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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稱常項、直接指稱與親知—啟發(fā)性含義

2024-07-22 00:00:00劉葉濤寇靜茹
外語學刊 2024年4期
關鍵詞:意向性

提 要:唐納蘭通過區(qū)分限定摹狀詞的語義功能對“謂詞首位思想”提出的挑戰(zhàn),因其在邏輯與語言哲學上的諸多關聯(lián),以及在描述論與直接指稱論論戰(zhàn)中引發(fā)的諸多重要后果而備受關注。唐納蘭對于限定摹狀詞語義功能的區(qū)分遭到質(zhì)疑,而對其起支撐作用的從言—從物區(qū)分這一直接指稱論原則的合理性也遭到描述論的駁斥,并揭示出直接指稱論無法在實際中成功指稱對象的理論困難??死锲湛说摹皢l(fā)性含義”思想及與此相關的對意向性隱含的認同和應用,可視為對此的某種回應。這使得尋找作為對立雙方的塞爾與克里普克的互動與融通的出路成為可能。

關鍵詞:單稱常項;限定摹狀詞;直接指稱;從言—從物區(qū)分;啟發(fā)性含義;意向性

中圖分類號:B0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24)04-0090-7

DOI編碼:10.16263/j.cnki.23-1071/h.2024.04.012

Singular Constants, Direct Reference and Acquaintance-Revelatory Sense

Liu Ye-tao Kou Jing-ru

(College of" Philosoph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350, China)

Donnellan’s challenge to the idea of “primacy of" predicates” by distinguishing semantic functions of definite description has attracted much attention because of its multiple connections in logic and philosophy of language, along with many important consequences in the debate between Descriptive Theory and Direct Reference Theory. Donnellan’s distinguishment for the semantic function of definite description is questioned, and the rationality of the distinction of de dicto-de re, the principle of Direct Refe-rence Theory on which it relies, is refuted by Descriptive Theory as well. It also reveals the theoretical difficulty of" Direct Refe-rence Theory in successfully referring to objects in reference practice. Kripke’s idea of “revelatory sense” and its associated implicit acception and application of Intentionality can be regarded as a response to the theoretical predicament, and makes it possible to find a way of interaction and integration between Searle and Kripke.

Key words:singular constants; definite description; direct reference; distinction of de dicto-de re; revelatory sense; Intentionality

在當代語言哲學研究中,描述指稱論和直接指稱論之間的論戰(zhàn)始終是主流話題,相關問題在國內(nèi)已有較多關注(陳波" 2011,陳曉平" 2013,劉葉濤 2014,劉秋芬" 楊瀅瀅" 2019)。作為直接指稱論者的唐納蘭不但受到來自描述論陣營的批評,也受到同為直接指稱論陣營學者的質(zhì)疑,尤以克里普克最為突出。唐納蘭關于摹狀詞具有不同語義功能的觀點以從言和從物用法的區(qū)分為理論基礎?;趯难耘c從物區(qū)分之合理性的研討,可以揭示出直接指稱論無法在實際中成功指稱對象的困難。克里普克所謂“啟發(fā)性含義”思想及與此相關的對意向性思想隱含的認同和應用,可視為對此的某種回應。這使得尋找作為“對立”雙方的塞爾與克里普克的互動與融通的出路成為可能。

1 唐納蘭的挑戰(zhàn)與單稱常項問題

自奎因(W.V.Quine)提出“謂詞首位思想”以來(涂紀亮 陳波" 2007:13-28, 352-386),描述論與直接指稱論的爭論焦點之一便是,是否存在真正的單稱詞項,限定摹狀詞的語義學功能問題因而也受到極大關注。按照謂詞首位思想,除變元外所有的單稱詞項都能被消除,而這也成為描述論的核心觀點(阿斯海姆" 2014:41)。這意味著,根據(jù)描述論的觀點,指稱問題可以歸結(jié)為變元和約束變元的量詞之間的關系問題,以及個體化條件和是否有滿足它的對象之間的關系問題。指稱概念實際上被歸結(jié)為在語言內(nèi)部交叉指稱的前指參照概念、同一性概念和滿足概念。而直接指稱論則力圖證明存在著不能被歸約的單稱詞項,直接指稱詞項在原則上是本質(zhì)性的和必不可少的。

