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經下來了,河岸上鮮肉專賣場里的阿奎,眉弓略高,生相苦楚,正在檢查一批要送進賣場的牛肉。屠夫馮三穿一身嚴嚴實實的冬裝,戴羊皮帽包住兩只耳朵,蹬著長筒皮靴,推進來兩箱被割得千奇百怪的碎肉,說要送進賣場跟其他肉混在一起賣掉,讓阿奎先給稱重蓋章。阿奎頓一頓,這是什么肉,碎得都分不清子丑寅卯,想問,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默不作聲。
馮三因長期混跡于屠宰行業(yè),輪廓堅硬的臉上是熱烈而沖動的生命力,他跟阿奎解釋:“這些都是新鮮的牛羊肉,就剔骨時割得碎了些?!币话唁h利的小刀在手指間纏來繞去,速度極快,令人眼花繚亂。高馮三半個頭的阿奎垂下眼睛,看著箱子下面滲著血水,滴滴答答。馮三便自行從桌上將圓章拿過去,在那兩箱碎肉上面隨便杵了幾下。
當馮三將肉推進賣場往各個攤位上分放時,阿奎在身前的圍裙上將手抹了兩下,抹干凈了,開始打掃檢驗室里面的衛(wèi)生。窗外路燈昏黃,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像暗的影子,在蕭瑟的街道上移動。再過去就是河道,里面建了一個屠宰廠,這會兒已經歇了,灰暗暗的,與對岸凋敝的建筑倒是很相配。
河岸上的鮮肉賣場,以及河道里的屠宰場,都是新上任的鎮(zhèn)長新建的。漫長的河道是臨潭古鎮(zhèn)自古就有的,歲月變遷,河水枯了,變成了漫長的馬場。每天都有跑馬的人騎馬從一頭跑到另一頭,跑得滿河道塵土飛揚,襯得整個古鎮(zhèn)愈加古舊落魄。新鎮(zhèn)長剛上任,就提議不如將這河道弄成一個牛羊貿易市場。鎮(zhèn)上當即就有人說,河道碎石遍地,弄一個牛羊貿易市場進去,就像是在撒哈拉沙漠種樹,毫無意義,但鎮(zhèn)長說:“古鎮(zhèn)四面都是草原,牛羊貿易市場還是要有的?!庇谑?,漫長而寬闊的河道就變成了牛羊貿易市場,但是冬天來了,天寒地凍,已經將任何可以催發(fā)人性的東西都降到了最低。所以誰還會趕牛羊來河道里貿易!一段時間過去,整個河道空曠得讓鎮(zhèn)長顏面過不去,就又說那就將牛羊貿易市場變成屠宰場。因為再怎么下雪,再怎么寒冷,鎮(zhèn)上的人都不可能不吃肉。河道下面是屠宰場,河岸上又相應建了一個鮮肉專賣場,鎮(zhèn)上所有屠宰坊和賣鮮肉的店鋪都被遷至此統一管理、統一經營,然后再將其賣給承包商運營,如此一來所有的肉店都相當于入股分紅,所有的屠夫都變成了承包商的員工。承包商在賣場入口處建了一間檢驗室,配了一個檢驗員,任何一批肉,無論牛肉羊肉,或者其他什么肉,進入市場前,都要經過嚴格檢驗,保證新鮮和安全,而屠夫只負責屠宰就好了。
但馮三作為屠夫不顧門口禁止閑人進出的標語,常常自由進入檢驗室,私自將肉送進賣場,全因為阿奎。阿奎從沒有阻止過馮三,他不知道該不該阻止。阿奎父親出事那一年,是一九九六年,他們都還是小孩子。阿奎的父親出力,馮三的父親出資,聯手從草原上運牛羊來鎮(zhèn)上屠宰售賣。阿奎的父親是鎮(zhèn)外草原上的牧民,雖是啞巴不能說話,但開車運貨,識牛辨羊都是一把好手,生意自然興隆。但很不幸,一次開車運羊進鎮(zhèn)的途中,因疲勞駕駛,車翻人亡,羊受驚四散。那年阿奎還不到十歲,正在草原上剛建不久的牧場小學里讀書,突然就接到噩耗,父親沒了。
草原上去世的尋常牧民都有羊群牛群留給他的兒子,而阿奎的父親留給他的只有一把屠刀、一大筆債,以及需要照顧的母親和妹妹。還沒念完小學的阿奎被馮三的父親看在他死去的父親的面子上,允許他來馮三家的屠宰坊里打雜,以此償還他父親給馮三家造成的巨大損失。出行前阿奎的母親叮囑他,到了那里就多做事、少說話,那里的人不喜歡多話的人,不然你父親也跟他們做不成生意。年幼的阿奎記下了,來了之后孤零零一個人,還要日日幫忙血腥屠宰,沉默、驚愕、恐懼,像擰成的黑絲線,徹底縫上了他的嘴巴。人們戲謔他跟他父親一樣也是個啞巴,而馮三的父親嫌他名字太繞口,單揀里面的一個“奎”字,前面加一個“阿”字,叫他阿奎。時間久了,他就變成了人們口中的啞巴阿奎。但好在屠宰坊里還有一個馮三,跟他一樣的年紀,跟他一起從屠宰坊長大,處處照應著他,一起練得一手屠宰的好刀法,也都成了鎮(zhèn)上最好的屠夫。
馮三家在鎮(zhèn)上已做了幾代屠宰的營生,聲譽最著,甚至聽說還有字號。到現在這一代了,馮三自然是鎮(zhèn)上屠宰行業(yè)里面頂重要的一個人,起初他不肯將屠宰坊搬到河道里去。他揮著屠刀說早一百年前在這個鎮(zhèn)上我們屠夫上街時常常腰挎屠刀,連鎮(zhèn)長都不及我們威風。我們手中有刀,世代相傳,永不枯竭,新來上任的大小官員,一上任就得按慣例先要與我們屠夫搞好關系,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做官的隨時更換,屠夫卻源遠流長,得罪做官的,最多受幾個月的罪,得罪我們屠夫,那恐怕世代都不得安寧?,F在來個新鎮(zhèn)長竟要將我們趕到河道里去。不去,老子不去,堅決不去。
但最后還是沒架住新鎮(zhèn)長的新政策。新鎮(zhèn)長說,為了城鎮(zhèn)的干凈和文明,鎮(zhèn)上的屠宰只能在一個地方,其余的都要關掉。馮三罵罵咧咧將屠宰坊搬去了河道。承包商很高興,特意到河道里視察屠宰情況。承包商一身體面儒雅的衣褲,友善而從容地跟每一個屠夫握手,并說:沒有屠夫,上面的賣場我就無法運營,但沒有我,屠夫照舊威風凜凜,手握生殺大權。這話讓在屠宰行業(yè)里頂重要的馮三聽了舒服,一把椅子鋪了軟坐墊給承包商搬了過去。承包商移步坐上去,興致很高,要看屠戮之技。大冷的冬天,羊冷得都將頭往羊毛里縮,但屠刀、鉗子、掛鉤、倒鏈,和別的殺人不眨眼的危險器械還是一一備了上來。第一個上場的屠夫敞開上衣,肚臍上長一撮長毛,將一只幼小羊羔拎起來,脖子上一刀,一道口子,鮮血冒涌而出。剝了皮,用掛鉤一鉤吊起來,不知像什么,也許一個初生的嬰兒也是這般帶著血,紅彤彤。
承包商凝神注視:“不錯不錯?!表懫鹨魂囌坡?。然后屠夫們開始屠宰羊,接下來還要屠宰牛。承包商爽朗一笑,說:“差不多就行了。”但屠夫們不行,得讓老板看高興,以后工資也給漲一漲。又一個屠夫上場,將一只羊牽過來,像一團白云,完全不知道剛發(fā)生了什么,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屠夫手臂強而有力,將羊輕松放倒在地,膝蓋抵上羊身,在羊頸部一刀。羊的身體一下彈起來,鮮血直涌,一雙無辜的眼睛死盯著眾人,從驚駭到凄惑再到灰暗。承包商皺起眉毛,坐得有點不寧。
接下來馮三上場,一群牛里面,他將一條韁繩甩過去,準確選中一頭大黃牛。馮三眼里的極品牛,全身黃亮,半分雜毛也沒有,要是混了一絲其他毛色,身價陡然就低了。它忠厚溫順地站著,肚腹渾圓而飽滿,在未消融的白雪中,不自覺地發(fā)出潔凈的光。馮三將其雙角套住,拉過來給承包商看。這樣好的一頭牛,承包商看不懂,在他眼里,所有的牛大概都一樣,都是剔除皮毛糞水之后,可稱可量的一堆肉,就手一揮說:“宰吧?!崩K索套住大黃牛的四蹄,往緊一收,往遠處一拉,巨大身軀如廢墟般崩塌在地。大黃牛意識到不對,開始掙扎,發(fā)狂掙扎,眼里生出的血絲如幾十條紅色毒蛇,進出不能,急到沸騰。馮三讓阿奎宰,阿奎走近牛,輕輕撫摸一把牛的脖頸,雙目鋒利如刀,盯住一處,利刃劃過去,劃得很快,很深。牛的動脈被劃破了,鮮紅的、刺眼的血,泉涌般咕嘟咕嘟流出來,流成淺淺的池塘,沖擊著每個人的視覺和嗅覺。牛已經沒有了力氣,含糊渾濁的嗚咽,一聲一聲,飄蕩在空中,直至血盡。承包商吁一口氣,如釋重負。牛頭被卸下來放一邊,眼睛張著,死不瞑目般的。巨大的倒鏈,鉤住牛的后腿,牛被倒掛起來剝皮開膛扒心扒肺,還扒出一個跳動的東西,全身黏膩,還帶血,半個身體裹在胎盤里。它想掙扎著出來,渾然不知此時外面的世界比子宮更黑暗更血腥。
屠殺和死亡終究并非一場值得圍觀的視覺盛宴。所有人都鴉雀無聲,包括承包商,他凝視著那只非正常降生的小牛犢,僵坐在椅子上,和順的臉上微微起了痙攣。阿奎雙手在抖,屠宰這么多年第一次大意遇上這種事,眼睛里流露出深切的內疚,凝望著馮三,向他求助。風來了,吹動馮三的頭發(fā),馮三縮縮頭,看向承包商,眼里是讓人讀不懂的神情。
就是從這天起,以儒雅著稱的承包商再也沒下過河道,沒進過屠宰廠。也是從這天起阿奎總感覺頭上像套了個罩子,不輕松,唇底下多少次嚅動再也不想屠宰了,但還是被安排去屠宰,實在忍不住,搓著手哭起來,一雙眼睛給哭得水霧彌漫,潮濕不清。但他們家欠馮三家的債還沒有還完。馮三嘆了一口氣,看在一起長大,猶如兄弟的情義上,帶阿奎去找承包商,推薦阿奎做賣場的檢驗員。這個承包商是鎮(zhèn)上的富戶,因為很會賺錢,在十里八鄉(xiāng)頗有名氣。面對馮三的推薦,承包商用商人的警惕目光審視了阿奎一番,并要了他的身份證,在登記核實完信息之前,他一聲不吭。
“人高馬大,硬邦邦的太呆滯了。”他終于開口了,“檢驗員必須得手腳靈活?!?/p>
“他屠牛宰羊這么多年,手腳很靈活,他就只是不愛說話?!瘪T三說。
“他是屠夫,做檢驗員,工資只能是普通檢驗員的三分之一?!背邪陶f。
“他比普通檢驗員差了什么,你只給他三分之一的工資!”馮三大怒。承包商瞟了馮三一眼,說:
“要不是你推薦,我都不會考慮用他?!?/p>
馮三輕輕吁了一口氣,說:
“但是老板,你給的工資太低了,你這是對他的侮辱?!?/p>
“他不是鎮(zhèn)上的人,不知根不知底?!?/p>
“他父親欠我們家很多錢?!瘪T三轉頭看著阿奎說,“按你這樣的開工資法,他還兩輩子都還不清楚。”
“算他走運,”承包商說,“之前的檢驗員剛好不干了。”
承包商的家很輝煌也很安靜,但也并非寂靜無聲,能聽到鳥叫,清婉悅耳的鳥聲,傳得很遠,也很清晰。還有風穿過樹梢的聲音,雪融化后從屋檐滴滴答答落下來的聲音,潺潺流水的聲音,不知名的獸低吟的聲音。阿奎沉默地聽著。他經常這樣不分場合地沉默,沉默的原因,有時就來自他對這個古鎮(zhèn)的感知——如同生活在一個謊言與欺騙彌漫的空間,唯一真實可靠的便是自己的感知,而這種感知又讓他沉默萬分。
“至少是普通檢驗員的三分之二吧,他除了還債還有家人要養(yǎng)?!瘪T三又對承包商說。
“我最多給他普通檢驗員工資的一半兒?!?/p>
最后他們以工資是普通檢驗員的三分之二外加一個月休息兩天成交。馮三叫阿奎跟承包商簽合同,阿奎簽寫完名字,承包商便將印泥推過來,阿奎用力將指印摁上了合同。
“以后就不用再屠宰了,好好干?!瘪T三說。
自此阿奎就將父親留給他的那把屠刀封存起來,整天都很專注地往肉上蓋符合標準的藍色圓章。檢驗室寬大而簡陋,阿奎在窗前坐了很久。室內爐火旺盛,當阿奎再抬起頭時,玻璃上已蒙了一層水蒸氣。阿奎伸手擦干凈了,看見一輛卡車正開進河道,牛羊販子大衣上罩著厚而硬的羊皮褂子,從車里下來。一車廂的羊,擠成一團團,分不清高低肥瘦,智愚美丑。牛羊販子打開車廂,拿一把黃草在羊群面前晃,所有的羊都甘愿受誘惑,一個跟一個跳下了車,不過它們付出的代價是被趕進屠宰場,被屠夫屠宰分切,再推進鮮肉專賣場做安檢,賣給全鎮(zhèn)的人。
馮三將肉在各個肉攤上分放完之后,搓著滿手的鮮血走回來,坐在阿奎的旁邊問他:“這工作怎么樣?能適應嗎?”
