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本文考察話語標記“哪里”在自然會話中的位置分布、互動功能以及功能形成因素。研究表明，“哪里”傾向于出現(xiàn)以下4個位置：相鄰對后件、中擴展序列、最小后擴展序列、非最小后擴展序列?；凇靶袨楸疚弧钡睦砟睿疚陌l(fā)現(xiàn)，“哪里”在自然會話中的主要功能是用于實施恭維、修正、否定、客套、辯解5種社會行為，它是會話互動中充當人際構(gòu)建和話語協(xié)商的重要資源。影響其互動功能形成的因素主要有兩個：其一，否定義滯留；其二，禮貌原則的語用強化。

關(guān)鍵詞：“哪里”；序列位置；互動功能；語義滯留；語用強化

中圖分類號：H0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24）04-0001-7

DOI編碼：10.16263/j.cnki.23-1071/h.2024.04.001

Sequential Position and Interactional Functions of the Discourse Marker “nali” in Mandarin Chinese

Zhang Li-rui Yao Shuang-yun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 Xuchang University， Xuchang 461000， China; Center for Language and Language Education， Huazhong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nali” can be used as a discourse marker in natural conversations in Mandarin Chinese." This study provides a comprehensive examination of the sequential position， interactional functions， and factors influencing the formation of the discourse marker “nali” in Mandarin Chinese." The research reveals that “nali” typically occurs in the second pair of adjacent pairs， between the first and second pair of adjacent pairs， in post-expansion and non-minimal post expansion." Drawing on the “action-oriented” framework， the study identifies that “nali” in natural conversations， primarily serves to enact social actions such as compliments， corrections， negations， courtesies， and justifications， thereby playing a crucial role in interpersonal relations and conversational dynamics." The development of its interactive functions is influenced by the persistence of negative connotations and the pragmatic fortification of politeness principles.

Key words：“nali”; sequential position; interactional functions; semantic retention; pragmatic reinforcement

1 引言

現(xiàn)代漢語中，“哪里”的主要用法可大致歸納為以下4種：

用法一：代詞，用于實指詢問處所，表疑問。

① 這么多的水來自哪里？（《中國兒童百科全書》）

例①的“哪里”表實指，用于詢問水的具體處所。這是“哪里”作為疑問代詞的一般用法。

用法二：代詞，用于虛指或任指。

② 陳勝看了看說：“這件大衣我好像在哪里見過，是綠色發(fā)黃的?！保ā蹲骷椅恼罚?/p>

③ 消息傳到哪里，就給哪里的人們帶來了鼓勵，送來了歡笑。（馮志《敵后武工隊》）

例②的“哪里”為虛指，表某個地方，但所指地方不明；例③為任指，表周遍性概念，意為任何地方。

用法三：代詞，表反問，用于否定。

④ 阿敏拉著臉，看著大家說：“這白紙黑字，玉璽分明，哪里能是假的！”。（李文澄《努爾哈赤》）

⑤ 他說道：“哪里有什么草、豆？人家努爾哈赤的軍馬，從不喂料，只是野地放牧，卻能打勝仗，你們?yōu)槭裁床粚W學？”（同上）

例④和例⑤中的“哪里”處所義消失，語義進一步虛化，用于反問語境，表達一種語用否定（李先銀" 2017）。例④表示說話人不認為遺詔是假的；例⑤中，鄭之范的回復表示并沒有軍馬的草、豆等物。

用法四：用作話語標記。

⑥ 周云清：這說明你的能力強。

席慕云：哪里，哎，咱們換個地方喝個茶，要不然我被他們撞見了，又被他們拽回來了。（電視劇《小爸爸》）

⑦ 肖亞文：這個我沒想，也不能去……。丁總既然差我，想必是這點小事不值得驚擾馬總。

馬經(jīng)理：哪里，哪里，談不上驚擾。（電視劇《天道》）

在例⑥和例⑦中，“哪里”不是疑問代詞，不表示虛指、任指或反問，沒有真值概念義，已演變?yōu)榫哂姓Z篇意義、人際功能的話語標記。

關(guān)于與例⑥和例⑦用法類似的“哪里”，學界的定性并不一致。呂叔湘（1999）認為此類“哪里”是表否定的代詞，單獨或重復用在答話里，是一種客氣的說法；王長武（2015）認為，它已經(jīng)固化，具有表否定的語用功能與情態(tài)功能；楊遺旗（2017）則主張此類的“哪里”經(jīng)過虛化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橹t辭；譚向誼（2021）明確指出，這類的“哪里”是話語標記，具有委婉否定與明確否定兩類話語功能。

