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頭
我們家那棟樓最近幾年出了點兒怪事。深更半夜時分,有人夜里起來小解,聽見樓下的過道里傳來人的呻吟聲。男聲女聲沒聽清。那隱隱約約的呻吟聲猶如人的一聲長嘆,讓聽見的人內(nèi)心充滿惶恐。
那究竟是什么人?是誰發(fā)出的聲音?住在樓上的鄰居互相見了,互相望望對方,大都噤了聲。
單元樓的過道前幾年被改造過。說是改造,其實也就是被重新鋪上了一層水泥砂漿灰。抹平了,地坪比之前高一點兒。
操弄這事的是住在三樓的黃老頭。他是地地道道的拆遷戶,活著的時候,喜歡多管閑事。樓道里誰家的電動車亂停亂放了,他得吆喝幾聲。樓道里莫名的被人扔了紙屑、廢塑料袋,他也會咕噥半天。
有時候也罵人。單元樓六層,12戶人家,一多半是租房戶,一小半是拆遷戶住著。黃老頭嘴碎,招人煩。
問題是,樓道里的燈,用電是12戶平攤的,半年上門收一次電費。都是黃老頭上門收。
黃老頭挨家挨戶敲門,有的門要敲好幾天才開。
修樓道買水泥、黃沙,要籌錢。黃老頭挨門挨戶收,一家先收50塊錢,多退少補(bǔ)。
據(jù)說,直到買來水泥、黃沙錢都還沒籌齊。五樓、六樓的年輕人不理會他。在一個暮春的上午,黃老頭自己一個人忙乎了半天,把樓道里用水泥砂漿灰鋪了一層。
他搬來一張凳子坐在樓道口。之前他已經(jīng)站在樓道下吆喝了一會兒,讓人暫時不要出門,外出的等兩個小時后再進(jìn)家。
黃老頭那時候已經(jīng)年近七十,在春夏之交的陽光下,光著膀子,肩上搭著一條毛巾,手里握著一把鐵锨,在樓道里來來回回忙乎。
住在二樓的拆遷戶王梅花看不過去了,跟著搭把手,從家里扯了水管放自來水和灰,又下來幫著提灰。其他樓層的,在家的,不在家的,回來看到的,都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唯恐那水泥灰弄臟了自己的鞋子。
黃老頭是個羅圈腿,走路一跩一跩晃悠著。蹲下抹灰的時候,那些灰面兒,有時候就鉆進(jìn)了他花白的頭發(fā)里或者鼻孔里。他捏著鼻子,用勁擤。有個等在單元樓門口進(jìn)不了家門的打扮妖嬈的女子,四樓的,看到黃老頭的動作,干嘔了幾下,躲到一旁去了。另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皺了一下眉,使勁地往肚子里吞了一口唾沫。
拆遷安置小區(qū)里,野貓多,養(yǎng)狗的也有不少。黃老頭坐在樓道口,不光看著不讓人進(jìn),那些從此地路過的狗兒貓兒,見了他,也是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黃老頭手里拿著一根竹竿,揮舞著,像是一把利劍,人畜不敢靠近。
到了第三天,樓道里開始沸騰了。黃老頭鋪的地坪出現(xiàn)了問題。平整度、光滑度和厚度沒得說。水泥放少了。砂漿灰干了以后,地面泛黃,稍微露出沙子的本色。
按說,沒有任何影響。有人就說,水泥讓黃老頭私自用了,截留了。
自從樓道的地坪抹好以后,黃老頭就沒出現(xiàn)在樓道里。也沒有人問他去了哪里。
那一陣兒,刮的風(fēng)里,都是黃老頭吞掉的水泥面兒。有人甚至憤憤不平地說,難怪這老頭兒那么好,收電費,收錢修樓道,原來……
話有點兒意味深長了。要是黃老頭在,準(zhǔn)得氣得嘔血。
實際上,黃老頭過了沒多久,真的就死了。他由于勞累再加上本身有其他病,住進(jìn)醫(yī)院,沒撐多久,人就不行了。去世后,在他大兒子家舉辦的喪禮。
過了有一個月,黃老頭住的房子有裝修隊來干活兒。又沒有多久,黃老頭原先住的房子,成了黃老頭孫子的婚房。
