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永遠(yuǎn)是此刻 / 此刻通向重生之門
——北島《時間的玫瑰》
搬往四牌樓小區(qū)新居第一天,小劉遭受了一驚一嚇,他說,就好像驚悚片開頭的伏筆,故事尚未展開,主人公水平如鏡的生活已悄然起了變化。
那天一早,搬家公司提前到達(dá),廂貨張開黑洞洞的嘴巴,直沖單元門等著。小劉和妻子卻還在慪氣,邊慪氣,邊打包,將不及再細(xì)分的零碎塞進紙箱,看也不看,丟垃圾似的。兩人弓著腰,不吭聲,不抬頭,只有四只手來來往往協(xié)作默契,分不出你我。小劉借機退讓,抱起一摞舊雜志,說這些不要了。話講一半?yún)s被攔腰斬斷,搬家?guī)煾蹬諏㈦s志奪去,撂下一句,這么沉要加上樓費。膠帶撕裂聲極刺耳,聽上去似是妻子在冷笑。
自從確定了要搬,兩人就各有想法,在某些物件去留問題上說不攏。比如那對啞鈴,三年前從運動城提回來,若不是搬家,沒誰記得還有這東西?,F(xiàn)在突然現(xiàn)身,抹去灰,油亮鮮黃,多少有些故舊重逢的欣喜。小劉將啞鈴舉在胸前,做一組動作,觀察自己的身體,不免心潮起伏。
妻子一瓢冷水潑來,你問它,跟你熟還是跟老黃熟?老黃是他們的室友之一,另一個室友是老黃女朋友。啞鈴提回來,就擱在陽臺,更多時候是老黃拿起來耍,越耍越輕,就自己買了對大的,這對就蒙了灰。
啞鈴是啞的,自然問不響。小劉最后瞥一眼鏡子里走形的自己,默默將啞鈴放回角落,轉(zhuǎn)而拿起那把吉他。吉他不啞,緊緊琴弦,搭上手,爬幾個格子,叮叮咚咚驚起一股老灰。
到那邊擱哪兒?妻子說,你也不彈。
掛在墻上,好看,小劉比畫。
妻子不說話,用蠻力撕膠帶。小劉挺挺肚皮托住吉他,左手按和弦,右手掃弦,手指不聽令,刺溜打滑,掃出的聲音像窗戶漏風(fēng)。吉他心不在焉橫在小劉懷里,照了會兒鏡子,又回了角落,躺在一對輪滑鞋旁邊,那是妻子快刀斬亂麻舍棄的。妻子都能舍,他不能舍?
小劉嘆氣,是彈不動了。搶過膠帶用牙撕。妻子找到剪刀,奪回膠帶,齊齊剪開。
不同于小劉憑感覺,妻子的原則是理性取舍:真用得著的、搬過去仍會用的、重新買不劃算的,可以留下,還要考慮長寬高、形狀、重量等。昨晚,小劉檢查那箱計劃留給老黃處理的舊書,覺得有些書想留著,萬一再想看呢。是嗎?妻子問,真會看嗎?小劉不確定,強辯道,我挺喜歡。妻子說,要真喜歡,想看時再買。這一大箱搬過去,純干體力活,樓層費都不值當(dāng),拿書健身?
小劉無可反駁。同一本書買兩回,兩回都沒看,這種事他干過不止一回。這是斷舍離,小劉暗暗自我教育。可什么該舍、該離?他常年買盜版DVD碟片,從學(xué)校到老家,從老家到這里,攢了滿滿五箱。只是攢著。箱子都更新?lián)Q代好幾輪。偶爾打開箱子,盯著那些塑料盒、紙殼封套,他會走神兒。
能叫人走神兒,算是真的喜歡嗎?可理性起來,所謂“真”又真得難辯得清楚,于是他不再說話,不表態(tài),并默默為自己的退讓唏噓感慨。
在妻子看來,這無異于沉默的抗議,超過兩天就堪比靜坐絕食,是處心積慮要在沉默中爆發(fā)。這話妻子當(dāng)然沒說,但小劉心知肚明。
廂貨行駛在高速上,時快時慢。正值秋暑,整座城被曬得白熱。小劉不覺得熱,他還有點兒陰涼。妻子坐在副駕,他被安排在貨廂內(nèi),守護著他們所有的家當(dāng)。對于他們搬出的家當(dāng),車廂過大,剛剛夠塞牙縫的。所有東西平鋪開來,箱子摞了兩層,還有空間打開一把塑料折疊椅。小劉就坐在折疊椅上。一道狹細(xì)的白光從車廂門縫里斜射進來。車身隨著路搖晃,白光上下左右移動,像夜間陣地的探照燈,從一件物品掃向另一件物品。小劉拿眼睛跟著,一件件數(shù),數(shù)不過來。
貨車突然減速,轉(zhuǎn)了個大彎,轉(zhuǎn)完又轉(zhuǎn),一直轉(zhuǎn)。小劉想象車身傾斜著貼高速護欄滑行,像要臥倒,又像起飛。他抓住一旁的書架,穩(wěn)住身體,眼睛又追那道白光。白光卻忽然消失,四周的黑暗又厚又實。他攤開手掌在眼前,不見五指。
他想起上大學(xué)那幾年,自己和自己玩游戲,隨便上一趟公交,臨窗而坐,從起點坐到終點,再把終點當(dāng)起點換另一趟車,坐到另一個終點。他閉上眼睛,想象公交正在經(jīng)過什么地方,是在朝哪個方向轉(zhuǎn)彎,上來多少人,下去多少人,剛剛坐在自己身邊的是什么樣的人。
腦內(nèi)如跑野馬,越跑越野。白光又照進來掃在臉上,小劉一驚,臉皮發(fā)燙,意識到走神兒已太遠(yuǎn)。在剛剛的幻想中,貨車正遠(yuǎn)離城市,搬家公司竟是犯罪團伙偽裝的。這時車身抖了一下,他東倒西歪站起來,瞪眼觀察車廂的角落,好像擔(dān)心哪兒藏著個人。
他掏出手機,想給妻子打個電話。
手機屏幕卻先亮了,妻子發(fā)來消息:黑嗎?
黑。
害怕嗎?
不怕——指尖遲疑片刻,刪掉重打,說:有點兒害怕,像蹲監(jiān)獄?!?/p>
別怕。
刪刪打打,不知怎么回。
妻子又說:快到了。你餓不餓?背包右邊口袋有個三明治。
小劉將手伸到挎在胸前的背包右側(cè),摸到軟軟的三角形。不知道妻子什么時候買了三明治,又是什么時候放在包里。
他說:不餓,到家一起吃。
過了幾分鐘,熄滅的手機屏幕又亮起,妻子發(fā)來抱抱的表情,說:以后有自己的房子,裝個大書房。
新居不是買的,也不是租的,而是借的。房子屬于老張,小劉的前老板,按照行業(yè)慣例,小劉對老張執(zhí)弟子之禮,還喊老張妻子一聲師母。老張一家三口人已在國外,房子卻不想租出去,唯恐被“糟踐”;房子也不宜長期空置,不能沒有“人氣兒”。老張主動提出把房子給小劉住,算是托付,少則三年,多則五年,甚至可能是“永遠(yuǎn)”。房租老張堅決不收,好說歹說才象征性地收一點兒,對比市場價,等于免費。
只有一個要求,老張說得鄭重其事,我們留下的家具什么的,別丟,位置能不挪也別挪,用壞了不要緊,我就想留個原樣兒。
這要求不算過分。小劉讓老師盡管放心,陽臺上的盆栽他都會伺候得肥肥壯壯。說這話的語氣,簡直像個管家。小劉臉皮又熱一下。他想起一句罵老年人的話:棺材瓤子。他們是房瓤子?為了讓老張的房子有人氣兒?黑暗中,他對自己搖搖頭。
也許妻子是對的。他們要往老張的家里,硬再塞進一個家,像借尸還魂,一座房子哪能有兩套心肝、兩副肚腸?
驀地,一股蠻力憑空而起,將小劉生生拔起,丟了出去,整個人砸在鼓囊囊的帆布袋上,隨即被死死摜進車廂一角。袋子的金屬拉鏈釘在尾骨上,生疼。世界劇烈抖動著,他似乎看見輪胎抱死,在路面摩擦、橫移、燃燒。鼻腔刺入灼熱的焦煳味兒。
終于從慣性中逃脫,他才聽見自己的叫聲,像散不掉的驚魂在貨廂內(nèi)回蕩,喊的是妻子的名字。
黑暗中什么東西倒下來,他伸手接住,是穿衣鏡。臉貼上鏡面,涼涼的。他將穿衣鏡扶穩(wěn),想照一照,什么也照不見。
他打妻子手機,占線。妻子正打過來。妻子說,這是一場虛驚,前面有車追尾,可能不止一輛,乒乒乓乓一連串,像拍電影,貨車司機冷靜,一打方向盤,停進緊急車道。與他驚心動魄的想象相比,妻子興奮的描述有些潦草,甚至不負(fù)責(zé)任。
不過小劉知道,這場氣算是慪完了。
你那個穿衣鏡飛了起來,差點兒沒摔碎,我跳起來一把抓住,英雄救美啊,他向妻子匯報,興奮地扯開嗓門。
新居在四牌樓小區(qū)最靠里,道窄,貨車開不到單元門口。貨廂門打開,小劉縱身跳出,然后將那摞舊雜志拽出來。
他在亮白的太陽里踅摸一會兒,找到垃圾桶,擱下雜志。樹蔭里走出個瘦老頭,白發(fā)蓬蓬,額角飛著兩縷長壽眉,腳步輕飄飄。瘦老頭點點頭,眼角一笑,抱走了雜志,還躲回樹蔭里。矮墩墩的老槐樹下,停著輛裝滿廢品的三輪車。瘦老頭把雜志碼進車斗,在車邊一只細(xì)腿高挑的小馬扎上坐下,抄起一本雜志翻。
老弟,小劉已經(jīng)走開,腦后追來老頭的聲音,搬家呢?他哦了一聲,別過臉點點頭。新搬來的?老頭又問。是,是。他忍不住多看幾眼,見老頭端坐著,身上竟是一套舊西裝,巧克力色,皺巴巴,軟塌塌,腳上是雙老式系帶皮鞋,倒挺相襯。
小劉瞄幾眼,老頭得有七十歲,像件古董。
住幾樓幾單元???瘦老頭還在追問。
他有些不自在,加快腳步。
車廂清空,小劉爬上去翻翻檢檢,像鱷魚嘴里的牙簽鳥。結(jié)完搬運費,他繞樓走一圈,一個單元一個單元數(shù)過去,記住新家的位置和特征。比如,單元門有個窟窿,掏進去可以開門禁。
上了二樓,小劉敲門,妻子開門,回到了家。狼藉之中他們席地而坐,就著水分吃三明治。房子里極靜,一叢薔薇在客廳窗外爬著,每隔幾秒,有水珠滴落,砸在一朵花苞上濺開,似若有聲。他們聽不見。除了彼此的呼吸聲,他們什么也聽不見。
他忽然記起,按老家風(fēng)俗,搬新居要先丟只蘋果進屋,滾得越遠(yuǎn)越好。蘋果是昨晚買好的,圓溜溜的,裝在妻子的包里。
蘋果滾了嗎,他說。妻子指指陽臺,特別順,門口一溜兒滾下去,從拉門縫兒過去,鉆陽臺柜底下了。小劉趴地上看,視線受到書箱包裹阻隔,崇山峻嶺,他想象自己是只螞蟻。突然翻個身,在地板上躺下。妻子俯身,鼻尖湊到小劉胸前,盯著他看。他模仿對方的動作和眼神,也湊到妻子身上聞一聞。彼此的汗味兒分不清。
先把床鋪了,睡個午覺吧,妻子說,反正床單得再洗一遍。
好啊,小劉起身,大伸懶腰。找美工刀,打開裝床單被罩的紙箱。妻子開空調(diào),拆一包紙巾,擦小劉背上的汗。
醒時已是傍晚,臥室一團幽暗,隔著花影,窗外看不真切。對面是同樣老舊的六層板樓,樓角避雷針上,似乎站著一只失群的鴿子。這是二樓,小劉恍如夢醒,不習(xí)慣新的視角,目光貪婪地向遠(yuǎn)處探。某個窗口亮起,人影婆娑,他像頭回見到人間燈火。過去多年租住的,都是十幾二十層的塔樓,所謂城市夜景,不過是縹緲的星火點點,讓人想起兒時磷火跳動的野墳地。
客廳傳來妻子收拾的動靜。小劉回過神,從汗津津的床單上把自己揭起來。他沒開燈,光著身子站到窗前,任汗珠在肋間滾落,掠起颼颼涼意。
剛剛是一場熱烈的和解,比之以往,似乎多些節(jié)慶意味。就像準(zhǔn)備充分、狀態(tài)良好的運動員,動作與心思,都恰到好處地飽滿,連事后的空虛都來得不同,如弧線躍升至頂點,卻并未跌落,只是悵然地凌空流連。
妻子在包裹、紙箱、塑料盒之間來回移動,沙發(fā)上罩著一張大塑料布,堆著無法歸類的零碎。他穿上短褲,過去幫忙,打開裝秋冬衣物的帆布袋。妻子說,放著,別添亂。他便去拆紙箱,一只一只全拆開,但不知道該把東西往哪兒拿。就像之前打包,他也不知道什么東西在什么地方。
想抽就抽,妻子說,打火機捏得咔吧咔吧響。
小劉笑笑,走到客廳陽臺。除了窗前的薔薇,陽臺上有幾盆老張留下的花。每隔幾秒滴落的水珠仍在滴,但那朵花苞已經(jīng)躲開。水珠落入虛空。兩居室格局大方,不只房間規(guī)整,廁所都比一般寬敞,客廳四四方方,雖有些呆,但貼墻的書架在角落拐出個吧臺,隔出小小一塊幽靜的飛地。
可以坐這兒看書,小劉在吧臺高腳凳上坐下來,還能喝酒,看電視。妻子說,這老張把家里裝得像個酒吧。是啊,他擰亮吧臺頂燈,看見上面是個杯架,掛著兩排高腳杯。他摘下一只杯子,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客人。
