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走后,我回到餐桌旁坐下,坐的是女兒的粉色餐椅。過了幾分鐘,劉濤也走進來,站在洗碗機旁,那里面正翻騰著藍色水柱。
“真沒想到?!彼f。
“是啊,誰想得到啊,平時根本看不出來?!蔽移降馗胶椭骋娝诿摬厍嗌Z絨外套,“哎,你要不要去洗洗澡?”
“現(xiàn)在不洗?!彼淹馓状钤诳腿藙傋^的那把餐椅的椅背上,依舊站著。
我慢吞吞地喝著一杯涼了的茶說:“你覺得好笑嗎?”
“好笑?”他重復了一遍,似乎驚訝于我會選用這個詞,我轉(zhuǎn)過身,看見他抱著胳臂,他把條紋襯衫袖子卷起來。
“那我們要幫著報警嗎?或者就是聽了,安慰一下。什么也不做?下次……”我的情緒開始波動,意識在蘇醒,像晨曦中的水面。
劉濤低下身子象征性地抱了我一下,碰到了我的肩膀:“噓,噓——”他示意女兒還在客廳。餐桌邊是京華遺留的茶杯,里面的普洱茶一口沒動,已呈深赭色。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半了。我推了他一下:“你走,讓我一個人待著。”
劉濤罕見地沒有順從?!翱Х葯C你不是說壞了嗎?要不要我看看?”
咖啡機實際上是前天早晨壞的,我斟酌到昨天下午才說出來。原本一切都像往常一樣,按開機鍵后,咖啡機就精神飽滿地啟動,先自行判斷水槽里的純凈水夠不夠,而后進入清理程序,像是一個人洗臉一樣,從兩根導管里流出含著咖啡渣濁液的少許熱水,匯入不銹鋼百葉窗一般的接水盤,機身內(nèi)部也在嚴謹?shù)剡M行升降動作,如果外殼是透明的,你將會看到一整塊干燥的餅狀咖啡渣掉落下來,落在抽屜盒里。
每天這個時候我就覺得咖啡機是廚房里的另一個人,不僅是剛才所說的它會不緊不慢地從鼻孔里噴出清洗水流,雖然它按時按點按量地排出,但姿態(tài)并不完美,要么灑落在抽屜盒邊緣,要么有時連續(xù)做好幾杯咖啡之后,咖啡渣含水量飽和,潮濕滾燙松散未能成餅,就會有一部分淤積在排出口,得由我伸手進去摸索著摳一摳、刮一刮,帶出來一手指咖啡泥,否則機器就會提示“clean”(清潔)而罷工。每當我清潔了排泄口,將煥然一新的整套系統(tǒng)歸位,看著液晶屏上的紅色“drawermissi”(抽屜盒消失)變?yōu)榫G色的“ready”(準備完畢)之時,就像是完成了一整套臨床護理。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我默念小時候?qū)W過的“華羅庚泡茶步驟”,雖然兩者完全不一樣。
問題就出在這里。昨天早晨,我忘記把剛洗過的某個部件裝回去,剛一醒悟,腦子就管不住手,猛地把整個抽屜盒拉出來了,正忙著的咖啡機立刻啞了下去。此后,關(guān)機、開機把各種零部件推來挪去都無法恢復。這一天我沒出門,每過一兩個小時就去試一下,但沒有和劉濤說。他出差在外,我出于僥幸而拖著。第二天下午,他回到辦公室后,我把咖啡機出現(xiàn)狀況的視頻發(fā)給他,一邊簡單說就是我抽出來抽得太快了,一邊感受到了火辣辣的蠢。我想起上次磨豆組件因磨到一顆小石子兒而停工,我們花了買一臺咖啡機的錢來維修它。我還想到剛拿到駕照時第一次開車上路就撞了一截水泥樁,劉濤下車檢查時,我在車上坐了幾分鐘,從反光鏡里看見樓房后的夕陽在淡去。“好,好,沒事,會有辦法的?!眲@樣回復。