據(jù)說,沒有多久,樓道里,每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午夜時分,就有奇怪的呻吟聲傳來。如老人的喘息。又如老人嚶嚶的哭泣和哀嘆。
那時候,這一單元的很多人,開始想起那個黃老頭。有的人,甚至嘆息一聲。
雖然有人說起午夜時分的奇怪聲音,卻沒人感到害怕。大概是沒幾個人聽到過。
回到家以后,防盜門一關(guān),什么聲音都被擋在門外了。夜里起來小解,也是關(guān)閉了窗戶,聽不到窗外的任何細(xì)微聲音。
日子流水般,一年,又一年。
據(jù)說,午夜時分的呻吟聲,還是經(jīng)常在樓道里回蕩。
水電工
水電工是單元樓的租戶,攜家?guī)Э趶泥l(xiāng)村出來打拼的。三十多歲的年齡,四十歲的長相。個頭不高,很敦實,戴著一副眼鏡。據(jù)說初中畢業(yè)后上了技校,在學(xué)校里學(xué)的是水電安裝,畢業(yè)后就去工地找了水電工活兒,一干就是十來年。
他的兩個兒子,跟他一樣,虎頭虎腦,也很敦實,一個上初中,一個上小學(xué)。
他帶著一家人在這里租房住了好幾年了。單元樓的人都知道他是個水電工,在附近的工地干活兒。每天騎著電動車,戴著工地上的安全帽,來來回回。
水電工抽煙,而且抽得猛。有人見他經(jīng)常坐在單元樓門口的路牙石上抽煙。邊抽著煙,邊抬頭望著天空。天上有鳥兒飛過,有白云飄過。
從他身邊路過的樓上樓下的鄰居,有時候就望著他,想了,生了兩個兒子,可不就得弄兩套房子,他也是挺累的。
水電工沉默寡言,不喜歡跟人打招呼。他這樣子,那些鄰居自然也不主動跟他說話了。
黃老頭給單元樓過道抹地坪那天他也在。他匆匆忙忙去工地干活兒,走的時候,看到黃老頭正在翻弄水泥黃沙拌灰。
中午的時候,他特意回來了,看到黃老頭正蹲在樓道里用鐵抹子抹地面。地面剛攤上的水泥砂漿,自然是進(jìn)不了家門。
水電工站在那看了下,第一次開口跟鄰居說話。他跟黃老頭說,大爺,這地面,我來抹吧。
黃老頭那會兒,蹲在地上,手腳發(fā)麻,正頭腦發(fā)蒙呢,聽見有人喊他,就回頭看了下。是租住在四樓的干水電工的小伙兒。
他擦拭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珠子,說了句,你在工地上干,比我抹得好,來吧。
水電工接過了鐵抹子。他雖然是水電工,畢竟是在工地干的,砌墻抹地,他也會,而且干得不差。
他抹地的時候,看出來,水泥標(biāo)號有些小了。也就是說,黃老頭把黃沙放多了,水泥放少了。不過也沒啥大問題。
工地中午休息一個半小時,他抹了一遍地后,掏出手機(jī)看了看,把抹子遞給黃老頭,大爺,工地快上工了,我得走了。
水電工騎著電動車,一溜煙兒消失了。黃老頭提著鐵抹子,望著水電工的背影發(fā)了一會兒愣。
這座拆遷安置小區(qū),之前是十來個村莊拆遷搬到這里的。村莊原先的地方被建設(shè)成了繁華的商業(yè)區(qū)。分到一個單元的住戶,大多數(shù)都是原先村莊里的鄰居。
那些老頭兒老太太,互相見了還是像之前在村莊里一樣,打著招呼,問吃飯沒。
外來的租戶或者是買房戶,彼此不熟悉,下班把防盜門一關(guān)。有的住了好幾年,跟對門都不熟悉,連對門姓啥名誰都不清楚。
那天,水電工早放工回來了,坐在單元樓門口的路牙石上抽煙。他分明聽見一樓東戶的女人在跟男人說話。
女的說,衛(wèi)生間的燈不亮了,你也不看看是哪里毀的。
男的說,我又不是電工,我哪里會修理。
女的說,四樓租房子的是個水電工,你不能上去請人家來給看看?
男的說,又不認(rèn)識,再說現(xiàn)在誰給你免費修理。我又不抽煙,空手去了怎么說話?
