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杰的散文當然是散的,一直如此,談天說地,談鬼說神,似乎漫無邊際。但是,似乎《閑逛蕩》更過分散漫了一些,他把《清明上河圖》與歷史、當下結(jié)合起來,由畫而入史,又關聯(lián)當下的開封城,讓畫上的人物、動物自由走進歷史,進入人間,洋洋灑灑,灑脫不羈。這和當下流行的以正襟危坐的姿態(tài)表達感情、講道理的散文渾然不同,當然,或許這正是馮杰散文的獨特價值所在。從這部書中,我們也可以清晰地看到馮杰的散文立場。
一、散文之散:對規(guī)范性散文文體的突破
關于散文,常見的說法便是“形散神不散”,強調(diào)散文在形式上的自由,但是,散文實際上早已形成了相對固定的寫作套路。比如從內(nèi)容上,散文常見寫人、記事,以及游記,寫人、記事之文,必然有抒情感嘆,寫游記的話,必然有自然風光之描繪,亦有對歷史遺跡的懷古詠嘆。當然,這種懷古詠嘆之文,常有掉書袋之嫌;寫人、記事之文,亦常有抒情過度之嫌。事實上,對于散文的過度抒情,汪曾祺先生很多年前就有過批評:“二三十年來的散文的一個特點,是過分重視抒情。似乎散文可以分為兩大類:抒情散文和非抒情散文。即便是非抒情散文,也多少要有點兒抒情成分,似乎非如此即不足以稱散文。散文的天地本來很廣闊,因為強調(diào)抒情,反而把散文的范圍弄得狹窄了?!盵1]顯然,散文在發(fā)展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一些固定化的套式,而這些套式則顯然又限制了散文發(fā)展的空間,導致散文日漸朝著一個狹窄化、模式化的方向前進。這種限制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嚴重的后果,以至于很多人一提起散文,想到的便只是抒情美文。這顯然是在扼殺散文的生命力。
從呈現(xiàn)散文的可能性這個角度來說,馮杰的散文,一直都在挑戰(zhàn)著大眾習以為常的散文的邊界。從選題來說,馮杰的散文顯然是不拘泥于寫人、寫事、抒情的,事實上,在馮杰筆下,似乎沒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寫的。他寫野草,寫瓦松,寫虎子,寫北中原鄉(xiāng)下的日常飲食,甚至北中原鄉(xiāng)間流傳的鬼怪故事也都可以成為他寫作的對象。在寫作方法上,他不抒情,不掉書袋,常常在雜七雜八地敘述之后戛然而止,快捷得不給讀者留下準備抒情的時間。其新作《閑逛蕩——東京開封府生活手冊》,顯然持續(xù)了他的這些寫作方法。比如其中一篇寫當年開封的香飲子的小文,先是由何家香飲子店的招牌,漫無邊際地說到牌匾問題,然后又虛構(gòu)出一個以占卜為業(yè)的老解對何家香飲子的推崇,以及何家的感激,接著由何家香飲子,聯(lián)系到柳永、楊志,說這些人都飲用過何家的香飲子。由楊志飲用過何家香飲子,又生發(fā)到《水滸傳》講述的楊志押送生辰綱被劫的故事,由此又說到老解對楊志的點評,以及何掌柜因為楊志飲用過他家香飲子而利用楊志做廣告。馮杰寫完圍繞何家香飲子的這一切,最后卻以“招牌上是用規(guī)矩的楷體,符合米芾的題匾要求”一句話結(jié)尾。其文章結(jié)構(gòu)方式,顯然突破了傳統(tǒng)散文的“描繪”“記事”“抒情”的規(guī)定化套路,而是自出機杼,新意迭出。當然,《閑逛蕩》這部書相比較馮杰之前的散文,顯然不是承續(xù)那么簡單,而是在之前的基礎上,朝著突破既往散文的文體規(guī)定方向又邁出了一大步——他打破了真實與虛構(gòu)的界限,在虛實莫辨中結(jié)構(gòu)文字。