姑娘,再來一杯,他說。妻子哼了一聲,罵他神經(jīng)病。妻子不喜歡他喝酒,尤其在家里。不知為什么,他在外面從不喝多,在家一喝就過量,醉到認(rèn)不得自己。他一邊品嘗想象的酒,一邊挑剔老張的家具和裝修,高高低低,拐彎抹角,盡是多此一舉的講究。就像老張這人,他總結(jié)陳詞道,虛張聲勢。妻子沒笑,說,你把鏡子拆了。
好啊,他掛回杯子,跳下高腳凳,把那面自己親手救下來的鏡子扛到陽臺拆封,將拆下的木框、紙殼,拿出去堆在樓道。然后擺好鏡子,擦擦鏡面。他從鏡子里看著自己和身后妻子,感到心里有些話,但又想不起是什么。
妻子說,收拾你的書吧。
好啊,小劉說。
老張不讓動的,除了大件家具,其余都是散件,一輛嬰兒車、遍布各處的兒童玩具、不值錢但舍不得丟的小擺設(shè),以及瓶瓶罐罐和半架子書。老張比小劉還愛買書,有些塑封都不拆,整套整套堆起來。出國前,老張散了一批藏書,有些就到了小劉手里。如今,這些書作為小劉的藏書,又榮歸故里。在把那些書擺進書架前,小劉拿起藏書章,在每一本扉頁上戳一下,像宣示所有權(quán)。
大包箱里,有些書屬于妻子,兩人在一起之前妻子自己買的。他拿起一本翻開,也蓋上藏書章。
這是我的書,妻子說。
咱們的書,他給她看藏書章。
妻子拿過書看印章。好丑,送你了,妻子輕輕合上書,放回他手里。這是一本精裝版《漫長的告別》。他拿在手里,翻看幾頁,也許看進了兩個句子,然后仔細(xì)尋個位置,擺上書架。箱子里另外幾本妻子的書,他也拿出來,一一戳上藏書章。很快,書架上擺滿了屬于他們的書。
兩人一邊各自收拾,一邊商量晚飯怎么吃。妻子忽然停下,將拉開一半的帆布袋拉鏈又合上。怎么了,小劉問。妻子不言語,發(fā)了會兒呆,拿起軟尺,在兩間臥室各走一圈兒,在吧臺邊坐下,說,硬塞硬擠,像填鴨子。
小劉不言語,也到兩間臥室各走一圈兒。兩居多好,次臥做書房,小劉說。妻子丟下軟尺,皺起鼻子吸了幾下,讓小劉把窗戶都打開,臥室衣柜門也打開,重新拉開帆布袋,整理衣物。
天已黑透,臥室沒開燈,只有客廳吊燈余光投下的薄薄一團光。小劉摸了一會兒沒摸著開關(guān),索性算了,繞過梳妝臺、椅子,挪到床邊的組合衣柜跟前,將推拉門一扇扇打開。他的眼睛逐漸適應(yīng)光線,看得出物體的輪廓。老張的那些散件都不大,卻像遍布的關(guān)節(jié),將室內(nèi)空間聯(lián)結(jié)成渾然一體。
小劉拉開衣柜最后一扇門,騰地怔住,驚嘆一聲,然后放聲號叫。妻子聞聲走進臥室。小劉已跌翻在地,啞了似的啊啊地叫。妻子打開燈,退了半步,只喊半聲,便噎在那里,大張著嘴,像心窩被人狠捶一拳。
這時,嚇到他們的那個東西從衣柜里倒下來,直直摔在兩人面前,是白慘慘的、通體赤裸的一個女人——全身塑料模特,頭戴黑發(fā),胸脯高聳,兩臂下垂,手掌微微攤開著,像要抓握什么。
妻子像極了驚悚片里受驚嚇的女人,已經(jīng)冷靜下來的小劉忍不住這樣想。這樣一想,他倒不怕了,爬起來,一把抱緊妻子,說沒事兒,沒事兒,不怕,不怕,就是個衣架,他媽的——他媽的。
那模特女人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有些嘲諷,那種假裝無辜的嘲諷。小劉憤怒,又罵了一串臟話,有些自己也不明其意。妻子有些崩潰,躲進廁所,不出聲。小劉將模特搬出來。廁所傳出妻子壓抑的抽泣聲。他僵挺在原地,仔細(xì)聆聽,妻子在抱怨她自己。小劉知道,接下來,怨言很快就會延展到工作、專業(yè)、父母,以及諸如命運和選擇等抽象主題。
小劉聽得心猿意馬,腹中沉甸甸,心下惴惴的,體內(nèi)如晃蕩著半腔子涼水。他定一定神,朝那模特臉上狠狠扇了一耳光。像吃了劊子手的快刀,模特腦袋應(yīng)聲而落。小劉更火,咬牙切齒。
我拿下去扔了,沒事啊,沒事,他撿起模特腦袋。不怕,他穿好衣褲,站在廁所門口對里面說,次臥我也檢查了,沒藏其他女人。說完,自己也覺得不太好笑,干咳兩聲,對模特說,走吧,大姐。
他把模特腦袋安回去,抱到門口,打開門,再抱起來,有點別扭,又放下,換個方向,從模特的身后抱起來。
小劉想把模特扛在肩頭,樓道太窄,不是頭頂在墻上,就是腳踢到樓梯扶手,還是抱著,噔噔噔跑到一樓。這時,單元門上的窟窿伸進一只手,擰開門禁,一道人影閃進來。
出去啊,是那撿廢品的瘦老頭,指指小劉懷中女人,不要了吧?
啊,不要了,不要了。小劉趕緊把模特放下。老頭轉(zhuǎn)身拉開單元門,退出去,用腳撐住門。小劉雙手拿住模特的腰,將其臉朝下,拎一捆東西似的往外出。
給我,給我。老頭接過模特,放在自己身邊。模特高挑挺立,目視遠(yuǎn)方,顯得老頭像個矮人國的霍比特人。老頭松開腳,單元門合上,四下沒了光亮。小劉長舒一口氣,要拿起模特,老頭攔住,我來。說話間已抱起模特的腿,高高舉起扛起在肩頭。
走幾步停下來,回頭問小劉,住二樓?啊,對,二樓。小劉說。老頭說,那咱們是鄰居。拐彎走了。鄰居?聽起來陌生,像某個歷史時期的特定詞語。自離家上學(xué),二十幾年來,搬來搬去,見了無數(shù)陌生人,卻沒有過真正的鄰居。住在蜂窩式塔樓這些年,甚至不知道隔壁蜂房是否住著活物,是否有人氣兒。
抽完半支煙,見老頭回來。模特不知給他丟去了哪里。小劉這才想起,剛剛下樓沒看見丟在樓道的木框和紙殼,八成也是老頭拿走了。
住二樓對吧,老頭說,那塑料人兒,是三樓的。三樓?小劉仰頭看,先看見自己臥室窗口伸出的金屬晾衣架,再往上是三樓臥室窗口,防盜窗像只籠子,籠中有些什么,但看不分明。
三樓兩個年輕小伙,是藝術(shù)造型師,就是剃頭的,他們有好些個塑料人兒,腦袋瓜兒,還有頭發(fā),看見沒?老頭不抬頭,只拿手向上指。小伙跟我說,塑料人兒那頭發(fā),可都是真的,專門從收頭發(fā)的那兒買的。
還是看不真切,但小劉能想象,說,哦,哦,謝謝您。踩滅煙頭上樓了。
妻子蹲在沙發(fā)邊,對著塑料布上的零碎發(fā)呆,那副表情,讓小劉想起電影里漸漸進入倒敘時間的淡出鏡頭。
破案了,他說,三樓掉下來的,發(fā)廊小哥的道具。妻子不言語。他走進臥室,把腦袋探出窗外看三樓。三樓防盜窗破了個洞。他打開手機電筒往上照。雖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還是忍不住心驚肉跳。防盜窗破洞旁邊,卡著一只紅頭發(fā)的女性頭顱,側(cè)臉面向小劉,像在求救,又像在偷窺。
三樓掉下來的——自己跑衣柜里去了?是人還是鬼?身后傳來妻子的聲音,硬邦邦,冰涼涼。
行了,不是人也不是鬼,是一坨塑料,小劉說??s回身體,腦袋磕到窗扇把手。一磕,倒是磕明白了。他關(guān)上紗窗,給上周請來開荒的保潔大姐打電話。不等他問,大姐全招了,說那模特就躺在窗外的晾衣架上,她哪知道是樓上掉下來的。
小劉打開手機喇叭,給妻子聽,大姐娓娓道來,聲音軟軟綿綿,透著不容置疑的關(guān)切。大姐說,我收進屋里,擱哪兒都不是,再說,怕你們一進屋再給嚇著,就讓它站衣柜里了,高低正合適。
謝謝您,打擾了,小劉掛掉電話。
夫妻倆攜手下樓,在小區(qū)里繞圈兒,老小區(qū)樓間距大,道路橫平豎直,老樹、花叢、車棚、石椅、健身器材、貓與狗。他們辨認(rèn)方向,熟悉小區(qū)幾個出入口,然后出去找吃的,吃一頓好的,慶祝慶祝。
小劉認(rèn)床,果然睡不著。怕驚動妻子,他夸張地放慢動作,像生手廚子翻魚,拿著勁兒地小心,還是鬧出不小動靜。想下床到客廳坐著,妻子手機卻亮了。她也沒合眼。
你看這個怎么樣?妻子將手機伸過來,他們這床墊,蹦床似的。小劉說,你喜歡就行。伸出食指在手機屏幕上下劃,說好啊,這個就挺好。你看了嗎,妻子翻身,把光亮也帶走了。一個人弓起身子看,不再理他。小劉抬起屁股,往下一拍,說,嘿嘿,確實像蹦床,我明天問問老張。三言兩語,把老張關(guān)于“不讓動”的條件跟妻子重復(fù)了一遍。妻子哦了一聲,熄掉手機。
一早醒來,妻子已經(jīng)上班走了。衣柜門開著,放了樟腦丸和活性炭,冬衣已經(jīng)掛了進去,罩著防塵袋。手機上有妻子留言,說新床墊已經(jīng)定好,舊的老張要不讓扔,就用紙箱裝起來,次臥放著。
小劉回消息:或者買個簡易床,擺次臥,能當(dāng)客房。到次臥看一看,后悔消息回急了。床墊和設(shè)想的新書架,互不兼容。他查一查時差,給老張留言:張老師,那邊兒是半夜吧,我正收拾,想把床墊換個新的。然后走到客廳,站椅子上,俯拍一張照片發(fā)老張,說:搬家才知道東西多,得收拾半個月,多虧你房子大。
老張竟然秒回,語音消息:隨便隨便,你不說換,我還想提醒你換呢。床墊嘛,私人物品。對了,你記得把鎖芯也換了。小劉啊,就當(dāng)你自己家。
他回消息,也發(fā)語音:沒睡覺呢,注意身體啊,少熬夜。這樣,我記一下型號,以后你們回來,我再買個一樣的給你換回去,私人物品嘛,各有各的習(xí)慣。
老張沒再回消息。小劉胡亂吃了早餐,躺在床上聽一會兒窗外鳥叫,昏昏欲睡。老張終于回復(fù),文字消息:再說。他立馬回了個表情。然后給妻子回消息:舊的直接扔了,咱們自己用的東西,還是得用習(xí)慣的,大不了回頭給老張買個新的換回去。
好像睡著了,又似乎沒睡著。小劉從床上打了個挺兒,坐起來,出了會兒神,掀開床單和褥子,手掌輕貼床墊表面,自下往上摸過去,摸到隱隱約約一個人形。
四五天后的傍晚,新床墊送到。拆裝完畢,小劉請師傅幫忙把舊的抬下樓。下到一樓,正對樓梯的那戶門響,開了道縫,撿破爛的瘦老頭探出頭,親切地喊了一聲“劉兒”。小劉呵呵笑,喊朱大爺。
小劉失業(yè),這些天專職在家收拾東西,為合理布局,又丟掉一些不必要的。他一趟趟丟騰空的紙箱,總在垃圾桶附近遇見老頭,正式認(rèn)識了。老頭就住在小劉樓下,剛滿七十歲,他讓小劉叫自己老朱,小劉不好意思,叫大爺。
嚯,年輕人什么都扔。朱大爺俯下身從床墊和樓欄桿之間的縫隙里鉆過去,幫小劉打開單元門,問,這床墊可以賣吧?他就像這個單元的保安,會及時在你往外丟東西時出現(xiàn),要出單元門,得先通過他的審核。這幾天小劉的紙箱,無一不被截和,呱唧踩扁,堆在樓梯間。樓梯間堆滿了,朱大爺就往外運。
樓下有一排車位,其中有一個屬于朱大爺,停著輛二十世紀(jì)的紅色老桑塔納,輪胎在地上扎了根,車輪也沒放個擋板,布滿了狗尿印子。車?yán)餄M當(dāng)當(dāng),全是朱大爺從廢品中精選出的物件。車座、方向盤被埋得看不見。每回經(jīng)過,小劉都往里看一眼,塑料凳、毛絨公仔、迷你臺燈、進口糖果鐵盒、軍用書包、牛皮紙檔案盒、LED小手電等。
小劉和兩個師傅抬著床墊經(jīng)過老桑塔納。他又忍不住看,后車窗上扁扁擠著一張毛絨玩具熊的大臉,一只眼瞎著,剩下一只斜眼,盯著外面。昨天早上,這個位置還是一張塑料折疊小餐桌。這里是個中轉(zhuǎn)基地,小劉心說。
這狗熊!紫色?安裝師傅說,趁機提一口氣。
草莓熊,這不是狗熊,朱大爺認(rèn)真糾正道,草莓熊可不就草莓色?《玩具總動員》,知道吧?