現(xiàn)在劉濤掏出手機點開幾個小視頻,主播高亢的語速就像《小豬佩奇》里的直上直下的一座座小山,把空間填滿了。我對音量的容忍度很低,對此惱怒但又無話可說。這算是對我最小的權(quán)力示威吧,畢竟劉濤以文明人自詡。
我放下茶杯,手按在一盤蘋果上,挨個摸過來,個個都很光滑,潤澤,涼爽,像被祝福過。忽然間,一道灰綠色的影子從黑沉沉的窗外掠過,像巨大的睫毛翻動了一下,像干燥的電流。那種糟糕的預感瞬間堆積如此之高,往某個方向倒去,逼迫我說些什么來破除它。
“有沒有跟你講過海南兄弟的事?”我問。
“什么海南兄弟?海爾兄弟的堂弟嗎?”劉濤一手端接水盤,一手伸進咖啡機內(nèi)排摸。
“就是海南兄弟,你想聽聽嗎?里面我早就擦干凈了。沒用。不是渣的問題。我想是不是可以用一個小盤子伸進去,接在廢渣落下來的地方,觸動它的感應開關(guān)讓它繼續(xù)落渣下水。但我們沒有那么小的盤子?!蔽艺f。
“你這個思路是對的,也有博主說到了要誘騙咖啡機主機,讓它以為已經(jīng)安全了,可以放水放渣了,就能接上中斷的程序。”劉濤一邊洗手一邊側(cè)過臉示意接續(xù)話題的興趣,“海南兄弟聽著像詐騙集團。他們來自海南嗎?”
“據(jù)說是。那是我大三還是大四時候的事情了,快要畢業(yè)時反而在宿舍的時間多了,要填這個表填那個表,時不時地還有校招、宣講會、考試。你真的要聽聽嗎?我可能會有點兒啰唆?!眲龑ξ易隽艘粋€無聲的表情,這是我們結(jié)婚以來形成的默契之一。
于是我就開始了。
先浮上心頭的并不是海南兄弟,而是虞明明的腿。那是跳舞女孩兒特有的細腿,不僅細,而且直;不僅細直,而且還長。而她的腿未免太長了一些,長得像鷺鷥的腳桿子,舞蹈女孩兒的那點兒美感被拉得有點兒稀薄。都怪她長得太高了,站在哪兒都鶴立雞群。她現(xiàn)在遞動著兩條細長之腿,停留在我的房門前。穿過歲月到如今的我,能看見當時我看不見的一些東西,比如她在敲門前,抱著胳膊肘端著下巴。
二十歲的年紀是嗅覺格外發(fā)達的階段,投契得恨不得一個被窩兒睡覺,看不順眼的則是各種毒舌。經(jīng)過三年半不知所謂的本科生涯,我和虞明明之間的互相了解僅僅來自在水房洗臉時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也沒能搞清楚她引以為傲的舞蹈特長為何沒能轉(zhuǎn)化為舞蹈專業(yè),她曾提到的二年級去美國洛杉磯參加國際舞蹈大賽,還有她爸爸請中國最牛的舞蹈編導潘老師和江老師吃飯。但就是不知道怎么掉落到一個遙遠的邊陲小城?又是怎么從小城考到這所杭州二本大學的文博專業(yè),成為我隔壁寢室的室友?為什么她穿得那樣黯淡、混搭、土氣,卻又支棱一副時尚名媛的姿態(tài)?為什么她見人就要表示親近,但笑起來卻總讓人感覺不是真的高興?就是這種怪誕不和諧的感覺,讓虞明明缺少朋友,有人說她愛吹牛,好往自己臉上貼金,有人說她來路不明奇奇怪怪的,還有人說她裝腔作勢又沒裝到位。
