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醫(yī)院手術室外,空蕩蕩的走廊上,只有我、我的丈夫和妹妹。那是北京最冷的一天,站在走廊里,刺骨的風往袖子里鉆,所有的椅子都是空的,但是我不能坐。有一陣我實在忍不住,坐了下去,可立刻就彈了起來,那是坐在冰塊上的感覺。
大屏幕上顯示出一排排準備接受手術的患者名字。父親在其中,他的名字后面顯示的是“術前”。我心里暗暗地希望:總是在“術前”也好,父親就可以永遠不進入“術中”;但是又希望父親像排在他前面的人那樣也在屏幕上顯示“術中”,好快點結束這難熬的時刻。
一直盯著屏幕的眼睛僅僅眨了一下,父親名字后面的字就變成了“術中”。我的心又被提了起來。手術前的簽字,我?guī)缀跏情]著眼睛簽的。這么多年,我已經不看那些手術前給病人和家屬的“須知”??磁c不看,字都是要簽的,糾結是沒有意義的,索性不糾結了。
手術前醫(yī)生問父親,能不能平躺4個小時?我脫口說不能,以他平時咳喘的激烈程度,平躺兩個小時同時還要進行手術,幾乎都是不可能的,何況4個小時。好多個深夜,母親打電話來,我都能聽到電話那頭的父親在劇烈咳嗽,咳嗽聲劃破夜空的寧靜。但是那天,父親望向主刀醫(yī)生的眼神分明是微笑而堅定的,他平靜地說:“可以?!?/p>
沒想到一個小時剛過,父親名字后面的字就變?yōu)椤靶g后”。第六感告訴我,手術是成功的,我在內心暗自慶祝。盡管醫(yī)生說這次手術的結果不好預測,只能邊做邊看,但有一種說法是,你越希望結果是什么,結果就越會是什么,這就是我們?yōu)槭裁磿矶\。
電梯門打開,醫(yī)生招手讓我們進去。父親安靜地睡著,醫(yī)生說:“老先生配合得非常好?!?/p>
出院那天,正值中午,父親坐在輪椅上,經過護士站時,同以往一樣,他堅持要去感謝醫(yī)生。護士告訴他,醫(yī)生都在休息,他雙手抱拳,用微弱的聲音表達了對護士的感謝。進電梯時,他發(fā)現(xiàn)護工已經走了,遺憾地說沒有跟護工道謝。
后來,護工對我說,老人家總怕麻煩別人,總要說謝謝,總要穿得干干凈凈,從來不說疼。
那天是一個大風天,因為有路障,汽車沒辦法直接開到醫(yī)院門前。有一段路處于風口,我們走過時突然狂風大作,父親沒有戴圍巾,我趕緊脫下毛衣圍在父親的脖子上。大風掀開了我的大衣,灌進我空蕩蕩的胸口,因為父親又打了一個漂亮的勝仗,我的心被裹在厚厚的喜悅里,并不覺得寒冷。
回家后,父親坐在了沙發(fā)上,長年累月地坐在那里,沙發(fā)都被他坐出了一個坑。
客廳的窗戶朝西,每天下午,陽光準時照射進來,溫暖的黃色,讓人生出一種此生復何求的心滿意足。就想時間這樣停下來也挺好,都不要出去賺錢,不要吃飯,不用看外面的世界,甚至不用去廁所,就這樣,家里人圍坐在一起。大部分時間是安靜的,偶爾說點什么,父親看著報紙,母親又在糾結某一種藥物的副作用。這樣的時日,再好不過了。
父親靠在右邊的沙發(fā)扶手上,我們三姐妹曾經輪番勸說,讓他挪一個地方,但是都沒有成功。因為他的身體狀況,他必須這樣靠右傾斜著才感到舒服,母親就只能坐在靠左邊的扶手一側。這是一組三人沙發(fā),我每次去都坐在他們中間,把一句話翻來覆去說好幾遍,對左邊說完對右邊說。父親和母親都是左耳聽力更好一點,母親只好把身體轉過來,探過她的左耳。即便這樣,我使出最大的力氣,他們仍然聽得似是而非,以至于答非所問。
現(xiàn)在,我會搬一個小墩子,放在他們倆前面的地上,我坐上去,讓他們看著我說話。我記得有資料說,失聰?shù)娜丝梢愿鶕?jù)口型猜出對方要表達的意思,我面對他們說話,效果果然很好,他們可以確切地知道我說的是什么。
這樣的下午,坐在小墩子上,對面是年邁的雙親,乃名副其實的促膝交談,人世間最平凡的撫慰,就在這兩三平方米的空間里了。
父親坐在下午的陽光里,像一位從戰(zhàn)場上歸來的將軍,氣定神閑地在看一本書,完全不像幾天前還命懸一線的病人。這些年,他每年都要住院,記不清一年住幾次了,各種各樣的大小手術,將他的身體百煉成鋼。