女的說,去不去隨便你,反正這燈得修理,黑燈瞎火的,你讓我怎么洗澡?
水電工坐在樓下路牙石上,聽得真切分明,他抿了抿嘴,扔了手里的半截?zé)?,打算過去敲門。
男的聲音傳來,算了,你們女人就是喜歡嘮嘮叨叨,煩人。之前給咱們安裝電器的電工的電話我還保存著,我這就打電話讓他來修,最多也就是幾十塊錢的修理費。
水電工悶著頭,上樓,路過一樓東戶門口時,停頓了一下,然后繼續(xù)上樓。
幾天后,他放工路過東邊單元樓道口的時候,聽見幾個老太太在說話,說西邊單元的黃老頭死了,昨天送的殯。
水電工愣了下,心里瞬間漫上了一層潮濕。他默默地上樓,敲門。大蜜橙給他開的門,望著水電工魂不守舍的樣子就問了句,怎么啦,跟掉魂似的。
水電工回了句,沒事。
大蜜橙
大蜜橙是水電工的媳婦,在小區(qū)一家水果店打工。這女人比她男人活潑多了,每天下班回來,見到單元樓的鄰居都是主動打招呼。
二樓的鄰居養(yǎng)了一只巴哥犬,她看樣子也是愛犬之人,每次見了,都要蹲下身子用手撫摩幾下。
那狗兒也是自來熟,看有人撫摩它,它也是眨巴著眼睛,伸出舌頭舔了舔大蜜橙的手表示親熱。
大蜜橙年齡要年輕些,三十歲出頭,會打扮。每天都要化上濃妝出門,衣服一天一個樣。那樣子真的像一個大蜜橙。
按說水果店里都有工裝的,但是大蜜橙每次到店里,堅持只套上有水果店標(biāo)志的圍裙。
她的皮膚很白,扎著馬尾辮,眼睛雖然不是很大,但是彎彎的,一說話臉上都是笑容。
小區(qū)里很多人都知道她在那個水果店上班,有的人見到她還主動問她,你們店里的水果最近有優(yōu)惠嗎?
大蜜橙笑著說,你去買,肯定有優(yōu)惠。
問話的人是大蜜橙的粉絲。大蜜橙喜歡發(fā)短視頻,不光在短視頻里分享一些搞笑的段子,有時候晚上八九點了,還和店老板及店員,在水果店門口不遠(yuǎn)的空地跳上一段舞。
單元樓的人幾乎都刷到過大蜜橙。水電工有時候也能刷到自己媳婦的短視頻。為此,沒有和大蜜橙少吵架。他不想讓自己的媳婦整天在短視頻里蹦來蹦去。
大蜜橙不在乎,她跟水電工丈夫解釋說,我那是工作呢。我不工作,就憑你一個月掙那點兒錢,能養(yǎng)活咱們一家人嗎?你記著,咱倆兒子呢,馬上要花大錢。
在大蜜橙和水電工看來,兒子上了初中高中,就要花大錢培養(yǎng)了。兩個兒子假期送到輔導(dǎo)班,一節(jié)課80元,一天四節(jié)課,一個假期一個孩子就要四五千。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不光假期上補(bǔ)習(xí)班,平時也上,算算,很大一筆錢呢。
兩口子望子成龍心切,掙點兒錢都投資孩子了。
那天大蜜橙晚上下班回來,看到餐桌上冷冷清清的。她下班晚,九點才能回家,擱以往,水電工早就做好飯等她了。今天沒做飯,水電工坐在門旁的沙發(fā)上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
大蜜橙就有點兒生氣了,說你怎么不做飯呢,我辛辛苦苦一天,回來連一口熱乎飯都吃不上。
水電工乜斜了她一眼,你還有臉吃飯?