上述研究對本文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但現(xiàn)有研究對“哪里”的性質(zhì)判定尚存不足，進而影響到功能分析的準確性。譚向誼（2021）的研究雖然定性準確，但是對其功能概括限于否定層面，語用功能描寫不全面①。此外，“哪里”在會話互動中的序列位置前人探討不多。鑒此，本文擬在現(xiàn)有文獻的基礎(chǔ)上對“哪里”的話語標記用法做系統(tǒng)研究。文內(nèi)使用的口語語料為無主題談話，采用錄音、錄像的方式收集加工而成，語料轉(zhuǎn)寫規(guī)范以GAT-2轉(zhuǎn)寫系統(tǒng)為基礎(chǔ)。

2 話語標記的界定

話語標記的判定需要綜合考慮句法、語義、結(jié)構(gòu)等因素。一般而言，話語標記具有句法上的可刪除性、語義上的缺乏性、結(jié)構(gòu)上的凝固性（Schiffrin 1987， Blakemore 2002等）?！澳睦铩痹诮Y(jié)構(gòu)上的凝固性，學界已經(jīng)討論過，如王長武（2015）將其處理為固化結(jié)構(gòu)，此不贅述。這里簡要分析其句法、語義兩個特征。

2.1 句法的可刪除性

話語標記在句法上是可選的（syntactic optionality），位置靈活，具有可刪除性，刪除后并不影響句子的真值語義（Schiffrin" 1987）。例如：

⑧ 討論在餐館就餐②

01L：那家餐館的菜口味真的不錯

02 你是不是經(jīng)常去吃啊：感覺你好熟啊

03→R：哪里（.）我可吃不起

04 就咱們那點補助（.）吃兩頓就沒了

此處的“哪里”獨用，不與其他語言單位組合，可以直接刪除。

2.2 語義上的缺乏性

話語標記語義上的缺乏性指它不表真值語義，但具有程序意義（Redeker" 1991，Blakemore" 2002），這個特征是話語標記在語義上與其他詞性相區(qū)分的顯著屬性（劉麗艷" 2011）。由于話語標記缺乏真值語義，因此去掉后并不影響句子的整體語義。例如：

⑨ 討論視頻里的人物

01 A：..是個[女的

02 B： [明顯是個女的呀

03 C：可是為什么我看著像個男的

04→B：哪里呃（. ）人家都沒那么高好嗎

05 你都跟她差不多的高（. ）：：：

06 那個體型也不像啊（. ）：：：

例⑨的第04行，說話人B在回應話輪中使用的“哪里”對上一話輪“可是為什么我看著像個男的”這一評價性話語進行語用否定。此類“哪里”不具有真值意義，表達的是程序性意義，暗示后面即將出現(xiàn)否定性話語信息，刪除后不影響句子的命題語義。

3 序列位置分布

互動語言學認為，“語法形式產(chǎn)生于特定的序列類型，并由特定的序列類型和序列位置塑造而成，其互動功能對序列位置具有敏感性”（Schegloff" 1996，方梅等" 2018）。因此，研究語法形式的互動功能必須考察其在話輪序列中的位置分布（姚雙云" 李曉婷" 2023）。語料分析顯示，“哪里”在序列位置上有4個分布傾向。

3.1 序列位置一：相鄰對后件

會話中的序列是通過“相鄰對”來構(gòu)建的，相鄰對通常包括前件與后件。話語標記“哪里”多出現(xiàn)于相鄰對的后件。例如：

⑩ Q和W之間的客套

01Q：你的水平太厲害了

02 我這提著鞋也[趕不上了

03→W： [哪里

04 你這么說就是過于謙虛了

例⑩中，言談雙方構(gòu)建了一個“發(fā)起—回應”相鄰對。“哪里”位于相鄰對后件，開啟相鄰對后件的話語。

3.2 序列位置二：中擴展序列

在自然對話中，序列結(jié)構(gòu)往往不僅僅是簡單的前件和后件組成的相鄰對。許多相鄰對被說話人以各種形式擴展。這種擴展并不僅僅是話輪本身的延長，而是在相鄰對的開始、中間或結(jié)束處插入獨立的話輪（于國棟" 2008）。當擴展部分出現(xiàn)在相鄰對的前件和后件之間時，這種擴展被稱為中擴展（insert" expansion）。話語標記“哪里”時常出現(xiàn)于中擴展序列中。例如：

