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這一生走得最遠的地方,是我當兵所在的北京。
1983年春天,我還是個新兵,父親到北京看望我,背著一個黃挎包,里面裝滿了蘋果,另外還提了一兜子花生米。那時候通信不發(fā)達,連隊里沒有直撥電話,父親跟我最快的聯(lián)系方式是發(fā)電報。
父親嫌麻煩,沒提前告訴我,拿著我寫給他的一封信就上路了。父親臨出門的時候跟母親說:“我就不信我堂堂一個校長,到了北京還打聽不到信封上的地址?!?/p>
我的家鄉(xiāng)不通火車,父親先坐了100多里路的長途汽車,到煙臺買了一張無座火車票,又站了14個小時才來到北京。
父親出了北京站,把信封給一個三輪車夫看,說:“我要到26支局新衛(wèi)樓。”所有的三輪車夫都搖頭,說不知道新衛(wèi)樓在什么地方。父親蒙了,他在車站廣場轉了幾圈也沒有想出好主意。后來有人告訴他,北京市內(nèi)寄信,一天就能收到,可以先找個旅館住下,然后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寄一封信問清楚情況。父親想了想,也只能這么做了。
父親不想住旅館,他心疼錢,打算就在車站找個什么地方將就兩天。這時候,有個當兵的從父親面前走過,父親看到當兵的,像見了救星一樣,跑過去攔住人家,從包里掏出一捧花生往當兵的手里塞,把當兵的搞蒙了。后來父親拿出信封打聽路,當兵的才明白。凡是當過兵的人,都有父母到部隊探親的經(jīng)歷,知道父母的辛苦,于是特別熱情。
當兵的也不知道信封上的地址怎么走,他啟發(fā)父親:“你兒子所在的兵營在什么位置?周圍有什么建筑物?”父親想了半天,想起我在一封信中說,兵營距離全國農(nóng)業(yè)展覽館很近。當兵的就建議父親直接奔農(nóng)展館,到了那邊再打聽。
他把父親送上一輛開往農(nóng)展館方向的公共汽車,叮囑父親上了車后詢問售票員到農(nóng)展館怎么走。父親背著沉重的黃挎包,站在售票臺前不敢挪窩兒,一會兒問一句:“到農(nóng)展館了嗎?”售票員煩了,說:“到了能不告訴你?”父親便趕緊閉嘴。在老家他是中學校長,可到了北京他是小學生。
父親到了農(nóng)展館后,眼前一亮,他看到了農(nóng)展館對面的外國駐華大使館。父親的心怦怦跳,他知道我就是外事警衛(wèi)部隊的,急忙跑到大使館門口向哨兵打聽。哨兵說:“還遠著呢,朝北走吧?!?/p>
父親心里這才踏實,他不怕路遠,就怕沒有目標。
父親就朝北走,沿著一座座插著外國旗幟的大使館,一路走一路問。后來,他看到一個兵營大院,有當兵的在訓練。父親跑過去詢問,隊伍中的一個戰(zhàn)士當即向排長報告,說通信員的父親來了。排長讓那個戰(zhàn)士幫助父親拎著包。剛上樓梯,那個戰(zhàn)士就喊叫我的名字:“衣向東,你父親來了?!?/p>
我以為他在跟我開玩笑,說:“你滾一邊去,你父親才來了呢?!蔽覄傄D身走開,這時候父親從樓梯上走來,站在那里傻傻地看我,一臉微笑。我一下子愣住了。
父親的肩膀被沉重的包裹勒出了血,可他因為急著走路,竟然沒有感覺到疼。第二天,他的肩膀腫了起來,他不敢動彈。
我和父親的關系并不和睦,一年前的年底,我剛過18歲就偷偷報名參加征兵體檢,順利過關后,父母才知道。
去縣城武裝部集合的那天,因為沒有交通工具,父親陪著我步行去縣城。
父親知道我心里有事記恨著他,他走在我的前面,遇到險峻的路,或是一條河流,就站住,在一邊等著我,并微微地張開雙臂,做出隨時扶我一把的樣子,仔細地看我走過去后,他才又放開步子走。
斑斕的秋色一片片展現(xiàn)在眼前,兩個一樣高矮的男人沉默地走過。
新兵要上車的時候,掛在樹上的大喇叭突然響了,播放的是歌曲《送戰(zhàn)友》。父親的淚水一下子涌出來,他抹了一把淚,朝著開動的車子招手,大聲說:“到了北京,來信,來信啊……”
到部隊安頓下來之后,回味父親送我入伍的過程,我才理解了他內(nèi)心世界里最為細膩的情感,也開始真正認識他。在后來將近30年的歲月里,父親頻繁地往返于北京和膠東那個偏僻的村莊之間。自從我到北京當兵,父親每晚必看天氣預報,了解北京的天氣情況。父親的心多半被牽扯到北京。
有一年,我回老家接父母到北京,給他們買了飛機票。飛機飛行在藍天白云之上的時候,父親的臉緊緊貼在窗口上,看著雪海一般的白云,他的嘴里不停地發(fā)出“哎喲”聲,一臉的激動。那一刻,我的眼眶濕潤了。
(杲 罡摘自臺海出版社《孩子快跑》一書,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