉孝廉,既到京師,試以章奏,安帝以廣為天下第一。”7據(jù)此傳,則安帝時孝廉亦試章奏?!独m(xù)漢·百官志》太尉《注補》引應劭《漢官儀》曰:“世祖詔方今選舉賢佞,朱紫錯用?!越褚院?,有非其人,臨計過署,不便習官事,書疏不端正,不如詔令,有司奏罪名,并正舉者?!?據(jù)此可知漢初察舉,已試章奏也。2從以上來看,測試章奏,在漢代選人制度中是有長時間的淵源的。到了北宋時期,王安石就曾對以此兩門為主要考核內(nèi)容加以稱賞,并作注解:
必欲得人,稱職不失,士不謬舉,宜如漢左雄所議,諸生試家法,文吏課箋奏,為得矣。所謂文吏者,不徒茍尚文辭而已,必也通古今習禮法,天文人事政教更張,然后施之職事,則以詳平政體,有大議論,使以古今參之是也。所謂諸生者不獨取訓習句讀而已,必也習典禮,明制度,臣主威儀,時政沿襲,然后施之職事,責以緣飾治道。3
王安石在這段評價中認為,在施行治理中,首要的是選人,選用之人要能稱其職,因此選人不是隨隨便便的事,要做到不謬舉。尤其是選用文吏,不能只看其文辭的優(yōu)劣,更重要的是看其是否能通古今、知禮法,知道“天文人事政教”方面的變化,然后才可以委以職事。以王安石對左雄的評價來看,他們都主張選用官吏不能只看文章句讀,要看其是否具有處理實際事務的才干。正是由于左雄的這些提議,曾一度出現(xiàn)了“自是牧守畏栗,莫敢輕舉。迄于永憙,察選清平,多得其人”4的效果。
綜上所述,一方面,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左雄的奏議被劉勰稱為東漢中期之“杰筆”,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當時奏議的寫作風尚。在其奏議中,左雄主張文章不僅要做到見解獨到,立論有據(jù),通曉古今,旁征博引,還要做到言之有物,語言簡練,切于實用,具有說服力。他的許多奏議得到其時的朝廷大臣和文人學者的認可。另一方面,在內(nèi)容特色上,左雄的奏議更多地談及了東漢時期的官吏選用,主要體現(xiàn)在變革選用制度,強化考試、考核、罷黜等方面,而這些舉措都體現(xiàn)出左雄在奏議中期望強化對官吏實際能力進行評判的理念。歷代史評家對左雄的主張多有稱道,如《后漢書·左雄傳》云:“雄作納言,古之八元?!?又如沈約在《為褚炫讓吏部尚書表》中云:“東西兩漢,左雄孤絕于前,南北二晉,山濤莫嗣于后。”6因此,雖然左雄奏議的內(nèi)容還涉及其它諸多方面,但“臺閣為式”仍是其主要特點。左雄的奏議作為東漢奏議類文章的典型代表,對于研究其時及此后歷代的同類文章創(chuàng)作,有著較為重要的參考價值。
Discussion on "Zuo Xiong Zou Yi, Tai Ge Wei Shi"
Abstract:Liu Xie commented in Wen Xin Diao Long? that " Zuo Xiong Zou Yi, Tai Ge Wei Shi " and expounded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status of Zuo Xiong 's memorial articles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This is the essence of expression based on combing the context of the ancient memorial style from generation to development. As a typical representative of the memorial articles in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Zuo Xiong 's memorial articles have important reference value for studying the creation of similar articles at that time and thereafter.
Key words:the Eastern Han Dynasty;Zuo Xiong;ZouYi;Taige-sty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