二本畢業(yè)后工作不好找,文博專業(yè)是個小專業(yè),同學經(jīng)常在用人單位碰到,大多的時候是同途同歸,彼此的關(guān)系變得微妙起來,似乎一夜之間成了競爭對手。有個精神上受過創(chuàng)傷的女生甚至哭著喊著要退學,每天給系里的主任、副主任、輔導員依次打電話唱《感恩的心》。后來當我讀到《三體》里“黑暗森林法則”時,一下子就接通了——那不就是畢業(yè)前我們的這種狀態(tài)嗎?所以這段時間,宿舍里雖然住了不少人,但都寂無聲息,誰接陌生電話都跑到樓梯間去悄悄兒接。也有一些仿佛事關(guān)重大的小道消息在拉幫結(jié)派的小團體當中傳播,類似于推優(yōu)、保薦、入黨的機會,都是用壓低了嗓子的聲音說出來的。我知道虞明明自視甚高,雖然也投簡歷給大大小小的博物館、美術(shù)館,但那只是備選,她其實野心勃勃地想要考去新華社、人民日報社、中央電視臺,可惜專業(yè)不對口,第一道關(guān)就老被卡,因此,她就熱衷于在外面認識各種各樣的“老師”,去兜售她在校報、校廣播臺、城際運動會中的實習經(jīng)驗。這些她在水房里嘰嘰咕咕說的時候也并不避人。我當時已經(jīng)打定主意轉(zhuǎn)考中文系的研究生,每天都沉迷于在BBS上尋求秘籍,但也隔三岔五去投個簡歷或者趕個筆試。可能每個人都在騎驢找馬,頓時我們的心靈里牛馬眾多。
虞明明在宿舍門口煞有介事地敲了三下門,我趕緊跳下床開了頂上的日光燈,又把窗簾拉開,準備把她迎進來,回頭才看清楚,她滿不在乎地頂著一頭卷發(fā)杠子,穿著鮮艷的棉襖睡衣,戴著黑框眼鏡,雙眼皮笑出柔情似水,但聲音卻是立起來的,訓練有素的女報幕員風范:“小貝貝,剛起來啊?想問一下,你今天下午有沒有空兒???”
“進來嘛,”心想誰都忙得很哪有空兒,嘴上卻說,“下雨,干脆在床上看書?!?/p>
“噢——《世說新語精讀》,這么高深?!庇菝髅髂闷饡粋€字一個字地把書名讀出來,這才說出來意,“下午一起去打羽毛球啊,剛好有兩個男生,我們雙打?!?/p>
“不去!不去??!我羽毛球打得太臭,怎么想起來找我,你問問樓下滕京華,她是羽毛球社的。”滕京華她知道的,經(jīng)常和我一起去圖書館,虞明明也見過。
“整天看書也不行,適當運動運動才有效率?!庇菝髅魑⑿χf,她的一只胳臂朝后優(yōu)雅地抵在后腰上。順著目光看過去,她就像錢理群先生分析《祝?!防锏臈疃┮粯?,一只腿直支著,另一只腿斜支,整個像一支圓規(guī)。我的思維發(fā)散了,錢理群先生有沒有分析過《祝?!??難道分析的是《社戲》?腦子亂了起來,考題在旋轉(zhuǎn),只聽得虞明明已經(jīng)快說完了,“……他們想要認識有文學氣質(zhì)的女生,想來想去只有你最適合,我們班就你最文學了,不是還在外面得過一個詩歌的獎嗎?”
“哎哎,什么獎啊,參加的人,人人都有獎?!蔽液蠡谏洗雾樧彀堰@個消息告訴了她,但回想這幾年我和虞明明相處得還算融洽,經(jīng)常互借個吹風機,下雨天幫忙收衣服什么的,如果她真的是請我?guī)兔?,我也不能不給面子,那就去吧,雖然我并不想認識什么男生,但打一場球最多也就個把小時。
出發(fā)前再次見到虞明明,她的一絲不茍讓我感到驚訝。她把卷好的長發(fā)高高束起成一股沖天馬尾,穿一件奶黃色翻領(lǐng)長袖T恤,搭配標準的白色網(wǎng)球裙,長腿包裹著肉色厚絲襪,也就是二十年后被叫作“光腿神器”的東西。只不過當時大部分女生都覺得很土,現(xiàn)在倒成了“又純又欲”的象征。我也不是完全放棄了裝扮,只是行頭太少變不出花樣,只能是一件洋紅色拉鏈線衫加一條磨沒有了骨頭的牛仔褲,挎一個單肩書包。好在我的白球鞋剛洗過,襯在牛仔褲的褲管下還是挺精神的。
“哪個系的找你打球???”我下樓梯的時候問她。
“不是我們學校的?!庇菝髅髡f。
“那咋來我們學校打球?他們學校沒有羽毛球館?”
