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快到了，遠在遼西縣城的三姐來電話問我是否回老家過年。話音剛落，便喚起了我對歲月長河中過年的記憶，觸動了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年的記憶之于我是從模糊開始的。某一年，頭腦中有了過年吃餃子的概念，除夕那天早晨，母親煮了一鍋高粱米飯，而不是平時吃的苞米碴子粥，母親在灶臺下一邊拉著風箱，一邊看著爐火，廉價的劣質(zhì)煤，煙大不好燒，拉風箱要格外用力，煤煙熏黑了母親的鼻孔。不懂事理的我一邊哭一邊喊著：“過年了，為什么不吃餃子！”母親告訴我除夕晚上才能吃餃子。我不聽話，一個勁兒地哭著鬧著，情急之下，母親順手拿起掃地的笤帚，狠狠地抽了我的屁股一下。我被母親突如其來的舉動震住了——不哭了。隨即母親把我緊緊攬在懷里，不由自主地發(fā)出長長的“唉”的一聲，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我不理解母親為啥打我，不理解她自己為什么哭，更不理解“唉”是啥意思。幾年后，我漸漸地懂了，我家鄉(xiāng)這一方山區(qū)土地，十年九旱，只能種苞米、高粱等，是磨不出白花花細糧面粉和大米的。一年三節(jié)——端午、中秋、春節(jié)，生產(chǎn)隊才按人口每人分兩三斤面粉，家里過年節(jié)吃一頓細糧后，余下的要留給來客人用，或親戚家生小孩兒送上一包面粉“下奶”，期望產(chǎn)婦奶水充足。多年后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的我愈發(fā)理解了母親當年那一聲長嘆。

一天天長大的我，漸漸懂得了生活的不易，漸漸養(yǎng)成了吃苦耐勞和勤奮學習的習慣，從一個頑皮的孩子蝶變?yōu)槎碌纳倌?。邊上學邊勞動，養(yǎng)兔子、挖草藥、采樹籽、拾柴火、打豬草樣樣不差，雖然換錢不多，但也能解決一些買本、買筆、買書之難，甚至留點兒錢為過年買點兒鞭炮。寒暑假放下書包，還得到了生產(chǎn)隊的一份好活計——放一匹白色的瞎馬和五頭老牛，每天可記8分工分，那時成人勞動力一般每天10分，8分也確是一份美差。一個少年與這些大動物們每天踏遍了山村的溝溝岔岔，無疑事實上增添了人生的履歷。夏天，瞎馬喜歡平地吃綠草，喝清澈的水，老牛們喜歡上山坡?lián)P頭夠槐樹梢的嫩葉，可以喝渾濁的水。多年前，我在兩篇短文《瞎馬》《禿?！分杏浭隽四欠拍恋臅r光，以至于幾十年后的今天那白馬和老牛們還常常走進我的夢鄉(xiāng)。我還在《白菜白菜》一文中記述了那年春節(jié)前的臘月二十八，家里一個錢也沒有，父母準備賣一車白菜。身患疾病的父親已走不出家門了，我推起一手推車白菜到十多里外湯神廟公社的集市上去賣。那天，北風夾著雪花，我推車走在前頭，母親跟在身后，車輪碾軋雪地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深深刻在少年的心里……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老家再也不用為過年的餐桌而發(fā)愁了，年味兒也一年比一年濃了。

1981年10月，我參軍入伍來到內(nèi)蒙古草原。臨行前，母親掰著手指頭喃喃自語：“我兒子至少得三年不在家過年了?！闭f話間，母親眼中噙著喜悅的淚花。我執(zhí)意不讓父母送我，轉(zhuǎn)身離開家門那一刻，我感到背影里凝聚著父母滾燙的目光，鼻子一酸，沒敢回頭。

新兵連訓練結束剛下老兵連，正趕上1982年春節(jié)，恰巧除夕夜子時輪到我站崗，哨位是部隊營地外山腳下的一個臨時油庫。漆黑的夜晚，一個戰(zhàn)士，手持鋼槍，佇立在祖國最需要的地方，我感到無比自豪。母親讓姐姐寫信給我，說：“過年了，家里啥也不缺，王寶營子人民公社給軍屬每家送來了豬肉和一封縣政府發(fā)出的軍屬慰問信，沒有念過書的父親將蓋有紅色印章的慰問信規(guī)規(guī)矩矩地貼在墻上，不止一次讓姐姐讀給他聽，每逢有鄉(xiāng)親來串門都主動告訴人家這是縣里的慰問信?！?/p>