小劉說,您真是個老頑童呢。
朱大爺確實是老頑童,撿垃圾不為別的,只為玩兒,至少他自己這么說,人上年紀(jì),要有事兒做,否則會死,人活到最后都是閑死的。
劉兒,你怎么不上班?小劉不好意思,說,我是編劇。
嚯,那得好好體驗生活,朱大爺說,兩位小師傅,多走兩步吧,幫抬到南門。
據(jù)小劉過去一周對生活的體驗,該小區(qū)老人兒童居多,至少工作日白天如此。老人可分四類:第一類是社區(qū)公告欄上的,姓名、年齡寫在福利政策公示名單里,不少是從新中國成立前活過來的,年紀(jì)至少八十歲,最年長者已經(jīng)過百。第二類是游擊收廢品的,推自行車或騎小三輪出沒,東門進西門出,不久留,多趁夜?jié)撊胄^(qū)。因為他們要避開第三類——打陣地戰(zhàn)收廢品的,朱大爺是此類典型,不但住在小區(qū),而且房子也屬于自己。第四類老人,主業(yè)是帶小孩,或遛狗,這股勢力人數(shù)最多,活動范圍最廣,又愛扎堆成群;從另一個角度看,又不穩(wěn)定,平時會丟一些廢品出來,但一時興起也會撿幾只瓶子回去,防不勝防。
朱大爺?shù)年嚨兀切^(qū)南門快遞站,一早便在大理石長椅上坐下,逗狗,逗小孩,免費提供快遞拆包工具。順理成章,拆下的盒子、箱子,小孩丟下的瓶子、罐子都?xì)w他。這就比小區(qū)北門的高阿姨和西門的矮阿姨有天然優(yōu)勢。
有時,一高一矮兩阿姨會碰頭,坐在不遠(yuǎn)處聊天,盯著快遞站排隊的人,虎視眈眈。有時,朱大爺也會出現(xiàn)在同一條長椅上,與高矮阿姨并排坐。女人聊天,朱大爺不搭話,只微笑。這種時候,他又不像老頑童了,像老紳士,不但西裝永遠(yuǎn)整潔,三輪車也捯飭得別致,車把上插著紙風(fēng)車,掛著一把半新不舊的芭蕉扇。
不守陣地時,朱大爺會就地打開小馬扎,坐下蹺起二郎腿,小劉經(jīng)過,忍不住掏出煙讓他。朱大爺搖頭,擺手,堅決不接,指著下嘴唇上黑青的一點疤,說,年輕時學(xué)人裝腔作勢,抽洋煙,叼著煙瞌睡,燎個大皰,從此不碰。
床墊抬到了南門。小劉點頭哈腰,說師傅辛苦。對方大汗淋漓,開口要搬運費。小劉猶豫,對方罵罵咧咧起來。
朱大爺一抖長壽眉,瞇起眼睛,對師傅說,這樣,我們不想扔了,麻煩您二位再給搬回樓上,搬完我給搬運費。師傅氣得哇哇叫。
小劉掏手機,想息事寧人,朱大爺攔住,一手叉起腰,一手解開西裝扣子,招呼哇哇叫的師傅到跟前,慢條斯理說幾句,聽也聽不清。師傅又要發(fā)作,朱大爺伸手進西裝內(nèi)兜,摸出一盒軟中華,抖兩支到師傅眼前,又低聲說了句什么。
師傅熄火,接過煙,各人一支,在手心磕一磕,走了。
小劉問,您不是不抽煙?
朱大爺說,是不抽,但男人兜里,得有煙。
您跟他說什么?小劉好奇。
朱大爺擺手,搖頭,嘿,不值一提。
床墊嘰嘰哇哇躺在小三輪上,朱大爺死命蹬車,身體弓伏在車把上。小劉扶著車把,小步跟著,和朱大爺一起掌著舵,把床墊送到小區(qū)外的丁字路口。那兒的大槐樹底下,停有一輛白色大廂貨,手寫四個紅漆大字:高價回收。小劉那時想不到,這個流動廢品站,他將頻頻光臨。
廢品站老板是個小伙子,敲敲打打檢查床墊,爽快答應(yīng)了朱大爺報的價兒。朱大爺亮碼交易,收款提示音外放,回聲悅耳,繞樹三匝。
手機呢,劉兒?朱大爺說,微信還是支付寶?咱倆四六。
啊?小劉不好意思,說不用不用,不是您,我就讓師傅隨便擱垃圾桶那兒了。朱大爺笑,擱垃圾桶那兒,不還是我的?這樣,算你搬運費,提兩成。
四六、兩成,小劉當(dāng)然都不收。這便成了一個因。次日,小劉丟一袋舊文件,手一滑,小拇指上勾著的鑰匙掉進了垃圾桶。他一時呆掉,鼓了三次勇氣,也沒敢往半人高的垃圾桶里鉆。朱大爺及時出現(xiàn),三翻兩掏,取出了鑰匙。這是一個果。有這層因果,小劉不再好意思把可回收垃圾拎出單元門,主動做好分類,擱在一樓樓梯間,要么直接送到南門,由朱大爺親自挑選。偶爾碰上高阿姨和矮阿姨,小劉就埋頭快走,裝聾作啞,聲東擊西,隨便丟下一些劣質(zhì)廢品,把好的悄悄留給朱大爺。
也許真的是在體驗生活了。早起,澆花,買菜,做飯,吸塵,整理,丟垃圾,遛彎兒,看人下棋,喂流浪貓,甚至賞花聽鳥。小區(qū)后面有一片松樹林,穿過林子,是一座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建的老公園,他跟著老人、小孩和狗,在林子里穿行,繞著公園人工湖轉(zhuǎn)圈兒,看湖上鴨子游水。這一系列“真正”屬于日常生活的動作,是小劉從未有過的體驗。我老了?他想。當(dāng)然不是,他只是失業(yè)。于是將體驗當(dāng)主業(yè),早晚勤快操練,很快掌握了不看手機估摸時間,菜價、肉價和新鮮烙餅出鍋規(guī)律,以及流浪貓的聚點、社區(qū)工作人員構(gòu)成,甚至掌握了估算各類廢品價值高低的基礎(chǔ)知識。
妻子工作辛苦,朝十晚八。小劉本可以快速將新居理出個一二三,但妻子希望親自來,說,你弄不出個家的樣子。妻子舍不得請假,每天早晚插空收拾。小劉的任務(wù),是在“不動”前提下,清理出可以丟的,馬桶搋子、舊衣架、肥皂盒、塑料凳等。對小劉而言,這個任務(wù)不但深化了對廢品的理解,也將老張模糊的標(biāo)準(zhǔn)探得更明晰。開始他還拍張照片,問一問,后來不問了。
那天中午,小劉預(yù)感工作即將收尾。他從電視柜抽屜里理出一袋子無主的電源線、充電線和圖書封套,丟給朱大爺后,蹲在路邊看薔薇叢里流浪貓打架,忽然接到妻子電話,讓他馬上回家。
那天是工作日。小劉心下一慌,狂奔到家,見妻子倚在洗手間門口,怔怔地盯著洗衣機。身上穿的是睡衣。小劉松一口氣,問,出什么事了?這會兒回來洗衣服,大姨媽來了,還是你殺人放火了?妻子不理他的玩笑。他這才發(fā)現(xiàn),洗衣機里是床單。妻子拉他到臥室,抱起已經(jīng)拆下的被罩,遞在他鼻子跟前。
聞見了嗎?妻子問道。
什么?小劉聞不見。
我上著班,忽然就聞見了,衣服里里外外都是一股怪味兒;回來一聞,床單、被罩、枕套,還有好幾件衣服,全都有。怪不得,這么多天一直覺得哪兒不對。
小劉問,什么怪味兒?
妻子丟下被罩,抓起自己睡衣的下擺,聞,皺眉,面露驚恐,說,就這種味兒。睡衣好像也有,你真聞不見?
小劉抓起被罩再聞,并沒有什么味兒。他想一想,說,是有點味兒,就是平常的味兒,汗味兒。他拿起枕套,還有妻子說的幾件衣服,都是正常氣味兒。
妻子揪起小劉的上衣,埋頭一陣猛嗅,也有味兒。你把上衣脫了,妻子說。小劉脫了上衣。褲子也脫了。他也脫了。一會兒脫得干干凈凈。衣褲都被判定有怪味兒。其中內(nèi)褲屬于邏輯推斷:一是因為與褲子密接;二是妻子發(fā)現(xiàn),陽臺有怪味兒彌漫,在陽臺晾過的衣服都有嫌疑。
可是,怪味兒之怪,小劉聞不出來,妻子也說不上來。一件物品究竟是正常還是有怪味兒,只能由妻子的鼻子判定。
小劉從衣物、箱包開始排查,聞出各種味兒,妻子都說不對。洗衣液味兒、干燥劑味兒、木頭味兒、塑料味兒、香蕉味兒、化纖味兒、灰塵味兒、紙張霉味兒,這些都是物品材質(zhì)和化學(xué)變化固有的氣味兒,可以描述或類比,但那種怪味兒“絕對”不屬于這些,否則能叫“怪”?