有關限定摹狀詞語義學功能探討的一個著名主張,同時也是對謂詞首位思想的一個具體異議,是由唐納蘭提出的(Donnellan 1970:335)。他對限定摹狀詞的語義功能進行區(qū)分,認為人們對限定摹狀詞的使用存在著歸屬性與指稱性兩種用法,歸屬性用法是對它所代表的對象的描述,而指稱性使用的摹狀詞指稱一個殊體為其對象(同上 1966:286)。為更清楚地看到唐納蘭意在借此區(qū)分挑戰(zhàn)的目標和想要完成的論證,先來回顧一下由摹狀詞理論①經(jīng)由謂詞首位思想及其他描述型理論發(fā)展出的限定摹狀詞前指參照用法是有必要的。

以阿斯海姆對摹狀詞理論的補充版本看,限定摹狀詞的前指參照用法包括實際上的前指參照、后指參照和直示用法②。這些使用表明實踐中的這些指稱都屬于語言內(nèi)部的交叉指稱。前指參照和后指參照都有較為明顯的預設的先行條件(或稱約束條件),它們與直示使用(擁有暗含的先行條件)一樣,都在語境中預設一個所依賴的假定(盡管兩種情況下語境關系是不同的)。對摹狀詞“那個F”的使用在語境中依靠先前陳述的假定,即有一個東西是F. 進一步說,這種用法可以覆蓋到所有限定摹狀詞的使用中。限定摹狀詞的所有用法實際上都可以通過與前指參照情況同樣的方法來解釋。一般來說,對限定摹狀詞的使用依賴于某個約束條件,依賴于與從句的一個言述相聯(lián)系而引出、暗示或激發(fā)的某個假定。這也同樣適用于識別性摹狀詞。當我們使用識別性摹狀詞時,我們正是通過對這個摹狀詞的使用產(chǎn)生的那個假定來作為其使用的約束條件。

唐納蘭的區(qū)分是對這種描述論的直接挑戰(zhàn)。簡要來說,唐納蘭提出:當對一個限定摹狀詞的使用由某個殊體的物或人滿足這個摹狀詞這一假定支配時,摹狀詞的用法是指稱性的;反之,當對一個限定摹狀詞的使用由總有某物或人(并非殊體的物或人)滿足這個摹狀詞這一假定支配時,這個用法是歸屬性的。歸屬性用法將摹狀詞的“謂述內(nèi)容”歸屬于它的指謂對象。給出指稱性用法這個名稱,是因為在歸屬性用法中摹狀詞并不指稱殊體的對象。在“指稱”的這個意義上,指稱性使用的摹狀詞指稱一個殊體的對象:它指稱被認為滿足這個摹狀詞的對象,而指稱該對象獨立于那個假定實際上的真假。

根據(jù)這種區(qū)分,我們應當進一步區(qū)分指稱(referring)和表示(denoting):一個殊體的對象是否被一個給定的摹狀詞表示的問題,指的是該摹狀詞是否唯一地滿足這個對象的問題,這并不依賴于該摹狀詞如何被使用。指稱則完全是另外一個問題。當一個摹狀詞被指稱性使用時,即使該摹狀詞不表示任何對象,它仍然可以指稱一對象。

唐納蘭對限定摹狀詞進行語義學功能區(qū)分的用意是明顯的。如果唐納蘭正確,那么當一個摹狀詞被指稱性地使用,前指參照用法中所預設的假定將被拒絕——因為即使摹狀詞的摹狀為真所依賴的假設是錯誤的,也不影響摹狀詞的指稱性使用;更重要的是,一個指稱性用法的限定摹狀詞一定明顯履行了一個單稱詞項的功能。這無疑是對描述論的重大挑戰(zhàn)。