“還行?!遍L久不說話的阿奎,一開口說話,聲音嘶啞猶如磨砂。
馮三臉上起了一陣無可奈何的惆悵,在阿奎的肩膀上拍了拍,說:“好好干吧。”
馮三走了。阿奎看著馮三結實的背影,突然想起馮三的父親,一張不茍言笑的臉上胡子又濃又黑,在他和馮三還很小時,就常給他們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德五讀書,六擇業(yè)七擇偶,八交貴人九養(yǎng)生。阿奎記住了,但他是來還債的,顧不上,也沒資格,有資格的是馮三,被另外一聲一聲叮囑:要好好讀書,老子屠牛宰羊一輩子,置家置業(yè),就指望骨血中出個有學問的,將來識字斷文,罷了吃屠宰害命的這一口飯,這一口飯蘸血泡肉,一代一代吃下去沒什么好下場……馮三雖握著筆,一筆一筆雕刻似的練習寫字很多年,但后來他父親死了,他還是子承父業(yè),繼續(xù)屠宰的營生。
阿奎檢查完賣場各處的電路和門窗,清掃干凈散落在地上的垃圾,又將燈全都熄了,這才拿著手電筒照著路回到檢驗室。終于下班了。古鎮(zhèn)的冬夜,寒風呼嘯而過。阿奎不由得縮起脖子打了一個寒噤。他身上罩著的那襲舊皮袍又厚又重,竟也敵不住這砭骨的寒意。他租住在賣場對面的一個巷子里,沒有路燈,一個人影也沒有,安靜極了,然而萬籟有聲,風自那些斑駁風化的墻面和爬滿野草的瓦檐上刮過,發(fā)出一些神秘的微響。阿奎在風中佇立了片刻,白天他除了吃飯就一直在賣場工作,往常下班他都會去廣場的椅子上坐坐,抽一支煙,散一散身上的腥膻氣味,有時也會遇見成群的鴿子飛過,內心會獲得一些別樣的平靜。但今天太冷了,終于還是走進巷子向出租屋走去。
他過去屠宰的時候,就住在屠宰坊后面的暗室,現在屠宰坊沒有了,他又做了檢驗員,就租住在此處,河堤邊的古舊四合院,屋檐門窗年久失修,早已殘破不堪,卻被分成格子間,分租給不同的人。地上的地板,因積年的潮濕,發(fā)出一股朽木的霉味。阿奎的空間極小,一張粗笨的舊木床差不多已將地面占滿。左右的隔間租客不定,院子里什么人都住,三教九流,主要圖房租便宜,阿奎有時早起去上班時,會遇見回來的暗娼,高跟鞋一聲一聲,與阿奎擦肩而過,身上的味道像極了屠宰的羊剝皮后,腹腔被劃拉開的那一瞬。墻薄不隔音,阿奎輕手輕腳插上電熱毯,又將床頭柜上的臺燈打開,臺燈旁邊放一個裝滿羊拐骨的盒子。此外什么都沒有。床單很干凈,整個狹小的房間就因這么點干凈而看起來美好。一整天翻看檢查,蓋章搬肉的重復動作讓他的肩膀很累,脫衣服的時候甚至有點疼,帶得身體各處也濕濕寒寒不舒服起來,阿奎落寞地嘆了一口氣,睡下了。長夜的黑暗彌漫四周,如鐵壁鉛頂,寒氣不住地從門隙窗縫里鉆進來,至指尖至發(fā)梢至全身每一個毛孔,整個人如置身一口帶電的冰窖,廣袤無際卻警線密布,空氣不是寒意彌漫而是凝冰結塊。這樣的精神折磨常在暗夜里發(fā)作,阿奎用摩挲羊拐骨來對峙,粗糙的手指,夜復一夜,將收集來的一個個羊拐骨磨得光滑而圓融。
天蒙蒙亮,喚醒塔上的喚詞在空中剛一響起,阿奎就起來了,裹上皮袍向鮮肉賣場走去。他比所有人都早一步到,快速移動的腳步聲響徹空蕩蕩的賣場。他先將各個攤位都檢查一遍,然后將賣場的前后門全打開。落雪落得白茫茫的河道,被初升的曙光照亮,屠宰廠宛如一艘橫躺多日的巨大貨輪,開工的鈴聲響起,忙碌的屠宰也開始了。許多屠夫,在各自的方寸領域,手握著明晃晃的屠刀,嚴嚴實實的冬裝上沾染著深淺不一的血跡。鮮肉專賣場里面也開始有顧客進出。一個女人,有溫婉的妝容,一絲不茍的發(fā)髻,在各個攤位上認真挑選。阿奎的視線時不時投過來,投在這個女人身上。他非常期待見這個女人,每次見到這個女人,總有一種使他難忘的感覺襲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他也曾這樣偷偷地喜歡過一次,那應該就叫喜歡吧。那是橋頭肉店老板的女兒。那時年少,正處于愛的萌芽的年齡,碧玉般的少女,每次一見到她,一顆心就像被海浪撞擊的孤帆,悠悠晃晃。而為了能多見到她,他將所有送肉的活都包攬過來,即使每天汗流浹背,筋疲力盡。阿奎一直都清楚他在這個鎮(zhèn)上不會有未來,所以從不奢望什么,但他喜歡這種異樣的感覺——在草木不生的荒涼中,最終也不會發(fā)生什么,但它能使心里的一些東西和平時不一樣。
一會兒承包商也來了,帶一群西裝革履的人,按每日慣例正正規(guī)規(guī)來賣場做早間視察。買肉的人自檢驗室門前進,從收銀臺那里出,前后兩個人,再加一個往各個肉攤送肉的人,就三個工作人員,剩下的都是進去買肉的人,紛紛擠到攤位旁邊,給承包商讓路。賣場里都是大小不一、整齊有致的無人攤位,每一個攤位上都標有號碼。天花板上隔一段距離,就掛一個非常顯眼的攝像頭,提醒著大家遵守賣場的規(guī)則。檢驗室在賣場門口的一塊兒區(qū)域,四周都是用鋼化玻璃豎起來的墻壁,拉開四壁的簾子,就如一枚透明的琥珀,將阿奎裹在里面。阿奎先給自己泡了一杯茶擱在平時用來吃飯的小方桌上,又在爐火上給自己煮了早餐,火焰舔舐著鍋底,一會兒就咕嘟咕嘟散發(fā)出食物的香味兒。生意似乎比平時冷清些,但阿奎并不介意這些,他走進了衛(wèi)生間,先傳來沖馬桶的水聲,然后是淋浴間的噴水聲。他洗漱結束了,出來在鏡子前用剃須刀慢慢地剃胡須,他的青春早已讓歲月從他臉上剝光了,他臉上很沉默,看不出任何來自生活的喜悅……一時失神,剃須刀突然將臉刮破,很疼,像橫來的一記飛腿,臉突然蹭在地上。
阿奎嘆了口氣,處理了傷口,開始吃早飯。一個小砂鍋,直接端過來用鍋吃,沒吃幾口就聽到了動靜,承包商已經做完視察過來了。為保肉類新鮮,賣場內的溫度控得甚至比室外還要低。承包商及其他人在里面待得太久,眼睫毛上凝結的冰霜在燈光下泛著灰白的光。阿奎將登記的賬簿拿給承包商看。承包商一言不發(fā),一頁一頁地翻看,全是密密麻麻的字,昨天看過的,今天也會再仔細看一遍。寒冷的天氣,沉默的生活,難熬的孤寂,使得阿奎的心一直像一根繃緊的弦,做任何事都用力過猛,近乎完美。承包商每次看過后都很滿意,都會稱贊,但阿奎像未開竅的孩子,沒什么反應。
當承包商視察完該視察的一切離開后,屠宰好的肉就自河道送上來檢驗。阿奎稱重蓋章登記好之后,就交給另一個年輕人,那年輕人一整天推板車往賣場里面送肉,來來回回的,像一個擺鐘,一個臉上沒刻度的荒涼擺鐘。
茶壺開了,水蒸氣一蓬蓬升上來,當肉沒有再被送上來時,阿奎就轉身將開水灌進暖水瓶。接著他想往爐腔里面添些煤,但煤筐里的煤沒有了。賣場里為控溫,沒安裝暖氣,但天寒地凍任誰也受不住。于是承包商讓阿奎在檢驗室里生爐火,并讓人拉過來一卡車碎煤,在河道一處山一樣倒下來。阿奎端一個裝煤裝得黑漆漆的鐵簸箕,自河堤的石臺階下去河道里拾煤。
阿奎嗅到河道里的血腥味兒比岸上更強烈更黏膩。一只正被宰的羊,一刀下去受了疼,自屠夫手下翻身起來發(fā)狂奔跑,脖子上流著血,一路是血,屠夫在后面追,血點點開著,如雪中蠟梅。跑得太快了,直到前面另一個正在磨刀的屠夫幫忙截住,不然根本追不上。羊被摁倒在地,屠夫上去,在那沒割斷的血管上,又補了一刀。這樣的事,在這里再普遍不過,生命轉瞬即逝,在這里也再普遍不過。
地上未來得及冰凍的鮮血,到處都是,阿奎一路走過去,鞋底沾了一層,涼涼膩膩的。一大圈用鋼管圍起來的柵欄里面都是用來屠宰的羊,擠擠挨挨的。馮三跳進去,雙手攥住羊背上的毛,一提一扔,肉騰騰的羊就被輕易扔出了柵欄。
“來,要宰羊的人都過來,我一次性都給你們抓出來?!瘪T三自從上次給承包商看屠宰,嚇得承包商不敢再來河道之后,就在自以為是的悄然中,做著屠宰廠里自以為是的領頭人。但在這里各干各的活,各拿各所得的工資,即使多干一點,多出一些頭,也再做不成屠宰行業(yè)里面頂重要的那個人。阿奎看得明白,屠宰廠里的眾屠夫也都明白,但也都不說,何必呢?何必在這扭曲的體制系統里,不放過一個人自造的那么點幻覺。
屠宰后刨挖出來的內臟,截斷下來的四蹄頭顱,全交給來河道打工的女人們洗涮。滾燙的開水倒在羊的百葉上,一片混沌的白霧只往上翻滾。年老的女人皺緊眉頭,撮尖了嘴噓噓吹著氣,將百葉一葉一葉翻開,怕一絲糞草或一片黑膜沒有去盡。肚子洗得白凈,腸子洗得粉紅,再拿一個火槍將羊頭上的粗毛燎下去,拿燒紅的烙鐵一點一點地烙,都烙干凈了,拿一些食用堿倒入清水盆化開,再將羊頭放進去,拿刷子使勁刷,刷到燦黃,再用尖刀將那羊頭上的鼻腔豁開,用清水沖洗里面的血水鼻涕黏液,然后在羊的嘴兩邊輕輕一劃,用力上下一掰,羊的口腔整個被打開,里面的舌頭和牙齒被展覽出來,上面有不少草料,洗涮了幾次,洗干凈了,歸置在旁邊的籃子里,又以同樣的方式處理洗刷羊的四蹄。神情的認真,手法的嫻熟,幾欲令人混淆美好與殘酷、潔凈與骯臟。阿奎心里恍惚了一下,曾在草原的溪水邊,母親不也是這樣涮洗牛羊的內臟和四蹄?現在再想起來,在湛藍的天空下,那一根洗干凈的腸子,就像極長極長的憂傷,怎么盤也盤不完。那女人將洗好的一切全放進一個盆子里向阿奎喊道:
“站著看半天,過來幫我一把?!?/p>
阿奎用疑惑的眼神看著那個女人,她旁邊的盆子看起來冷冰冰的,但并不大,里面裝的也不是很多。她雖上了年紀,但以她那肥碩的體型,她甚至憑單手也可以搬動。
“快點啊,我腳麻了站不起來?!蹦莻€女人跟阿奎說。
阿奎過去扶那女人站起來,站了一會兒,河道里風大,吹得兩人的衣服都波浪一樣,往一邊涌。
“結結實實的年輕人,一天像個影子一樣,一點聲音都沒有,好了,我已經能走了,謝謝你啊?!蹦桥诉@樣跟阿奎說著,端起腳邊的盆子,一拐一拐地,向那邊分裝雜碎的地方走去。阿奎的眼睛自那女人的背影移到河道低處的堅冰上,藏污納垢、斑駁陸離的堅冰,真像為滿河道茍活的卑微生命做成的標本。
“嘿,啞巴,傻呆呆站這兒看什么呢?”阿奎被走過的金福故意一下撞得差點跌倒。
在屠宰廠,金福年紀輕輕全身整臉刺青,張狂莫測,有人避他若蛇蝎,有人懷疑他腦子出了問題,把他當瘋子。阿奎被他無辜撞了一下,自然也不驚RpGgms29+SRxKU8j/PLDKIHm2cEL425vDGEAUyXc7DU=奇,也沒有理會。但金福不依,說:“你老板在這兒裝老大,你在這兒裝深沉,真他媽讓人煩。”
“說什么呢你?”馮三正在那邊給羊剝皮,聽見金福的聲音,便停下手問他。
“我說好好在自己的地盤上屠宰不行,非要趕老子到這河道里來,成天面對一群鱉孫?!?/p>
“你說誰是鱉孫?”