“是這樣,小貝貝,我忘記說了,今天和咱們打球的那兩個已經(jīng)工作了,但都不大,你看到就知道了。”
我木然地點點頭,有那么一絲不對勁兒和不可思議的感覺,可是在虞明明春風般的笑意和她朝氣蓬勃的精致中,似乎又泯然了。外面下著細雨,但以此作為借口跑回宿舍也不可能了。她有備而來似的,從小包里拿出一把小折疊傘。我不得不和她緊緊貼著,頭靠著她的肩,就像被挾持著一樣去景明體育場。
景明體育場是我們學校的主要體育場館,要不是這次打羽毛球,我永遠也不知道它不僅對外開放,還接受包場。海南兄弟就在場外十分紳士地等著我們。他們的樣子我過一會兒再說,我現(xiàn)在想說的是在我們昔日熱熱鬧鬧上體育選修課的地方,如今掛上了“已預訂”的牌子,很有點兒不是滋味,尤其是得知包場一小時“才260元”的時候。
我得公平地說,海南兄弟確實就是來打球的,全套裝備不說,弟弟還在脖子上掛了條吸汗小白巾。我們雙打了一會兒,四個人都很活躍,藍色的場地上不斷發(fā)出吱吱扭扭的聲音,我甚至輕輕松松扣殺了好幾次,出了一身汗。我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我的休閑裝簡直是個笑話,更不用說被汗水沾濕的前劉海兒。
休息時,弟弟繞過來給我送了一瓶礦泉水,說:“你打得很好啊?!?/p>
“瞎打的。”我笑了笑說。
海南兄弟是姓林還是姓寧我早就忘光了,那個高個子是不是小個子的親哥哥,我也不確定。我只記得虞明明介紹時,說這兩位年少有成的小哥哥是做醫(yī)藥行業(yè)的,小貝貝是我們系的才女,寫詩也寫散文,你們多交流。我咕咚一聲把口水吞下去,趕緊說:“叫我黎珠貝或珠貝都行,諧音‘豬唄’,我只擅長睡懶覺和逃課,其他都不會。”小個子破顏笑了一下。我清楚地感受到,就在小個子笑的一剎那像有一道門禁打開了。
下半場直接變成我和弟弟打,虞明明和哥哥打。這一場卻打得很乏味,弟弟靈活的身姿傳達著堅韌,而我則沒纏斗的興趣。我發(fā)現(xiàn)他發(fā)球之前喜歡反手擰一下脖子上的小白巾,那是一個很輕微的動作,我卻越看越難受。他倆確實和我以前認識的其他人不太一樣,具體什么地方不太一樣說不好。如果一定要說,那就是無趣,絕壁一般的無趣,但又殺伐決斷。偶爾有球打到我身上,我好像并不真的生氣,我也沒因此找個理由停下來。我驚訝于早上還在被窩里看《世說新語精讀》,給古人的任誕畫波浪線,下午就在體育館里和兩個極其陌生的男人包場打羽毛球。我身邊的虞明明也變得陌生了,不知道她在哪兒認識的這對海南兄弟——她好像說過是替某畫報采訪家族企業(yè)接班人時認識的,又好像說是師兄介紹的,他們要在我們學校附近住一陣子,多結(jié)識生物科學專業(yè)的教授——時間變得無窮無盡,黃昏的雨絲重重圍住了景明體育場,像繭絲包住了一個明滅幽暗的蛹,蛹的身上趴著一條小白巾。
“后來呢?那個弟弟追你了嗎?”劉濤追問,他在笑與不笑之間選擇了掛著點兒笑。
“打完球一起吃了一頓飯,那頓飯吃得很無聊,說了什么我全忘了。重點是我回到宿舍之后。”我站起來去看了一下女兒的房間,她已經(jīng)聽著故事睡著了,我把iPad移開,把燈關(guān)了,又回到餐廳。
“回到宿舍之后?!眲崾?。
“回到宿舍之后雨下大了,嘩嘩地從窗口落下?!蔽艺f。
過幾分鐘,我和虞明明又在盥洗室相遇。她把頭發(fā)放下來,換上早上那套鮮艷的棉襖睡裙。她朝我眨眨眼,像林志玲那樣甜蜜地說:“今天運動了,一定能睡個好覺。”
我把臉浸在熱水里,情緒在波動,意識開始復蘇,上個星期,一個四十歲的日本留學生要找一個中文家教,在BBS上掛了招聘啟事,僅僅是每小時的價格比我們給韓國留學生做中文家教的行價稍高一點兒。招聘啟事在文科生的幾個院系里傳開了,學姐拉著我去面試,在學校邊一家幽暗的咖啡館里,我被和藹地詢問了平時讀什么書,每周哪天有空兒這些問題。看上去這些行為都是自愿、規(guī)范、正常的,但這些自愿、規(guī)范、正常里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硬塊呢?一種被敗壞了的憤怒逐漸延展開,我抬起頭來,轉(zhuǎn)過去看著她。“你和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呀?我還是覺得怪怪的?!蔽冶M量讓語氣不那么嚴重,但沒等她回答就一口氣貫穿到底地問道,“你是幫那個弟弟介紹女朋友吧?”