由此,唐納蘭的區(qū)分正確與否則成為關鍵問題。對于唐納蘭的區(qū)分,可從兩個角度發(fā)問:對于限定摹狀詞的語義功能進行這樣的區(qū)分是否成立?如果確實存在著不同的用法,所謂指稱性用法的確存在嗎?我們發(fā)現(xiàn),直接指稱論與描述論的代表人物——克里普克和塞爾,都對唐納蘭的觀點提出批評③,而他們的批評正是分別從上述兩個角度展開的。澄清和理解這些批評意見,有助于準確回答這些問題。

克里普克對唐納蘭的第一個觀點,即對是否有必要區(qū)分摹狀詞的不同語義功能提出了反對。他認為真正應當區(qū)分的不是摹狀詞的指稱性用法和歸屬性用法,而是語義指稱和說話者指稱。根據(jù)克里普克的觀點,限定摹狀詞只有兩種指稱情況,或者不變地指稱滿足其語義內(nèi)容的對象,或者在語義內(nèi)容未被滿足的情況下無所指稱。一個限定摹狀詞的語義指稱對象總是唯一滿足它的那個對象。說話者指稱則體現(xiàn)在交際實踐中,在交際過程中,只要聽者知道該說話者的信念,即便不符合實際指稱的摹狀詞也可以被交際雙方所接受(Kripke 1979:271)。

從這一角度出發(fā)的另一條批評路徑由阿斯海姆提出。他認為,唐納蘭的兩種區(qū)分都適用于摹狀詞的前指參照用法。它們的區(qū)別正如前指參照與直示用法,雖然語境不同,但都存在著共有的先行條件的假定,用分析語境依賴的方式都可以做出解釋。他將唐納蘭關于指稱和歸屬的區(qū)別看作摹狀詞的實質(zhì)上前指參照用法與實際上自足用法的區(qū)別。在前指參照用法上,限定摹狀詞有一個實際上不同的詞項作為其前指參照中心詞,即作為其先行短語。而在自足用法中,前指參照中心詞并非不同于摹狀詞本身。他將唐納蘭的證明轉(zhuǎn)換成以下斷定:有時甚至明顯的識別性摹狀詞在某些語境中也有實質(zhì)的前指參照用法(阿斯海姆" 2014:55)。

存在限定摹狀詞的指稱性用法嗎?塞爾對此問題的看法是,也許摹狀詞的所謂指稱性用法只不過是一種代理的歸屬性用法而已(同上:56)。不過,塞爾沒有使用唐納蘭的術語。他并沒有考慮指稱和表示之間的區(qū)別,而是區(qū)分了初次出現(xiàn)的指稱和有先行詞的指稱,前者是由唐納蘭所謂摹狀詞的歸屬性用法例示的東西,后者則由唐納蘭的所謂指稱性用法例示。次現(xiàn)的指稱總意味著有一個初現(xiàn)指稱提供資源。塞爾就是針對這樣的假定提出上述看法的,即,在通常被叫做從物假定和從言假定的東西之間存在一個重要的區(qū)別:做出一個從物假定,就是做出關于某個殊體的假定;而做出一個從言假定,就是假定有對象滿足摹狀詞的語義內(nèi)容。作出從言假定,只要求主體相信做出斷定的語句為真;但是做出從物假定,則要求必須相信一個殊體滿足語句的斷定內(nèi)容,從而使得語句為真。一般來說,從言假定不要求特定的殊體對象存在,而從物假定則必須要求存在特定的殊體對象,于是就要求有一個不可歸約的單稱邏輯形式提供保證。

從言與從物區(qū)分的有效性對于直接指稱論是根本性的,唐納蘭正是基于此區(qū)分提出他對限定摹狀詞存在兩種不同用法的分析。因而探討從物與從言的區(qū)別是否成立就成為斷定唐納蘭理論是否成立的前提。進而言之,正如任何版本的描述論都支持謂詞首位思想的結(jié)論一樣,從物—從言區(qū)分的合理性也是直接指稱論者共同認同的。