“哎,誰跟我吱聲,誰就是鱉孫?!?/p>
“想當初,讓大伙來河道屠宰,大伙都不愿意,唯有你在那兒興高采烈、歡呼支持。”馮三手指著金福,臉上泛起一股屠夫特有的陰沉殺氣。但金福不怕,旋轉著手里剔肉的角柄小刀問:“老子就是要跟你們不一樣,你能拿老子怎樣?”
雜亂的河道里,潛在的競爭,本就讓各個屠夫各行其是的同時,對對方投以不經意的關注?,F在這樣一吵,無數雙眼睛,朝一個方向看來。風一陣一陣地刮著,金福眼睛對峙著馮三,將染血的刀尖抹過舌頭,癲狂至極。但馮三……為顯氣度,竟將一口怒氣生生咽下去,不與瘋子計較與糾纏。金福的自尊心受了傷,轉身一把掀翻了馮三掛肉的支架,連踢帶踩。馮三手里是屠刀,閃閃亮亮地,抵在了金福的喉頭。
“行了行了?!迸赃呉粋€一腮幫白胡子茬的老屠夫,將馮三架開,又轉身向金福厲聲喝道:“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币娊鸶U局粍樱至R:“都是河底的泥鰍,成天相互排斥、相互攻擊,有本事去,去給那高高在上的,讓你們下河道的人發(fā)威?!?/p>
金福刺青的臉,像一朵被雨擊壞的花,骯臟喪氣地耷拉著,走過去繼續(xù)剔骨剮肉。一個懸吊起來的全羊,身上的肉被剔分成了頸肉、外脊、羊腩、里脊、肩肉、前腿、前腱子、脊背、胸脯、腰窩、后腿、后腱子、羊尾、羊骨架。分得不能再分了。這是承包商的要求,所有屠宰的肉都要這樣處理,還有那些女人洗涮處理好的羊頭牛頭、心肝脾肺、腸腸肚肚也都要分類放開,樣樣都有自己的名稱,檢驗蓋章后,被推進賣場放在相應的攤子上。
雪將一座煤山蓋成了雪山,阿奎沿地面一簸箕鏟進去,煤炭帶雪滾下來一大片,黑森森的,像一個深邃而神秘的山洞被打開,里面一群一群的黑煤塊都是冤魂不息的惡靈,都張嘴叫著,但沒有聲音,唯一的聲音是自別處傳來的咣咣的磨刀聲……這時候一只孱弱消瘦骯臟的流浪狗像一個行為詭異的兒童,發(fā)出低沉的哭咽聲,自蒼白的河道里走來。眾人一起看了過去。那狗走近了,才清楚是被人用鐵絲惡意捆綁住了嘴巴,鐵絲深深嵌入肉里面,嘴巴已經開始潰爛。狗眼睛里水汪汪的,但不敢走過來。馮三眼里的光異樣了一下,走過去想幫它,但狗一見人靠近就急,用張狂的肢體語言瘋了一樣抖摟它身體內部剩余不多的生命力。這種事之前也發(fā)生過,屠宰后割下來不要的碎肉和血管,七零八落一河道,大群的流浪狗便結伴來撿食,有時趁人不注意,也會偷食好肉,遇到心黑的屠夫就抓住一只,用鐵絲將嘴給綁牢,別的流浪狗見了,也就好長時間不來了。阿奎這邊手放下簸箕,那邊手就將狗從后爪上逮住,十分矯健結實。狗嗚的一聲,靜了下來,乖乖地立在阿奎身旁,任阿奎的手輕輕撫它的頭。馮三找來一把手鉗,好幾道鐵絲一一掐開,狗的嘴巴已扭曲變形,且半邊陷入模糊,露出白骨,看上去使人身上發(fā)麻。
“這綁得太久了,這么冷的天氣,這傷恐怕是恢復不了了。”馮三說。
“救狗?這么仁心,干嗎做屠夫啊?!苯鸶W焐虾芴翎叺刈哌^來,一看狗的模樣,眉毛觸電似的皺起來,過去從剛剔下來的肉里面揀出來一塊兒頂嫩的,扔到狗嘴下。見馮三臉陰沉沉地看他,便抬起雙手,肩膀一聳,嘴一歪,露出一個癲狂的笑。
這種人連發(fā)善心,都發(fā)得想讓人揍他。阿奎重新看向那只狗,只見那狗嗅著那肉,不時將腦袋抖一抖,但嘴依然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擠壓,根本張不開。阿奎看著,一瞬間仿佛與狗成了同病相憐的難友,心里受到了極大的刺激,臉上寂靜得異乎尋常。
此時有人抬著一筐剔完分好類的肉,向河堤走去,沉重的腳步聲在雪地上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阿奎聽見了,便急急走在前面,早一步到達了檢驗室。
檢驗肉的臺子上,一筐一筐的肉,正等待著被檢驗。阿奎一聲不響,先將簸箕里面的煤倒進煤筐里面,再用火鉗揭開爐蓋,往爐火中添煤,爐中的火快要熄了,又轉身找來幾塊劈柴加了進去,這才洗了手走到檢驗臺這邊,但流浪狗的影子,像是蒼蠅帶來的疫病,悄聲無息地蔓延至全身,令他天天做的檢驗工作一時變得無比陌生,好半天,回過神發(fā)覺忘了戴手套,戴了手套又發(fā)覺雙手在顫抖。終于也算是檢驗完了,也沒有肉再送過來,這才松一口氣。阿奎在檢驗室的玻璃墻上與自己對視一眼,沉默而悲哀的自己,實在太像那一條狗。
“你又在發(fā)愁?!蓖u場里送肉的年輕人看阿奎發(fā)呆的時間太長,過來推肉時便好心提醒一句。阿奎微微轉過臉,看向那年輕人,看了一會兒,起身過去將桌上吃過的砂鍋和筷子收拾了拿去洗,回來又將茶杯里放涼的茶倒進垃圾桶,重新沏了一杯熱茶,他手捧著那只杯子,坐在火爐前取暖,爐蓋子中間的小孔,像狗的眼睛,里面閃著火紅的光。阿奎茫然地望著,那狗的形貌就從那一眼小孔上生發(fā)出來,以無窮的形態(tài)分裂成無數個影子,同時出現在檢驗室各處,靜默地、哀憐地看著。
“我想買些牛的后腿肉,在哪個地方?沒找到啊?!币晃粊碣I肉的顧客,一頭銀發(fā),手臂上掛著一個籃子,小心地敲著檢驗室的玻璃墻。阿奎突然驚醒,回過頭來,舌頭在口中輕微地動了一下,沒能組成言語,便抬手指指往賣場送肉的年輕人。老人可能在賣場里已經轉了一會兒,被寒氣熏到了,邊走邊掏出手帕,將眼睛脖子揩拭了一番,然后跟在那年輕人身后,一直向賣場深處走去,邊走邊抱怨:“一個賣肉的地方,建這么偏也就算了,還搞得這么復雜?!?/p>
“您找的牛后腿肉在這里?!蹦贻p人將一個攤子指給老人。
塊塊軟肉被攤子上方的強光一照,像玫瑰一樣鮮艷,但老人問:
“可是……這是牛后腿肉嗎,怎么沒有骨頭?”
“有骨頭的在這邊,您跟我來?!蹦贻p人不慌不忙地帶著老人穿了兩個過道,說,“有骨頭和沒骨頭的肉價格不一樣?!?/p>
“以前要買什么肉,一指,買肉的人就一刀給剁下來,也方便也讓人踏實?!崩先说穆曇糇兊糜悬c激動起來,“現在這樣割成零碎放各處,像迷宮一樣讓人到處找,真是瘋了。”
年輕人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干嗎要割開來放呢?是什么肉,放在牛羊身上,一眼就看出來,讓人多踏實。”老人伸手拿起一塊牛后腿骨,“你看,有骨頭就沒肉,有肉的又沒骨頭,就沒有完整的牛后腿肉嗎?”
“沒有?!蹦贻p人在臉上微微地掛出一個笑,表示抱歉。
“為什么就不能買全羊全牛呢?這么大的賣場里掛起來邊割邊賣也是可以的啊。”老人輕輕嘆一口氣,用目光緩緩掃視豪華盛大的賣場,臉上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
月光寂靜而蒼白,路兩邊破舊屋檐像是不堪積雪的重壓,沉沉地垂下來,令人擔心風一吹就會倒塌。從遠處走來的是阿奎的妹妹亞塞米。她披著斗篷,將帽子籠在頭上,一步一步地,像一個美麗恬靜的天使,不小心一腳踩進了破碎泥濘的人間。矗立在路盡頭的鮮肉賣場,只有檢驗室的那個窗戶還亮著燈,其他部分都沉浸在一片黑暗中。亞塞米是來看阿奎的,朦朧的街燈勉強透過夜霧照在她身上。她在賣場門口停下來,朝四周看了看,一個人影都沒有,便推開檢驗室的門進去了。眼睛里洋溢著笑,用草原上的番話問阿奎:
“你怎么還沒有下班?”
“不是讓你別來這兒嗎!”阿奎不止一次跟亞塞米說賣場下面就是屠宰廠,里面的屠夫都是各種歲數的男人,滿身瘡疤,葷素不忌。
“我去你租屋給你換新洗的床單,你人不在?!?/p>
“我還沒有收拾完這里的衛(wèi)生?!?/p>
阿奎正在清理檢驗臺上的血跡。亞塞米將裝有床單被套的布包放在吃飯的小方桌上。燈光下亞塞米的斗篷是青蓮色的,她將籠在頭上的帽子拿下去,一頭烏黑濃密的卷發(fā),襯托出一臉肆意張揚的野性美。她的目光滑過檢驗室的玻璃墻望出去,河道里屠宰廠的輪廓無比漆黑無比巨大,她說:
“我覺得我以后可以等他們下班了直接來這里找你?!?/p>
“嗯?”阿奎沒聽明白。
“這會兒外面一個人都沒有?!眮喨谆仡^跟阿奎說。
“也可以?!?/p>
亞塞米坐在爐火前取暖,伸在爐蓋上的雙手,布滿了皴裂和厚繭。阿奎清理完檢驗臺,又開始清理其他地方。燈光映照在他臉上的昏黃光暈格外寂靜。他們原住在一片平坦開闊的草地上,那個老舊卻溫暖的小木屋他們已經住了很多年。父親去世后,阿奎進鎮(zhèn),留母親和亞塞米在家里,等節(jié)假日時阿奎就回去看她們。母親自父親去世后神經有些錯亂,說話常常前言不搭后語。年幼的亞塞米在母親身旁,像一個羸弱的鵪鶉,眼睛一眨一眨的,盡是無依的悲涼。阿奎提議一家三口一起搬去古鎮(zhèn)住。母親不同意,說古鎮(zhèn)沒有家,古鎮(zhèn)上的寒風,比曠野里的更凄寒。這么多年亞塞米一直和母親生活在一起,也沒有去念書,只在家里接一些縫補的活計。而阿奎在此處和彼處的煎熬中來回奔波,心里有一種很徹底的疲倦,又不得不如此。這一年剛入冬,小木屋的屋頂突然被狂風掀掉,母女倆在風雪肆虐的曠野中暴露了一夜。幾天后,收到從草原上帶來的話,阿奎才匆匆趕回去,母親已病得奄奄一息,沒兩天就去世了。阿奎并不覺得悲痛,只是十分沉重。葬禮結束后,他們在破得不能再破的小木屋里齊齊找了一圈,將一些重要的東西不舍的東西都裝進了行李箱,然后一把火將小木屋燒了。兄妹倆在大火前靜靜地佇立,靜靜地凝望,直到最后的一絲煙霧,在空中漸漸散去。
阿奎帶亞塞米到古鎮(zhèn)時,正在下雪,風亂刮著,漫天漫地的大雪像某種刺激,令車來人往格外急躁。亞塞米問阿奎:
“我們去哪里?”