馮杰的散文一直都強調(diào)虛構(gòu)。比如他的散文中經(jīng)常出場的二大爺,顯然就是馮杰虛構(gòu)的一個萬能人物,這個人可以在他家跑上公路的大白豬被過往車輛軋死之后,和司機據(jù)理力爭:“雖說公路上沒有豬圈,可你能說俺家的豬身上有公路嗎?”[2]他也可以一本正經(jīng)地說《清明上河圖》中的驢隊是從河北來的,驢背上馱的是醋。(《馱炭馱醋的小行者》見《閑逛蕩》)不過,馮杰之前的虛構(gòu),顯然都是點到為止,隨意點綴文字,卻沒有將之作為文章的主要組成部分的意圖。可是在《閑逛蕩》這部書中,虛構(gòu)已經(jīng)成為該書最主要的特色。該書開篇,就是一篇蘇東坡給作者寫的序。這篇序,實際上就對讀者宣告了這部書虛構(gòu)的特質(zhì)。于是,在文中,作家可以一本正經(jīng),煞有介事地對歷史人物作出自己虛構(gòu)化的解讀:“不喜歡吃羊肉的人也有,是幾個專攻婉約派的文人,包括周邦彥、晏幾道、李清照、朱淑真,他們對外解釋說,專業(yè)上是保持‘清口’,想保持句子清潔,上闋和下闋之間不散發(fā)羊肉膻氣為佳。詞境和氣息最重要。對婉約派而言,膻氣不宜過大,它與句子里面的梅花香味相對抗,必將彼此消長。沒想到文人挑剔到如此狀態(tài)?!盵3]事實上,多數(shù)散文家,以及散文理論家都在強調(diào)散文書寫的真實性,以如此大張旗鼓的方式宣告散文的虛構(gòu)性,在散文中并不多見。于是,在這部書中,全知全能的二大爺不僅繼續(xù)出場,另外還虛構(gòu)了搞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品,先后開發(fā)出“西門西裝”“慶頭巾”“金蓮內(nèi)衣”“金內(nèi)衣”“金圍胸”,以及“孫二娘包子”的商人崔天財;還有常駐開封的宋學學會會長龐作道等等。龐作道此名亦頗為有趣,似乎是“旁門左道”之諧音,于是,此人在《閑逛蕩》中便負責提供各種關于開封的正史、野史的知識。利用這些虛構(gòu)人物,作家在增強文字趣味性的同時,亦在嬉笑、戲謔之間便完成了各種諷刺、批判和自嘲。文中關于崔天財?shù)膭?chuàng)意產(chǎn)品的虛構(gòu),顯然就是對為了熱點而喪失價值立場的現(xiàn)代社會風氣的批判。
《閑逛蕩》的虛構(gòu)性,還表現(xiàn)在對虛構(gòu)場景和虛構(gòu)故事的營造?;蛘哒f,正是這些小說化的虛構(gòu)場景、虛構(gòu)故事的營造和書寫,讓《閑逛蕩》極為明顯地松動了傳統(tǒng)散文的邊界,呈現(xiàn)出一種跨文體的特征。書中《裁縫小傳》一文,虛構(gòu)了一個裁縫王復春,作家妙想連篇,先是將此人與梁山好漢史進勾連,又說此人鑒于京城需要裁縫店,便決定來東京發(fā)展,后來竟成為這里最好的裁縫。他先投靠趙員外,兩年后開了一家裁縫鋪。他后來出資贊助畫家,讓張擇端在《清明上河圖》中添上了他的商店位置。其中饒有意味的是王復春和一位來做衣服的客人的對話,在明白了客人的制衣需求后,王復春還問客人在衙門供職多少年了,客人不解,王復春遂做了解釋:“我是想把衣服做好,當今京城有個規(guī)律,年輕官員剛就職,春風得意,平時多是抬頭挺胸,裁衣服就要前短后長。當了兩年官職,意氣逐漸少平,知道收斂一些,衣服應該前后長短一樣。若是當官年久了馬上要致仕,或新舊兩黨上下隔閡失意,抑郁不振,走路難免彎腰低頭,做的衣服就要前短后長。所以小的問官人做官多久,是想給你做一件稱心如意的衣服,好游刃有余?!盵4]如此故事、場景、細節(jié),在《閑逛蕩》中隨處可見,在《草料袋子》一文中虛構(gòu)了《清明上河圖》中趕驢腳夫周桐子的故事,在《兩張菜單子》中,作者講述《清明上河圖》中從“劉家香鋪店”前拿扇子遮臉的太守趙守敬與太師蔡京家一個廚娘的對話。在《閑逛蕩》中,既有歷史、現(xiàn)實中的真人如蘇軾、蔡京、趙清勃、魯樞元,又有從畫中看到而虛構(gòu)姓名的人物,如王復春、趙守敬,亦有作家為表述方便而虛構(gòu)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物如龐作道、二大爺、崔天財,這些不同人物可以穿越時空、穿越真實與虛構(gòu)的界限,講述故事,發(fā)表講話。馮杰書寫這些不同人物的故事、對話,宛如小說,栩栩如生。以小說筆法呈現(xiàn)對話性場景,在既往的散文中也有出現(xiàn),比如余秋雨在《道士塔》中對“王道士對莫高窟的破壞”的書寫,顯然就是這種場景書寫。但問題是,余秋雨所描寫的場景,雖然形象,用的也是小說筆法,卻還是有事實可遵循,作家不過加了一個對歷史場景的形象化描述而已。在馮杰散文中,如上文所談到的裁縫王復春和客人的談話,趙守敬和藍廚娘的對話,則純屬虛構(gòu)。這種虛構(gòu)場景的大量呈現(xiàn),顯然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傳統(tǒng)散文的寫作章法,卻和傳統(tǒng)小說也并不一致,呈現(xiàn)了鮮明的跨文體特征。