2 使用—提及與從言—從物的區(qū)分

我們可以回過頭來,看看為什么作為直接指稱論者的唐納蘭,其理論甚至引起如克里普克等直接指稱論者的異議。根本的問題在于,或者說唐納蘭理論存在的困境是,如果存在著指稱性的用法,那么我們?nèi)绾文苤阜Q一個我們不能用摹狀詞識別的對象呢?如果存在著兩個關于對象的摹狀詞,那么哪一個是主要方面的指稱,哪一個是次要方面的指稱呢?這個問題就是塞爾反對指稱性和歸屬性的區(qū)別,同時反對其背后的從物—從言區(qū)別的根本原因。我們將在后文適當位置專門討論塞爾對這兩點的反駁。

唐納蘭理論的根本問題揭示出直接指稱論本身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這也是如克里普克一樣的直接指稱論者希望發(fā)現(xiàn)唐納蘭對摹狀詞分析有錯的原因。如果說話者不能通過摹狀詞明確他正指稱的是哪一個對象,我們?nèi)绾文苷f他究竟指稱的是哪個對象呢?假定說話者不能給出被說成是其指稱的對象的摹狀詞,無法幫助辨認出所指稱的對象,就很容易得出說話者無所指稱的結(jié)論。在唐納蘭理論框架中,這一問題顯現(xiàn)了出來。而這個問題同樣涉及直接指稱論的其他看法,因為直接指稱論的每一種解釋,即使沒有采用或認同唐納蘭的指稱性—歸屬性用法的區(qū)別,也同樣假定了唐納蘭的指稱和表示之間的區(qū)別;直接指稱論預設這樣的假定,即在一個語句言述中被指稱或提及,不同于僅僅滿足一個在這個言述中被使用或被預設的摹狀詞。

唐納蘭沒能成功證明他所關注的限定摹狀詞的特別用法事實上就是指稱性用法。他所證明的是,假如從物—從言的區(qū)分是正確的,則存在摹狀詞的指稱性用法。但是唐納蘭沒有對這種區(qū)分的正確性給出有說服力的論證,而這種區(qū)分是直接指稱論的核心,是區(qū)別指稱和表示的前提。他的理論清楚地表明,困境正是由接受這種區(qū)別所引起的。因此,問題現(xiàn)在推進到這一理論背后對描述論與直接指稱論都影響重大的原則:存在語詞的使用與提及原則嗎?進而,存在從物與從言的區(qū)分嗎?

描述論者對這一原則持否定態(tài)度。我們可以從塞爾關于間接語境的論述中看到他如何借由間接引語問題反對這一原則。塞爾認為,間接語境的總問題在于,如果堅持弗雷格的句義組合理論,堅持整體的意義就是其部分的意義的函數(shù),并且,如果一種字面的和嚴肅的言說的邏輯特征由被斷定語句的意義來確定,那么當一個斷定句被內(nèi)嵌入另一個語句而成為間接引語時,為何與它獨立為句時在事實上具有不同的邏輯特征?面對這樣的問題,弗雷格及其追隨者選擇承認兩個語句具有不同的邏輯特征而放棄這樣的語言直覺,即相關部分保有完整的同義性。塞爾則認為保有通常的語言直覺,即一語句被置于間接引語中時,這兩句話的相關部分保持完好的同義性,與二者事實上具有不同的邏輯特征并不矛盾。

塞爾所列舉的一種傳統(tǒng)觀點是,在引語語境中,一個詞兩邊的引號使其生成一個全新的詞。按照這種看法,語句中的一部分可能構(gòu)成一個不包含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專名(塞爾 2019:209)。在對其進行反駁的過程中,塞爾特意探討了支撐這一觀點的深層原則,那就是使用與提及的原則,這也許正是他的目的所在:“促使我能夠深入考慮傳統(tǒng)看法的唯一動機是下面這個原則:如果我想討論某種東西,那我們就永遠不能把這種東西本身置于一個語句當中,而是必須把它的名稱或指稱它的其他表達式置入這個語句當中。但是這個原則——在我看來——顯然是錯誤的”(同上:209-210)。塞爾認為,一種表達的殊型本身就是這種殊型言述的一部分,而對這種表達出的殊型的意識則是被說話者表達出來的限定摹狀詞,因為我們幾乎總是能夠說出這些語詞本身。因此,對于包括限定摹狀詞在內(nèi)的語詞,沒有必要區(qū)分它們的語義學功能。作為描述論現(xiàn)代形態(tài)的代表人物,塞爾認為,我們雖然可以使用語詞去指稱其他語詞,但是當我們討論語詞時,幾乎不必使用名稱或限定摹狀詞。語詞的語義仍然相同,而語句具有的不同的邏輯特征取決于報道者意向的不同。依據(jù)不同的語境,話語的不同層次決定了語句的邏輯特征,因而并不需要復雜的迭代與間接指稱等概念。