虞明明頓了一下,換上了寬容大度的笑?!拔揖驼f嘛,你文學書看多了心思重,人家就是想交個朋友而已。難道你不想多認識一些人嗎?今后的事怎么樣誰知道呢?!彼齻?cè)過臉盆慢吞吞地把洗臉水倒掉,“多個朋友多條路,這總沒錯吧?!彼p柔地轉(zhuǎn)下身,留給我一個背影,娉娉婷婷地消失在盥洗室門外。
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突然而至:“很高興認識你,黎珠貝,你打球的時候紅撲撲的臉讓我覺得很可愛,你的球風也很頑強,下一次什么時候再打,我們現(xiàn)在可以約時間嗎?”
我想一下,不知道是哥哥還是弟弟,斟酌再三,含混地回復:“等到大家都有空兒再說吧。我們最近找工作很忙。謝謝招待晚飯?!?/p>
對方立刻回復:“我們兄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進一步認識一下,請教你一些文學方面的問題?,F(xiàn)在有空兒嗎?想請你唱歌或者喝咖啡,你能到校門口來嗎?我們馬上打車來接你。虞明明也可以來的?!?/p>
“喝咖啡?”劉濤馬上警戒地問,好像我跟他們有什么似的。
“是啊,喝咖啡。我當時也看傻了。難道他們兄弟是在海南種咖啡的?都十點了誰還喝咖啡?哪里咖啡館還開著?”
“那你怎么回答?”劉濤又問。
“我說宿舍十點半就鎖門了,不方便出去,希望諒解?!?/p>
“你就不能直接說不愿意嗎?”劉濤說。
我立刻回嘴:“滕京華也沒直接說不愿意,她居然忍受了那么多年,我和她比算是好的了。這狗世界的道理是讓我們積極反省,還是別他媽的盡給我們整這些破事?”
“行,這個故事講完了嗎?”劉濤說。
“什么故事?”我問。
“海南兄弟的故事啊?!眲f。
我“嗯”一聲說:“短信回過去后,對方立即打來電話,我嚇得把手機關(guān)機了,把宿舍門也毫無必要地鎖了。但是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劉濤又站到咖啡機前,重新調(diào)試幾個組件。他的意愿已經(jīng)重新轉(zhuǎn)移到了咖啡機上。
我想了想,還是說了:“幾天后,虞明明失蹤了?!?/p>
劉濤佩服地說:“你真會編故事。她去哪兒了?去海南島了?”
“你別說,我們真的考慮過這種可能,我還向輔導員提供這條線索呢,我說虞明明認識了一對海南兄弟,他們可能是做生物制藥的,最近游蕩在景明大學周邊。輔導員的臉色刷一下就變了,說這得報案,搞不好還涉外。我把手機短信找出來給輔導員看,輔導員把手機號碼抄走了,最后什么結(jié)果我也不知道?!?/p>
劉濤說:“多半不是你們懷疑的那樣,不然公安機關(guān)肯定要找你們?nèi)ヤ浛诠┦裁吹摹!?/p>
“不錯。前幾年我去桂林出差,在酒店里無聊看電視,一眨眼還看到了疑似弟弟的一個人,在工商聯(lián)大會上作為青年代表發(fā)言。怎么混到廣西去了?但也不一定,他們長得都很相似而我又沒怎么看清楚。要是有條小白巾掛在脖子上,沒準就能更確信一些。
“一周后,虞明明回來了。我剛好有事離開杭州幾天和她錯過見面機會。室友說虞明明戴著一頂熱帶的艷麗草帽,脖子上掛著鴿子蛋大小的珠串。邁著鷺鷥般的長腿,好像不怕冷一樣。她是來和我們告別的,或者告別是順帶的,主要是來辦手續(xù)。她要出國了,只不過她要去的是印尼這個國家。
“輔導員后來節(jié)略地告訴一些信得過的同學,據(jù)說虞明明的身世很離奇,你別看她那么土里土氣的,實際上她小時候是印尼華人富商的千金小姐。”
“千金小姐,真的假的?”劉濤問。
我換了一個話題:“1998年,你記得最大的事是什么?”