二、在雅俗之間:對散文雅語體的突破
在散文的發(fā)展過程中,作家們對散文抒情的強調(diào),客觀上導致了散文語言越來越朝著適合抒情的雅化的方向發(fā)展,所以,帶有詩化語言特點的抒情美文一度成為很多人認知中的散文的典型代表。散文語言也經(jīng)常被認定為應該是雅的語言。馮杰散文在這一點上,似乎也非常不像散文——他的散文中雖時常有帶著詩化痕跡的句子,但是就總體而言,馮杰卻習慣以民間俗語入文,以日??谡Z入文。也正是這種語言風格,讓馮杰散文呈現(xiàn)出亦俗亦雅、大俗大雅的特色。
馮杰散文中俗語的使用,大體來說,主要包含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對歷史中的人物、場景的民間化書寫,還有則是在書寫當下時,直接以來自民間的質(zhì)樸,甚至粗俗的語言入文。眾所周知,我們的語言使用是分層級的。一方面,對發(fā)生在不同的人身上的同樣的事情,在語言表述上會有區(qū)別,比如同樣是一個人的死亡,地位高的人被稱為“逝世”,一般的人則被稱為“死亡”。另一方面,不同階層的人,在說同樣的事情的時候,用語是不一樣的,具體來說,地位較高、文化程度高的階層在表述事情的時候,會更強調(diào)文字的修飾和優(yōu)雅,而地位較低,文化程度較低的人表述事情則往往會更樸質(zhì),直接使用日常用語。散文寫作,屬于讀書人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又兼?zhèn)鹘y(tǒng)強調(diào)用散文抒情,所以一直以來,強調(diào)語言的雅致也成為散文一大特點,在進行場景描繪、事物描寫時,也往往有將之雅語化的傳統(tǒng)。在這方面,馮杰的散文可以說相對于一般散文反其道而行之,他不但沒有把散文所描述的對象雅化,相反,還往往將民眾觀念認知中雅化的東西給通俗化。如《在東京向火》一篇中,說到1059年的冬天,是大宋百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東京市長歐陽修請示:今年元宵燈節(jié)辦不?營造氣氛否?仁宗特批:不辦了,缺柴火”[5]。歐陽修的請示,仁宗的批示,以如此鄉(xiāng)野、直白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構(gòu)成了與他們身份的反差。這種雅語俗化其實類似以民間的方式對官方的、宏大的東西進行解構(gòu),剝下其主流、雅化的外衣,呈現(xiàn)出其內(nèi)在的樸素的生活本真狀態(tài)。
在對當下場景的書寫中,馮杰散文虛構(gòu)的那些人物,如二大爺、崔天財?shù)?,則都是普通的農(nóng)民或來自民間的商人,他們的語言也自然應該帶有民間的質(zhì)樸。馮杰也就盡量把這些人的語言原生態(tài)地呈現(xiàn)在文本中,從而呈現(xiàn)出鮮明的俗化色彩。在散文《三款》中,有一段商人崔天財勸“我”的話:“崔總說:你是作家,也把握時機建議一下,抓住時代商機。做宋朝服裝樣式,要有時代性,千萬別弄個‘白脖兒’。上次老子紋個身還讓你在澡堂里看到,嘲弄俺,寫成文章。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千百年來一輩子總犯一個通病,口患,心是好的,啄木鳥栽跟頭——全吃了嘴上虧?!盵6]