在塞爾看來,這樣的說明在直觀上是相當明顯的。弗雷格之所以沒有考慮過這樣的解決方案,是因為他堅持區(qū)分使用和提及這一錯誤的原則:“他之所以不可能接受我所提出的這種分析,原因在于他接受了作為使用和提及理論之基礎的原則,而我們已經(jīng)看到拒絕接受這個原則的理由”(同上:214)。塞爾認為,弗雷格有關間接引語的論題將所討論的表達式的指稱認定為它們通常的含義,而整個內(nèi)嵌其中的從句指稱一個命題;它就是這個命題的專名。一旦看到關于表達式的使用和提及之間這種有效區(qū)分的傳統(tǒng)說明是錯誤的,一旦認識到對一個命題的提及不要求我們命名或指稱這個命題,我們就完全可以只是表達這個命題本身。當我們報道另外某個人的言述時,我們既不需要為他的命題命名,也不需要為他的語詞命名,我們只需要在命題報道中重復他對這些命題的表達。

對于提及與使用這一傳統(tǒng)區(qū)分的拒斥成為塞爾反駁傳統(tǒng)間接引語理論的重要目標。當然,從前文我們可以知道,使用與提及這一原則是否正確遠不止關系到間接引語問題。如果對指稱性用法與歸屬性用法區(qū)分的反對,只是對唐納蘭以及弗雷格傳統(tǒng)的修正,那么接下來塞爾則進一步挑戰(zhàn)了指稱和表示之間區(qū)別的前提,也是直接指稱論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從物與從言的區(qū)分。

塞爾認為,從言—從物區(qū)分并不真正存在,換言之,不存在不可化歸的從物信念,“由存在兩種報道,即從言報道和從物報道這一事實,推出存在兩種類型的被報道狀態(tài),而且這些狀態(tài)本身或者是從物的或者是從言的”,這是一種混淆(同上:225)。從物—從言區(qū)分只是報道類型上的區(qū)分。存在著兩種不同類型的報道與存在著兩種不同類型的狀態(tài)本身并不具有推出關系,并且,事實上也并不存在兩種不同的狀態(tài)。如果從物命題態(tài)度像直接指稱論所認為的那樣,其中的意向內(nèi)容不足以將心智狀態(tài)個體化,那么便不可能存在任何的從物命題態(tài)度。不過,存在著對于命題態(tài)度的從物報道,它們讓報道者承諾了命題態(tài)度所關涉對象的存在。他指出,“關于感知或索引信念,不存在任何不可化歸的從物之物。它們服從一種意向或從言的分析”(同上:245)。

如果從物—從言的區(qū)別是正確的,那么被指稱并不等同于唯一地滿足一個摹狀詞。但是我們?nèi)绾文苤阜Q一個我們不能通過描述它而對其進行識別的對象呢?由此似乎可以得出,這個區(qū)別的正確性是值得質(zhì)疑的。這樣一來,從唐納蘭的論述中即可以看出的直接指稱論的困境似乎更加無法回避。的確,即使加上直接指稱論為解釋專名的運作而提出的因果鏈條與嚴格指示詞概念,其困難還是難以克服:無法真正將名稱與對象關聯(lián)起來。其中一個重要表現(xiàn)是,直接指稱論未考慮認識論上名稱使用所體現(xiàn)的歸類屬性提供的限度,因而未對名稱可能會在最后證明指稱什么東西施加任何限制,導致指稱失敗,因為克里普克所主張的作為本質(zhì)屬性的嚴格同一只是本體論層面上的自我同一(劉葉濤" 楊四平" 2021:62);而塞爾也直接點明了這一點:克里普克的本質(zhì)主義“全部都是賦予對象自身的從物的必然性,沒有把任何限定的意向內(nèi)容賦予對該名稱的這種使用”(塞爾" 2019:287)。