妻子在房子里反復(fù)偵查,廁所廚房,上至天花,下至床底。她得出結(jié)論:怪味兒源頭不一定是衣服,也可能是房子。小劉說,?。堪醽淼臅r候沒覺得??善拮宇^腦冷靜,分析得頭頭是道。
可能性一,搬來的有些東西有味兒,他們沒注意,漸漸擴散,就成了怪味兒;可能性二,帶來的味兒本來不怪,這房子原先有什么味兒也不怪,可兩者結(jié)合,成了怪味兒。妻子斷定,這個過程也許發(fā)生在某個密閉的角落,突然爆炸,瞬息蔓延。
臭、霉、刺鼻——妻子選了三個詞描述怪味兒,可又都不足以描述。反正不是小劉理解的臭、霉和刺鼻。
人的嗅覺并不相通。
當(dāng)天下午,妻子從貼身衣服開始,對房間里所有物品進行詳細(xì)排查和判定,得出結(jié)論:重新整理一輪。
次日一早,小劉就有了可以丟掉的東西,一堆帆布袋和兩只收納箱,疑似怪味兒滋生地。
朱大爺拿起一只還掛著標(biāo)簽的收納箱看,欲言又止。小劉不好意思,默默走開。高阿姨迎面過來。朱大爺說,給,好東西送你。小劉聽見高阿姨說,喲,我說你這么好心,塑料的不值錢給我?朱大爺笑,拿回去用,新的。
之后幾天,妻子晚出早歸,夜里幾乎不睡,分辨氣味兒,或隔離物品。更多東西被判定“死刑”,窗簾、沙發(fā)罩等大型紡織品,以及折疊小餐桌、密度板換鞋凳、皮面筆記本,多是易藏污納垢的化學(xué)制品和木制品。
“死刑犯”陸陸續(xù)續(xù)被送到了朱大爺手里,有時候妻子早上出門時帶出去,不知丟在誰的地盤。這些東西是搬家時被選擇留下的,現(xiàn)在等于在劫難逃。小劉依然無法識別怪味兒,但并不怪妻子。他想,可能是心理焦慮的表現(xiàn)。有了合理的歸因,他覺得能接受了,也許現(xiàn)在才是斷舍離。
最難處理的是衣服。妻子有種直覺,怪味兒會傳染,有的衣服晚上還沒味兒,一早醒來就有了。只能早上分類收拾好,晚上又再打開甄別。妻子跪在地板上,一件件拿起衣物,鼻尖湊上去細(xì)細(xì)地嗅,像只警覺的小動物。
小劉看在眼里,心中不無酸楚??墒撬麤]有分辨能力,只能跟著熬夜,打下手,幫著分析原因,選購密封箱、防塵袋。
早上妻子出門后,他就睡回籠覺,不開窗簾,閉上眼,感受密密實實的黑暗。他一會兒覺得聞見了怪味兒,一會兒又聞不見,關(guān)鍵看你想象的是什么,就像搬家那天坐在黑暗中,一會兒想象危險,一會兒想象幸福。
氣味就是一種想象。
終于在一個周末,妻子把鼻尖湊近了迷你書架——小劉最心愛的家具。妻子閉起眼睛聞嗅書架木板的組合接縫,再把眼睛睜大,細(xì)細(xì)觀察,用指腹拈起無形的氣味分子,貼在小劉鼻孔底下。
真聞不見?妻子看著小劉,眼珠不轉(zhuǎn)。
小劉認(rèn)真聞,搖頭,真聞不見。妻子眼中的微光熄滅,再次布滿困惑與沮喪的陰霾??墒聦嵢绱?,除了涼颼颼的金屬味兒,小劉什么也聞不見。
妻子說,空心管里有積塵,怪味兒附著在塵土上,所以,架子有味兒。這就解釋了為什么這個架子上的書有味兒,而其他沒有,暫時沒有。
書架上的書都是看過的,小劉精挑細(xì)選,留下一些用塑封套起來,其余賣給了二手書店。書架也賣掉,他說。妻子卻不同意,說不能禍害別人。問題是,你覺得有味兒,別人都聞不到——小劉突然憤怒,但這話還是說不出口。
他說,去醫(yī)院查查過敏原吧,什么霉菌孢子、花粉、塵螨,知道原因就好辦了。妻子不置可否,戴起口罩,探進衣柜繼續(xù)收拾。過會兒,嘆一口氣,盯住小劉看,紅了眼圈。小動物般的眼神,從之前的警覺,變成了無助。
小劉扛起書架,一口氣扛下樓。
扛到南門,朱大爺人不在,小劉將書架擱在長椅邊,站著抽了會兒煙離開。余光一瞥,見書架旁冒出個人,正對書架動手動腳,是高阿姨。他回到家,很快又收拾出一袋跟書架有接觸的零碎,再次來到南門,見書架已經(jīng)成了一堆金屬管,廢品站的小伙子正在打包。
高阿姨說,老弟,你還有東西吧?我能上門。
小劉說啊,好的。
他把袋子丟進垃圾桶,問高阿姨,回頭有東西您上門取,賣了會給我錢吧?高阿姨狡黠一笑,說老弟,你看你,我都沒開口說收你搬運費。說完,戴上勞保手套,自腰間摘下一把尖嘴鉗子,麻利地將小劉扔的袋子夾出垃圾桶。
嚯,還好意思提搬運費呢。朱大爺?shù)穆曇艉鋈粋鱽?,帶著幾分舞臺腔,您這可是乘虛而入呀。
一聲急剎,朱大爺三輪車停在兩人跟前,踩著腳踏板,高高立起身子,彎腰,屈腿,下沉重心,平衡住車斗的重量。只見車上高高堆疊著壓扁的廢紙箱,足有一人多高,搖搖欲墜束著兩道彈力繩,頂上掛著四五只大號農(nóng)夫山泉空瓶和一串軟塌塌的生理鹽水瓶。
喲,上哪兒打劫去了這是?高阿姨陰陽怪氣,瞅一眼朱大爺,繼續(xù)挑袋子里的零碎,揀出一把按摩梳。那是小劉偏頭疼時梳后腦勺用的,被判定為疑似。
小劉向朱大爺點點頭,準(zhǔn)備離開,后者卻跳下三輪車,順手將車把遞進了小劉手里。他只好接住。
扶穩(wěn)了,劉兒,朱大爺說。小劉試試松手,三輪車往后翹,只得繼續(xù)扶著。朱大爺瞅準(zhǔn)了垃圾桶里一樣?xùn)|西,身子一探,拎了出來,是個半米見方的玻璃相框。
與此同時,高阿姨的鉗子也已經(jīng)伸過來,咬住了相框一角。一拉一扯,相框停在半空,如高手過招,比拼內(nèi)力。
小劉好奇地看,只見相框?qū)嵞灸ド?,四邊歐洲古典雕花,中央卡著的卻是張白紙。
你呀,坑人劉兒一書架,我就不多評價了,這玩意兒可是我先瞅見的。朱大爺高聲說,長壽眉一抖,又一抖。
那你胡扯,你沒摸著,我就已經(jīng)鉗住了,不信你問它。高阿姨用手拿住相框,保持勢均力敵,騰出鉗子叭叭叭,朝朱大爺腰窩里虛鉗了幾下。朱大爺身子一撤,高阿姨趁機發(fā)力,相框左右為難,哆哆嗦嗦磕在垃圾桶邊緣,從兩人手里蹦了出來,面朝下摔在小劉腳下。小劉正發(fā)呆,琢磨這是誰家的死刑犯。朱大爺說,哎喲喲。似乎心疼相框,蹲下來撿。手還沒碰著,高阿姨的鞋底先到,牢牢踩住。小劉趕緊退開,躲開火線。兩人卻不斗了。朱大爺說,嘿,不跟女人計較。高阿姨去撿相框,相框的纖維板壓片卻松了,卡著的白紙掉出一角,抽出來,竟是一張面朝里放著的照片。高阿姨一看,換了副表情。哎呀,這忘了取出來吧,誰家的?將照片抖一抖,茫然地看向半空,似乎那丟了照片的人瞅一瞅就能給她找著。
那是一張放大的結(jié)婚照,男左女右,西裝婚紗,兩個都戴著卡通眼鏡,一個眨左眼,一個眨右眼,臉蛋緊貼,恰到好處地定格了一個自然的笑。
朱大爺不再理會相框,端詳結(jié)婚照,高阿姨干脆松了手讓他接過去看。認(rèn)得啊?高阿姨問。朱大爺搖頭,不認(rèn)識。高阿姨看小劉,小劉更不認(rèn)識。他眼瞅著照片,手里暗度陳倉,將車把送回朱大爺手里。朱大爺接過車把,目光卻不離那照片。
朱大爺說,那什么,相框我不爭,歸你;這照片給我,拍得多好,光線多漂亮,你看不懂這個。
高阿姨把相框后壓片裝好,扔在朱大爺三輪車前面的鐵筐里,說,這我也不要,一套都給你。我可跟你說了,這東西撿回去不好。
迷信,朱大爺掏出手套戴上,從車筐里拿出相框,把照片臉朝上,小心地重新裝進相框,捧著看了一會兒。賭氣似的,高阿姨把按摩梳也丟進朱大爺車筐里,然后像終于想出個詞,丟下一句評價,你這老頭,心理變態(tài)。
朱大爺笑而不語,蹬車疾走。小劉走回到單元門口,見朱大爺正往老桑塔納裝東西。太陽毒,要防紫外線,朱大爺說。之前小劉丟的帆布袋,疊成一層平板,用膠帶貼在前擋風(fēng)玻璃上。后車窗玻璃上,貼的是泡沫榻榻米,小豬佩奇的。小劉趁機往車?yán)锒嗫戳藘裳?,折疊自行車、樂高哈利·波特、缺胳膊的宜家木人偶,還有一把五顏六色的塑料算盤。
他問,大爺,這車報廢了吧?
朱大爺瞇起眼,說,好著呢,別看老,以前我當(dāng)跑車開,信不信?
小劉說信,當(dāng)然信。
朱大爺將那結(jié)婚照放進車?yán)铮P(guān)上車門,猶豫片刻,又打開車門拿了出來,放回三輪車筐,推車走了。
小劉忽然不想上樓。他給妻子發(fā)個消息,繞道去買煙。樹蔭里走著,產(chǎn)生聒噪、明亮熱烈、抓心撓肝之感?;秀遍g,小劉覺得自己變成了蟬,胸腔里長出發(fā)聲器,收縮,振動,高頻振波傳導(dǎo)至全身。他想起從前有過一回奇特的皮膚過敏:你感覺這里癢,伸手去撓,那癢卻跑了;再追著撓,就又跑。
癢一直都在,可就是撓它不著。
不,他并未由此聯(lián)想到某種庸俗的比喻。兩人結(jié)婚已五年,從戀愛算起都快二十年了,那種比喻意義上的癢,從來沒有過??梢苍S是因為你不撓,它就不會癢,也許是多數(shù)時候,癢在自己身上,卻撓在了別人身上。
六年前,妻子過整三十生日。晚上下班回到家,一言不發(fā),在床上躺下,對期待了一天的生日蛋糕和禮物毫無興趣。小劉關(guān)燈點上蠟燭,陪著妻子說話,一個生日一個生日,往前倒著說,一直回憶到十七歲。
妻子不言語,開燈問她,已經(jīng)滿臉是淚,小劉慌了,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但妻子臉上不顯悲傷,只是幽幽地說,你知道嗎?我半夜總會醒。小劉說,睡眠不好,累了。妻子說,一醒,就特別地清醒。小劉說,你辛苦了。妻子重重嘆一口氣,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劉說,別胡思亂想,吃蛋糕。妻子說,劉兒,你記得嗎?那時候妻子喜歡叫他劉兒。
小劉說,我記得,你說。
妻子說,上學(xué)時候考數(shù)學(xué),有一種方程式,怎么都解不開,其實是無解的,但沒幾個同學(xué)敢寫此題無解。
小劉說,對,倒是人把證明過程寫得好長,還導(dǎo)出了結(jié)果。
妻子說,我就總想這種事情。
小劉說,什么?
妻子說,嗯,我睡不著,總想無解的事情,還導(dǎo)出各種結(jié)果出來,我坐起來,看著外面,心想,要是打開窗戶跳下去,是不是就好了?