在散文《神的布袋》一文中,二大爺也痛快淋漓地發(fā)了一通見解:“二大爺說,你個書呆子懂個?!官員和你交往都是利用你的虛名,讓你圍著轉(zhuǎn),給他們美言,助陣,不信你找個口頭愛談文化的官員辦個實在事看看?我聽出來了,二大爺說的也就是魯迅說過的‘幫閑’?!薄岸鬆斶M一步說,官場上再號稱有文化情懷的官也都是為了當官。官最終想的啥?是欲望和貪婪,千里來做官為了吃喝穿,是想當更大官,撈更多的錢。只是彰顯和隱藏的不同,凡當官者皆不可信。他說得我啞口無言,盡管說得有點兒絕對,看來我還是安心寫自己的字保險?!盵7]
無論是崔天財,還是二大爺,他們的語言都不是知識分子語言,也不是官方語言,都是活生生的來自民間的、土地的俗語。這種語言書寫,本質(zhì)上屬于以民間俗語的方式對民間生活進行解讀,其中蘊含生活智慧,人生道理。如上文,借助崔天財、二大爺他們看似粗俗的語言,作家完成了對社會現(xiàn)象的批判,也完成了對知識分子特點、社會功能的呈現(xiàn)和自嘲。
在這種俗語化的散文書寫中,馮杰也直接把民間粗話放到了文章中,不避俗字俗語,這也讓散文帶有大俗的色彩。在散文《什么叫“中隱”》中,講到一個細節(jié),縣里一個得勢的領導,因為“我”看見他沒有打招呼,遂大怒,說:“他以區(qū)區(qū)小雞巴畫家,就會畫個公雞毛驢。還是同學嘞,見我連招呼也不打,分明看不起我這堂堂縣級領導?!毕挛?,敘述者自述:“縣級領導哪里知道,我那次全是因為一個月沒吃過大肉,貪嘴吃多內(nèi)急,見他時正急著找?guī)ダ裟且慌菹∈?。腸里只有屎,眼里根本沒有級別?!盵8]在散文《神的布袋》中,開篇便是:“我二大爺說過一句話:東京一半政府官員腦子灌屎了。這是變相說,還有一半沒有灌屎?!盵9]一般而言,在散文中直接采用這種民間粗話是一種大忌,很容易影響到文章的格調(diào)。不過,由于馮杰散文通篇都采用日常俗化語言,這些粗話放在其中,并不違和,而其中以“屎”和級別的對應,更讓人在忍俊不禁中顯示出其批判的犀利。
客觀來說,馮杰散文的這種對俗語的采用,不僅僅是一種語言,也是一種精神立場的呈現(xiàn)。這種俗化語言,是在北中原鄉(xiāng)村日常生活中生長出來的,雖然粗俗,其中卻也貫穿著鄉(xiāng)村智慧、鄉(xiāng)村文化。比如上文提到大量二大爺對于知識分子和官員關系的分析,雖然用語粗樸,卻顯得話糙理不糙。事實上,馮杰的這種寫作方式,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一種空白的填補。一般情況下,生活在鄉(xiāng)村環(huán)境中的人,會更熟悉鄉(xiāng)村語言,更熟悉鄉(xiāng)村智慧,但是,這樣的人因為一直生活在鄉(xiāng)村,所以一般并不熟悉主流話語的操作規(guī)則,沒有辦法進入主流話語場中,所以,他們的鄉(xiāng)村智慧、鄉(xiāng)村話語自然也不能被呈現(xiàn)在大眾面前。另一方面,能夠進入主流話語中,熟悉主流話語規(guī)則,具有發(fā)聲能力的人,卻一般不能表達出鄉(xiāng)村智慧、鄉(xiāng)村話語。這些人即便出生于鄉(xiāng)村,但是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在他們逐步融入主流話語的過程中,他們也會一步步地失去他們原本習慣的鄉(xiāng)村語言、鄉(xiāng)村表達方式和認知方式。從這個意義來說,馮杰的散文,其意義不僅僅是用俗語表達,打破了傳統(tǒng)散文的邊界,呈現(xiàn)出了散文更多的可能性,還在于他用這種語言呈現(xiàn)了鄉(xiāng)村民間精神的復雜性,以及鄉(xiāng)村民間的認知方式、語言表達方式。
三、“言志”與“有我”:馮杰散文的立場
馮杰散文從形態(tài)上看與當下主流散文相距甚遠,不過我們顯然不能據(jù)此就說馮杰的散文是“野狐禪”。(雖然馮杰自己謙虛,把自己一本書命名為《野狐禪》)事實上,從馮杰的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散文一直堅持著“言志”,強調(diào)著“有我”,而這兩者,卻是中國現(xiàn)代散文開端以來,一直被周作人、林語堂等散文大家所提倡、強調(diào)的散文的特質(zhì)。