3 “啟發(fā)性”含義與意向性:克里普克與塞爾方案的融通

有什么辦法能夠讓我們擺脫如上困境呢?塞爾借間接引語語境問題有力反駁了傳統(tǒng)的表示與指稱的區(qū)分(歸屬性用法與指稱性用法的區(qū)分)。無獨有偶,我們也可以從克里普克對弗雷格間接引語問題的探討中發(fā)現(xiàn)他尋求解決方法的線索。

在討論弗雷格含義與指稱理論在間接引語語境的使用問題時,克里普克著重探討了與間接指稱相對應的間接含義問題。在討論何為間接含義時,克里普克推定并重申弗雷格的3點主張:

第一,語詞在間接語境中出現(xiàn)歧義性(即同時涉及指稱和含義)是必然的(Kripke" 2011:268)??死锲湛苏J為,詞句在直接引語中自名地進行指稱(指稱它們自身),與此相似,當詞句出現(xiàn)在間接語境,即出現(xiàn)在says that,believes that等結(jié)構(gòu)的that從句中,按照弗雷格的理論,決定一個指稱也就是給出一個含義,因此每當它遞歸地明確指稱,也就會隱含地給出含義,即詞句指稱自己的含義。

第二,在句義組合理論中,不僅有一個從部分到整體的函數(shù)關系,而且還有一個方向相反的函數(shù)關系,整體與部分之間存在著一對一的關系。通常人們認為,弗雷格使用兩條組合原則:一個整體的指稱對象是由其組成部分的指稱對象所決定的;一句話整體的含義由其組成部分的含義所決定。按照這兩條原則,在任何一種語言中,如果我們用具有相同指稱(含義)的組成部分替換某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整體的指稱(含義)是不會變的。不過,克里普克進一步指出,在整體的含義與其組成部分的含義的關系上還存在著一條反向路徑(同上:270)。從弗雷格的文本中可以發(fā)現(xiàn),弗雷格認為,“‘月球’這個詞的含義是‘月球比地球小’這個思想的組成部分。月球本身……不是‘月球’這個詞的含義的組成部分;因為這樣的話,它也將是這個思想的組成部分”(Frege 1980:163)。

第三,每當有一個指稱對象給出,它就必定是通過一個含義給出的。因此,決定一個指稱也就是給出一個含義。

不把握部分的含義,我們也就把握不了整體的含義,而理解了某個東西,也就是把握了它的含義??死锲湛擞纱说贸鲞@個結(jié)論:在間接語境中,每當間接引語明確其指稱,也就會相應地給出含義,這就是間接含義。這樣的理解可以為含義與間接含義的整個層級提供一般性的說明(Kripke 2011:268)。而這意味著:與羅素(Russell" 1905:487)的觀點不同,存在著一條從指稱到含義的反向路徑。當我們確定指稱時,就可以從指稱回溯到含義。而如何把握含義呢?克里普克認為答案同樣在于弗雷格對 “間接含義”的隱含表達中,即存在著“啟發(fā)性”的含義,而間接含義就必須具有“啟發(fā)性”。

對于含義的啟發(fā)性,克里普克是這樣定義的:如果僅從含義就知道指稱對象是什么,這種含義對其指稱對象就是“啟發(fā)性的”。他還進一步區(qū)分出含義的“直接啟發(fā)性”:我們需要強化對于間接含義的要求,以確保它們必定是直接啟發(fā)性的:任何理解間接含義的人,必須能夠“直接知道”它的指稱對象。克里普克為這種“直接知道”選取了羅素的“親知”概念作為支撐性解釋。在克里普克看來,弗雷格和羅素一樣,也支持一種直接親知的學說。每當我們確定一個指稱對象,我們也就內(nèi)省地親知到這個指稱對象是如何確定的,而這就是相應的含義(Kripke" 2011:271)。我們對這個含義的內(nèi)省性親知,為我們提供一種確定它以及指稱它的方式。