“先給你找個地方住下來。”阿奎提著重重的行李箱,站在十字路口,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往哪兒走?
下班的人潮中馮三騎一輛摩托車匆匆駛過,看見阿奎,又倒回來,他看著阿奎手里的行李箱問:
“你這是……”
“我母親去世了,我?guī)颐妹眠^來跟我一起生活?!卑⒖f。
“啊,這是你妹妹啊,這都已經長成大姑娘了?!瘪T三看向亞塞米,有一瞬間的出神,然后說,“這么大的雪,住的地方還沒找好吧?走走走,先去我家,家里有空房子,先住下來,其他的事以后慢慢再說?!痹谝鼓粚⒔档拇笱┲?,這應該是讓人很高興的邀請,但阿奎想拒絕,又說不出拒絕的話,只好讓亞塞米跟著馮三去了。雪一連下了好幾天,整個古鎮(zhèn)異常地寂靜。阿奎去奔喪時所缺的工日,承包商讓他用加班來彌補。阿奎每日工作到很晚又記掛著亞塞米,總提心吊膽的,像是有什么不幸的事情要發(fā)生。一日還沒有下班,馮三就過來邀請阿奎:“我替你跟老板說過了,今日你早點下班,去我家里吃飯?!卑⒖荒樢苫罂粗T三。馮三說:“你母親去世,按理本應該提茶去你家看望你們,但你們都在鎮(zhèn)上,就請你們在家里吃個便飯?!?/p>
阿奎特地回去換過衣服,買了幾斤水果,提著去馮三家里。雪天里的傳統院落,純木的屋頂房梁,呈現出單調枯萎的暗黃色。馮三的妻子懷著孕,腳步沉沉地,張羅了一桌子飯菜,炒的、蒸的、烙的、煮的、鹵的、燒的,空氣里彌漫著動人的香氣。
“我們欠著你們的債,還讓你們這樣招待我們?!眮喨啄樕嫌行┣敢?。
“債是債,情是情,快別這么見外?!瘪T三的妻子一雙細長眼,總笑著,溫婉的氣質藏在一舉一動間。
“對,債是債,情是情,父輩們好不容易聯結的情誼,我們可不能弄斷了。”馮三接過妻子的話,說得很深情,同時將一薄餅撕開,蘸上松茸醬,推至亞塞米面前。亞塞米靜靜地將其吃完后,又吃了一些別的。飯桌上是溫馨的,馮三的兩個小女兒,不過四五歲,頭上別滿帶水鉆的小發(fā)夾,一閃一閃的,精靈一樣。馮三夫妻倆跟亞塞米聊一些話題的時候,亞塞米都會簡單說幾句。后來馮三的妻子問亞塞米的年紀,又問亞塞米愿不愿意嫁給鎮(zhèn)上的人。沒等亞塞米說什么,馮三的妻子又說,鎮(zhèn)上的人雖不與外通婚,但鎮(zhèn)上的男人娶鎮(zhèn)外的女人做小老婆的也不少,她可以幫亞塞米找一個家境富裕的,嫁過去后至少不用吃苦。
窗外細細碎碎的雪花亂飄,分辨不出馮三的妻子是好心還是什么,UeTOjQPKl7Bb83tb91maEw==但阿奎心里很不舒服,明亮如水仙的妹妹,為何要給人去做小老婆,想說點什么,但跟往日一樣,說不出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還是說不出來,抬頭看向亞塞米。亞塞米倒是笑著,笑著打量馮三妻子的臉,打量良久。
“找一個家境富裕的,愛你的嫁過去,至少就安定了?!瘪T三的妻子又淺笑著補了一句。
“我母親說女人活著不僅要有愛,還要合理還要有尊嚴,缺一樣都不可以?!眮喨仔χT三的妻子這樣說。
“你母親說得非常對?!瘪T三的妻子由衷地贊同,“但我的意思是,你們既然都來了這里,那就可以換一種生活方式,不要一直陷在一種窮活法里面,左右為難。你年紀還小,后面的生活還很長。你哥哥跟我們家這位一樣的年齡,常耽擱在這里也還沒有結婚?!瘪T三的妻子說著往馮三的臉上看去。
“再怎么樣,我們草原上也不興這樣。我母親說她結婚時,我父親在草地上鋪滿了鮮花,邀請來很多親朋好友,她跟我父親同騎一匹掛滿綾羅的白馬,從鮮花上走過,讓所有人見證和祝福?!眮喨讓⒙淼念^發(fā)撫到耳后,如湖水般沉靜的眼睛里,沒有一絲自卑與心虛。馮三的妻子是聰明人,見亞塞米這樣,也就順著亞塞米的話,聊起自己結婚時的情景,聊天的話題被扯得很遠。阿奎側著頭,怔怔地看著亞塞米。亞塞米才十七歲,該經歷的生活大都沒有經歷過,但內心又如此坦然,如此明亮。阿奎覺得凄涼,但也不是為亞塞米凄涼,而是為馮三的妻子。之前她是橋頭肉店老板的女兒,她就只站在那里不說話,就已經是暴雨,將阿奎的心擊得戰(zhàn)栗,擊得向前延伸,充滿生機。后來她嫁到馮三家,開始與阿奎說話,人很和善,距離沒有了,神秘沒有了,感覺也沒有了,而此刻連那時暴雨留下的積水都沒有了。
亞塞米用草原上的番話跟阿奎說,她不愿意再住在馮三的家里。阿奎也用番話跟她說,再等一兩天,租到合適的房子就搬過去。
馮三夫婦聽不懂番話,馮三妻子在馮三臉上看了一眼,然后笑著問亞塞米:
“你們在聊什么呢?”
“他要回去了,要我去送送他?!眮喨走@樣說著,跟阿奎一起起身走出大門。
“其實這一家人本性不壞,只是生活在這樣的古鎮(zhèn)上……”阿奎停住了,處于草原與城市過渡區(qū)的這個古鎮(zhèn),就仿佛永遠都站在十字路口,既包容又褊狹,既傳統又現代,既蒙昧又自信,既與世隔絕又四通八達,人來人往。這么矛盾的地方,阿奎想解釋一番,但又感覺困難,就說:“跟我們不一樣?!?/p>
“這些年,你在這里過得也很屈辱對嗎?”良久,亞塞米說。
茫茫夜色,雪還在下。阿奎回想起他這些年在這里所面對的一切,整個人空空蕩蕩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們都叫你啞巴。”亞塞米說。
“在這里……總一個人,也沒什么話說?!卑⒖掏痰卣f,“后來不說不說,就慣了?!?/p>
“這里的生活苦嗎?”
“談不上苦不苦?!?/p>
“與草原上相比呢?”
“草原上……”恍惚間又全是童年的記憶碎片,心里生出一種久違的溫柔,但時間是捏在手中的黃沙,自手指縫隙流逝,日復一日,讓人改頭換面……
亞塞米見阿奎又不說話,就說:
“我們回草原吧,回去幫人放牧一樣可以還債?!?/p>
“那得到什么時候?”阿奎停住了腳步,“在這里我再這樣持續(xù)工作三四年,債就可以還清了?!?/p>
“那我也去找一份工作,我們一起還,早點還完?!眮喨渍f。
但亞塞米又不識字又不是鎮(zhèn)上的人,沒有人愿意用她。好幾天下來,沮喪地說所有人共在同一片藍天下,抬頭仰望同一個太陽,卻鎮(zhèn)里鎮(zhèn)外分得十分明白。馮三見她這樣,就說皮革廠太臟太臭,常常招不到人,若非要找一份工作掙工資,可以去那里試試。
沒想到亞塞米就真的去了皮革廠。
皮革廠是一座灰色偏青的水泥樓,矗立在離鬧市很遠的雪原上,給人一種錯覺:不是皮革廠在生產污染和惡臭,而是四面的污染和惡臭全跑過來附著,樓也變了顏色。亞塞米除了工作,吃住也在皮革廠。雜亂擠迫的宿舍里面,幾乎沒有個人空間。亞塞米發(fā)現自己行李箱中的東西被偷走一大半時,哭著問自己:父親為什么要到這樣一個地方做生意?哭完又回去工作。光線中灰塵漫起,腐爛的氣味迎面撲來,難以忍受。四周墻壁上污漬斑斑點點,所有的欄桿也都銹跡斑斑。地上未處理的皮張壓壓插插無數張,還有十幾口陶甕、處理皮張的各類工具、晾曬皮張的木板,亂得一塌糊涂。亞塞米戴上口罩,將蓬松的卷發(fā)束在身后,拿來一張打濕浸軟燜好的羊皮,用繩子吊在木板上,一刀一刀刮去上面的腐肉,刮完再拿皮鏟來回鏟,因為用力,手上的骨節(jié)像是從雪泥里露出來的竹根。
除此之外,亞塞米還遇到更復雜的事情。有一晚,熟睡中的亞塞米發(fā)現有一只手伸進了她的衣服,接著一股腥膻的溫熱氣息,探上臉往嘴唇上湊。亞塞米驚叫著將其一把推開,宿舍里其他人也被驚醒,其中一個啪的一下先開了燈——是同宿舍的一個女人,一個身寬體胖的高個子女人,穿一身麻灰的睡衣,立在亞塞米的床前。大家都吃驚了,平時就看著不男不女的,竟是個同性戀,宿舍里竟住了個同性戀。其中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滿臉憂愁地說:“天啊,這是罪,這是會被銬上枷鎖,下入油鍋的罪?!北疽咽荏@嚇的亞塞米,突然一口一口往地上嘔。那女人像一只寒磣而肥大的灰老鼠一樣,見機便從窗戶跳出去逃走了。皮革廠里的負責人倒真負責,大半夜就過來了,安慰亞塞米別害怕,說一定會加強管理,絕不會讓這種事情再發(fā)生。
或是為自我保全,或是羞恥心,又或是其他原因,亞塞米什么都沒說,一句話都沒有。那一個漫漫長夜沒有人知道亞塞米是怎么度過的,第二天天一亮,她就跟往常一樣去工作。但在傳統保守的古鎮(zhèn),同性戀這樣聳人聽聞的新聞,一時傳遍各處。馮三震驚不已,忙跑過來問阿奎怎么辦,發(fā)生這樣的事,怎么辦。阿奎將手套從手上左右一脫,要立馬過去讓亞塞米從那里辭職。馮三一聽,發(fā)動起車子,載阿奎一起趕往皮革廠。
“我不想辭職。”亞塞米在一張椅子上坐著,臉色很不好,眼窩發(fā)青,眼淚一滴一滴往裙面上落。
“我們可以租一個房子住。”阿奎說。
“沒用的,都一樣。這個鎮(zhèn)子已經將我給傷透了。”亞塞米情緒崩潰,掩面痛哭。