（11） 討論請客吃飯

01L：你是怕做不好我不請你吃飯嗎

02→W：哪里

03 我要是真做不好（.）你難道就真的不請我吃飯了（（laughter））

04L：那肯定不會?。海?/p>

05W：所以?。何以趺纯赡苄挪贿^你

例（11）中，第01行和05行是根相鄰對（base pair），即被擴展的相鄰對。在這個根相鄰對的中間插入一個“提問—回答”序列。W并沒有直接回答L在第01行的問題，而是用反問的形式進行調(diào)侃，在L對調(diào)侃做出回應后（第04行），W在第05行對L的問題進行回答?！澳睦铩币l(fā)的話輪位于中擴展序列。

3.3 序列位置三：最小后擴展序列

后擴展序列是在相鄰對后件之后添加的一個獨立話輪，后擴展包括最小后擴展和非最小后擴展兩類。如果添加的話輪不是為了延長該序列，而是結(jié)束該序列，就是最小后擴展序列（同上）。例如：

（12） 媽媽替孩子道歉

01A：你怎么又這樣

02 趕快給阿姨道歉

03Q：我就不

04A：不好意思?。海海?/p>

05 他最近總是這么不聽話

06 上次還拿水槍噴了小朋友一身水

07 您別介意

08→Y：哪里哪里

09 小孩子嘛：：

10 沒關(guān)系的

例（12）中，A是Q的媽媽，第01-03行是一個“要求—拒絕”序列，A在04行轉(zhuǎn)向Y，開啟后擴展序列，Y連用兩個“哪里”結(jié)束該序列。

3.4 序列位置四：非最小后擴展序列

最小后擴展與非最小后擴展是兩種不同的話輪擴展方式。最小后擴展指在根相鄰對的后件之后緊跟著一個簡短的擴展，這個擴展通常不會引入新的話題，而是對前件的補充或評論，并且不會引發(fā)進一步的對話序列。而非最小后擴展則指在根相鄰對的后件之后出現(xiàn)的話輪，這個話輪本身可以作為另一個相鄰對的前件，因此它預示了后續(xù)至少還會有一個新的話輪，即回應性后件的出現(xiàn)（吳亞欣 劉蜀" 2018）。話語標記“哪里”有時也出現(xiàn)在非最小后擴展序列中。例如：

（13） 聊獲獎

01Z：我：都沒想到這次能拿二等獎

02 根據(jù)之前的預測（. ）能拿三等獎我就燒高香了（（laughter））

03X：這說明你的本事大?。ǎ╨aughter））

04→Z：哪里

05 主要還是臨場發(fā)揮不錯

06 運氣真的好

07X：臨場發(fā)揮也離不開實力啊

例（13）中，Z首先表達拿二等獎超出自己的預期，X夸贊“這說明你本事大啊”（第03行），Z通過“哪里”回答后話輪本該結(jié)束，但是后面又對話輪進行擴展，“哪里”引發(fā)的話輪又成為擴展序列的前件，為非最小后擴展序列。

4 基本互動功能

行為實施是口語交際的基本目的。從“行為本位”的視角對“哪里”的互動功能進行分析，能夠深化對其在會話中的互動特點和組織規(guī)律的認識（姚雙云" 2024），以全新的視角看待其互動功能或能觸及其口語中最自然、本質(zhì)的特點。在口語交際中，語言資源的互動功能主要是執(zhí)行行為，根據(jù)對語料的歸類分析，我們認為“哪里”在會話互動中主要實施恭維、修正、否定、客套、辯解5種行為。