瞎想什么呢?小劉說。他的心已經(jīng)沉到底,疑問的語氣潦草帶過,嘆作一口氣。他切一塊蛋糕,遞到妻子手里,說,嗯,我懂。目光穿過窗簾縫隙,隔著紗窗看向十九樓外的夜景,世界幽明難辨,此題無解。
兩人同齡,十歲認(rèn)識,念同一所中學(xué),交同一群朋友,說不上青梅竹馬,也算知根知底。大學(xué)各奔前程,但去了同一座城市,畢業(yè)后都留本地工作,他鄉(xiāng)遇故知,從前的記憶都在,便一起合租,然后一起生活。眨眼三十歲,各自對將來的想象,也變成了同一個。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當(dāng)時,他們還沒跟老黃合租,隔壁住一對陌生夫妻,沒有客廳。兩人坐在臥室吃蛋糕,聊天,不敢高聲。索性出門,散了一夜步??缃髽蛏?,妻子在路燈下跳踢踏舞,運動鞋鞋底輕軟,在路面上起落,音色溫柔,舞步也慢半拍,像默片場景。天亮之前,由妻子提議,小劉同意,沒有任何道具和儀式,兩人做出了結(jié)婚的共同決定。
剛搬來那天,小劉想說,卻怎么想也沒想起來的話,就是關(guān)于那個晚上的。準(zhǔn)確說是存在于記憶中的那個晚上?,F(xiàn)在想起來了,又覺得幸好當(dāng)時沒想起來。
太多念頭就像氣味兒飄過,想過,說過,彌漫,停留,就散了,來不及弄清楚。舊事重提,不免變味兒,心上亂生枝蔓。蟬鳴漸小,余響綿綿,小劉心里靜下來,忘了買煙,又轉(zhuǎn)回小區(qū)。他想起了過去十年的一些片段,就在想起的瞬間,那些片段紛紛化作某種氣味兒——過去、將來、此刻。
也許時間就是氣味兒,氣味兒就是時間。
為徹底戰(zhàn)勝怪味兒,妻子做了全新戰(zhàn)略。她請掉原打算春節(jié)旅行的年假,全身心投入戰(zhàn)斗。從臥室開始,臺燈一只,床頭燈一只,海報三幅,帆布挎包兩只,背包一只,晾衣竿,簡易晾衣架,常年放在包里的收據(jù)、火車票、登機牌、膠囊、耳機等相關(guān)零碎,全部清出丟掉。有些書和碟片在臥室放過,也處理掉。
小劉不想招人注意,分批次混入日常垃圾,先堆在門口,再隨廚余垃圾悄悄扔。不是背叛朱大爺,是越扔越覺得無法解釋。
衣服分了三大類,有怪味兒的、沒怪味兒的、疑似與密接的。第一類裹進塑料袋裝箱密封;第二類掛在尚無氣味兒蹤跡的次臥;第三類不裝袋,先暴力清洗,隔離觀察。騰空的衣柜,分別用酒精、除霉劑和專業(yè)人工蒸汽清潔,但都無法根除。床單被罩全套換掉,可沒撐過三天便又淪陷。床鋪被列為重災(zāi)區(qū),一人固定一套睡衣,起床先洗澡,再換上固定一套“工作服”,小劉稱之為死囚衣。或許大規(guī)模進攻引發(fā)了免疫對抗,幾雙常年蝸居鞋盒的鞋也莫名其妙地淪陷。于是,所有鞋盒都要丟。
小劉拎著鞋盒下樓,再三猶豫,堆在了朱大爺家門口,敲幾下門,快速跑掉。就怕朱大爺問,是不是鞋也不要了?這老頭明察秋毫。
確實,很快鞋就不能要了。按照怪味兒因子來自過去的假定,鞋子嫌疑最大。因此除了一人兩雙平時穿的“囚鞋”,其余鞋子全扔了。
客廳和廚房怪味兒相對薄弱,妻子早晚吸塵,似有成效,但一開空調(diào),怪味兒便卷土重來。小劉馬上下單,請人把空調(diào)、紗窗徹底拆洗,進行一輪深度大掃除。小劉的大書架也扔了,幸存的書和DVD裝進了新買的塑料箱。老張的一部分書和擺設(shè)也遭了殃,只好用塑料袋密封雪藏。
房子變回了搬進來第一天的模樣,就像恢復(fù)了初始設(shè)定。甚至比那時更整潔、清亮和協(xié)調(diào),因為所有物品,包括頂燈都拆洗一新。他們自己的東西,分門別類封存,塑料袋、塑料箱,大大小小,按日常需要頻次擺在客廳。
還沒在客廳正經(jīng)坐下吃過飯呢,小劉說,多吃幾頓火鍋,把那味兒蓋過去。妻子不吭聲,逗笑再次失敗。
衣服的分類在不斷變動,有味兒的依然有味兒,疑似的都確定染了味兒,沒味兒也漸漸有了跡象。衣架和箱子一天比一天空。
這味兒會不會跟我們一輩子?妻子眼淚掉下來。她穿著一套小區(qū)外雜貨攤買來的臨時衣服,不太合身,顏色灰不溜丟,把人襯得像一幅褪色的油彩畫。
怎么可能?小劉慘笑。一輩子是多久啊?這個問題像狗血情節(jié)劇里的鏡頭一閃而過。小劉凝神,鏡頭前景虛化,背景中客廳顯現(xiàn),箱中、袋中和架子上的物品漠然陳列著,像死者曾活于世的證物。
原來每天竟要用到這么多的東西,可日子明明如此貧乏。
妻子讓眼淚淌一會兒,繼續(xù)忙碌,洗漱睡下。自從發(fā)現(xiàn)臥室與客廳之間一處拐角的墻面上有怪味兒,她已進入絕望的冷靜階段。
兩人又一次失眠。半睡半醒間,小劉聽見妻子在耳邊問,咱們要不要搬走?啊,小劉說,不適合吧,怎么跟老張說?
黑暗中,他看見妻子臉上有一塊朦朧的藍(lán)色,是醫(yī)用口罩。人越冷靜,嗅覺越靈敏,怪味兒侵入臥室,妻子已難以呼吸。
不劃算,再說換了地方,它也追著我們,妻子嘆氣,坐起來,無聲走出臥室,回來時端著一盤點燃的香熏蠟燭,分兩組放在床邊地上,席地而坐,閉目養(yǎng)神。
燭光在妻子眉目間熒熒跳動,天花板上似鬼影幢幢。小劉不敢多問,不敢多想。妻子忽然笑了,睜眼看他,說,這屋里是不是出過什么事兒,我的意思是,那種事兒。
怎么可能?小劉說,再說和氣味兒沒關(guān)系啊。妻子閉眼,不再說話。那種事情小劉當(dāng)然想過,但很難討論,也無從考據(jù),總不能問老張,你這房子死過人沒?
他翻過身,看著妻子。哎,我想起個好玩兒的,記不記得你們學(xué)校門口那個舊書店,大一時候我總?cè)シ瓡?,看過一個外國童話,說有個島國,國王治國有方,對外不和人打仗,國內(nèi)也沒有犯罪,大家連病都不生,便想好上加好,追求完美,終于,消除本國的異味兒成為目標(biāo)。大家萬眾一心,捐錢捐物,但科研項目接連失敗。當(dāng)然了,這根本不可能,對吧?最后,國王親自出馬了,國王不懂科學(xué),但懂人啊,一舉成功,你猜,是怎么做到的?
童話并沒真講,是小劉看著妻子出了神,拿腔拿調(diào)地在腦內(nèi)演練了一番。待回過神,見妻子眉頭已舒展,口罩的皺褶規(guī)律起伏,似乎睡眠已進入快速眼動階段,不知做了什么夢。
夢里還會聞得見怪味兒嗎?小劉躺平,也閉起眼,用聽覺追蹤妻子的呼吸節(jié)奏。他給自己把故事講完,心說,國王是怎么做到的呢?他下令割掉了大家的鼻子。
據(jù)朱大爺介紹,此樓是小區(qū)一期工程,建造于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最早是糖煙酒公司單位宿舍樓,后來賣給員工,很多人轉(zhuǎn)手賣掉,成了商品房。
老張這套是十年前買的,經(jīng)歷過幾戶,不得而知,就算真有過那種事也屬正常。朱大爺說劉兒啊,老房子故事多,不能總硌硬,生老病死是自然現(xiàn)象,是鬼是神,說到底是人心,我們叫講風(fēng)水,你們叫心理學(xué)。
小劉從不信這個,但病急亂投醫(yī),想法種進心里,免不了就發(fā)芽。他忍不住跟朱大爺聊風(fēng)水話題。朱大爺說嘿嘿,這個你可以問行家。轉(zhuǎn)臉叫來高阿姨。高阿姨說,這小區(qū)的房子,格局我都知道。你那屋,賤氣多,貴氣少,為什么?因為是暗衛(wèi),要去濁去煞,尤其是廁所門不宜有鏡子對著,濁氣會放大,影響生活。
小劉聽得迷糊,上網(wǎng)一查,高阿姨所言非虛。這房子廁所排氣扇老舊,通風(fēng)差,墻角都生了霉斑。雖說下水道返味的臭與怪味兒完全不屬同系,但想必屬于濁氣的一種,至少是構(gòu)成元素之一??墒?,他并沒找到任何朝向廁所門的鏡子。
那面穿衣鏡,套著透明防塵罩,孤零零站在陽臺上呢,怎么也折射不到廁所門。
他罵自己魔怔,可又忍不住研究,趴在廁所門口,貼地觀察,不放過任何死角。這是高阿姨教的,打開所有門窗和照明,自下而上地查,也許能發(fā)現(xiàn)意外的鏡面。果然,吧臺底下,一扇儲物柜亮白的漆面柜門上,小劉看見了自己的臉。
他忙叫來妻子,闡述關(guān)于濁氣和鏡子的風(fēng)水理論,顛三倒四,興致昂揚。這回妻子笑了,我最多是鼻子壞了,你是腦子壞了?
小劉也笑了。就地翻個個兒,把自己當(dāng)馬戲團小丑,滾到門后工具箱邊,找出電工絕緣膠帶,鉆到吧臺底下,把那扇漆面柜門糊得伸手不見五指。
風(fēng)水改了,他煞有介事地宣布??粗拮樱霂砬?,咱不折騰了,歇兩天看看效果怎么樣。妻子點點頭,若有所思,問他,可是已經(jīng)產(chǎn)生的濁氣怎么辦?