這是從小到大,阿奎第一次看到亞塞米如此崩潰,內心愈發(fā)地愧疚和自責,靜靜地站著,一言不發(fā)。
“走,回去,繼續(xù)住我家?!瘪T三說,“上班路遠,早上就早起一點?!?/p>
亞塞米哭了好一會兒,終于淚停了,拂去垂在額頭上的一綹亂發(fā),搖頭拒絕。
“那就按你哥說的租房子住,反正不能再住這里?!瘪T三語氣很快,而且誠懇,當即電話聯系,幫亞塞米租到一間單身公寓,說,“我給你租的這個公寓,是熟人的,租金低,很可靠?!?/p>
“謝謝?!眮喨卓ǖ裟樕系臏I跡說。
“不用,”馮三揚一揚手,說,“阿奎是我兄弟,你就是我親妹妹?!庇址判牟幌滤频模瑢喨椎匿伾w行李都搬進車里,幫忙運過去,又幫忙墊付了兩個月的房租,說以后從阿奎的工資里面慢慢扣。
一日亞塞米下班回來,公寓下一間店鋪正被搬空,里面上了年代的紅磚墻,幾經風化,幾經修補,看了讓人心動。亞塞米跑去跟阿奎商量,不妨鋌而走險將其租下來,自立門戶,早一點將債還清。阿奎懷疑這不過是亞塞米的一時興起,沒有說話。但亞塞米說她在草原長大,對皮革十分了解,她曾幫人縫補衣服,縫制帳篷,縫紉技術嫻熟高超。阿奎看著亞塞米一臉認真的勁頭,想到即使她最后將事情做壞了,那又能怎樣,他是她的哥哥,她真一腳踏上橫空的鋼絲,他就去做她的平衡桿,就是自己跌下,也不會讓她跌下。于是,他便將自己身上的錢全掏出來說:“我只有這么多,再不夠的話,我可以想辦法幫你借?!眮喨啄昧税⒖腻X去租店鋪,還差一點,就將手上的一對銀鐲脫下來做了抵押。之后就辭去了皮革廠的工作,但又常常去皮革廠,從那里將熟制好的皮子賒回來,經過認真地敲打和揉搓,再按大小和特點分門別類,制成各樣的皮革制品,放在店里售賣……
我便是在那時知道亞塞米的。那時,我剛讀大學,那是入大學后的第一個寒假。為一個大學,起早貪黑,拼死拼活,多少年,我要讓自己緩緩,我要躺著。三五日過去,躺不住了,感覺全身不爛掉心也要爛掉,趕緊起來滿街逛,發(fā)現一個很舊的書店,盯下來,隔三岔五進去淘舊書。亞塞米的皮革制品店,就在舊書店的對面。小小一間鋪面,沒有店名,只用羊皮剪了一朵潔白的茉莉,在門頭貼著,干凈而寂寞。但亞塞米是有一些做生意的頭腦的,她戴上自己做的狐皮帽子,拎上自己做的牛皮包,穿上自己用碎羊皮精心組合縫制的大衣,出來走在店鋪門前的那個市場上。鎮(zhèn)上最有名的西門橋,最大的公園,最熱鬧的廣場,都與那個市場相連,而且市場里面還有各樣的米面店、布匹鞋帽店、鐵器店、煎炒爆烤店,以及電影院。亞塞米身上本就有一種像花朵一樣綻放的朝氣,一種又自然又張揚的美麗,再加上明亮的陽光,一眾無主的碎羊皮,借尸還魂似的,在她身上曼妙地閃爍。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向亞塞米,就連舊書店里白發(fā)蒼蒼的店主,也站起來立在窗前,盛贊亞塞米像一朵開在雪地里的冰雪蓮,嫵媚中帶著天真和可愛。但我看著她卻有點想哭,一個跟我差不多年齡的女孩,經營了一個小店,渾身散發(fā)著生命之光,而我卻像巨嬰,在溫暖的搖籃里為延續(xù)做巨嬰的資格,逢人就叫哥哥姐姐,叔叔阿姨,爺爺奶奶。
我記得在那之后,最先到亞塞米的店鋪里去的是鎮(zhèn)上富人家的女人們,那些裙腳盈香、神情高傲的女人,將一生都懸系在被喜歡這條絲線上,用大量的金錢保養(yǎng)皮囊、裝點服飾。
“你穿的這件,脫給我試試吧?!眮喨咨砩洗┑氖且患蚱だC花短襖,一個女人要亞塞米脫下來給她試試。
“這是我穿過的?!眮喨渍f。
“沒關系,我就要你穿的這件?!?/p>
“我穿著怎么樣?”那個女人將亞塞米脫下來的短襖急切地套在身上,身子轉來轉去給旁邊別的女人看。
“你穿上沒她效果好?!蹦切┡酥械囊晃徽f,“可能是你沒圍她圍的圍巾。”
她們不斷地挑選,不斷地搭配比對,最后這件那件,買了一大堆。沒想過亞塞米渾身謎一樣的風情是從她祖先那里繼承來的,也沒想過這樣拙劣模仿,究竟是多么滑稽。
“無根之人做出來的花里胡哨的東西,把你們一個個穿得像插了孔雀毛的斑鳩?!崩杓野⑵攀擎?zhèn)上很懂皮貨的人,她賣手工皮襪子皮手套的店鋪,就在亞塞米店鋪的隔壁,已經賣了好多年。她看著自己熟悉的人,一個一個從亞塞米的店鋪買一堆東西出來,就拿起掃帚邊在自己店門前揚起一片片灰塵,邊沒好氣地大罵。
后來還發(fā)生一件有趣的事,一個來古鎮(zhèn)賣藝的異鄉(xiāng)人,在廣場一角擺一攤子,穿一身絢爛彩衣,開場就是:初到貴寶地,獻點藝討點生活,人生地生,還請各位多包涵……哈腰曲背,樣子謙卑到極致。廣場上很多店家看過之后,對亞塞米起了意見——同樣都是外來的,她竟驕傲成那個樣子。氣勢洶洶沖到亞塞米的小店里,要她關店走人。亞塞米也會點人情世故,小小的皮革制品,一人送一件,將他們從店鋪里客客氣氣送出來。
我記得那天陽光也很好,舊書店的店主臉上是一種得意地看熱鬧的神情。我好奇地問他什么是“無根之人”。他笑著說,從天上突然而至的雨被稱為無根之水,從草原上來的來歷不明的人被稱為無根之人。無根之人跟我們最大的區(qū)別就是他們沒有根基。
什么叫沒有根基,我不懂。老店主白胡子長長的,很博學也很耐心,跟我說草原其實不是草原,是無數鎮(zhèn)子的總稱。不過其中只有一個鎮(zhèn)子有人居住,在里面放牛牧馬,娶妻生子,生火做飯,其余的都空著。如果有一天這個鎮(zhèn)子水枯草黃,他們就集體遷到相鄰的另一座簇新的空鎮(zhèn)子。在空鎮(zhèn)子里面每個人都會重建新的房子,生新的火,迎接新的生命,從頭至尾重新再活一次。每個人的一生,不是在這個鎮(zhèn)子里開始,就是在那個鎮(zhèn)子里結束,循環(huán)往復。而這些鎮(zhèn)子與臨潭古鎮(zhèn)的最大區(qū)別是,這些鎮(zhèn)子沒有根基,人搬遷走了,草長出來了,鎮(zhèn)子就消失了。
現在想來他說的是當資本來臨,游牧民一敗涂地,歷史亦被一抹如洗的殘酷與悲哀。但那時我年紀輕,不懂。只覺得亞塞米是神秘的,對她的好奇又多了一層。我許多次都想進去看看那個小店,但不知什么心理就是沒有進去。我常常在門口就看見亞塞米的身影,她不像鎮(zhèn)上那些急于花錢又急于賺錢的年輕女店主。她總是低著頭做縫制,好像這世間再無一事能擾她的心。偶爾也會碰見她抬頭的一瞬間,眼睛里像是有鉆石,閃出來的細細碎碎的光,讓我想到一縷自由坦然的靈魂,也讓我記了好多年。后來我在閱讀古鎮(zhèn)上非公開的命案卷宗時看到了亞塞米,才知道她還有個沉默的哥哥,被鎮(zhèn)上的人戲謔為啞巴。我看著他們兄妹倆經歷的一件一件事情,詳細的情節(jié),就像看一場拍攝于冬天的電影,漫長而嚴酷的冬天,令人震驚而絕望的故事。
雪紛紛然下了一天。河道里的屠宰在鮮紅與極白之間格外寂靜。一個傻子,通常來河道里撿剁下來的羊角、牛角拿去賣,眾屠夫也不與他計較。今日卻不知為著什么,傻子竟在寂寂的白雪上跳起了舞。大雪如同飛絮,無邊無際。傻子跳得極沉浸——晃著一臉的心醉,仿佛允許萬物自他身體穿過。阿奎停了手里的活,透過窗戶默默地看著,潔白的雪,不情不愿,無可選擇地落在骯臟血腥的屠宰場,覺得很凄楚,又見那傻子在那兒跳舞,就聯想到天意、命運,還有人自己的選擇,一時出了神。
此時,馮三扛上來一筐子剔剮分類好的肉給阿奎檢驗。阿奎要馮三給他留一個羊后腿,要完整的,別剔骨別剮肉。馮三很不解,問要干什么。阿奎說下班后要給亞塞米帶過去。馮三說:
“沒問題,我待會兒再來送肉時,挑一個好的一并給你送上來?!?/p>
窗外本來平靜的河道,突然熱鬧起來。不知金福又哪根筋沒搭對,瘋狗一樣撲在傻子身上,對其拳打腳踢。傻子的手血淋淋的,掩著臉,哭著喊:菩薩,菩薩保我。周圍的屠夫們有過來看熱鬧的,有上去勸的,有在旁罵的。整個天地間都充斥著戾氣?!皼]心的活物兒,這誰他媽給慣的?”馮三匆匆去了河道,一腳踢在金福身上,將金福踢了個四仰八叉。金福翻身起來,嘴里罵的什么聽不清楚,但刺青的臉鐵一般,閃著凌厲的青光,握一把刀,對準馮三徑直沖過去。嚇得阿奎的心漏跳了半拍。還好馮三伶俐,一閃身,只在臉上傷了一道,血殷殷滲出來。一河道的屠夫,多是善于爭狠斗勇的茬子,看馮三起了頭,又難以招架,便一起過去將金福放倒,一陣亂打亂踢。金福在地上,如一條螞蟥被扔進了鹽里面,捂著頭,身體扭來折去。馮三一直在旁看著,這時摸了摸自己受傷的臉,走上去一腳踢在金福的胸膛,狠命的一腳。金福張大了口,在地上翻滾。
來風了,雪花被吹成了一個斜面,風一亂,又像吹破的蛛網,網不住,又混亂,阿奎皺皺眉,開始忙自己的工作。后來當得空再看向河道時,眾屠夫依然在各忙各的,而金福已經不見了,不知道他是怎樣掙扎起來走掉的。阿奎跟馮三要的羊腿肉,直到下班了,也沒見馮三拿上來。阿奎鎖了賣場的門走過來時,河道昏暗暗的,非常寂靜,又走了兩步,發(fā)現還有一個屠宰間燈亮著,細數過去,是馮三的,不知是還沒走還是走了燈忘了關。下去見門半掩著,就推開了,地中央是一灘血,墻上也一大片鮮血,馮三的身影兀立在一旁,寬寬的前額上滲了很多汗珠。下大雪在室內屠宰?阿奎沒看明白,就在滿室血污的屠宰間站了一站,也是做過屠宰好多年的人,他第一次感到血的腥膻與渾濁。喉嚨里是某種想嘔吐的情緒,止都止不住。馮三見了阿奎,見如此看著他,就解釋說:
“今天拉過來的羊好,我就多宰了幾只?!?/p>
“我來拿羊腿?!卑⒖f。
“你過去挑一個,自己割?!?/p>
一壁懸起的全羊,都是剛宰不久的,脖子向下,血水滴下來,流成一條暗紅的血流。阿奎拿刀過去選了一個,刀插進去,只一下,一個羊腿就下來了。
“你先走吧,我把這些再收拾收拾。”馮三對阿奎這樣說的時候,將額上的汗珠抹了一把。阿奎只當是他宰羊累的,沒有多想,將羊腿往手上一提,就往河堤走去。
雪到處飄著,街燈一照,仿佛帶著霧氣,令一切昏暗而朦朧。阿奎縮著脖子大踏步往前走。走過一個清真寺門口時,里面要放學的學生,正在吟唱放學前的歌曲。
阿丹的子孫啊,不要為將來的日子發(fā)愁,
只要你的大限未到,你的給養(yǎng)就斷不了。
大限已經注定,不會提前一秒也不會退后一秒,
給養(yǎng)已被定奪,不會多吃一口也不會少吃一口。
……
歌聲浪一般涌過來,令寒冷的空氣微微作響。阿奎分了心,但又很平靜,覺得眾人的合唱與個人的沉默都一樣,都是為聽天由命所做的自我欺騙和自我逃避,反倒眼前喚醒塔上的那一彎月牙,像是真的,泛出許多溫暖而自在的光輝。阿奎繼續(xù)大步往前走,走遠了,那些歌聲也像一縷繚繞的青煙,很有余韻地在雪中散去了。
亞塞米租住的公寓里面有暖氣,門一開,就是一股伴著茉莉花香的暖流,從鼻腔抵達心間,充溢在五臟六腑。阿奎的頭上身上都是雪,因手里提著羊肉,兩只手換著將棉衣脫下來,單手提著轉身在門外抖了兩下,抖干凈了,才過去掛在玄關處。
“你來得正好,我也剛從店里上來,正要做晚飯呢。”亞塞米臉上笑著,將阿奎手里的羊腿接了過去。
敞亮的房間,柔和而清靜。一盆茉莉在暖氣旁花葉繁茂。阿奎走近了,聞到更濃的花香,一下想起小時候跟亞塞米一起喂養(yǎng)過的一只羊,總喜歡從窗戶外面伸頭進來偷食母親養(yǎng)在窗臺上的盆花。亞塞米過來倒了茶。溫潤的茶水,至親的亞塞米,還有往事所煥發(fā)出的原先所不能體會的溫馨,讓坐著的阿奎,像在草原上的某個晴天,生活雖微不足道,但窗外有風,萬物和鳴,人仍可以有最珍視、最榮耀的人和事。
阿奎多么愿意從此就住在這兒,可恨單身公寓太小,做飯的地方,睡覺的地方,吃飯休息的地方全部貫通。亞塞米將羊腿往砧板上一放,剁肉不眨眼。阿奎轉頭看到床頭那邊的墻上用圖釘壓的紙張,張張上面都是手繪。就問亞塞米是干什么用的。亞塞米說是她畫的圖樣,用來做皮革制品的。
“看著像草原上的野花野草。”
“可不就是草原上的野花野草。”亞塞米背向著阿奎,在灶上炒菜。油鍋里噼里啪啦爆響,亞塞米忙得像個受驚的蝶,撲來撲去。阿奎站起來,個子高高的,又幫不上什么忙,就過去看那面墻上的圖紙。一張白紙,左邊畫了一朵玉女兜蘭,右邊又照其畫了一個包,上花唇倒卵形做包蓋,兜狀的下花唇做包身。阿奎靜觀半天,心里暗自驚訝。又見床頭柜上放了一對銀手鐲,上面各一個牛血紅的珊瑚吊墜,吊墜上還有刻紋,拿起來細看,刻的卻是草原上特有的曲燈花。
“你不是把這銀鐲抵押出去了嗎?”阿奎問亞塞米。
“我最近也賺了一點錢,就先把它贖回來了。不知道房東把它放哪兒了,銀子都黑了,我想保養(yǎng)一下再戴,就先放那里了。”亞塞米在吃飯的桌上,鋪上桌布,菜與肉先端過來,再過去端湯與面時跟阿奎說,“過來吃飯吧?!?/p>
“我怎么感覺你最近瘦了?!卑⒖粗鴣喨?,不見她幾天,眼窩深深的,好像瘦了不止一點點。
“天天熬夜縫制,瘦也是正常的。但也挺好的,越賺錢越快樂?!眮喨啄樕系拇_是快樂的,一雙漂亮的眼睛里全是光。阿奎默默地看著,感覺她就像一株堅韌的綠植,內里是蓬勃的生命,放哪兒都能隱秘生長。
亞塞米看在阿奎的臉上,問他默默地又在想什么。阿奎沒說話,但懷疑眼睛已經替他說了太多,讓亞塞米問他:
“你就不想知道我店里的生意好不好?!?/p>
“還可以對嗎?”阿奎問。
“嗯,照這樣下去,一年不到,我們的債就可以還清了?!眮喨渍f。
阿奎不敢相信,端詳在亞塞米臉上。亞塞米笑著,笑著說天地生意,花草一般,有種就有收,而她又那么努力那么投入。說完又開始跟阿奎構想起還完債后的生活。阿奎看她一臉的憧憬,其實不過是個小孩兒,裝成大人的樣子,一本正經地生活。阿奎被感染到,恍惚間連草原上風的味道都聞到了,自由的,干燥的,帶著花香和草味的,臉上不由浮現出一個恍惚的微笑。飯后收拾了餐桌,亞塞米將鍋碗洗了,平靜地擦拭手里的餐具。阿奎靜靜地坐著,又看向那盆茉莉,清靜又疏離的花朵,泛起的香,一陣一陣的,像早于春天的風,將心里的荒蕪都吹開了,一個濕濕的,什么東西,就好像在哪兒長出來了,給人一種奇怪的昏眩感。阿奎將身體斜了斜,懶洋洋地坐著,跟亞塞米喝了一會兒茶,這才從樓上下來。雪還下著,霓虹紛擾的市場是靜的。亞塞米穿的是拖鞋,冷得索索直抖。一輛出租車自遠處開來,亞塞米馬上舉手截下,讓阿奎坐車回去。
次日一早,剛一上班,馮三就扛上來一筐又一筐的肉,全是割得亂七八糟的碎肉,沒形也沒貌。往里送肉的年輕人不愿意了,拿碎肉至鼻前嗅嗅,問:
“這都是羊肉嗎?這么碎又這么多,讓我推進去怎么放?”
“昨天臉傷了,后面的肉宰得遲,昨晚下夜分割的,為細致,簡直要了我的命?!瘪T三笑起來,“沒想到細致過頭了?!蹦贻p人沒話了,只推了板車進賣場。阿奎雖也驚奇,但沒說話,只是看見那碎肉里面有一塊泛青色,不知是燈光還是沾了顏色,想要挑出來,卻見馮三按捺不住,從他這邊拿了圓章,在那些碎肉上蓋過去,蓋完又干笑兩聲,自己搬上板車推進去,偌大的賣場,從一個攤位到另一個攤位,很隨機地扔上去,一會兒工夫就扔完了。
金福沒來上班,屠宰廠里傳了幾天,說是可能打嚴重了。又過了幾天,傳金福離家出走了,金福的家人——娘老子媳婦姊妹一群人,到處找金福,拼了命地找,一點蹤影都沒有。窗外云霞燒紅了天,阿奎心底有不是味兒的愧怍,從檢驗室出去,點了一根煙,背靠著窗戶抽。一陣風卷過來,剛吐出來的一口煙,全被反卷進鼻腔。阿奎感覺不適,微微打了一個戰(zhàn),像啟了開關,一下五內翻騰,止不住嘔吐起來。
阿奎忽然很希望金福來上班,但金福沒有來,警察來了,問完眾屠夫,又上來問阿奎。金福最后一次送肉來檢是幾號,什么時間,什么肉。阿奎口唇打戰(zhàn),說不出,就翻開賬簿給警察看。警察做完記錄走了。窗外暮影重重,阿奎站在檢驗臺前,體內又升起一陣欲嘔吐的感覺,強烈得令五臟錯綜置換。于是將手上的手套一脫,提前給自己下了班?;液诘臑r青馬路上,雙腿不住地顫抖,胃也跟著打起了哆嗦,站不住,彎下腰,脾胃抽搐支撐不了,就跪下去,強烈地嘔吐。
巷子里一片漆黑,阿奎吐了太多次,疲倦極了,一進房間,便倚在床邊休息。窗外寂寂的,一個男人走在雪上的腳步聲非常清楚,想是旁邊格子間的租戶,進門前輕咳了一聲。阿奎也在此時開了燈,燈光非常刺眼。他想自己快要發(fā)瘋了,只好雙腳抬上床,用被子將自己包裹起來,一雙眼睛,沉默地看著屋頂,看得眼淚都出來了,關了燈。但眼睛閉不上,漸漸地,在他的意識之外,什么東西,像水波一樣傳開,傳走了。他想自己是病了,昏頭昏腦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老子就是要跟你們不一樣,你能拿老子怎樣?”有人大喝一聲:“都是河底的泥鰍?!苯鸶4蠛埃骸拔也皇恰!贝糖嗟哪槺粴獬蔂€泥。馮三說:“你當然不是,你沒有心?!苯鸶s麦赂闪训拇?,說:“對了,我的心被人給吃掉了,我的身體都給掏空了。”阿奎聽著,以為自己睡著了在做夢,但眼睛睜著,屋頂黑漆漆要壓下來,心里驚怕,被子扯上脖頸,把自己裹得緊緊的,期待著天快亮起來。
阿奎沒來上班,檢驗室的工作停了一天,屠宰廠里亂套了。承包商問馮三怎么回事,馮三也不知,忙跑到阿奎的住處來,只見他躺在床上,鞋沒脫,衣服沒換,身上都是腥膻,連叫了幾聲,不應。眼睛一直張著,不睡也不醒。被拉去醫(yī)院做心電圖做光透視,都正常,都無法找出原因。于是就又拉回住處,通知了亞塞米。
“哥哥,哥哥?!眮喨捉邪⒖?,阿奎眼睛一直張著,毫無所動地看著,就像有什么侵占了他的身體,又死在了里面。亞塞米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怎么會這樣?”馮三搖頭。亞塞米拿手掌按在阿奎額頭上,阿奎眼角一串淚自鬢角流到枕頭。亞塞米急得哭了起來。有一個給人看病的和尚也租住在院子里,聽見哭聲過來了,上了年紀,一身粗布長袍,一臉亂糟糟的胡子,看著兇惡卻也仁慈,徑直進來,搭著脈,在阿奎已張得暗淡無光的眼睛上端詳了半天。最后說是因為受驚嚇,失了魂魄,又之前屠宰,阻了太多輪回的道,孤魂野鬼把魂魄抓了,不肯放回來。
“我看他這樣子,也懷疑是惹上了臟東西,就是沒敢說?!瘪T三忙問和尚,“那這怎么辦?”