借助親知與啟發(fā)性含義,克里普克給出一個將名稱與對象相關聯(lián)的解決方案,而此前克里普克對于名稱與對象如何關聯(lián)的回答就是一根“光禿禿”的因果鏈,即指稱對象是始自名稱使用者、回溯至專名最初命名儀式的那根因果傳遞鏈條。他承認自己給不出一種真正的“理論”,充其量只能給出一種“描述”,而經(jīng)多年研究人們已經(jīng)認識到,這種描述“有點令人驚訝地貧乏”(阿斯海姆 2014:91)。而在這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克里普克主張,不但存在著通過啟發(fā)性含義就可以識別出指稱對象的“正向路徑”,在名稱的含義與指稱的關系中,還存在著一條從指稱到含義的“反向路徑”,當我們掌握一名稱的指稱對象時,我們也可以通過這一指稱回溯到它的含義,從而獲得一種確定的把握。

值得注意的是,克里普克的這種解決方案透露出某種描述論也會贊同的觀點。他指出:“每一個對指稱進行說明的人根據(jù)自己說明該指稱的方法的意識,就會意識到該指稱是怎樣固定下來的,由此她也就意識到這個含義的存在?!牵胝嬲斫馑鼈?,語言的使用者必須要對直接或間接引用的材料、含義、時間、主體以及內(nèi)在精神狀態(tài),具有某種類似于羅素所說的那樣的親知”(Kripke" 2011:288)??梢钥吹?,克里普克為弗雷格的“啟發(fā)性含義”劃定的親知范圍,比羅素的清單豐富得多。含義的獲取與語言的語境、主體的內(nèi)在精神狀態(tài)密不可分,這與作為描述論現(xiàn)代形態(tài)的意向性理論已經(jīng)十分接近。認知主體通過意向性對語境、認知網(wǎng)絡、主體內(nèi)部狀態(tài)等的把握而進行成功的指稱與表達,正是塞爾的意向性理論在語言指稱上的核心觀點。而值得關注的是,對于成功指稱唐納蘭也提出過類似闡釋:一個指稱只有成為“從歷史角度看的正確解釋的組成部分”時,它才能算是成功的(Donnellan" 1970:356)。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直接指稱論雖然對描述論的諸方面進行了攻擊,但是對于成功指稱的解釋也不可避免地要訴諸主體內(nèi)在的意向條件的滿足。這使得現(xiàn)代版直接指稱論與描述論的如下核心爭議,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獲得融貫的解決:名稱是通過一種與意向性的一般性說明相一致的方式,通過規(guī)定內(nèi)在的意向滿足條件而進行指稱,還是依靠某種外在的因果關系進行指稱?克里普克所謂“啟發(fā)性含義”“社會性因素”與唐納蘭的所謂“歷史性相關”補足了外在因果鏈條的來源,克里普克對羅素“親知”的拓廣性贊同也表明直接指稱論者隱含地贊同這一觀點:在實指或最初命名儀式中,感知者通過感知的意向內(nèi)容獲得對象的實指定義,在因果鏈條傳播的過程中通過明確限定的意向內(nèi)容保證指稱的準確傳播。在名稱的傳播過程中,一個人一旦從別人那里掌握了名稱,這些名稱就會和意向網(wǎng)絡當中的其他內(nèi)容建立關聯(lián),以至于他不再依賴他人,也可以確定所指稱的對象。

基于上述,如果將因果交流鏈條刻畫的指稱傳播視為一種對于名稱指稱與傳遞的外部觀點,那么這一方案與描述論并不存在真正沖突。在借由意向內(nèi)容實現(xiàn)成功的指稱與傳播上,克里普克與塞爾可以說是高度一致的。在重申奎因的謂詞首位思想后,塞爾指出,克里普克的直接指稱論與描述論之間甚至“不存在任何差異”,前者只是后者的一種變化形式??紤]到直接指稱論所面臨困難的上述化解,克里普克直接指稱論不妨說也是一種意向性理論。