小劉一拍巴掌,說不怕。從廁所門往陽臺來回走兩趟,量出距離。然后下單了兩樣?xùn)|西:一是長達(dá)二十米的塑料薄膜導(dǎo)風(fēng)管,二是大排檔烤串用的大號工業(yè)排風(fēng)扇。
定向排濁氣的計劃邏輯清晰,工程浩大,給了妻子一線希望。兩人將房門打開,確保通風(fēng),電扇放在廁所門口,開到最大,廁所的濁氣被抽進風(fēng)扇,隨強風(fēng)吹出,進入接在前面的導(dǎo)風(fēng)管里。導(dǎo)風(fēng)管鼓起來,浩浩蕩蕩,如電視上的五毛特效巨蟒,妻子扶著中間,小劉控制出口。濁氣全都排到了陽臺的窗外。
風(fēng)扇動靜大,招來朱大爺。朱大爺?shù)共欢鄦?,站在樓梯上看了一會兒,夸小劉腦子好使,可以自制新風(fēng)系統(tǒng);然后說,劉兒,你那塑料布用完了得扔吧,給我就行。
不停不歇排了兩天,濁氣排出不少,可抽出來的更多。新風(fēng)系統(tǒng)破壞了房子里的氣流平衡態(tài),電扇一停,怪味兒非但不減,還混入廁所下水道返味,層層疊疊,前調(diào)怪誕,中調(diào)刺鼻,后調(diào)復(fù)雜難辨。
小劉一慌,摘了導(dǎo)風(fēng)管亂吹一氣,次臥也淪陷大半。不只塑料布,連大排風(fēng)扇小劉都丟給了朱大爺。
那天之后,妻子也不再對怪味兒的定義那么確定了,而小劉的嗅覺越來越敏銳。遇見特定氣味,鼻子還會打噴嚏。在老公園散步,他聞到了自然的復(fù)雜氣息:湖水冰涼涼的腥臭、腐葉溫?zé)岬姆柿衔秲骸坪跄苈劤瞿睦锊刂鴦游锏氖w,哪棵樹上有熟透的果實。
如一根沉默的秒針,小劉繞湖一遍遍走,在氣味兒里裸泳,覺察出深淺、溫涼、清濁,分層次,成團塊。絲絲縷縷,如亂麻交纏。即便如此,對于怪味兒,他依然捉摸不透,不能每一回都能與妻子達(dá)成共識。也許怪味兒會隨外界刺激做出反應(yīng),只有妻子有能力跟蹤其變化。
想著想著,小劉不想再想。干脆眼一閉,手一狠,拋下經(jīng)濟計算與道德負(fù)擔(dān),開始主動大批丟自己的東西。鈍刀拉肉,反復(fù)折磨,錯殺三千,倒覺得心里暢快。
年假最后一天,妻子決定丟掉最舍不得的兩袋衣服和一只伴隨兩人多年的行李箱。起初,妻子將重度污染的衣服理成兩大堆,按照新舊程度、大小、重量用黑色塑料袋分裝,膠帶束口。一些最喜歡的,舍不得放進去,疊得整整齊齊,單獨裝入透明塑膠袋里,或密封后掛起來,等待奇跡,然而奇跡始終沒有發(fā)生。
行李箱已經(jīng)很舊,舊到像紀(jì)念品,可最終也除不凈怪味兒。況且,所有物品里,此類密閉容器傳染性最強、最危險。
晚上再扔吧,走遠(yuǎn)點兒扔,妻子說,不想看見別人翻。
小劉說,嗯,不急。
他知道,只要能想到任何一種有可能的新方法,妻子就不會扔掉這些衣服。前天中午,他經(jīng)過南門,看見之前丟的一袋東西正被人翻,一條秋褲粘著雪糕紙,耷拉在垃圾桶口,綠頭蒼蠅嗡嗡叫。地上是一條裙子,有人拿起來在身上比——簡直命案現(xiàn)場一般的畫面。
小劉心尖上給掐了一下,不忍回想,點上煙,氣勢洶洶地抽起來——怪味兒蔓延以來,妻子默許了他可以在屋里抽煙,且不用開油煙機。
妻子要求扔掉一只舊皮革相冊。里面是小劉多年來攢的票據(jù)和明信片,都是無用的東西,時間一久,卻更覺得珍貴。他越翻越舍不得,忍不住反駁,是有味兒,但舊東西就是會有味兒。
舊東西的味兒是有,但上面還夾雜著那種味兒,妻子說。誰闡釋了氣味兒,誰就掌握了強權(quán)。小劉認(rèn)輸,與妻子協(xié)商,一件一件判定。妻子同意,拆出一雙新的一次性手套,讓小劉戴上。
小劉干脆連口罩也戴上,像法醫(yī)上手術(shù)臺。
票據(jù)就是歷史,判定也是回憶,有些記得起,有些記不起,有沉默,也有驚喜,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某個畫面某句話。
妻子拈起一張火車票,盯著看,說,什么時候去過這兒,你?妻子將鼻子湊近,聞一聞,遞給小劉,拿眼瞅著他。
小劉接過票看,想起前年有回出差,臨行前一晚,突然收到延后通知。他突發(fā)奇想,沒改行程,誰也不告訴,誰也不知道,悄悄買一張目的地附近一座小城的票,依然凌晨出門,依然像往常出差,不忍叫醒妻子。那天,他關(guān)掉手機,逛寺廟,看佛像,晚上干脆在寺里借宿,像是多活了二十四小時。
你信嗎?交代完,他問妻子,心里已經(jīng)做好拆招的準(zhǔn)備。
我信呀,妻子說,語氣平靜,就像那面鏡子?,F(xiàn)在,鏡子就站在角落里,已確認(rèn)不會沾染怪味兒,被解除隔離摘下了防塵罩。小劉偏偏頭,看向鏡中的妻子和自己,看見鏡中的吧臺,杯子和擺設(shè)被清理干凈,光禿禿的,徒具形式,像舊址遺跡。
嗯,小劉鄭重地回應(yīng)。
他看見行李箱拉桿上系著一只茶色帆布袋,知道里面裝著妻子的踢踏舞鞋,紅白相間,復(fù)古款。為了這雙鞋,妻子掉了不少眼淚,想剪破再丟,最終下不去手。
看見這鞋,想起你跳舞,他說。
妻子不言語,起身去了臥室。
天黑透,妻子走出臥室,一聲不吭拉起行李箱。小劉伸手接,妻子繞開他。他追在妻子身后,抱住她的肩膀,說我去。
我的東西,我自己扔,妻子說。小劉抱住妻子,妻子扭動身體,肩膀突然硬得像鐵,高聲喊起來,我說了我扔,我扔!我扔!行李箱摔在地上,小劉松手,妻子撿起箱子,奪門而出。小劉揣上手機鑰匙,跟出去,行李箱輪子磕著樓梯,咣咣咣,音量由高轉(zhuǎn)低,如萬事皆休。小劉跟到二樓轉(zhuǎn)角,咣咣聲驟停,傳來妻子的尖叫,接著是急速的咣咣咣,一通緊鑼密鼓。
小劉沖到一樓,見妻子抱著扶手半蹲在臺階上,行李箱滾在了朱大爺家門口。防盜門開一道縫,朱大爺探出半邊身子。不知妻子是摔了箱子驚出朱大爺,還是看見突然開門的朱大爺嚇得摔了箱子。
朱大爺遲疑著挪出幾步,扶起行李箱,往前推一推。妻子一跳腳,又往上退了一階。
朱大爺看小劉,又看小劉妻子,說,你媳婦?別害怕,別害怕,這陣仗——兩口子吵架呢?吵啥?不值當(dāng)。
沒沒沒,小劉說沒吵架,一手接過行李箱,一手扶起妻子,說,我們出門,請了幾天年假。
嚯,這么大箱子讓人家小姑娘提?朱大爺嘿嘿笑,退回了屋,門不關(guān)嚴(yán),目送夫妻倆一左一右拖著行李箱出了單元門。
一路順風(fēng),旅途愉快!朱大爺說。
路燈光暈里飄下細(xì)碎的雨,浮蕩著橙紅色的霧。行李箱小輪在水泥路面滾動,震天響,驚動誰家的狗叫。這么一前一后,一言不發(fā),確實像出門遠(yuǎn)行。
兩人繞著彎兒走。小劉從朱大爺說起,給妻子介紹小區(qū)廢品江湖??斓侥祥T,妻子在薔薇花叢停下,問,扔哪兒?
夜色朦朧,花朵、藤蔓、枝葉,相互掩映,加上潮氣,更顯得曖昧?;▍仓型蝗凰朴幸柏?zhí)痈Z,小劉認(rèn)識,是喂過的貓。
不給朱大爺,也不給高阿姨和矮阿姨,來!小劉拖過行李箱,帶妻子走出小區(qū),穿過馬路,來到蛋糕店門口的垃圾桶跟前,找一片尚未沾染雨水的地兒,擱下箱子,放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算是扔了。
站了一會兒,妻子伸手掏小劉口袋,掏出煙和打火機,點上,小口抽,躲進不遠(yuǎn)處樹影里,看著垃圾桶的方向。小劉也點上煙,躲過去。
有水珠從樹頂?shù)温?,砸在脖子里,砸到第十七下,一輛撿廢品的小三輪車自馬路對面斜穿過來,咯噔咯噔騎上馬路牙子,停在蛋糕店門口。那人穿綠色軍用雨衣,頭戴一盞LED探照燈,拎著魚鱗袋走近垃圾桶,頭燈咔啪射出一束強光,打在地面上,探索著,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落在行李箱上,又移開,照向垃圾桶。
男的女的?妻子小聲問。
不知道,小劉說。
不過,他覺得自己見到過,應(yīng)該是一位打游擊的阿姨,喜歡雙手各持一把鉗子,左右開弓。那人很快揀選完畢,魚鱗袋子在地上蹾了蹾,拎到三輪車上,又撿起垃圾桶邊散落的紙殼和空瓶,在行李箱面前經(jīng)過兩回,沒有要動的意思。也許那箱子站得太有尊嚴(yán),與其說是被遺棄的,更像是被遺忘的。
忽然一道光照來,小劉的眼睛被晃了一瞬。一聲響亮的詢問,果然是游擊阿姨:“這個真不要了?”蟹螯似的鉗子尖兒指著密碼箱。小劉說,不要了。妻子不吭聲,縮身往暗里藏。
游擊阿姨走過去,小心蹲下,上上下下把行李箱摸一遍。見她放倒行李箱,小劉說,空的。挽起妻子胳膊要走,游擊阿姨叫住他,小伙子,能不能跟我說一下這箱子密碼?
小劉愣住,一時間他也想不起密碼。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出過遠(yuǎn)門了。妻子停步,回頭很小聲說出密碼,頓一頓,又高聲重復(fù)一遍,像啞嗓的人終于能開口。
游擊阿姨連說謝謝,撥動密碼盤,打開了箱子。妻子拿開小劉挽著的胳膊,轉(zhuǎn)身默默走回去,把行李箱拉桿上的帆布袋摘下。不好意思,這個不扔了。說完,匆匆跑過馬路,進了小區(qū)南門。
真不扔了?小劉追上妻子。
妻子不吭聲。小劉松一口氣,說,不扔好,收8rnAz37uFfmplaA/pQmfgHVpEWKEj7ggVNCjw1dZEDs=起來,放放,說不定就好了。妻子點頭應(yīng)了,又默默搖頭。小劉試探,說不定冬天,氣溫一低就徹底散了。
妻子將帆布袋丟在地上,說算了,你回去把衣服拿下來,不要讓我后悔。
好吧,小劉說。他默默走回去,小心地上樓,開門,鎖門,拎著兩大袋子衣服下樓,做賊一樣,唯恐驚動朱大爺。
快走到南門口,小劉停住,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道瘦影,行將起舞,是妻子。她換上了踢踏舞鞋,在路燈背面的一片空地站定,微微張著雙臂,踮起腳,小心翼翼地,起跳,下落,紅白錯落地雀躍,驟然靜止的空格,泛著水光的地面上音符閃爍跳動,躍升,向沉默的夜空消散。
舞鞋終究沒扔,拿回來擦凈吹干,用密封袋包三層,裝進密封盒,再用膠帶裹起來,在角落專門辟出位置,放進去——眼不見心安,就像不曾存在。小劉心說,儀式越過分,記憶越深刻,告別因此會越徹底。
當(dāng)晚,妻子難得熟睡,微微打起鼾。小劉失眠,躺在沙發(fā)里,戴上耳機,抱著電腦看球賽。他已喝下八罐啤酒,越看越?jīng)]興致。支持的球隊發(fā)揮失常,連連失誤,大比分落后。他漸漸眼花心亂,腦中回放起這些天的事,好像不是真的。摘下耳機,呆坐,注視著電腦屏幕,無聲的球賽失去意義,只是綠色背景上移動著藍(lán)白小人。
有那么一會兒,他忘掉自己支持的是白色小人,轉(zhuǎn)而關(guān)注藍(lán)色小人。但見傳球、搶斷、二過一,有點兒意思。再傳,沒有越位,又一個角球,漂亮的頭球。
頭頂血管隱隱搏動,他又有點兒興奮的感覺了。重新戴上耳機,跟隨解說的慷慨激昂,他成了藍(lán)隊的支持者,比賽又有了意義。
漂亮的魚躍撲救,小劉無聲歡呼,一抬眼,看見那面鏡子,恍惚中,沒認(rèn)出來鏡中是誰。那個男人須發(fā)紛亂,面目猙獰,爆紅著眼珠兒,像一個尚未適應(yīng)牢獄生活的新囚徒。
小劉抬一抬左手,囚徒就抬一抬右手??瓷先ナ撬诟S你,其實卻是在逆著你。小劉盯著囚徒,一拍腦門,囚徒也一拍腦門,兩人同時跳將起來。
小劉欣喜若狂。他知道如何分辨怪味兒了。
他屏住呼吸,揪起睡衣領(lǐng)口,捂在鼻子上,閉上眼用力聞,接著,找出兩件判定了怪味兒的物品,對照著聞,然后,趴進馬桶里聞,抱起垃圾桶聞,拆下洗菜池下水器聞,從臟衣簍里掏出臭襪子聞。他還貼在墻上聞,聞老舊的墻漆、冰涼的瓷磚,以及壁紙紋理中的灰塵。
房子里能想到的不同氣味,他依次聞了個遍,一邊聞,一邊記,給每種味道打上標(biāo)簽:酸、腐、臭、香、腥、苦、澀、甜、干、濕、辣、軟、硬……然后,再給感覺定義一個可量化的強度:高、中高、中、中低、低。
收集定義完畢,他關(guān)上臥室門,悄悄打開密封的箱子,找出密封的首飾盒,放在鼻子底下,打開一條縫——就像寂靜突然降臨的密室里聽見若隱若現(xiàn)的電流聲,就像星斗密布的夜空中陡然辨出星座輪廓,就像蕪雜斑斕的視錯覺游戲中頓悟似的眼前一亮,他聞見了——怪味兒的存在,切切實實。
小劉微閉雙眼,緊皺眉頭,感受隱隱的刺痛,貼著鼻黏膜匍匐行進,突襲鼻腔,再向上灌入頭頂,一舉攻陷大腦。酥麻的眩暈中,他睜開眼,看見鏡中的自己,妻子正站在自己身后。
“沒錯兒,我終于聞到了?!?/p>
小劉音調(diào)陡然高起來,聲音尖細(xì)起來。我把手機從耳邊拿開,打開喇叭,在床上平躺下來,手機放在肚皮上,瞇起眼繼續(xù)聽他講,像聽收音機。
“不是因為鼻子忽然通了,也不是嗅覺過敏了,而是我突破了認(rèn)知的自我規(guī)訓(xùn),你能明白嗎,老汪?”