4.1 表達反向恭維

會話交際中，面對對方的恭維，說話人有多種方式進行回應，反向恭維即是說話人常用的回應手段之一。反向恭維指面對對方的恭維，說話人在下一話輪以恭維對方的方式進行回應。在中國，這種“尊人貶己”的方式也符合禮貌原則中的謙遜準則（Leech 1983，李宇鳳 2023）。

（14） 討論修改文章

01X：師姐（.）您對這個領(lǐng)域很熟悉

02 還請多指正（. ）多提意見

03 我畢竟剛?cè)腴T

04 很多理論[還不是特別熟悉

05→M： [哪里

06 °hh我剛才翻了一下

07 感覺論證很深入（.）也有很多新觀點

“哪里”可用于實施反向的恭維行為。例（14）中，X首先在第01-02行對M進行較高程度的恭維，并且在第03-04行用“剛?cè)腴T”“不是特別熟悉”的自損性言論表達自己的謙虛。無論是直接地表明對方對該領(lǐng)域“很熟悉”，還是通過自貶來襯托對方，都是X實施恭維行為的方式。對于X的恭維，M在第05行首先用“哪里”進行回應，并且緊接著在第06-07行對X的材料進行多方面的積極評價，進行反向恭維，一則表達自己謙虛的態(tài)度，二則表達親近立場，拉近與X之間的距離，從而實現(xiàn)人際關(guān)系的建構(gòu)（姚雙云 2024）。

4.2 修正對方觀點

當說話人與會話參與者的觀點不一致時，經(jīng)常會使用“哪里”來對對方觀點進行修正。請看：

（15） 討論孩子的考試成績

01L：我家的菲菲這次中考考得不錯

02 她能考這么好（.）多虧張老師的督促（.）沒有張老師估計上普通高中都有問題

03→Z：哪里：：

04 菲菲自己一直很優(yōu)秀的（.）：

05 也很聰明（.）很勤奮

06 要要是在我們孩子班上（.）照樣考得非常好

例（15）中，L在第02行對自己孩子“菲菲”中考成績考得好進行了歸因，將原因歸結(jié)為張老師的督促，并通過假設(shè)“沒有張老師”的情況，從反面再度論證自己的歸因。此番話語一出，Z在第03行用話語標記“哪里”予以修正，并對“菲菲”中考成績考得好進行了重新歸因，認為“菲菲”考得好是她自己優(yōu)秀、勤奮（第04-06行）。需要說明的是，此處，看似Z是在反駁L的觀點，但實際上Z并未否認自己的貢獻，因此二者觀點不是相對的，Z只是通過強調(diào)的方式對L的前述話語進行修正。

4.3 執(zhí)行否定行為

“哪里”本身虛化出的語用否定用法（李先銀 2017），使其具有天然的實施否定行為的優(yōu)勢。會話交際中，該種用法的“哪里”常?？梢耘c“沒有”“不會”“怎么可能”之類的否定話語替換，執(zhí)行否定行為。

（16） 討論工作任務

01A：那你這個項目結(jié)項了

02 不就可以好好歇幾天了

03→Z：哪里

04 我還有一堆本科生的論文沒有看啊

05 估計接下來一個月都要忙這個事了

例（16）中，A與Z在討論工作任務，在第01-02行，A提出其觀點，認為Z項目結(jié)項了，可以“好好歇幾天了”。對該觀點，Z在第03行使用“哪里”予以否定，在此處隱含與A的相對立場——“沒有時間歇”，立場對立鮮明。Z緊接著在第04-05行產(chǎn)出的后續(xù)工作安排“還有一堆本科生的論文沒有看”“接下來一個月都要忙這個事”也印證了二人立場之對立。

4.4 施行客套行為

當會話參與者中的一方從另一方獲得某種幫助時，雙方之間常會產(chǎn)生客套說辭。此時，“哪里”常從語用方面委婉否定對方的某些言語行為以達到客套的目的，“哪里”在此種語境中被反復使用從而規(guī)約化為一種與“謝謝”“不客氣”等常用客套語一樣的客套說辭，施行客套行為。