大蜜橙有點兒詫異,怎么啦?你天天苦著那個死人臉干啥,你家里有喪事啦,還是在外面受欺負(fù)了?回家拿我當(dāng)出氣筒。
水電工憋得肚子疼,他不敢大聲吵。兒子正在房里做作業(yè)。
窗戶沒關(guān),外面單元樓下,坐著王梅花她們幾個老婦女,正在支著耳朵,打探從哪個窗口能飄來花邊新聞呢。
所以,后來的水電工就選擇了沉默。他這一沉默不要緊,大蜜橙可是來勁了,她上前推搡著水電工,非得讓他說說她到底是哪兒不要臉的,你不是說我還有臉吃飯嗎,我倒要問問你,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水電工選擇了隱忍,他吞了一下嘴里的唾沫,丟掉了煙蒂。我說錯了好吧,我這就去做飯。
大蜜橙一跺腳,進(jìn)了臥室,房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水電工知道,他今晚又得和兩個兒子擠在一張床上睡了。
王梅花
樓上水電工和大蜜橙兩口子吵架的聲音,別人聽不見,王梅花是能聽見的。
王梅花再過兩年就六十歲了,她是這里的拆遷安置戶。當(dāng)時村莊拆遷,她家分了兩套房子,兒子結(jié)婚用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房子,自己和李寶平住了一套七十多的小房子。田地沒有了,連菜地也沒有了,李寶平平時就在附近打個零工。王梅花給兒子帶孩子。
孫子三四歲的時候,不要她整天抱在懷里了,她的時間就多了起來。她是一個很能來事的女人,就召集了附近幾個單元的老鄰居,一塊兒打撲克消磨時光。
一開始是打“斗地主”,后來“斗地主”打膩了,開始打“摜蛋”,越玩越上癮,有時候日頭偏西了,都忘了回家做飯。
這還不算啥,要命的是,有時候他們幾個人打著牌,就因為出牌的事情爭吵起來,聲音跟真的吵架一樣,離得很遠(yuǎn)都能聽見。
爭得臉紅脖子粗。到后來,哈哈一笑,散場。
樓上的鄰居肯定是煩心的,過來過去,幾個人在樓道里擺了牌桌,騎電動車的想進(jìn)地下室,其中一個打牌的就要挪一挪身子。
王梅花是那一眾牌友中必不可少的一個。她捏著撲克牌,有時候就神神秘秘地跟人家說,四樓的昨天又吵架了。
有人就問,咋了?四樓住的不是在水果店上班的女的嗎?
就是她,她男人懷疑她了。
我刷到她了,和幾個男的在小區(qū)東門廣場上跳舞呢,你看她那屁股扭的。
切,這樣的女人,哪個男人能放心。
孩子都這么大了,哎。
手機(jī)毀了多少人哪!
王梅花忽然噓了一聲,三個八帶對二,要不要?
有人抬頭朝樓道外望去,水電工回來了?;翌^土臉,脖子上還搭了一條毛巾。
哎!幾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嘆息起來。
王梅花的孫子在一旁跑來跑去。牌桌上放著孫子的零食,忽然被路過的人蹭掉在地上。
王梅花撿起來,吹了吹,你看看,黃老頭當(dāng)時打的地坪,水泥放少了,地上經(jīng)常起灰塵。
說到黃老頭,有個人說了,黃老頭走了好幾年了吧?
那可不是。
王梅花說,黃老頭走后那兩年,聽說半夜三更,咱們坐的這兒,有人夜里起來解手,聽見有人“哎喲哎喲”在這兒叫喚呢。
大白天的,幾個人都感到脖子后面發(fā)麻。有個膽子大的“呸呸”幾口,你說啥呢?黃老頭是個好人,好人不會生事的。
王梅花說,好好打牌,以后咱都做點兒好事吧,做好事的人,死了心里也不虛!