“要把魂招回來,但這里不行,這里是老屋,太舊了,住的死人比活人還要多。”和尚說,“得重新找個地方,最好去找廟里的和尚,讓抬到廟里去?!?/p>
“這能行嗎?”馮三轉頭問亞塞米。
“只要能治好,無論怎樣都行?!眮喨渍f。
臨潭古鎮(zhèn)的廟,其實是喇嘛廟。臨潭古鎮(zhèn)是藏區(qū)與漢區(qū)的接壤處。喇嘛廟里又多是出家的和尚,來了六七個,年輕力壯,身上絳紅色的僧衣在白雪中似乎會發(fā)光。他們在阿奎的臉上蓋一條黃綢帕子,然后將阿奎連同床一起抬起來,平平穩(wěn)穩(wěn)抬出門,抬出巷子,一路抬上山,抬進了廟里。
阿奎像是被葬在了廟里一樣,進去之后再不見出來。承包商讓身邊的一個保鏢暫時做了檢驗室的檢驗員,馬馬虎虎地也能完成任務。只是馮三這邊就不好了,平時別說是一筐一筐的碎肉了,就是不小心削下來的一點半點的碎肉也不能給過檢。這還不算什么,最要緊的是,馮三常把自己當作阿奎的老板,阿奎的工資一直都是他從承包商那里領來,再作為債務扣掉一部分后才給阿奎。這一月底發(fā)工資,馮三沒有領到阿奎的工資,雖說不多,但在心里那也是個小坑,填不滿,就受不了,跑去問承包商。承包商將合同拿出來給馮三,看清楚,曠工半個月,扣一個月工資,曠工一個月,直接開除。馮三說這也太過分了,剛開始怎么不說清楚。
“合同是從一開始就簽的,你們自己不仔細看能怨誰?!背邪陶f。
馮三嘆了口氣,跑去山頂的廟里找阿奎回來。但廟里看病、養(yǎng)病的房子全隔離在后院,病人好了,自會出來,閑雜人想進,門都沒有。馮三去過幾次,要見阿奎,沒一次奏效。亞塞米做了吃的,給拿去過,廟里的和尚不但不接,還說阿彌陀佛,廟里供飯,女施主不用這樣來回奔跑費神。亞塞米說我放心不下,眼睛里十分難過。和尚便進去帶阿奎出來,與亞塞米見了一面。馮三問亞塞米怎樣,亞塞米說能吃能動,跟平時沒兩樣。馮三又去,還是被和尚堵門,說馮三身上殺孽太重,治療期間不宜見。馮三忍不住,聯合了幾個屠夫帶著刀去廟里鬧,年輕和尚問馮三:“你想要干什么?”馮三說:“把人交出來?!焙蜕修D身進去報了警,眼見警車自山底開來,馮三和幾個屠夫自山的另一面連滾帶爬跑下來,長筒的硬皮靴上厚厚一層浮土。這時馮三也想到去求助政府的權力,跟一起的幾個屠夫說當下這權力就掌握在鎮(zhèn)長手里。承包商跟鎮(zhèn)長是認識的,讓承包商去跟鎮(zhèn)長說,讓廟里的和尚把阿奎放出來。
“他是去廟里養(yǎng)病的。”承包商聽完之后跟馮三說,“廟里也說了,病好了自己就出來了。”
“那這樣等他出來,他的工作就徹底沒了?!瘪T三說。
“故意曠工跟生病不來上班,是兩樣的。我承諾他什么時候病好了,就讓他什么時候來上班?!?/p>
“你還是去跟鎮(zhèn)長說說吧,讓廟里把他放出來?!瘪T三不放棄。
“這讓我怎么跟他開口……”承包商很為難。
“你不是跟鎮(zhèn)長很熟嗎?”馮三問。
“熟是熟,但他是鎮(zhèn)長,讓他給我辦事,就又是另外一回事。”承包商說,“你先回去,你讓我想想?!?/p>
而阿奎自從被抬進山頂的廟以后,就開始被一個喇嘛治療。抬進去第一天周圍都是香燭的味道。喇嘛拿一串菩提珠子串成的數珠,邊在阿奎身上抽打,邊在嘴里嗡嗡念叨個不停。阿奎雖說有意識,但動不了,看不見什么人在做什么,就只靜靜地躺著,任數珠抽打在身上。突然阿奎的下腹部開始痙攣。他像是掉進了水里,手忙腳亂擊打著水,卻被水嗆到,身體不由自主向下墜,心里很慌,但還是閉不了眼睛,發(fā)不出聲音,嘴里喉嚨里都是水,感覺到光線越來越暗,一片漆黑。一片漆黑中,感覺自己從身體里出來了,他看到了自己的身體。盡管還是一片漆黑,但他能看得清楚。此時數珠又抽打在身上,漆黑中一束光,驀地將他托起,塞回了身體。他視力逐漸模糊,終于閉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窗外是光輝寧靜的月牙兒,一間寬敞的大屋,四面光禿禿的白墻銀亮清靜。他又躺了很久,這才坐起來,赤足走到偌大的窗戶前。微風輕輕吹過樹梢,檐角上懸掛的鈴鐺丁零丁零響。阿奎不明白為何這么小的鈴鐺發(fā)出的聲音,他曾經也能從山下聽到。阿奎靜靜地站著,腳底的地板是冰的。他覺得他是將手按在了心上,他的心是冰的。偌大的空間里只有他一個人,這么多年,無論是在屠宰坊還是租的格子間,他都沒有過這樣的空間,這樣的能自由舒展,放肆走動,任意出聲的空間。他突然放聲大笑。他走來走去。他骨架仍然高大,皮肉卻像一件穿松了的大碼衣服。他為突如其來的癲狂的自由所驚嚇,對著空氣放聲大哭起來??尥晷睦锖芷届o,胃卻火燒一樣,多久沒吃東西了,見幾案上有水跟饃饃,就狼吞虎咽吃一陣。
第二天,往阿奎身上打過數珠的喇嘛來找阿奎,年紀不是很大,穿著絳紅色僧衣,戴著蠟黃的尖尖帽,一開口說話,阿奎便知是他。阿奎身上是嚴重的腥膻味兒,喇嘛說:“你先去洗個澡?!卑⒖闳チ?,燈光下淋浴的水線像散開的扇子,令阿奎的身體散發(fā)出孩童的光輝。洗完穿一身灰麻布長袍出來,喇嘛又說:“你以后有事就來問我,沒事就做我安排給你的活。”住了一些天,阿奎發(fā)現寺廟里還有帶著刺青、帶著傷口的人也跟他生活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平時大家吃喝都很簡單,米面、土豆、酥油茶,吃完就跟和尚一起做一些打掃歸置的工作,寺廟不大,但活挺多,尤其是前面廟堂的佛前,檀香不斷,一群又一群的人在煙霧繚繞的嗆濁中求福求貴,求子求財,求俗世的永樂長生,求完便留下一地香篆狼藉。做完活,和尚們各自去佛前修各自的來生。阿奎和那些人就自由活動。其中有一個人,也跟阿奎一樣,穿一身灰麻布長袍,阿奎每次到山頂散步時都能遇見。那人將兩邊鎖骨都用鐵鏈穿透了,又在鐵鏈上掛了兩個沉重的鐵球,光著腳下山,再一步一步上山,掛了鐵球的鐵鏈長長兩串,自臂下拖到身后,來來回回,仿佛不知疼痛也沒疲倦。他究竟犯過什么錯,又或為了什么悔過或者懲罰。阿奎看著,看半天,向內心深處最隱秘的自我發(fā)出同樣的質問,兩大顆淚珠沿著面頰滴落下來。阿奎在廟里頭一次主動開口說話,他問喇嘛:
“為什么我近來一直流眼淚?”
“可能你生病時,眼睛張得太久,眼膜被風蝕傷了?!崩飭柊⒖骸把劬ν磫??”
“不痛,”阿奎說,“我以前是一點眼淚也沒有的?!崩镎f:“要是正常人,沒被病控制,眼睛張那么久,早就瞎掉了?!弊吡藥撞剑镉终f,“人有時掉一掉眼淚也是好事,沒有眼淚心是硬的,心一硬就容易犯罪?!崩镒尠⒖研拇蜷_,跟他聊一聊自己,但阿奎想聊什么呢?聊過去像是在賣慘,聊未來像是在做白日夢,聊當下……一言難盡。踏著月白的道路,阿奎發(fā)現喇嘛平常其實也很沉默,常安安靜靜的,便問:“你為什么也沉默?”喇嘛說:“有時候我沉默,是因為我短暫地死了。有時候我沉默,是因為我突然又放下了?!?/p>
阿奎想這種沉默跟他的沉默不一樣。他的沉默是因為他時刻都清醒地活著,他得托著他千鈞重擔一樣的人生,走他無可奈何的路。阿奎問:
“什么都可以放下嗎?”
“無常無時無刻不在教人放下。”喇嘛說。
阿奎想這誰都知道,可是怎樣才算放下?是無所不能還是一無所有?
“可是……”阿奎想說的話到嘴邊,又沒說。月亮將兩人的人影映在地上,喇嘛靜靜地走在阿奎一邊,嘆了一口氣,說:“萬事萬物都在試圖治愈你,只有你自己不放過你自己?!卑⒖€是沒說,喇嘛又說:“一切都在人體內,所以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打開自己?!?/p>
阿奎很安靜的,什么話都沒說。
就這樣阿奎一日一日待在廟里,仿佛已經過慣了這里的生活,再也不能設想過另外一種生活。
承包商那邊自然沒有去跟鎮(zhèn)長說。承包商始終無法認清自己的處境,每日帶幾個保鏢必去賣場檢查一次,時刻提醒手握生殺大權的眾屠夫,自己才是這里的老板,一切都自己說了算。但屠夫也有屠夫的辦法,每日與檢驗室里的保鏢起沖突,一起沖突,要么就停止屠宰,要么就砸亂賣場。眾人的起亂,承包商沒法治,只好低下頭去找鎮(zhèn)長說話。鎮(zhèn)長派下一紙文件,主要內容是廟里能長住的只能是出了家、有登記的正規(guī)和尚,其他任何人,無論什么情由什么目的都不能住,不然問責寺廟。
當廟里的和尚問阿奎要怎么做,是要在廟里出家還是要從廟里搬走。阿奎猶豫了一會兒,想起來了亞塞米,以及未還完的債,便說:“我要回去?!蓖瑫r指了指自己的床,說,“麻煩你們跟我一起把它再搬回我的住處?!?/p>
喇嘛戴著蠟黃的尖尖帽,將阿奎送至廟門,并囑咐:“不要失了良心這條誡命,少殺生,盡人事,聽天命。”
承包商信守承諾,讓阿奎繼續(xù)回來上班,并因為阿奎大病初愈,跟阿奎說話時非常親切,讓阿奎早下班多休息,不用再管賣場的衛(wèi)生,也不用早上早來一步檢查各個攤位。他可以將這一切都交給別人來做。阿奎還是不說話,還是沉默,但不同以往,以往的沉默或是失語,或是對自我尊嚴的保護,而現在的沉默類似于死之后,關于人生的一切都通曉,只是發(fā)不出聲音,是可以接受的天意。夜幕下了,事物又暗又靜,亞塞米穿著自己新做的羊皮袍子,滿懷喜悅來找阿奎,見賣場窗口有燈亮,便直接推門進去了,但檢驗室是空的,踮起腳朝里張望,阿奎不在,承包商和五六個黑衣服的大漢,正從后門推進來很多凍肉,全倒在地上,有一車廂那么多。硬邦邦的凍肉,大大小小的,在燈光下沒一絲血色。亞塞米沒接觸過屠宰,對各類肉也不甚熟悉,因此對此沒眉目。只是一賣場的壯年男人,五大三粗,全盯在亞塞米身上。亞塞米嚇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匆匆從門里倒退出來,一路疾步至暗巷老宅找阿奎。
“剛進來的那個女孩,她是誰?”承包商一驚,臉上泛起不尋常的倉皇。
“是市場里買皮革制品的?!迸赃叺囊粋€大漢回答。
“她突然進來干什么?”承包商問。
“不知道?!蹦莻€大漢繼續(xù)回答。
“她是啞巴阿奎的妹妹。”另一個大漢說,“看她嚇成那樣,估計是知道我們往賣場送僵尸肉進來賣的事了?!?/p>
“誰讓你提前不鎖好前門的?!背邪毯苌鷼?。
“可是平時這個點沒人來,沒……沒鎖門也沒事發(fā)生?!蹦莻€大漢結結巴巴地解釋。
“她不會是去舉報我們了吧?”另一個大漢說。
“現在到處都下班了,但明天就說不定了。”承包商說著環(huán)顧了周圍一圈,對著其中一個大漢,“你,去把馮三給我找來,其他人繼續(xù)留下來把肉往各個攤位上分放?!?/p>
亞塞米到阿奎住處,將在賣場看到一群人的事跟阿奎說了。阿奎以為是幾個人一起在打掃賣場衛(wèi)生。亞塞米用草原上的番話說:“他們還從后門推進來很多肉,看著像凍肉,但顏色又不對?!卑⒖肓艘粫?,沒想明白怎么回事,見亞塞米注視著他,便也用番話說:“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別管了。等我們還完債就離開這里?!眮喨组_始給阿奎換床單被套,邊換邊說:
“那個和尚說這個宅子太舊了,有些陰森,等我們再有一點錢,就租一個大一點的房子一起住?!?/p>
“哪個和尚?”
“你動不了的時候,進來看你的和尚。”
亞塞米立直身體,眼睛張得直勾勾的,給阿奎模仿他當時的樣子。阿奎望著,眼里是控制不住的笑。
“像個木頭人?!卑⒖f。
“我嗎?”亞塞米眼睛還張著,一動不動。
“我?!?/p>
兩個人因為這樣的對話突然大笑起來,也是他們自進古鎮(zhèn)來第一次這樣大笑,但好像吵到了隔壁租戶,薄薄的一層墻,被砸得咚咚響。亞塞米連忙將食指豎在嘴上,微微一笑,繼續(xù)鋪換床單。
星光下厚厚積雪被人踩出一條靜謐小徑,馮三跟在一個大漢后面走得匆匆。枯萎藤蘿的陰影,橫豎斑駁布一墻壁。馮三從前面走過去,身子和影子都是黑的,都像鬼。承包商的辦公室門開著,里面亮堂堂。承包商正坐在辦公桌后面,左右兩個保鏢,黑影影地像兩個笨鐘。承包商輕咳一聲,跟馮三一起進來的大漢就將辦公室的門關了起來。馮三看著情形,臉上緊張起來。承包商微笑著說:
“別緊張,來,過來坐?!?/p>
“你大晚上找我究竟什么事?”馮三問。
“我們先看個東西?!背邪谈赃叺谋gS說,“打開?!?/p>
投影儀投到白墻上的畫面正對著馮三的屠宰間。
雪花紛飛的傍晚,屠宰廠里人都走光了,只有馮三還宰了許多羊,在剔骨剮肉。突然受了一臉傷的金福,自一壁白沙似的雪中沖出,手里有刀,對著馮三的背影。
馮三應激一閃,金福就從馮三身邊岔過去,“呃!”一聲,仰面栽倒在地,血噴了一墻面。反手宰羊是馮三的絕活,卻宰了人。馮三臉上是倉皇,擰緊眉頭凝著眼細看,刀是自金福的頸部掠過去的,金福的腿在地上蹬了一蹬,沒氣了。“為什么要殺我?為什么要殺我?為什么要來殺我?”馮三咆哮著轉身在尸體上連踢兩腳,然后蹲下身,雙手抱著頭,嗚嗚痛哭半天。
鏡頭一轉,在馮三的屠宰間里面,刺青滿身的金福衣服被剝光了,倒吊著。馮三以極快的刀法,將其開膛破肚,剮成一堆血淋淋的碎肉,剩下的骨架細細地剁開,沒形沒貌,扔過去和在一堆羊骨架里面。只剩下一個頭顱,拿火槍燎盡眉發(fā),再一板斧劈開,板柄手中一轉,板斧橫著拍下去,像拍魚頭,再拍,拍得稀爛,拍成漿糊,往旁邊垃圾上一扔,就是一堆血血水水的垃圾,誰會注意。
原來發(fā)生在屠宰廠里的一切,全被暗處的監(jiān)控拍得一清二楚。馮三看得目瞪口呆。
“你想得還挺周到的嘛?!背邪滔友?,一直拿手絹子捂著嘴。
“你……”馮三臉色發(fā)白,說不出話。
“對,你不讓我下河道到屠宰廠,我就在到處裝了監(jiān)控,全方位監(jiān)看?!背邪绦α耍澳阌心愕霓k法,我有我的辦法?!?/p>
“我要是把這交給警察,你說你想要死刑呢還是無期?”承包商問馮三。
“你要交早交了,不會等到現在,說吧,你究竟要做什么?!瘪T三說。
“明白人?!背邪淌持钢敢恢格T三,又示意旁邊的保鏢,放另一段監(jiān)控,就幾秒鐘,是從賣場的大門進來的亞塞米,一張漂亮的臉放大在墻上,更漂亮。承包商說:“這個人你認識對吧?”