（17） 同學間客套

01A：才幾百塊錢：：：

02 你一定是給了老同學很多照顧了吧：

03→B：哎（.）哪里

04A：[這樣我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05B：[哎（.）咱們之間不說這些

06 前幾天我還見到李青了

07A：我好多年沒見過她了

08 怎么樣（.）她現(xiàn)在還在照顧她媽嗎

09B：沒有（.）她媽前年就去世了

10A：啊

例（17）中，B對A在金錢方面予以照顧，對此A在第01-02行表達自己的感謝之情，這點可以從第01行中高音高的“才”以及A的推測性斷言“一定給了老同學很多照顧”得知。對于A的感謝，B在第03行使用“哪里”進行客套回應。此種情況下的客套回應帶有委婉的否定意味，但是無論是從交際者的態(tài)度傾向還是交際目的來看，其并不意在否定“給了老同學很多照顧”的語義真值，而是對其前述感謝的言語行為進行否定，這種否定在語用層面上固化為一種客套說辭，“哪里”在此施行客套行為，目的在于達到熱絡、親近的效果，維持積極的人際關(guān)系。

4.5 實施辯解行為

當會話參與者對言談參與者或者參與者之外的第三方進行批評或負面評價時，說話人常使用“哪里”來為之進行辯解。

（18） 討論預答辯時的表現(xiàn)

01 L：我今天太丟人了

02 韓老師問我的問題（.）[我

03 S： [哪個問題

04 韓老師問了好幾個呢

05 L：就是關(guān)于語料字數(shù)的

06 我覺得我最近越來越笨了

07 °h說的亂七八糟的

08→S：哪里

09 你回答得很清晰啊

10 互動的（.）機構(gòu)會話的（.）教學的（.）

11 對了（.）還有雙語的

12 一樣都沒落（. ）這還笨：：

例（18）中，L在第01-02和05-07行講述自己預答辯時的表現(xiàn)，講述中多處涉及對自己的負面評價，如“太丟人了”（第01行）、“越來越笨了”（第06行）、“說的亂七八糟的”（第07行）。對此，S并不認同，并在第08行使用“哪里”進行辯解，而且針對L在第07行的負面評價“亂七八糟”進行針對性回應——“回答得很清晰”（第09行）。為辯解得更加充分，在第10-12行列舉了L答辯時涉及的具體內(nèi)容，列舉表達的最基本功能是描寫事實和闡釋事理（關(guān)越 2023）。S通過“哪里”并列舉事實進行辯解，以事實道理消除L對自己的負面評價和誤解（繆慶 2020），進而起到安慰對方的作用。

除對會話參與者進行辯解外，“哪里”還可用于對會話參與者相關(guān)的第三方進行辯解。例如：

（19） 討論室友的行為

01S：最近我覺得她有點過分（.）總是莫名其妙指責我

02 好像我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情一樣

03→Z：哪里

04 她對你很好（.）你不能這么想

例（19）中，S在第01-02行抱怨她的室友總是指責她，其中使用了評價性話語“過分”、事實性描述“莫名其妙指責我”。Z為了安慰她，在第03行使用“哪里”為S的室友進行辯解，并為既已發(fā)生的事實尋找托辭——“她對你很好”（第04行），以此化解S與其室友的矛盾?？梢姡颂帯澳睦铩庇糜趯拝⑴c者相關(guān)的第三方進行辯解。此外，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在該例中，Z在第04行即時產(chǎn)出的辯解理由是寬泛性的、非具體的評價“對你很好”，寬泛性的表達在交際中能夠減少破綻，從而降低S的反對和矛盾情緒，也體現(xiàn)出Z急于為S室友辯解的心理迫切性。

5 功能的形成因素

話語標記“哪里”互動功能的形成因素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

5.1 否定義的滯留

在語法化的過程中，所謂的“滯留”（persis-tence）現(xiàn)象指某個詞匯單位在演變成為語法單位的過程中，其原始的詞匯含義和語法分布特征常常會在新形成的語法結(jié)構(gòu)中留下可辨識的痕跡或殘留特征（Hopper， Traugott" 2003：96）?！澳睦铩痹谘葑?yōu)樵捳Z標記之后，雖然失去了源型結(jié)構(gòu)的語法限制，但原來的詞匯義特別是否定義仍然滯留在新興用法之上（姚雙云" 李衛(wèi)光" 2022）。