劉濤說:“那還用說,長江流域特大洪水,還有我那年高考?!?/p>
我說:“我和你差不多,那年我上高一。印尼排華時她家得到的消息早,跑得快,百貨商店什么的全燒光了也沒敢回頭?;ㄖ亟鸫螯c了關(guān)系,九死一生回到中國,回來后還有點兒隱姓埋名的意思,落腳在甘肅一個小城市,再以華僑子女的身份高考,就考到我們這兒?!?/p>
劉濤說:“新聞有點兒印象,我們那時候為考時事政治,每天讀報,都是黑框加粗的半個版圖片,烈火熊熊。那她還去印尼干什么?不是傷心的嗎?”
我說:“這就是傳說了。據(jù)說虞明明的父親早早去世了,她母親回到中國后改嫁。她的家族在印尼還有專人保管著不少黃金都無法拿回。她上學靠母親這邊的親戚資助,沒錢買國際機票,也不認識人。所以盡找那些與國際有關(guān)的新聞單位工作,就是想將來能派駐過去。”
劉濤又問:“又突然有錢了?”
我沒正面回答:“虞明明走后再無音訊,我曾與很少的人談起過她,京華是其中之一。京華也問了和你同樣的問題,那時她和馬萬剛剛談戀愛,很多個晚上要我給她下樓開宿舍門,也是因為這個我們才真正熟起來的?!?/p>
“你的意思是,虞明明回印尼去拿回屬于自己的黃金,然后變回了千金大小姐?爽文也不敢這么寫?!眲α?。
“嗯。誰知道呢?不過,有位男同學說,我們校友錄一直有人充值,維護在最高等級,IP顯示給校友錄充值的人在印度尼西亞。”
就在這時,不知鉚合上哪個微小的角度,抽屜盒嚴絲合縫地被劉濤推入咖啡機體內(nèi),只聽見“嗡”的一聲低吼,停滯的齒輪開始轉(zhuǎn)動,那是我們聽過千次萬次的聲音,是內(nèi)部開始排出咖啡渣粉動作的聲音,沒多一秒也沒少一秒動作就完成了,同時,兩股熱水從導管流出,如常做好了萃取一杯好咖啡之前的管口清潔。液晶屏上的綠色“ready顯示出來。
我和劉濤面面相覷,暗自高興難以言表。
“是誘騙成功了?”我問。
“應該是,也不知道要哪個角度恰好碰對了,其實我已經(jīng)試了幾十次,玄學啊!玄學!!”他說,“我去洗澡了?!?/p>
夜晚的秩序又恢復了流動,那灰綠色的影子在窗外窺視片刻而決定離去。但它什么時候會再來?我記得京華和馬萬是在四校羽毛球友誼賽上認識的,他們一畢業(yè)就買房結(jié)婚了,我的印象馬萬是特別陽光特別幽默也特別疼愛京華,京華有些學哲學的清高,或者她并不清高而別人總是預設她清高,她也就配合著清高。我還沒落定對象的時候,有幾年的大年夜都是在他倆的小家過的,一頓年夜飯吃到后半宿,一直到他們的兒子出生,我還恬不知恥地去添亂。幸好有一年公司年會旅行時,一個小小情況,街頭偶然遇到了劉濤。
那是到清邁去的最后一個晚上,我和我們的大部隊在古城的阡陌小巷里走散了,找不到回酒店的路,抬眼看見一個像中國人的大男孩兒背著大背包在古城的小巷子口看地圖,感覺到他是個實在人就找他問路,聊幾句后得知是從杭州來的,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突然升騰。他帶我找到酒店之前,還帶我到古城最有名的一家烤雞店共進晚餐。我以答謝為名請客,而劉濤以性別為理由反駁,我們大笑著一致同意AA制,從錢包里掏出花花綠綠的泰銖堆在桌角,叫來侍應生辨認?;貒?,我們戀情發(fā)展迅速,在北京奧運會開幕的那天領(lǐng)了證,把愛情與舉國的榮耀聯(lián)系在了一起。每次回望,我們都覺得2008年是成長以來所體驗過的時代的頂峰。