小時候我在父親工廠的車間看過煉鋼過程,一塊塊鋼錠被放在熔爐里,在極度的高溫下化成鋼水,再被鍛造成透明的金紅色固體,鋼花四濺,像焰火一樣,綻放出奇異的光芒,最后經過淬火的洗禮,冷卻成型。
我的父親,就是在他人生的大熔爐的鍛造中,一點一點成為我心目中的英雄的。
如果說父親是一位英雄,那么他的身體就是他的戰(zhàn)場,他的敵人就是各種疾病。他的戰(zhàn)場比任何人的都大,因為他的敵人比別人多出一個又一個,因此他需要比別人多用好幾倍的戰(zhàn)斗力;他的戰(zhàn)場形勢復雜,因為他經常生出一些與眾不同的病來。甚至有一個醫(yī)生說,父親的其中一種病,是“小眾病”,并非去最有名的醫(yī)院就可以看明白。最離奇的一次,我的丈夫拿著父親的片子在一天時間內跑了北京5家著名的醫(yī)院。父親的那種“小眾病”,最后是在一家名不見經傳的醫(yī)院得到了最正確的治療。
每次檢查報告出來,父親都是第一個看結果的人,他從不諱疾忌醫(yī),他會冷靜地研究自己的病情并做出判斷;他能看懂心電圖,我的心電圖他冷眼一看就告訴我:“左前分支阻滯。”跟檢查報告上的診斷一字不差。自己的心電圖,他每次看完都要跟我的妹夫探討一下。妹夫是心臟病專家,每次父親求證,他都會給父親豎大拇指。
12年前,父親的腎出了問題,需要進行一次大手術,這次手術的結果是父親需要常年做透析。我們開了幾次電話會議,商討如何向父親解釋,當我?guī)е值芙忝玫闹赝行⌒囊硪淼馗赣H談這件事時,沒想到父親非常理智,他反過來安慰我說:“爸爸是個經歷過風浪的人……”
父親開始了每隔一天做一次透析的生涯,這一做,就是十幾年。
對于透析,我原本覺得就是“把身體里的血過濾一遍”。這幾個字寫起來很輕松,說起來更是上嘴唇碰一碰下嘴唇那么容易。有一天,因為一些緊急情況,我來到父親做透析的病床旁,我的心被震疼了,血液仿佛要脹破心臟奔流出來,如果可以,那些鮮血我都想換給他——
父親躺在那里,旁邊是一臺大機器,好幾根粗管子連接著他的身體,那些鮮紅的血從他的胳膊里抽出來,在那臺透明的機器里轉動。那么多的血,鮮紅的血,水一樣流動的血,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那臺透明的機器在清洗他的血,然后再將血送回他的血管里。
父親安靜地躺在那里,手里舉著一本書,另一只胳膊因為抽血而不能動。要這樣躺四五個小時,他不能換手,所以他每次到醫(yī)院都帶一本薄薄的書或者雜志。因為這只手被他長時間舉著,已經承載不住哪怕稍微重一點的東西。
從透析室出來,強烈的心悸讓我無法平靜,我的心被憂傷和疼痛填滿,甚至沒有縫隙可以讓我的心臟多跳動幾下。走出醫(yī)院的大門,看到一個男人站在門口,我無所顧忌地向他要了一支煙。
父親還有一件武器,就是他的筆,或者說是他的電腦。這些年,在與沉疴的搏斗中,他依然堅持寫作。他每隔一天就需要透析一次,透析完回來,疲憊的他一下子癱坐在沙發(fā)上,就像剛剛打完一場艱苦卓絕的戰(zhàn)役,甚至沒有力氣挪一下位置。但是在兩次透析之間的那一天,他又會坐到電腦前,將布滿針眼的胳膊架在寫字臺上,寫下一篇又一篇文章。他已經不能像從前,22歲寫下《大學時代》,25歲寫下《鋼鐵巨人》,人到中年寫出《遙遠的北方》那樣的長篇巨著?,F(xiàn)在他只能寫一些短小的散文,他寫故鄉(xiāng),寫他工作過的地方,寫親情,寫他眼中的世界,寫他80多年的風風雨雨。但是,他從來沒有寫過他的病痛。他經歷過世事的猙獰與溫良,卻一直以最樸素、最平常的真誠面對他不平凡的人生。
父親每天坐在那里,在我心里,他儼然坐成了一位英雄。
陽光越過父親的肩膀,照在墻上,那里有一張他年輕時的照片:西裝革履,頭發(fā)烏黑,風度翩翩。他在開懷大笑。
(果 果摘自《雨花》,本刊節(jié)選,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