部隊是一所大學校，全師從新兵中篩選通訊報道員，經(jīng)連、營、團、師層層分期培訓，又層層選拔，我有幸成了留在師政治部宣傳科工作的唯一的戰(zhàn)士通訊報道員。每天，新聞李干事帶著我騎著自行車下部隊采訪，我常有稿件見諸《前進報》《昭烏達報》等軍內(nèi)外報紙。又臨近春節(jié)了，首長得知我的父親身體不好，特意給我7天假，讓我春節(jié)回家探望。我提前寫信告訴了家里，父母和全家人喜出望外。幾經(jīng)轉(zhuǎn)車換乘，臘月二十八的下午，我到了離家30多里的白塔子鎮(zhèn)汽車站，三姐夫趕著毛驢車在那里等我。我坐著“驢吉普”奔跑在回家過年的路上，綠色帆布提包裝滿了用全年攢下的津貼購買的酒、蛋糕和糖果。近鄉(xiāng)情更迫，快要到家了，遠遠地看見家門前那棵亭亭的白楊樹下母親的身影，母親在翹首遠望。我跳下“驢吉普”，搶先幾步，跑到母親的面前執(zhí)手相看，母親凝視著我軍帽上的紅五星和鑲嵌在衣領上的紅領章，半晌沒說出一句話來。哥哥、姐姐、嫂子、姐夫、侄子、侄女全家人都迎了出來。我拉著母親的手走進那熟悉、簡陋而溫暖的茅草屋，身后傳來母親的聲音“我兒子長高了”。父親告訴我“聽說你過年回家，你媽心像長了草似的，每天往返屋里院外幾十趟”。酒香、菜香彌漫在小院里，原來，當天上午我家宰了一頭年豬。飯菜已經(jīng)準備好了，就等著我回來。從來不喝酒的父母都破例喝了一小盅白酒。哥哥放開了酒量，說：“今天的飯菜是預演，除夕要更豐盛。”晚飯后，我又急不可耐地先后到本家大爺、四嬸、老叔家看望，送去從部隊帶回的糕點，也送去對老人們新年的祝福。剛到大年初一，沒等離開，母親就問我：“還啥時候能回來？”還說：“走前要與你說一件事?！蔽覜]在意。臨走那天，母親把我叫到父親的跟前，嚴肅而又堅定地說：“你們部隊有一位李干事給家里來過一封信，說你進步挺快，很有希望在部隊上軍校提干，如果是那樣，將來你可不能在外地娶媳婦兒呀，要不過年就不能回家了！”我突然想起見到四嬸那天晚上，四嬸拉著我的手也說了同樣的話。

后來，如我所愿，我果然上了學，提了干，光榮地入了黨。時光荏苒，工作幾經(jīng)變動，幾年后，我回到家鄉(xiāng)縣城人武部工作，娶妻生子，自然也實現(xiàn)了母親和四嬸的愿望。

“少小離家老大回”是一種常態(tài)，而我則是回去之后再離開，我到故鄉(xiāng)以外的濱海城市工作了，職責所系，不能每年都回家過年了。父親去世得早，接母親到城里過年，看得出來，物質(zhì)雖然一年比一年豐富，可母親卻有一種莫名的感覺，說：“城里過年沒有年味?！?015年秋天，一向身體狀態(tài)良好的母親病了，到醫(yī)院一檢查，結果令我如五雷轟頂，不敢相信。我要安排母親住院，母親堅決不肯，堅持要到老家的哥哥和大姐、二姐家住一段時間，似乎要做人生的最后告別。尊重母親的意愿，半個月后我還是急于從老家接回母親住進了醫(yī)院，妻子和姐姐一直在護理母親，5個多月里，每天我白天工作，晚上8點到12點在醫(yī)院陪母親，一旦哪天晚上我有特殊工作陪不上，母親都讓妻子打開電視機當?shù)匦侣勵l道，原來母親是在電視上尋找兒子忙碌的身影，為了多看一眼兒子。

2016年春節(jié)快到了，每天清醒時，母親都問姐姐還差幾天過年。年根了，母親執(zhí)意要回家過年！母親有些急躁。院長和主治醫(yī)生告訴我們“老人離開醫(yī)院隨時有危險”。就這樣，全家人安慰母親，我和家人在醫(yī)院陪母親過了她老人家人生中的最后一個年，除夕夜，伴隨著難忘今宵的曲調(diào)，吞咽已經(jīng)困難的母親頑強地吃了兩個妻子包的餃子，還說：“過年的餃子真香啊……”

轉(zhuǎn)年的二月初四，84歲的母親安靜地走了，那是一個小草發(fā)芽，春光明媚的日子。

撂下三姐的電話，我沉思了良久。三年前，我從省城去老家那座城市調(diào)研，住在市里的賓館，三姐聽說后打電話問我：“咋沒回家呢？”我沒直接回答三姐，其實我回了，回到母親住過的那個小區(qū)的樓下，久久站立，仰望3樓那北陽臺的窗口，因為就是那個窗口，母親曾無數(shù)次地站在那里目送我上班、接我回家……有老人的地方才是家，如今母親走了，家還在嗎？然而，真正的老家是什么？是母親住的地方，是生你養(yǎng)你的地方??！

我平靜了一下心情，一字一句地告訴三姐：“回老家過年！”

原載《芒種》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