周作人認為,現(xiàn)代散文是“言志”的散文。“我相信新散文的發(fā)達成功有兩重的因緣,一是外援,一是內(nèi)應。外援即西洋的科學、哲學與文學上的新思想之影響,內(nèi)應即歷史的言志派文藝運動之復興?!盵10]在周作人看來,現(xiàn)代散文之所以能夠興起,是因為承續(xù)了中國歷史上言志派文藝的文藝立場。那么,何謂“言志”呢?“言他人之志即載道,載自己的道亦是言志?!盵11]這樣,周作人就明確地把“載道”之文與“言志”之文明確區(qū)分開來。當然,這并不是說現(xiàn)代散文的開端強調(diào)“言志”,從此就能給中國散文留下一條完全的“言志”的傳統(tǒng)。事實上,從當代散文整體來看,很多散文可以被稱得上是“載道”的散文,這些文字或者歌頌國家,或者歌頌親情、鄉(xiāng)情等,明顯帶有“載道”的痕跡。筆者并非想說表達這些宏大的、傳統(tǒng)的主旨就是有意載道,而是因為,當作者去書寫這些頌歌散文的時候,其實很多時候,是很難分得清自己想要表達的情感究竟是自身獨立產(chǎn)生的,還是來自日常生活潛移默化的規(guī)訓。所以,當書寫這些宏大的或者傳統(tǒng)的敘事主題的時候,敘事者就很容易陷入載道的邏輯中。相比較而言,在這一點上,馮杰對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一直有著清醒的認識,也非常清晰地強調(diào)著自己散文的“言志”的立場。在接受筆者訪談的時候,談到散文敘事立場的選擇問題,馮杰明確指出自己屬于“無擔當無使命感的作家”,并且指出:“我寫的多是閑情逸致,打個比方,有作家是在做大件成品家具,我是訂制小件凳子,撿拾做家具后剩下的刨花。我的文字價值是泡水梳頭,找點兒閑情散趣,讓文字的頭發(fā)有水的一些光亮。大的題材我駕馭不了,把握不住,況且我也沒有大的文學理想,我寫作的形式像我日常畫畫,都是文學小品或者叫文字冊頁,布局屬于掌片領域……寫不了一座大山,只好寫山縫里的青苔,寫青苔里的白云……我姥姥有一句話,‘有多大的荷葉就去裹多大的粽’,我一直將這句話作為名言。我只持有屬于自己的那一張荷葉,除了裹露水和風聲,它裹不住其它。”[12]顯然,馮杰對自己的寫作有著清晰的認知,也有著清晰的規(guī)劃,他只想去書寫自己的閑情逸致,自覺沒有能力也沒有興趣去把握宏大主題?!把灾九傻奈膶W可以換一個名稱,叫做即興的文學。載道派的文學也可以換一個名稱叫做賦得的文學。”[13]馮杰只想寫自己的閑情逸致,于是,他的文字就自覺摒棄了宏大敘事,充滿了即興的意味。我們可以看到,在他筆下,幾乎沒有什么不可以寫,鄉(xiāng)村往事、童年趣事、日常事物、鄉(xiāng)間的草木,甚至如《閑逛蕩》上的《清明上河圖》上的人物,都可以成為他書寫的對象。正因為強調(diào)“言志”,于是我們一般認為難以入文的物事都可以成為馮杰散文的主角,而一般散文一直強調(diào)的主題卻在馮杰散文中消失了。
馮杰散文一直堅守的另外一個立場就是“有我”。林語堂曾經(jīng)高度評價中國現(xiàn)代散文的成績,指出:“十四年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唯一之成功,小品文之成功也?!毙∑肺闹阅艹晒?,林語堂認為和小品文的特性有關:“可以發(fā)揮議論……可以談天說地,本無范圍,特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格調(diào),與各體別,西方文學所謂個人筆調(diào)是也。故善冶情感與議論于一爐,而成現(xiàn)代散文之技巧?!盵14]林語堂在這里特意強調(diào)了散文應該是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格調(diào),強調(diào)了“有我”對于散文寫作的重要意義。中國古代就有“文如其人”之說,但是在小說書寫中,這個說法有了一定的問題,因為在小說中,由于虛構(gòu)的需要,作者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隱藏自己。