結(jié)婚第二年,我們買了房,選在與京華兩口子僅一條馬路之隔的小區(qū),從此常來常往,劉濤對他們的評價是:“京華聰明知性,馬萬樂觀豁達?!?/p>
就在幾個小時前,京華告訴我:“就是我們買房子那年的一天夜里,馬萬看完球賽喝醉酒東倒西歪地回來。我第一次見他如此怒火沖天,差點兒動手打我,那可是當著四歲兒子的面。我徹底地蒙了,跌坐在客廳一角,足足沉默十幾分鐘,想想還是委屈地把他推拉到床上討好他,決意免了這筆賬,還對兒子說他爸爸喝醉了認錯人了。
“起先我反省我自己,我有很多事做得不夠好,壓力都在馬萬那邊,他是公司的銷售崗,一年十來個月出差在外,我懷疑他,看他手機,他開始是忍著,后來不忍了,說我是神經(jīng)病,手機走哪兒帶哪兒,密碼隨時換。
“后來,我們每隔段時間就要交火一次,過后他總會萬分誠懇地道歉,原因從原生家庭說到人性本惡,邊哭邊懺悔,跪著收場。我的對策是扔東西,砸東西,嚎叫。兒子讀中學,在學校寄宿,但每個雙休日回來看到的是潔凈的桌布、桌上的鮮花和陽光照在柚木地板上,可能看不到的就是前一夜凌晨的狼藉。
“究竟什么時候感到哀莫大于心死,這日子沒法過了?大約兩年前秋天的一個夜里,我從昏迷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七零八落的書上,都是大學時的工具書和理論書,翻到??隆侗O(jiān)獄的誕生》:‘人們可以看到,武裝的司法淫威與受威脅的民眾的憤怒是相互交織的……排除酷刑的懲罰,這種要求被最先提出來……’我跪坐在推倒的一排書中大聲朗讀,第二天就去登記申請離婚,我要越獄。
“我和馬萬的戰(zhàn)爭沒想到因此才剛剛開始。鬧了兩年的越獄也沒有成,反而把兒子影響成了中度抑郁。媽的,馬萬真是變態(tài)。一天,我回到家一看馬萬的架勢就知道,他又得逼我陪他練球。那硬扎扎的羽毛球打到落我的肩膀、大腿、胸脯和其他地方,直至羽蔫管折。他留下了訓誡:‘你再鬧離婚,我就把兒子一起帶走,你報警,我和兒子直接跳樓?!?/p>
京華臨走和我緊緊擁抱了很久,叫我別擔心,過幾天就買機票去海南,聽說三亞有不少便宜的公寓樓出租做民宿,能望見藍色大海和白色帆船。“保重,珠貝,你要過得比我好?!?/p>
明顯地感覺到她身上有強烈的麝香藥膏的氣味,我一時恍惚不知道該拉住她還是該放她走?!耙_心,別做傻事?!蔽以谛睦镎f,但又無法說出口,“擺脫那些硬塊并不容易?!?/p>
每個人講故事的時候都會隱瞞一部分,但對我來說隱瞞并不是主動的,它更像一種失憶,一種陷落,一種被擱置。現(xiàn)在我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在那張上鋪的小床上,我把關(guān)了的手機壓在枕頭底下。另外三位室友都在各自的床帳里打著電話或者背著單詞。我快要睡著的時候,門被敲了三下。
“小貝貝,你去嗎?”
我默不作聲。
一位正好要上廁所的室友把門打開了,虞明明探頭進來,她又重新裝扮一番,添酒回燈重開宴,她簡直是位女戰(zhàn)士。
“我要睡覺了?!蔽倚÷暃_她說。
虞明明點點頭,就像專程過來和昨日說晚安的。
她帶上門。走了。
原載《紅豆》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