“你要干什么?”馮三大吃一驚,不可思議地盯在承包商臉上。
“她不死,我就得死?!背邪陶f。
“絕不可能!我絕不可能再殺人!絕不可能!”馮三從凳子上跳起來咆哮,而亞塞米究竟為什么要死,馮三沒問,或許是沒想問、不關心,或許是心里兵荒馬亂沒想到要問。
“那我就只能把這殺人碎尸的監(jiān)控交給警察了?!背邪潭⒅T三的眼睛。
馮三沒作聲,承包商臉上一笑,說:
“聽說你有兩個可愛的女兒,你媳婦肚子里還裝著一個,快生了吧?不知道是兒子是女兒,你進去了,那他們……”承包商沒說完,玩味地盯著馮三。
“你威脅我?”馮三眼睛盯著承包商。
“對啊,就是威脅你?!背邪讨噶酥干磉叺谋gS,說,“你看,我還讓他們也在,就是怕威脅不成,也被給你宰了。”承包商笑著,拿手背做刀在自己脖間比畫了一下。
馮三好像要哭,半天,沒有哭,眼睛絕望地閉上,沉默了。
諸事多變,承包商沒給馮三太多時間,同時怕中途埋下什么暗雷,還讓身邊一保鏢陪馮三一起,是一個身體很壯實的保鏢,可不知是抽煙厲害,還是牙齒患了什么疾病,一口牙掉的掉,黑的黑,一張嘴就像有兩排釘耙要出來,好不腌臜,馮三看了一眼,一路跟其一句話都沒有說。
路燈霧蒙蒙的,枯樹的殘影鋪了一街,馮三熟門熟路走去,上樓徑直走到亞塞米的公寓,敲門。
“誰?”亞塞米從門里面問。
“我,馮三。”
亞塞米門開一條縫,見真是馮三,身后還有一個人陪著,便一點防御心都沒有地開了門。馮三一手捂上亞塞米的嘴,讓她無法叫喊,一手一把尖刀已刺進了心臟,一點都沒猶豫。尖刀使勁往心臟里面按,亞塞米被推至墻跟前,跌坐下去,眼里是震驚和惶惑:“為什么?”還沒問完,雙眼里光暗淡下去,兩行眼淚失控流下。保鏢隨后用腳關上了門,黑膠袋子掏出來,像套剛屠宰的羊一樣,往亞塞米身上一套,袋口一拉緊,就扛上了肩膀,見馮三雙眼通紅站著不動,就問:“還不走?”
“走走走?!眱扇舜掖蚁聵?。地上墻上的血,管也不管。
第二天一大早,馮三穿著嚴嚴實實的冬裝,戴羊皮帽包住兩只耳朵,蹬著長筒皮靴,用手推車推進來兩箱被割得無形無狀的碎肉,箱子下面血水滴滴答答。馮三一如往常,坦然地保持著與阿奎的情誼,要阿奎給那堆碎肉蓋合格的章子。阿奎不知怎么就想起戴蠟黃色尖尖帽的喇嘛,兩眼失神地望著那堆碎肉,姿態(tài)維持良久未變,下不去手。
馮三見狀又自己拿合格章往那堆碎肉上杵了幾下,交給那年輕人推進賣場分放各處。那年輕人放著放著,在那些碎肉里面瞥見一個發(fā)亮的東西,挑出來,竟是一塊兒牛血紅的珊瑚,放完了,拿過來給阿奎看,問阿奎這是不是珊瑚,值不值錢。阿奎猛地一把奪過來,是亞塞米銀鐲上的吊墜?再細看刻在上面的曲燈花,盛開且永不凋謝,繁盛且永不枯萎,美麗且永恒。阿奎張口結舌地望半天,匆匆去找亞塞米。小店鋪的門關著,樓梯好長好長,不知道是怎樣掙扎著爬上去的。立在門口,門柄觸手生涼。阿奎有鑰匙但就握著門柄使勁敲,使勁敲,不開,沒人開,拿鑰匙找鎖孔,雙手抖得不受控制。門被打開,地上全是血,星星點點鋪過去,是一大片暗紅的血,枯干了,剪紙的樣子,緊緊貼在墻上,想撕,撕不下來,除非扯個稀爛。阿奎沿著墻緩緩跌坐,坐了很久。廟里檐角上的鈴聲又響起,丁零丁零,多么美麗的聲音,把一切都融進去,像光輝、像佛陀、像廟宇、像清真寺、像空中的十字架,讓人往上望、往上望,美麗、虛空,難以擺脫又難以面對。
人為血親而憤怒是連神都無權過問的。阿奎不知是從哪兒聽來的,此時卻想起來。他媽的!你無權過問我。你無權過問我。你無權過問我。心里重復著這一句,回到屠宰場,橫腰系一根皮帶,將父親留給他的那把屠刀翻出來,發(fā)狠的青筋纏繞著脖子,踏上了復仇的路。他先去找馮三,馮三剛屠宰完,正跟一眾屠夫坐在一條長板凳上聊天嬉笑,見阿奎手里拎一把屠刀出現,笑好像輕微止了一下,又好像沒有,完全沒當回事,還讓旁邊的人起來,讓出一點板凳出來給阿奎來坐。阿奎沒話,走過去,之前怎樣宰牛羊這一次就怎樣宰了馮三的脖子。馮三立起來,立在原地,神情僵住,一雙手扶上脖子,血自手指縫隙里涌流出來。
一眾圍繞著馮三的屠夫個個目瞪口呆。沉默安分生相苦楚的阿奎為什么要殺了馮三?他們可是一起長大的,馮三待他如兄弟。一時整個古鎮(zhèn)沸揚的,像狂風夾了砂石在刮。
阿奎又挾刀去找承包商。承包商看阿奎拿一把屠刀,著地無聲走進來,嚇得連喊著保鏢的名字覓地逃生。但誰也別想逃出生天,一刀,承包商站不住,倒退跌倒,企圖爬起來,再一刀,身體平攤在地上抖了一下又一下,停了,頭似一個帶血的膿包,滾落在一邊,眉毛眼睛被血漿著,一塌糊涂。但阿奎的身上手上卻一丁點血都沒沾,練習多年的屠宰之術,最后一刀屠宰的竟是一個人,真夠諷刺。
為什么以儒雅有錢出名的承包商也被阿奎殺了,所有人根本聯想不起其中的曲直,只七慌八亂報了警。腳步亂響,警察及時趕至,控制了場面,抓了阿奎,又將死人抬走。一切都定了。
一只在空中翻轉如花的白鴿子,一只在路邊啃垃圾的骨瘦如柴的流浪狗,一位披著斗篷彎腰去河岸對面倒垃圾的老婦人,晴空遼遠,朔風割面,路邊的鮮肉賣場及底下的屠宰場卻陰郁如墓園……還有警車的警報聲,這一切都被收進了新聞,自電視里播報出來。人們這才震驚發(fā)現,原來以儒雅有錢出名的承包商給古鎮(zhèn)的居民賣了很久的僵尸肉,原來屠宰行業(yè)里面頂重要的馮三,不僅把病肉弄碎了到處混合當好肉賣,竟還殺人碎尸給全鎮(zhèn)的人吃。沉默卑微的阿奎倒是替大家干了一件好事,卻被當成殺人犯逮捕、審判、監(jiān)禁,一部人紛紛站出來要求給阿奎配律師,替他辯護給他減輕罪行。還有一部分人,氣不忿一個冬天既吃僵尸肉又吃死人肉,壞了口臟了心,直接打上橫幅,發(fā)起了游行——一聲一聲問鎮(zhèn)長為什么一上任就要在河道里建屠宰場。但在當時的古鎮(zhèn),游行好像是屬于非法活動,警察暴力驅趕聚集的人群,滿街的雪被踩融化,空氣中是土和雪雜糅的泥濘氣味。但居民哪里會依?與警察形成對峙,鬧得天翻地覆。那位一上任就在河道里建屠宰場的鎮(zhèn)長,沒有辦法了,只好出來道歉,許多官員、各路記者,還有無數的居民,將鎮(zhèn)長圍得水泄不通?!斑@一切的源頭都是你,里面的罪惡你豈能不知?”人群里有人這樣問。
“我真的不知它會發(fā)展成這樣,我當初就只是為了大家好?!辨?zhèn)長聲音拉著哭聲,頭完全不抬。
“出了這樣的事,難道你不應該負責?”有人將數個雞蛋從遠處接連扔過來,砸在鎮(zhèn)長身上,蛋液黃暗暗黏膩膩,掛得鎮(zhèn)長像一個由多種材料拼搭出來的當代藝術裝置。
“干什么?干什么?文明社會,都文明一點?!睅讉€西裝革履的人用手臂防護著鎮(zhèn)長上了車,剩下在地上的人就看那車子魚一樣游走。一周后,鎮(zhèn)長被調任別處,新來的鎮(zhèn)長為平眾怒,將鮮肉賣場和河道里的屠宰廠徹底關了,徹查此事,并在電視里承諾,鎮(zhèn)上屠宰售賣的牛羊,一直都是從草原上運來的,今后還是從草原上運來,并像以前一樣各自屠宰,各自經營。但經歷過這一切的古鎮(zhèn)居民,對任何鎮(zhèn)長都沒有任何好感。
我讀完案卷很久了,忘不掉,覺得不可思議,很多不可思議,就單講賣僵尸肉被發(fā)現了,那也就只是食品安全問題,在那時頂多遭罰款,再嚴重一點就是坐幾年牢,為什么會是“她不死,我就得死”這么嚴重。當年參與謀殺的保鏢還在監(jiān)獄,我再看一遍他的口供,去監(jiān)獄探他。看那保鏢進監(jiān)獄時的照片還是一壯年,此時隔著玻璃,兩鬢白發(fā)蒼蒼。十幾年變化這么大,真讓人驚異。他說老了老了,在這里面老了,沒什么人來看我了。我不知道跟他怎么聊天,就直接問他當年承包商為什么一定要殺人滅口。他看著我,頓了半天,說還能為什么,不過就是為臉為名譽。我問他什么名譽?他說手里有點錢,人模狗樣裝儒雅,裝君子,裝人上人,突然給人知道又勾結狗官又做非法買賣又老謀深算、欺世盜名,臉就沒了。
“就為這,就要滅一條人命?”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有臉時把臉看得比人命重要。沒臉時變成蛆變成臭蟲,還不一樣活著?!?/p>
“什么意思?”
我坐在他對面,看他把假牙從嘴里摳出來。我知道我不能再問到什么了,但我還沒有問完。他抬起頭,臉像個老太太,盯著我。算了算了不問了。
從監(jiān)獄出來,陽光明晃晃,讓人眼睛睜不開。我想,我還是沒忘記那一年。那一年春天來得好像比往年都早一點,雨后草原的嫩綠香氣剛被風吹進古鎮(zhèn),冰雪就開始消融。從河岸經過時,經歷了一冬屠宰的河道,就像一個巨大的傷口攤開在那里,腐臭流膿永不愈合。天氣一熱,無數蒼蠅振動著翅膀,在上面匯聚成一股令人驚恐的喧囂。密密麻麻的各種皮肉爛腸,像種種神秘生物,一層一層專門醞釀惡臭,愈來愈多,漸漸流開了,流成了一個爬滿蛆蟲的巨型糞池。多風的仲夏夜,河堤兩岸的人不敢在院子里乘涼。有人向環(huán)保局反映,環(huán)保局派人拉幾車白綿土填在上面。天氣一天熱似一天,白綿土腌下去一日一日發(fā)酵,來一場大雨澆在上面,像熱熔的瀝青,上面都是影子,房屋的影子、凡人的影子、來往車輛的影子、蚊子蒼蠅臭蟲的影子。還有成群的臭老鼠,潛伏在里面,肆意繁殖,并向各處咬嚙打洞,污水順著鼠洞,倒灌進各個下水道,灌滿整個古鎮(zhèn)的裂縫,所有的地方都惡臭撲鼻,都老鼠泛濫,所有的人都病好了再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