但是對于散文來說,“文如其人”在很大程度上是適用的,因為,散文在很大程度上是袒露自己的文體,如果無話可說,自然沒有寫的必要;如果寫,則必然是有話想說,此時,想說的話,在一定程度上就會呈現(xiàn)作者的情感。如果散文敘事隱藏了作者,那么,文章可能只是歷史資料或者各種資料的堆積,不會帶給讀者人性的觸摸,自然也不會帶給讀者太大的感動。新時期以來,巴金的《隨感錄》一直為人稱道,但觀其文字,亦不過是日常語言,它之所以能令人動容,是因為里面的文字是“有我”之文,文字中有作家真正的情感,真正的自己。
所以,對于散文來說,除了文筆、才情之外,其中的“我”的呈現(xiàn)程度,“我”是否有趣,“我”的內(nèi)在魅力在很大程度上就會影響散文。當代散文數(shù)量龐大,但是精品不多,原因在于,多數(shù)人都是無趣的人,且文體又沒有創(chuàng)新意識,所以文章面目可憎,索然無味。馮杰散文之所以有趣,很重要的原因在于,馮杰的散文是有“我”之文,文中時時刻刻都有一個“我”存在,而這個“我”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現(xiàn)實生活中馮杰的翻版,于是,文中的這個“我”很有趣,也帶來文章的有趣。于是,在馮杰的散文中,我們就能看到一個談天說地無所不知的二大爺,看到直接讓學生去配種站看牲口配種,以此當做生物課的老師,也能看到一個給馮杰寫序的蘇東坡。顯然,馮杰對生活的閑情逸致,有趣的感知,借助這些人物呈現(xiàn)了出來。說馮杰散文是有“我”之文,還有一個例證,那就是馮杰散文對歷史知識的表達方式。近年興起歷史散文的寫法,在這類散文中,我們經(jīng)??梢钥吹酱蠖未蠖蔚氖窌涊d。于是,散文成了歷史記錄的仆人,而散文本身的性靈則消失了。馮杰散文雖然強調(diào)野趣、樸拙之趣,但是就其散文來看,涉及歷史知識的并不算少,如《閑逛蕩》,雖然看上去是以一副不正經(jīng)調(diào)侃的樣子,去談論《清明上河圖》中的人物。不過,不要忘記這部書的副標題“東京開封府生活手冊”。在這部書中,馮杰介紹了大量的關于開封、關于宋代的歷史知識,把宋代開封的衣食住行以及娛樂等寫了個遍,但是,讀此書,我們卻看不到任何掉書袋的痕跡。這是因為馮杰把這些知識已經(jīng)融入散文家的講述中,我們閱讀散文,只能看到一個散文家或調(diào)侃或一本正經(jīng)地談話,而宋代的這些相關知識,其實是構(gòu)成了散文敘事的有機組成部分,增添了散文家“我”的魅力。
結(jié) 語
馮杰的散文,具有獨特的個人風格,在中國當代文壇算是比較特殊的存在。馮杰獨特散文風格的形成,自然和其做人、處事風格有關?!拔娜缙淙恕边@個說法,在馮杰這里是合適的。讀馮杰散文,如觀馮杰其人,曠達幽默,恬淡自然,常常讓人忍俊不禁。不過,他散文風貌的形成,顯然也和他關于散文的理解,和他對散文書寫的堅守和突破有關。從馮杰散文中,我們明顯可以看到他重趣味輕載道,重自我表達輕傳統(tǒng)寫作模式的特點。《閑逛蕩》可以說把馮杰關于散文的特點做了一次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從而也呈現(xiàn)了鮮明的跨文體特征?!堕e逛蕩》也像是馮杰的一個寫作宣言,表達著他關于對散文的理解,沖擊著傳統(tǒng)的散文邊界,當然,也給當代中國的散文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獨特的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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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鄭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