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過那條河流的時候,我常喜歡看兩岸的崖壁。哪怕大人們說,河流像妖怪一樣喜怒無常,上游的洪水忽然沖下來,瞬間能把幾頭牛沖走,我也總是遲疑著,舍不得離開。
懸崖上的樹木千姿百態(tài),有的樹干分了杈,有的樹干擰來擰去,說不準會把枝條伸向哪里。仿佛這些樹正在跳一支舞,在我注視的時候,它們臨時停下,所以什么動作都有。崖壁上時常有鳥叫,有時候還會懸起一個人頭那么大的蜂窩。我便膽子大起來,梗著脖子問:“它們怎么不怕妖怪呢?”
大人們看我滿不在乎的樣子,并不做過多解釋,但每次都照例催促著:“快走!”
我在紙上畫河流的走向,并想象河谷里有什么樣的樹木和石頭。我對它的好奇已經(jīng)膨脹到了極點。終于,在一個暑假,我叫了表哥、表姐、表弟一起去探險。
那天,我們一吃完早飯就出發(fā)了。臨下山時,還在路口摘了些蘋果,一人一個啃起來。姥姥養(yǎng)的那條黑狗從老遠的地方跑來了,搖著尾巴跟著我們,怎么也轟不回去。
干脆讓它跟著吧,它可是攆兔子的高手。
一路到谷底,因為干旱,河里的沙子、石子全部裸露出來。兩岸的山崖,時而靠近,時而疏遠,各種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鋪滿了河道。不時會有一塊巨大的石頭擋住去路,我們爬上去,往下出溜。又遇到一塊,再爬上去,卻發(fā)現(xiàn)前邊是個看不出深淺的水坑。我們只好跑到石頭的邊緣,順著另一側的縫隙跳下去。
在山里,水是稀缺物。我們新奇地往跟前湊,卻從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臉,背景是藍天和草木豐茂的山崖。這時,一塊石子落進去,濺起水花,影子變成漣漪,一圈圈向外圍擴散。大家擦拭著濺到臉上的水,哈哈地樂起來。表哥快速轉身,把扔石子的表弟按在地上,嚇得他直求饒。我們從一旁撿了一截枯枝,一點點地試探,發(fā)現(xiàn)這水坑并不深,便脫了鞋子,坐在一旁的石頭上,光腳踢騰得水花四濺。河谷里回蕩著我們嬉鬧的聲音,仿佛還有一群孩子在暗處玩耍、打鬧呢。黑狗警惕得很,對著四周吼起來,頓時又傳來狗叫的回聲。就這樣,黑狗氣得前腿繃直,轉起了圈,跟自己的回聲吵架。
我心想,大人們的嚇唬不過是為了讓我們加快回家的速度而已。他們總是說“快點,快點”,不管我們多快,他們都不滿意。再說,這里哪有什么喜怒無常的妖怪,莫不是那回聲把他們嚇住了?我們一邊猜測一邊哈哈大笑。
一棵半大的松樹長在兩塊石頭之間,不知道它是被從上游沖到這里安了家,還是一顆種子在這里偷偷發(fā)芽,最終長大了。反正,那兩塊石頭像兩只胳膊一樣合力圍住它,像有意在挽留它似的。這松樹會不會像貪玩的我們一樣,日思夜想,要去別的地方看看呢?
走著走著,上邊的山崖忽然挨得近了,它們形成的縫隙簡直就是“一線天”。一些植物漫不經(jīng)心地垂下,不時從中飛出幾只鳥。我當時想,如果此刻站在山崖上,一定能從此岸跳到彼岸。后來,我從山上找過好幾次“一線天”,企圖完成一次跨越,然而,等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兩岸間最接近的地方,也有近兩米寬的距離。想過去,怕是要擁有駕馭空氣的神功了。也或許,是我找錯了地方。
讓我最驚訝的還是石頭。石頭圍成的城堡,可坐可躺,可在上邊晾曬我們這一路走來的疲憊。那么巨大的石頭,被磨得異常光滑。那是多少年的洪水,多少年的風,才把它們打磨成今天的模樣。石頭和石頭擠在一起,形成不同的風景。
那天坐在石頭上,看著崖壁上一層一層的石頭鑲嵌其中,我忽然感覺遠古的時間就被壓制、儲藏在那里。石頭中間,沒準隱匿著許多生命的祖先呢。河谷里忽然涌來一股涼風,像是剛剛制造出的新鮮的時間。于是,我在心里偷偷為這河谷取名為時間谷,并且暗自起誓,以后定要拿著照相機來拍下這奇妙的風景。
我們還在這河谷里看到成堆的蝸牛殼,看到蛇蛻下的皮。在河谷拐彎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洞,我們站在洞口,看到貼壁趴著幾只老鼠,再細看,不是老鼠,是蝙蝠。我們把這洞稱作“蝙蝠的家”,還坐在它家門口的石頭上聊起了天。黑狗一直抬頭盯著它們看,不時發(fā)出哼哼唧唧的聲音。