半個月前,夜里十一點多,小劉冷不丁打來電話,給我講他搬家的故事。小劉好辯論,說得馬不停蹄,強烈地渴望反饋。
他嗓門響亮,間雜亢奮而粗重的鼻息,手機轟鳴,肚皮酥癢,我覺得自己正在用腹語自言自語。
“就是說,因為你覺得自己聞到了,”我說,“所以你就聞到了。”
“差不多,但不一樣,我的意思是——比喻,對,氣味兒是一種比喻,也只能是比喻,可這種事,怎么能說清楚呢?你知道,我和她從來不聊這些東西,怎么聊呢?如果你沒聞到過一種味兒,記憶里沒有,當(dāng)你聞到的時候怎么說得清那是什么呢?如果氣味兒本身就是一種語言就好了?!?/p>
“我聽明白了?!蔽艺f,“然后呢,那究竟是一種什么氣味兒,劉兒?”
和朱大爺一樣,我也叫他劉兒,這是從前一起玩時的稱呼,朋友都這么叫,如今雖然多年沒見,但依然覺得親密。
手機里哼哼幾下,停頓片刻,也許他還心滿意足地抽了幾口煙。從前我們開劇本會,展開長篇大論之前,他就那副模樣。
“天快亮的時候,”他說,“我已經(jīng)把怪味兒牢牢記住,焊死在腦子里了?!?/p>
“到底什么味兒?”
“別打岔,我悄悄下樓,出了單元門,來到朱大爺那輛紅色老桑塔納跟前——就在這里,我找到了怪味兒的源頭,我相信我找到了。”
“我×。”我從床上一躍而起,睡意全無,“車?yán)锊刂w吧!就在后座底下,還是卡在汽車底盤里來著?你知道那個都市傳說吧……”
“……媽的,你想多了。我可沒聞過腐尸的氣味兒,但我可以根據(jù)常識和本能判斷,那破車?yán)锟隙]有尸體——×,你別打岔。當(dāng)時,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后來累了,不想了,忽然就意識到,房子里的怪味兒,和那天朱大爺打開車門時我聞見的味兒一樣,就算不是百分百一樣,也是同一類。打個比方說,怪味兒就好像是車?yán)锏奈秲?,或者反過來,車?yán)锏奈秲壕拖袷欠块g里的怪味兒。”
“這是什么比方,你喝多了?”
“我清醒得很。我下樓調(diào)查,就是打算讓本體和喻體做個比較,如果對上了,那就等于定義了怪味兒是什么,就等于鎖定了真兇。我先是趴在老桑塔納車窗縫兒聞,隱約聞到了什么,就像是塑料瓶放太久,但又比那種味兒重一些,復(fù)雜一些。車門沒鎖,我早就知道,輕輕拽開一道縫,味兒更沖了——可濃度一高,又變成另一種氣味兒,更加潮濕、沉重。你想象一下,雨天厚紙箱被淋透,又在太陽底下暴曬幾天,一層層的瓦楞紙,表面幾層已經(jīng)曬干,都要焦掉了,最里面卻還是濕的,可能還有綠色的霉斑,微微發(fā)爛,冒著一絲悶悶的熱氣。這時候聞上去像什么呢?好像是霉菌,又好像是塵土,還混著雨水泥腥味兒,另外還有點兒皮革味兒。自行車車座皮面你聞過沒?或者,背了好多年的舊書包沒洗……差不多就是那種,但又都不是,你可以想象幾種氣味兒混合……你能想象嗎?”
“說了那么多比方,可究竟是什么?”
“我只能打比方?。 ?/p>
其實我正在揉發(fā)癢的鼻子,似乎真的想起了什么難以名狀的氣味兒,和大學(xué)宿舍樓道有關(guān),還有籃球上的味兒,雨天舊書店里的味兒,但又都不是。我想起第一回去南方,我把芫荽叫香菜,有人卻叫臭菜;我聞著榴蓮像大便,他們卻說又香又甜。
小劉想了想,又打一個比方,車?yán)锏奈秲?,就像他打開妻子層層密封一個多月的首飾盒時聞見的味兒,只是濃度有差別。
“我打開手機電筒,想看看車?yán)锏降子惺裁??!?/p>
“不是破爛嗎?”
“不一般的破爛!你想象五六歲小孩住的兒童房,兒童房里該有什么,那破車?yán)锞陀惺裁?,后座上堆的,全是小孩玩具:毛絨公仔、奧特曼、洋娃娃……要不是知道那些東西全是撿來的廢品,我還以為誰要搬家,把孩子的東西一股腦兒塞了一車!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小偷……”
小劉長吁一口氣。
“我就是個小偷,我偷偷拿了一只巴掌大的毛絨大象,本來想拿上去給她聞一聞再還回來,廢品嘛。”
“可是呢?”
“可是我一回頭,發(fā)現(xiàn)她正站在單元門口,已經(jīng)穿戴齊整,要出門的樣子??赡芩褋戆l(fā)現(xiàn)我不見了,也可能她根本就沒睡著。對,出門之前,我給她發(fā)了個消息。”
“說什么?”
“我說對不起,是我缺心眼兒?!?/p>
“說得對,你是缺心眼兒?!蔽艺f,“可是劉兒,你老婆她也確實奇怪吧,要早點兒帶她去看醫(yī)生,說不定……”
“不,”小劉打斷我,“她沒有任何問題,而且,這會兒再說什么看醫(yī)生也晚了。她,比我,比咱們更理解這個世界,為什么?她能感知到我們不能感知的存在?!?/p>
這話聽得我一哆嗦,但不便展開討論,只有繼續(xù)聽他講。
“我把毛絨大象給她聞,一開始,她很驚喜,說就是那怪味兒,可又把大象丟在地上,怕那味兒沾到身上。我安慰她說,總算找到原因了,想辦法解決就好了。她又撿起大象,說不對,和怪味兒有些差別,還說有可能是房子里的味兒傳到了外面,而不是相反。我說那怎么可能?我拿起毛絨大象聞,好像是比怪味兒粗糙了些,就像畫面有了毛邊兒。我心說,說不定就是同一種味兒,但由于天氣影響變得有點兒差異……可還沒想好怎么解釋,她又提搬家,我火了,把那大象丟上天,說,搬搬搬,今天就搬,全扔了。我說,我身上也有味兒,把我也扔了吧!你身上也有味兒,把你自己也扔了!氣話說完,我往墻角一蹲,抽煙。一陣咳,完了又跟她道歉。天已經(jīng)大亮了,她該上班了。她不說話,后來嘆口氣,撿起大象遞給我,也跟我道歉,道來道去兩人都沒話了。我說,那去門口吃個早餐吧。
“這時,單元門開了,是朱大爺。我抓起那毛絨大象,丟進了車底下,他應(yīng)該沒看見。朱大爺?shù)纱笱郏骸畡喊?,你們這是,旅游回來了?是不是沒趕上飛機?’我這才想起,我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出門旅游了。但我也沒解釋,他也沒再問,讓我?guī)退褑卧T平時上著插銷的半扇打開。這回我才看見,他竟然是從房間里推出了收廢品的三輪車。平時沒注意他把車停在哪兒,可怎么也沒想到,他把車推進了家里。
“你知道那種三輪車,雖然不大,但非常寬,車輪勉強擦著房門出來,老樓過道窄,車把得翹起來才能轉(zhuǎn)彎。我早就見樓梯間墻上擦了兩道溝,原來是他那三輪車蹭的。把三輪車推出來之后,他掏出手機,說讓我?guī)退纯?,水費怎么在這上頭繳。我當(dāng)然說好,就跟他回屋看水表。在那之前,我從來沒見過他的房門大開,忍不住好奇,特別想進屋看看。
“沒錯兒,你肯定猜到了,朱大爺屋里傳出了一股味兒,一股浪潮——容我再打一個比方:如果說我們房子里的氣味兒是飄浮的氣體,桑塔納車?yán)锏臍馕秲壕褪橇鲃拥囊后w,朱大爺屋門口就是翻卷的浪潮。進屋之后,那股氣味兒,就像固體,實實在在地存在,像密密匝匝的軟絲網(wǎng),迎頭把你兜住,把你束得死死的?!?/p>
“……你總跟他打交道,之前就沒聞見過?”
“沒有,再打交道我也沒貼他身上聞。我不說了嗎?他總是很整潔,西裝加皮鞋。他那勞保手套都比別人白,有時候也挎?zhèn)€腰包,但他把腰包系在西裝底下。離近了當(dāng)然有些味兒,那是正常的餿味兒,你經(jīng)過垃圾桶,多少都聞得到那種味兒?!?/p>
手機突然安靜,好像小劉突然走神。我也趁機分了一會兒心。良久,他才緩緩?fù)鲁鲆痪渚湫蛷?fù)雜的臟話,似有無限感慨。
“我跟你說,不只是氣味——”他說,“哎呀,我他媽都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驚悚片,地地道道的驚悚片?!?/p>
小劉跟在朱大爺身后,走進了他的家。在小劉描述里,屋里沒開燈,跨進門的一刻,他身上一緊,覺得自己走進了地窖,森森寒氣順著腳踝往褲襠里鉆。朱大爺引他來到墻角一個小水池邊。孤零零一個水龍頭,裸露在外的水管貼在光禿的墻面上,水表掛在半空,像耷拉的小腦袋。
他想象樓上自己屋里的格局,判斷此處應(yīng)該是廚房。眼睛漸漸適應(yīng)黑暗,他打開手機電筒看水表。以余光觀察,不見灶臺和櫥柜,熱水器也沒插電。沒人氣兒,他心說。
那股氣味兒已從密網(wǎng)織成了薄膜,有黏稠的體感。電影里一種殺人方法,用保鮮膜裹腦袋,一層一層活活把人纏死。這么一想,他不覺腹肌發(fā)力,屏住鼻息,心中毛得很,忍不住回頭看。朱大爺正定定站在身后,仰臉看他,見他回頭也沒反應(yīng),眼睛黑黑的,表情凝固,像一尊蠟像。
等下啊,馬上就完事兒,我給大爺水表看個字兒,小劉大聲朝門口喊道。他打開閃光燈,對準(zhǔn)水表表盤拍了兩張。蠟像朱大爺忽然走開,去摁墻上的開關(guān),燈光一亮,小劉眼睛一疼,失明了一瞬間。
小劉觀察自己的所在之處,確實是廚房位置,可這分明是一間廢置已久的毛坯房,墻面上盡是一道道白慘慘、灰溜溜的水泥色。
小劉大聲咳嗽,硬硬地收起自己驚訝的表情。他記下水表數(shù),接過朱大爺遞來的手機,目光卻無法往屏幕上聚焦。他不經(jīng)意往里挪步,朝本該是客廳的方向看,只聽得一聲短促號叫,凄慘瘆人。
小劉汗毛一炸,原地跳起。
朱大爺拍拍他,他回過神,意識到是自己在號叫。他覺得身體輕飄飄要飛,腳下卻像上了釘,寸步難行。
客廳吊著一只沒有燈罩的燈管,像一條吐出的舌頭,白光慘淡,隱隱泛著黑紋。燈光里站著一個塑料女模特,雖然換了金色假發(fā),但小劉仍然認(rèn)得,女模特身上的衣服,小劉也認(rèn)得,那是妻子的牛仔外套——上星期他親手扔掉的。牛仔外套下面的衣服,他不認(rèn)識,也許是沒認(rèn)出來。那女人微微側(cè)身,看向一只皮面嚴(yán)重磨損的單人沙發(fā)。沙發(fā)上,蹺腿坐著另一個模特,沒戴假發(fā),光頭,大概是男的,因為他腿上是小劉的條絨褲子,松松垮垮,說明他比小劉瘦,像從前的小劉。
兩個模特的腳上,都穿著鞋,是不是自己和妻子丟掉的鞋,小劉不敢再分辨。他輸入水費,點支付,將手機遞給朱大爺,讓他輸密碼。
你弄,朱大爺直接告訴他密碼。
別害怕,劉兒,這是你大哥大姐。朱大爺?shù)穆曇粝褚粓F煙霧。小劉不害怕,只是牙根咬得生疼,渾身骨頭吱吱呀呀,越來越緊,要把自己鎖死了。
大哥大姐周圍,是一組既寫實又象征的舞臺裝置:墨綠色雙人沙發(fā)、透明玻璃茶幾、白鐵儲物柜、瘸腿高腳椅、衣帽架、折疊木椅,還有兩組尺寸、顏色毫不匹配的書架——其中一組是小劉的。書架上有些舊書,一本本雜志封面朝外依次擺開,是搬來第一天他丟在地上被朱大爺撿走的。書架上方的墻上,掛著那只歐式雕花相框,里面是放大的結(jié)婚照:戴著卡通眼鏡的男左女右,一個眨左眼,一個眨右眼,笑容定格得恰到好處。
這是一個樣板間,小劉心說,這是在過家家,這是一個玩笑,這是一個——不知道。他看著茶幾上插著兩枝假花的啤酒瓶,腦子里冒出一個又一個比方,但始終找不到一個準(zhǔn)確的說法來描述眼前的一切。
惶惶然中,他看見妻子走了進來,掩著口鼻,疑惑地皺眉,睜大了眼看,又不敢細(xì)看,像看破了什么天機,又似乎什么都沒看見。
“我告訴你,她那樣子,就像忽然失明了。我也一樣。瞬間信息加載過量,卻空白一片,我們都宕機了,像兩個旋轉(zhuǎn)的小陀螺,知道吧?”