城市白領(lǐng)
我也住在這個樓上。我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員工,整天坐在辦公室里,吹著空調(diào),喝著茶,面對著電腦,動動手指頭。我這種工作被人美其名曰城市白領(lǐng)。
這里的房子是我十多年前買的,那時候買得便宜,三千多一平方米,整整十年,翻了兩倍多。別看這里是拆遷安置房,二手房價近一萬一平方米。小區(qū)不遠(yuǎn)處就是市政府,而且小區(qū)附近馬上要通地鐵,附近不遠(yuǎn)處又建了一座大型醫(yī)院。
說實話,樓上的水電工和大蜜橙兩口子,我是有些討厭他們的。別的不說,光是每天放車就讓我很煩心。
單元樓前面是一堵墻,墻下一溜位置放我們這些住戶的私家車。其實每個單元有轎車的戶不多,最多三四戶。水電工兩口子家里沒有轎車,出來進(jìn)去都是騎著電動車,后來又買了一輛帶駕駛室的電動三輪車。他們經(jīng)常隨意地把電動車或者三輪車放在我們停放轎車的地方。
停就停唄,你留個空兒給我們放車,他們偏不,每次都是很隨意地放,要不距離前車的距離不足以放轎車,要不電動車和電動三輪車分開放,占著兩輛轎車的停車位。
有時候,天氣不好,他們的電動車推進(jìn)樓道,也是很隨意放。
煩心,也確實煩人。我有時候想,不光是我煩吧。
不過,他們的這些行為,我從來沒有表現(xiàn)在臉上,畢竟是鄰居嘛,互相理解就行了,也許是他們匆匆忙忙沒有在意。
最主要的一點,看到他們,我想到了十幾年前的自己。
十幾年前,我?guī)е眿D和兒子進(jìn)城務(wù)工,租住在一所學(xué)校的家屬院。那時候,掙點兒錢給兒子上輔導(dǎo)班,還想攢錢回老家翻蓋房子,每個月還要帶著媳婦兒子回一趟老家看望父母。
眼前的水電工兩口子不就是十多年前的自己嗎?或許多年以后,水電工兩口子把孩子培養(yǎng)好了,還在這附近買了房子,買了轎車,就不要回鄉(xiāng)下了。
我家里養(yǎng)了一只巴哥犬,一早一晚我牽出來遛遛它。有時候,那個大蜜橙看到我牽著狗就湊過來。她蹲下身子,用手撫摩著巴哥犬的臉部,這狗讓你養(yǎng)的,真是健壯。
我笑笑,這家伙能吃,巴哥犬就是貪吃。
大蜜橙也笑了笑。她是個喜歡寵物的女子,幾年前,他們一家人搬來的時候,還帶來一只狗,一只中華田園犬。
只是那從鄉(xiāng)下來的狗兒,改不了習(xí)性,喜歡叫。半夜三更聽見一點兒動靜就開始狂吠。
沒有幾個月,它就不見了。問過大蜜橙,說影響鄰居休息,送回老家了。
我跟她說,買只泰迪,或者博美,養(yǎng)著玩,不鬧事,還省心。
大蜜橙“嗯”了聲,沒再多說話。她眼神有些憂郁,朝著電動車走去了。
其實,我完全可以聊一聊她的,我又是個不喜歡拈花惹草的男人。我也刷到了大蜜橙的短視頻,當(dāng)然,她也刷到了我。而且,她加了我好友,關(guān)注了我。有時候,我無聊時發(fā)點兒東西,她還積極地留言。
我發(fā)的巴哥犬視頻,她也在下面留言。有時候,我休息時或者閑著無聊的時候,腦里會閃現(xiàn)出這個女人。卻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水電工喜歡抽煙,我有時候也抽一支。但是,在樓道里見了,我們從來沒有說過話。他抽他的煙,我抽我的煙。
我抽的煙,很多都是別人送的,一包煙能買他抽的煙好幾包吧。
我開著車出去的時候,有時候看到水電工落寞地坐在路牙石上抽煙,就想,這個男人,多像多年前的自己。
有一天,媳婦跟我說,前兩年出現(xiàn)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我詫異,什么聲音?