首先，表示反問的疑問詞“哪里”常常與表示否定的語用義密切相連。學界對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已有一些探討。有學者注意到反問句與否定句的含義強弱排序為：反問句gt;顯性否定句gt;隱性否定句（周凌" 張紹杰" 2022）?？梢姡磫柧涫潜磉_強否定義的，這種否定語義是從反問語氣中推導、積淀而得，具有強烈的主觀性（張誼生" 2014）?！澳睦铩痹~匯上的否定義對其話語標記功能有較大的影響。具體而言，表達親近立場本質(zhì)上就是消除雙方隔閡，屬于語用上的否定；表達疏離立場本質(zhì)上就是否定對方觀點或行為，屬于語義或行為的否定；發(fā)起會話修正本質(zhì)上屬于事實或信息層面的否定；而轉(zhuǎn)移互動話題本質(zhì)上屬于話題的否定?？梢哉f，話語標記“哪里”大部分的互動功能均與源詞匯的否定義有關(guān)。

5.2 禮貌原則的語用強化

“哪里”互動功能的浮現(xiàn)與禮貌原則的強化也有較為密切的關(guān)系。在言語交際中，交際雙方要在保持面子方面進行合作，為了維護他人和自我的面子，需要使用禮貌性語言（Brown， Levinson 1987）。遵循禮貌原則，意味著盡量夸贊他人，貶抑自己?！澳睦铩钡脑葱徒Y(jié)構(gòu)“反問式”表達否定語義較強，禮貌性較弱（周凌" 張紹杰" 2022）。為了維系交際雙方親切友好的會話氛圍，“哪里”語法化為話語標記后，弱化否定性與沖突性，更加強化禮貌性。

Brown和Levinson（1987）曾指出：“禮貌會話中的語符長度的增加，象似于社會距離的增加”。言者在常規(guī)的語用、語義或話題的否定回應形式編碼之外，有意增加“哪里”作為話語信息的引發(fā)標記，其語符長度的增加為降低否定帶來的語言沖突提供了心理緩沖，使話語或行為否定的禮貌性得到進一步強化，更易為他人接受。類似語境的反復使用，使其互動功能逐漸規(guī)約化。

6 結(jié)束語

本文討論了話語標記“哪里”的序列位置分布、互動功能以及影響因素。研究表明，話語標記“哪里”的序列位置的分布呈現(xiàn)出以下4個特點：第一，在緊鄰的“發(fā)起—回應”相鄰對中，通常位于相鄰對的后件位置；第二，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中擴展序列中；其三，在后擴展序列中，常作為最小后擴展序列；其四，出現(xiàn)于非最小后擴展序列中。話語標記“哪里”的互動功能，主要表現(xiàn)為用于實施恭維、修正、否定、客套、辯解5種社會行為。其互動功能主要受兩大因素的影響，一是否定義的滯留；二是禮貌原則的強化。

語言的主要功能是實施行為。當會話參與者輪流發(fā)話時，他們就在實施各種行為（姚雙云" 2024）?？谡Z互動中，包括話語標記在內(nèi)的很多語法資源，其核心互動功能本質(zhì)上都可以歸結(jié)到社會行為層面。以“行為本位”為視角，可以幫助我們理清語法資源在自然會話中的核心用法?；谶@一理念，本文對“哪里”的互動功能展開細致分析，發(fā)現(xiàn)它主要用于實施5種社會行為。這表明，“哪里”在口語互動中主要作為一種人際構(gòu)建和話語協(xié)商的資源。

注釋

①根據(jù)譚向誼（2021）的研究，“哪里”的語用功能主要有兩種： 一是表示委婉否定，根據(jù)具體語境又可以分為自謙式否定和安慰式否定；二是表示明確否定。

②轉(zhuǎn)寫符號：“→”表示轉(zhuǎn)寫中的相關(guān)行；“［”表示話語重疊開始的位置；“（.）”表示微暫停0.2秒；“（（laughter））”表示笑聲；“：” “：：”“：：：”分別表示語音延長0.2秒、0.4秒、0.6秒；“°h”“°hh”分別表示0.2秒和0.4秒吸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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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稿日期：2024-06-10【責任編輯 謝 群】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互動語言學視角下的漢語附加疑問式研究”（22CYY035）和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漢語口語互動中句法不完整話輪的多模態(tài)研究”（2020BYY015）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電子郵箱：angiezlr@163.com（張利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