4 結(jié)束語

綜上,我們可以看到唐納蘭對限定摹狀詞進行語義功能區(qū)分的目標和意義所在,它直接挑戰(zhàn)了認為可以消除除變元外所有單稱詞項的謂詞首位思想,這是對描述論核心觀點的挑戰(zhàn)。然而,唐納蘭對于指稱性用法與歸屬性用法的區(qū)分不僅面臨塞爾的挑戰(zhàn),還暴露出直接指稱論自身的困境:如何能夠指稱一個我們不通過描述也能成功識別的對象呢?塞爾反對指稱性用法與歸屬性用法的區(qū)分,還進一步挑戰(zhàn)了其背后關于從物與從言的區(qū)分。

克里普克提出的模態(tài)論證也是對謂詞首位學說的嚴重挑戰(zhàn):為了使對模態(tài)語境進行量化有意義,必須有一種直接指稱對象而不是僅僅描述它們的方法,按照阿斯海姆,這樣就必須有一個“真正單稱常項”的語言學范疇??上Э死锲湛藳]有成功證明真正單稱詞項的存在,而其直接指稱論在認識論上也無法化解直接指稱論關于指稱與識別的“對立”,無法把握“歸類屬性”在名稱實際使用中的功能?;诖?,突破直接指稱論困境的主要工作,在于從認識論上為因果鏈條補足“短板”,從而讓因果鏈條主動滿足指稱實踐的需要(劉葉濤" 楊四平" 2021:67)??梢钥吹?,克里普克本人也力圖彌補其直接指稱論的缺陷。無論有意還是無意,他的一些觀點正在朝意向性理論靠攏。他支持親知學說,提出“啟發(fā)性含義”,明確在對含義的把握中要包括“主體以及內(nèi)在精神狀態(tài)”;在討論唐納蘭的語義學功能區(qū)分時,他希望以語義指稱與說話者指稱替代歸屬性與指稱性用法,由于突出了說話者在指稱行動中的重要性,這至少已十分靠近意向性理論。

事實上,塞爾已經(jīng)把克里普克某些觀點納入描述論:“當仔細考察后會發(fā)現(xiàn),他們所提供的那種說明顯然就是描述論的?!瓘目死锲湛撕吞萍{蘭給出的兩種說明看,成功指稱的條件完全是描述論的”(塞爾" 2019:283-285)。描述論與直接指稱論在諸多方面存在不可忽視的巨大差異。不過在現(xiàn)有的條件下,我們可以看出克里普克借助“啟發(fā)性含義”與描述論產(chǎn)生互動及融通的可能。塞爾和克里普克各自的工作揭示出,其理論是向某種“融合型”立場(比如查爾默斯的二維語義方案)的一種邁進,這或許是解決直接指稱論困難的必由出路。

注釋

①羅素本人贊成一種直接指稱的理論,但那只是就其“親知的知識”來說的;就其所謂“描述的知識”(這是知識的常態(tài))來說,描述論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受益于他將限定摹狀詞處理為一種特殊量詞的摹狀詞理論。

②前指參照用法,可參照如下語境“那只蘋果”的使用:“夏娃給了亞當一只蘋果。亞當吃了那只蘋果?!焙笾竻⒄湛蓞⒖枷戮渲袑ο薅钤~“那個國王”的使用:“那個國王將保留他的大部分權力,如果法國仍是一個君主國的話?!痹诳吹揭粋€男人喝酒的場景,下面這樣的表示就是阿斯海姆所謂的直示:拿著酒杯的那個男人。這句話預設了這樣的先行條件,即“這里有一個拿著酒杯的男人”。(阿斯海姆" 2014: 46-51)概言之,這3類用法中限定摹狀詞的指稱都依賴于語境或情境,屬于語言內(nèi)部交叉指稱、依賴預設的先行條件進行指稱的實例。

③直接指稱論的擁護者希望發(fā)現(xiàn)同作為直接指稱論者的唐納蘭分析的錯誤,這是因為,唐納蘭的區(qū)分本身暴露了直接指稱論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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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稿日期:2024-06-10【責任編輯 陳慶斌】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意義與指稱理論前沿問題研究”(21BZX0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電子郵箱:pkulyt@nankai.edu.cn(劉葉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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