媳婦說,你沒聽說嗎,咱們單元樓道里,半夜三更有聲音,好像有人肚子疼似的,蹲在過道里叫喚呢。
我內(nèi)心罵了句,該不是哪兩個不要臉的狗男女行的好事,女的沒忍住。又想想,不可能。
那一會兒,我腦子里忽然閃現(xiàn)出樓上大蜜橙妖嬈的身姿。不可能,她也不至于吧。
男人之間
今年夏天比以往的夏日要熱。那天市文聯(lián)的一個朋友邀我去喝酒,而且特意說了句,打車來,今晚不醉不歸。
朋友約了幾次了,不去駁了他的面子。下班后,我打了車直接去了他說的酒店。
我這個人,生來對白酒敏感,一喝渾身就發(fā)癢難耐。啤酒還行,喝上幾瓶沒問題。朋友知道我的情況,早早給我準(zhǔn)備了一箱子哈啤。他們幾個喝白酒。
我們幾個在一起暢快地聊天,聊單位的事情,聊工資的事情,后來又聊到女人。嘻嘻哈哈,幾個大男人在一起,沒羞沒臊,呵,還有啥羞臊的呢。我們幾個人在一起聊,有時候就是過過嘴癮,行動上卻沒有一個敢去實施的。
不知不覺,喝到酒店要打烊了。我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指針指向了十一點半。我端起面前的杯子,門前盅吧。
朋友幾個人酒量賊大,喝了二斤白酒沒感覺,我喝了四瓶啤酒已經(jīng)有些暈暈乎乎。他們幾個踉踉蹌蹌地過來,笑話我。
我說,我沒事,不就是幾瓶啤酒嗎。我招呼了一輛出租車,走了。他們幾個揮著手跟我告別。
出租車什么時候到的小區(qū)我都不知道了。我跟司機(jī)說,師傅,28號樓。
我怎么下的車、怎么付的車費都不記得了。我搖搖晃晃地朝著自己住的單元樓走去。
已經(jīng)午夜了吧,四周靜悄悄的。白天的燥熱一掃而光,這夜晚,還有點兒涼涼的。手機(jī)在酒桌上的時候已經(jīng)閃了幾次了,媳婦發(fā)來信息,再晚就別進(jìn)家門了。
一只野貓從我跟前“喵”的一聲閃過,嚇了我一跳,酒醒了一半。我晃到自家的樓道跟前,正想進(jìn)去,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個橫躺在樓道門口的男人。
我揉搓了一下眼睛,頓時酒醒。是樓上的租戶,那個水電工。
他躺在樓道門口,嘴里哼哼唧唧,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我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
我和水電工從來沒有說過話,哪怕是一句話。他們一家人搬來這里好幾年了,我一句話沒和他說過。
水電工自然是沒有意識到不遠(yuǎn)處有個人在看著他。他想必也是在外面喝多了。他為什么不打電話讓大蜜橙下來扶他上去?
大蜜橙想必這會兒還在樓上,捧著手機(jī)刷短視頻吧。我嘆了口氣,想著怎么從他身上過去。不行,從他身上跨過去,那是對人家的不尊重。
就在我想開口讓他起來給我讓路的時候,我的腦子里忽然蹦出媳婦前幾天說的話。午夜時分,樓道里人的呻吟聲。
哦,原來是水電工鬧的鬼。我一下子清醒了。
也不一定,我們這個單元,這些年,租房的人來來往往,有的租住了半年一年就離開,有的是長期租戶。
怎么可能只是這水電工的呻吟聲呢,或許有其他人呢??赡芤灿邢袼姽ひ粯拥淖夥空?,遇到不順心的事情,喝多了,躺在這里。
我的心一下子敞亮了。我咳嗽了一聲,那個,伙計,你起來讓一下,我要過去。
正在自言自語低聲吟唱的水電工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他坐了起來,不忘摘掉眼鏡,揉搓了一下眼睛,然后朝一旁挪了挪身子。
我過去。他又躺下了。
不知為什么,我從他身邊過去的時候,一只腳絆在了他落在地上的衣服上,我踉蹌著癱倒在樓道里。我聽見自己腦袋碰到水泥地面的聲音,那是黃老頭打的地坪,柔柔的,沙沙的,帶著草木塵土的氣息。
我的耳畔隨即傳來手機(jī)的嘶吼。我靜下心來,側(cè)耳仔細(xì)聽了聽,哪是什么嘶吼呀,是我和水電工的手機(jī),同時響起了一首最近網(wǎng)上炙熱的旋律,那個淮南女孩兒程響唱的歌曲《可能》:
可能南方的陽光照著北方的風(fēng)
可能時光被吹走從此無影無蹤
可能故事只剩下一個難忘的人
……
可能西安城墻上有人誓言不分
可能要去到大理才算愛得認(rèn)真
可能誰說要陪你牽手走完一生
可能笑著流出淚
……
可能再也找不到愿意相信的人
可能穿越了彷徨腳步才能堅定
……
可能誰說要陪你牽手走完一生
可能笑著流出淚
……
可能一切的可能相信才有可能
可能擁有過夢想才能叫作青春
我沒有起來,而是朝著水電工躺著的位置挪了挪身子,同時支棱著耳朵聽。
我發(fā)現(xiàn),水電工這會兒好像醒酒了,嘴里不再喃喃自語低聲呻吟,他躺在那兒,兩眼直直地望著樓道的右上方。那里有一處燕子窩,里面的老燕子想必此刻正摟著那些小幼燕睡得香甜。
我往水電工的跟前又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