就在我們猜測這條河會通向哪里時,頭頂忽然響起一聲巨大的聲響:“干啥呢?!”回聲四起,嚇得我們一激靈,急忙站起身。他又喊道:“看洪水來了,把你們沖跑!快走!”我們這才看到,在草木的掩映之下,山崖上站著一個人。通過不斷傳來的鈴鐺聲,我們斷定,他是放羊的。我們回答:“玩兒呢?!蹦闹质且活D呵斥,說這里太危險,不能玩,嚇得我們趕忙離開了河道。我們怕的并非所謂的洪水,而是他說話的口氣。
我們怪那人多管閑事,但又不敢再回去。一抬頭,我看見了山頂?shù)墓艔R,那是一座巨大的建筑。在那樣一個道路不通的山尖上,卻矗立著廟宇。黑狗像懂我的心思似的,已經(jīng)跑向那條通往山頂?shù)男÷贰N覀兏^去,它卻直往林子里跑,好半天才返回來。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它其實是在追兔子。附近長滿了柴胡和野韭菜,不時也會冒出幾株鮮紅的彼岸花。
我們一直爬到接近古廟的地方,站在古廟石墻的陰影里,才忽然停住了腳步。可能是因為石墻對我們來說太過威嚴,大人們給的警告忽然就起了作用:廟里可不是玩的地方。黑狗走在前頭,看我們停住,它又返回,站在腳邊伸長了舌頭哈氣。好一會兒,表哥才說:“要不,我們回去吧,不早了。”我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咕叫了兩聲。
我們沿著小徑返回,一路摘各種野果吃,也不覺得餓了。慢慢悠悠晃到接近田地的地方,我們忽然聽到大人們正撕心裂肺地喊我們的名字。表哥一臉驚恐的樣子,邊走邊說:“你們就說是我?guī)銈儊淼?,知道嗎?”我說:“是我讓你們?nèi)サ摹T僬f,河谷里有什么可怕的?”表哥卻瞪著我說道:“閉嘴,你別說話就對了?!?/p>
我們在東邊的柏樹下跟姥爺碰了面,姥爺將我們教訓了一通,連黑狗都被嚇得一動不動。直到姥姥過來,拉著我們說:“先回家吃飯吧?!崩褷敻吒咛鸬氖植欧畔?。
我后來聽說,表哥和表弟都挨了打,但他們始終沒把我提議去河谷里的事說出去。
后來的一個大晴天,我們正在屋里玩耍,忽聽得一陣巨響,我抬起頭看天,也不像是打雷。姥爺忽然叫我們出去。他帶我們?nèi)ド窖虑?,只見一股巨大的洪流在河谷里奔涌。我們驚呆了,眼看著它在崖壁上橫沖直撞。我甚至擔心那棵被石頭攔住的松樹,這次會不會隨著洪水去了遠方。我也為那些河谷里的植物、鳥、蜂和蝙蝠擔心。
“這洪水有蘋果樹那么高吧?”表弟問。
表哥糾正道:“應該比房子還高。”
洪水嗚咽著,咆哮著,發(fā)出恐怖的聲音。明明是晴天,可我終于見識到了大人們所說的“妖怪”。
姥爺轉過身看著我們,說:“好幾年也不會遇到一次這樣的洪水,但遇到了,跑都跑不掉。這洪水的出現(xiàn)常常沒有絲毫征兆,尤其是在雨季,我們這里是晴天,但上游卻因為暴雨形成了洪水。”我們直點頭,慶幸探險的時候,沒有遇到洪水。雨后,我們沿著河岸串親戚,才發(fā)現(xiàn),那些在岸邊居住的人家,要么房子破了一大塊,要么丟失了農(nóng)具,要么丟失了一些牲畜,有的甚至丟了整個柴火垛……看到那觸目驚心的場面,我們開始默默地感謝起那位陌生的放羊人來。
然而,對河流的向往之心不時就會作怪。我常問姥爺,雨季不要在河谷里過多地停留,那深秋呢?下雪天呢?他們說,下雪天就算了,秋天可以去,但必須有大人跟著。
以后的許多年里,我常會夢見時間谷。我在夢里描畫它,也在夢里撫摸那里的石頭、樹木和崖壁,甚至還夢見忽然有洪水襲來,將我裹挾到了遠方。很多時候,我都感覺我逝去的少年時光,被寄存在那條河谷里,等著我從夢中取出。
我再也沒有機會重走時間谷,但沿著河流的方向,我一直陪伴它走向了山外。同時,還有幾股山間的溪水、泉水匯聚其中,雖然水流不大,卻一直存在。后來,我從一個很有見識的老人那里得知,這條河流一直通往汾河,再流向黃河。我才明白,原來,故鄉(xiāng)的水像我們一樣,也有那么遠的路要走。
(小雙摘自《中國校園文學·青春號》2024年第2期,勾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