小劉扯著喉嚨打比方,手機發(fā)出刺耳的雜音。
“你小聲點兒?!?/p>
“小聲不了,老汪你知道嗎?她走了。”小劉喊起來,似乎帶著哭腔,“那天早上她去上班后就再也沒回來,她走了,離開了?!?/p>
“沒回來?什么意思,你沒到她公司問問?”
“她辭職了。手機也打不通。”
我沒話了,他也沉默。然后我?guī)退治觯骸翱磥砟枪治秲捍_實可怕。不過,也許她只是嚇到了,我聽你說就覺得恐怖,那老頭真是心理變態(tài)?!?/p>
“不是。”他說?!安皇且驗闅馕秲海膊皇且驗橹齑鬆?,其實最后我們也沒搞清楚,那怪味兒到底是不是從一樓傳上來的。他媽的怪味兒,我都已經(jīng)聞見了,可我逮不到,我×……”
“那是為什么?”我問,“大不了搬家,全不要了,為什么要走?”
“我想,她是覺得自己原來真的逃不掉那種氣味兒,或其他什么東西,會一直追著她,一直追。”
大約半個月后,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顯示本地的座機號碼。
“汪輝嗎?我是盧陽區(qū)四牌樓社區(qū)警務(wù)室,劉宗成是你什么人?”
“???”我一時語塞,腦中浮現(xiàn)的竟是小劉跳樓,或割腕、燒炭以及諸如此類的畫面。
我說他是我朋友、前同事。
“我們接到報警,說劉宗成家里傳出異味兒,屋里應(yīng)該有人,但門敲不開,手機關(guān)機,房東也聯(lián)系不上。民警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打算開鎖?!?/p>
“你們找我干什么?”我慌里慌張?zhí)咨闲?,?zhǔn)備出門。
“聯(lián)系不上他其他親屬,中介公司提供的租房合同上,緊急聯(lián)絡(luò)人寫的是你,你手機尾號7662,身份證名字叫汪輝,沒錯吧?”
“中介公司?他那房子不是租的啊……”
我解釋不清,不再多問,打了車去四牌樓。小區(qū)跟小劉描述的一模一樣。老樓、垃圾桶、快遞站、薔薇叢和流浪貓,還有瘦老頭,真的穿得如二十世紀(jì)的西裝革履。不過比起想象,老頭目光過于暗淡,長壽眉過于邋遢,嘴角粘著點心渣,一開口排山倒海的酒酸氣。
開鎖師傅開了鎖,將門推開一條縫,所有人都捂住鼻子。中介小姑娘早有準(zhǔn)備,戴上了口罩。異味兒撲面而來,可不算臭,也不是腐,像是酒味兒,又有泔水味兒,五味雜陳。
“哎喲喲!”朱大爺身子一縮,從兩個民警身邊鉆過去,進了屋。
房間南北通透,光禿禿沒有窗簾,紗窗也不知去向。陽光直射進客廳,照著地板上橫一道豎一道水漬,顏色像是啤酒,又像是湯,由于氣味復(fù)雜,也不排除是尿漬的可能。靠墻平放著一張床墊,上面有兩只發(fā)黑的蘋果。床墊旁邊,攤著一只黑色垃圾袋,內(nèi)有蘋果核,半碗老壇酸菜湯泡面,一小堆啃得精光的鴨架、鎖骨,其余全是空掉的酒瓶和易拉罐。一些書,有二三十本,四散在客廳與陽臺各處,大部分是偵探小說,每一本都包著透明塑料書封。
人一走動,幾只蟲子從一本書底下鉆出,倉皇逃竄。
就在上述散發(fā)著千百重異味的物品之間,客廳的正中央,平躺著身穿全套意大利球服的小劉。僅僅兩年不見,他不知如何胖成這樣,肚皮挺得圓滾滾、硬邦邦,讓人想起海灘擱淺的鯨魚。
朱大爺蹲下去,對著小劉的耳朵喊:“劉兒?劉兒?我說咱倆喝,你非自己喝,這回喝出事兒了吧?”
我在墻角發(fā)現(xiàn)一只藥瓶,趕緊撿起看,原來是維生素。民警非常鎮(zhèn)定,摸一摸,聽一聽,確認(rèn)小劉還活著,指揮我把人側(cè)翻,檢查他是否被嘔吐物嗆到。搗鼓幾下,小劉鼻子突然噴氣,哼了兩聲,又滾回原處,像給了我們一聲回應(yīng)。大家松一口氣。隨后,我打急救電話,跟車去了醫(yī)院,人雖然沒大礙,但始終沒清醒。
當(dāng)晚,我從醫(yī)院回到四牌樓,買了一個新鎖芯換上,去警務(wù)室簽了字。小劉的手機沒找著,我輾轉(zhuǎn)打聽到小劉說的前室友老黃,可電話沒人接。至于老張——小劉的張老師,根本沒人知道此人的存在。
按照朱大爺對民警的交代,他和小劉是不錯的朋友,小劉不但常把廢品送給他,還常陪他喝酒。這是小區(qū)里眾所周知的。社區(qū)工作人員也見過小劉和朱大爺坐在快遞站門口的長椅上聊天。
值班民警告訴我,小區(qū)里的人一直都以為小劉和朱大爺一樣,是撿廢品的。
“怎么可能?他胖成那樣,腰都彎不下?!?/p>
“除了你這哥們兒,沒人愿意搭理老朱。這老頭名叫朱興,在小區(qū)住幾十年了,據(jù)說老家是重慶的,誰也不想招惹?!?/p>
“他要不報警,我哥們兒命就沒了,挺熱心的大爺啊?!?/p>
“所以才奇怪?!?/p>
他接過我讓的煙,說:
“老朱的房子,是他老伴兒名下的。老太太從前在糖煙酒公司上班,老朱從前開出租,他們有個女兒。老兩口退休后,給女兒帶孩子,活得挺自在。大前年,有一天老太太正上廁所,聽見頭頂一陣響,抬頭看,掉下兩塊天花板。樓上裝修,蹲坑改馬桶,工人鉆地,把樓板鉆透了。老太太倒是沒砸著,可嚇得犯了心臟病,人沒了。老朱就打官司,可法院判樓上沒問題,工人操作也合規(guī)合法,有錯的是當(dāng)年蓋樓的建筑公司,質(zhì)量不合格。結(jié)果糖煙酒公司和建筑公司各賠一筆。但老朱死活不認(rèn),說錢是錢,命是命,天天上樓敲門,早起敲,傍晚敲,有時正在樓下跟人嘮嗑,忽然想起來就上去敲一敲。不管屋里有沒有人,都要站在門口說一句:殺人償命。老朱女兒要接他走,他不肯,就要把房子給他重裝一下,換換環(huán)境。開工沒幾天,他把工人罵走了。樓上那家受不了,把房子交給中介出租,躲出去不管了。老朱女兒一家后來也出國了,就剩下他一個人,不知怎么,撿起了破爛兒?!?/p>
“還天天上樓敲門?”
“敲,租戶全敲走了,中介公司都不想接了,價錢一降再降,四牌樓的兩居室沒有比這更便宜的,可便宜了又叫人疑心,聽說有人上網(wǎng)發(fā)帖,說是兇宅?!?/p>
“你們沒管管?”
“怎么不管?上個租戶是個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知道情況還非要租,結(jié)果嚇得不敢出門上班,老打電話找我們,給他護航。所以說,為什么你這哥們兒能跟老朱和平共處,跟忘年交似的?”
“為什么?我哪知道為什么?”不過,在我印象里,小劉從來沒跟哪個人處得不好過,他跟誰都能說兩句。
“我猜是老朱上去敲門,你哥們兒不但不怕,還給他開門了,兩個人聊上了——你那哥們兒沒結(jié)婚吧?要不兩個人能喝上酒?我瞎猜啊。老朱的事兒,也是閑話,我都是聽他們說的,你也就聽一耳朵?!?/p>
風(fēng)吹來一股新割的青草味兒,然后我聞見了朱大爺?shù)奈秲?,氣味兒并不特殊,無非是陳年的酒氣,混著垃圾桶的餿。他認(rèn)出我,停下三輪車,笑嘻嘻走到我面前。我掏煙讓他,他不要,拽一拽裙帶菜似的西裝。
“你要給我酒,我就不客氣。”
說完,他輕飄飄登上綠化帶臺階,踏進薔薇叢里,兩腿一叉,解開褲子,嘩啦啦撒了一泡尿。民警佯怒,吆喝著站起來,回了警務(wù)室。
朱大爺邊尿邊說:“上年紀(jì)了,憋不了?!?/p>
我想跟他聊幾句,但也不知從哪兒說起。民警又從屋里探出頭,罵:“你那車上全是瓶子,尿了帶回家!一園子花兒,都給你燒死了。”然后他又問我:“你那哥們兒,劉宗成,從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想都沒想,說:“他是編故事的,文藝工作者。”
我回到小劉的房子里,打開所有的燈,在角落吧臺坐下,觀察客廳——小劉這些天躺著地方——想象房子里發(fā)生過什么。
房子像遭過賊。除了次臥有幾只裝滿書和碟片的箱子、陽臺上的晾衣架,以及幾件換洗衣服,只有家具和一些無用的擺設(shè)。
對,還有那面鏡子,面朝下趴在主臥的床架上。我握住鏡框,輕輕翻轉(zhuǎn)過來。只見鏡面上布滿斑駁的細(xì)碎裂紋,像冬天凍住的湖面發(fā)生了冰裂。我把鏡子拿下樓,剎那間,破碎之光閃爍,照出無數(shù)張臉,一時間我沒認(rèn)出那是我自己。
一切就像個淺白的明喻。
窗外有蟬鳴聲,顯得夜極靜。我放下鏡子,走到窗邊,看見小劉說過的薔薇和藤蔓間隙中一片片城市燈光。我又給老黃撥了個電話。這回只響一聲,便被接起,卻是一個女人冷漠的聲音。
女人問我是誰,找老黃干什么。
我客氣地問,老黃呢?女人愣了一下,但馬上恢復(fù)氣勢,讓我有話就說,跟她說和跟老黃說一樣。我簡單介紹自己和小劉的關(guān)系,三言兩語把事情說了一遍。不過,省略了怪味兒和扔?xùn)|西的部分。
小劉病了啊,嚴(yán)重嗎?女人聲音依然涼颼颼,但少了敵意。
我說應(yīng)該問題不大。
可是汪先生,女人說,小劉他們倆,已經(jīng)分開快兩年了呀。兩人不聲不響,辦了離婚。他老婆走那天連個包都沒背,都以為她上班去了呢,之后就再沒見過,聯(lián)系方式也刪了,我們能上哪兒找呢?
快兩年了?不應(yīng)該啊。他們?yōu)槭裁措x婚?
這我不敢亂說。小劉從這兒搬走的時候,把兩人這些年所有的東西都帶走了,連沒用完的瓶瓶罐罐、衣架、舊拖鞋、舊拖把、菜板、水果刀,還有一面破鏡子,全都拉走了。我和老黃跟他說,沒用的,你留下,我們幫著處理。可小劉不聽啊,收拾得整整齊齊,找了一輛巨大的貨車,說,怎么沒用?有沒有用我自己知道。他這么說,我們真不敢多問了,你說對吧?
她頓一頓,說,不過,我也理解他媳婦兒。
我嗯了一聲,謝過女人,掛了電話。
抽了一會兒煙,突然覺得身上冷。房子一空,可能真的會沒人氣兒。我滅了煙,從床架上扶起那面鏡子,小心地拿到門外,鎖了門,扛著鏡子下樓。我一階一階往下走,半步半步挪,生怕鏡子突然崩碎。樓道的感應(yīng)燈滅了,也不敢跺腳,黑暗中,我一會兒覺得手里捧著一汪搖晃的水,一會兒又覺得端著一組一觸即發(fā)的平衡炸彈。我想,如果能安全出了樓,我就把鏡子放在路燈底下,然后躲在樹影里,看看什么時候,會有什么樣的人過來撿走。
終于走到一樓轉(zhuǎn)角,突然響起巨大的開門聲,我心下一驚,手一滑,鏡子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