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幾株厚穗狗尾草從景德鎮(zhèn)燒裂的瓷器中鉆出來,就像剛出殼的小錦雞在撩動它那毛茸茸的尾巴,綠色的芒穗上微微發(fā)著紫暈。它們是活的。夕陽下,狗尾草的美讓老徐心動神移。他把那個破裂的瓷罐小心翼翼地從窯址旁起出,帶回家去插花。
從這天起,家住北京的老徐經(jīng)常往返景德鎮(zhèn),專門搜羅那些燒裂了的瓷器當(dāng)花器,至今已經(jīng)十年。他喜愛米白色、米灰色、青灰色和天青色的殘瓷,覺得這樣的甕、壺、罐、碗和筆洗,就如被初生的禽鳥奮力啄破的蛋殼,里面正生長出中國人才懂得的美。
景德鎮(zhèn)的朋友告訴老徐,制作瓷器的利刀師傅功夫越到家,瓷器的壁就被利得越??;瓷器本身的尺寸越大,越容易被燒裂。因此殘破的瓷器上也凝聚著很多人的辛勞。老徐此后便也注意收集大口徑的破碗,那些碗就像孵化火烈鳥的蛋殼一樣,兩頭都裂開了,只能盛下一點淺淺的水。一開始,老徐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呈現(xiàn)它們的美。直到有一天,他從街上路過,看到園林工人正在修剪小葉榆樹,把過長的徒長枝和受傷的老枝往下擲。經(jīng)得同意,老徐揀了一根最粗的小葉榆斷枝。園林工人驚訝地目送他舉著一根特別長的粗樹枝回家去。最后,在口徑最大的破碗中插花,他只用了小葉榆的粗枝丫和附著其上的兩小枝嫩葉。那嫩葉水平伸展,搖曳生姿,宛若一個精靈,從老樹樁里踮腳走出,旋轉(zhuǎn)著她的綠葉舞裙。與此同時,老徐在小葉榆的下面插了兩枝短小的火棘。小小的、密集的紅果,就像一只大鳥帶著它的孩子,俯下身飲水,亮出了它們紅色的長喙。
八年前,老徐開始教授插花課。如何讓學(xué)生們領(lǐng)略殘破之物的價值?他不僅親身示范,展示殘瓷、殘?zhí)?、缺角青銅器,與花枝、芒草、樹樁、苔蘚、松果松枝的組合,還從中國傳統(tǒng)的瓶花理念來講授,為何殘破的花器也有它的價值。老徐熟讀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他在插花課上說:“全國至少有三個地方搶著說桃花源就在當(dāng)?shù)亍D敲?,桃花源究竟在哪里?我們?yīng)該回過頭,從《桃花源記》本身來尋求答案,‘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學(xué)生們露出若有所思又困惑不解的神情。
老徐解釋道:“朋友們,你可曾想過這‘初極狹,才通人。復(fù)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的形容,不正是一個瓶子嗎?桃花源就像一個蘊含生機的瓷瓶,山為瓶壁,水與田、花與房舍為瓶中景。從根本上說,這就是中國人的審美境界。瓶子一定要嶄新、對稱、完整嗎?不見得。瓶子完全可以是古舊的、歪斜的,有著圓潤的破口?!?/p>
老徐的學(xué)生當(dāng)中,有專注于事業(yè)、婚姻破裂的知名律師;有兒子出走十幾年不曾回家的成功企業(yè)家;有名震一方的高三老師,教出了一批批的名校生,自家孩子卻因網(wǎng)癮要去看心理醫(yī)生;還有帶大三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卻感覺自己一無所有的主婦;等等。生活給予過他們,也剝奪過他們,甚至,給予的時候有多慷慨,剝奪的時候就有多無情。老徐教授插花課,也是為了治療他們的心傷。他告訴學(xué)生,滄桑與鮮靈,苦澀與甘爽,沉郁與明亮之間的對照關(guān)系;告訴他們,生命中殘缺的那一部分,是裂口,也是生機。
老徐說,插花沒有什么定式。如果對著它,能讓浮躁的心寧靜下來,意識到破罐子在這世間亦有其可用之處,那它就是一款動人的作品。
(阿 天摘自微信公眾號“博愛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