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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靈一條街

2024-08-21 00:00:00王若虛
花城 2024年4期

西靈步行街在早上九點半準時醒來,比安水市中心的商場提前半小時。西靈一條街上面積不超12平方米的小吃店有10家,其中包括兩名聾啞人店員。他們銷售鐵板魷魚、臺灣香腸、麻辣花甲、里脊肉串、東北冷面、無骨雞柳、手抓餅涼面皮、湖南臭豆腐、椒鹽小土豆。每樣食品平均出餐需要五十秒。擁擠,眼花繚亂的排列組合,統(tǒng)一的品牌加盟,統(tǒng)一的原料供應商,近乎統(tǒng)一的價格。

西靈一條街上第11家小吃店,是異端,甚至不能稱之為店。劉老太沒有像其他沿街的鄰居把門面出租出去,自己另尋住處。她留了下來,早上六點起床,七點去菜場采購臭豆腐和肉片,九點打開家門,搬來煤爐支起鐵鍋,倒入豆油,從紅色塑料袋里先取出六塊米白色臭豆腐,在鐵架上碼好,邊上是自己串的里脊片和親手做的蘿卜絲餅。九點半,西靈一條街醒來,劉老太的油鍋也燒開了。

來過西靈街的游客很難不注意到這個“油炸老太”,她家就在步行街入口內(nèi)十米處,左手邊。門板令人想起工作多年還不退休的老式黑板,門檻仍是灰褐色的長條石頭。臭豆腐或蘿卜絲餅順著干皺的手指滑入油中,泛起細密的氣泡。多年前人們還年輕,放學回家路上就常駐足在這樣的小攤前,將作業(yè)和測驗成績暫時忘到九霄云外。

如果買臭豆腐的顧客站的位置很巧,能看到老太身后,天井墻壁上長滿爬山虎,房門開著,墻上有張男人的黑白相片,從背后注視著她的忙碌。西靈步行街開始開發(fā)的時候,這個男人已經(jīng)走了好幾年。后來老太兒子也走了,先是當兵,又在省城進了國企。后來很多鄰居都走了,一批又一批裝修師傅來了,似乎永無寧日。接著又安靜下來,隨后大批游客抵達,海浪卷沙灘,又永無寧日。

劉老太再也不能四處收集廢紙板和空塑料瓶并堆放在門里門外,那樣有礙商業(yè)休閑街的觀瞻,這才轉(zhuǎn)戰(zhàn)餐飲業(yè)。工商、稅務和食品安全證自是沒有的,她70多歲的高齡就是豁免資格。

油炸臭豆腐其實是她母親寧老太太曾經(jīng)從事的行當之一。那時西靈街還是石板路面,家家戶戶洗衣做飯,要走半公里去望源河邊打水。劉老太就是在西靈街出生的。她晚上做夢會夢到大塊大塊的石板,醒來打開門,宛如生活在別處,在另一個世界,盡管她從未出過安水市,甚至沒去過西面盡頭的古城門。

每天都是新的臭豆腐滑入油鍋,每天都是新面孔、新的口音來來往往。甚至街上的其他商戶,那些雇來的服務員,長則三兩年,短則幾個月,終究會選擇離開,誰也記不住誰。她老了,那些和她一樣老的面孔去了哪里?老面孔是回憶的醒酒湯,能幫老太回憶起以前的千絲萬縷,誰在西靈街出生,誰在西靈街去世,誰在西靈街結(jié)婚,誰在西靈街生子。

現(xiàn)在,她懷念西靈街,也嫌棄西靈街。她就出生在西靈街,也準備死在西靈街,無論兒子帶著孫子回來過年時勸過多少次。

西靈一條街的店鋪鱗次櫛比,但沒有一家店是“油炸老太”會光顧的,哪怕老北京布鞋店。劉老太所有布鞋都是自己做的,況且現(xiàn)在每天不需要走很多路。她不明白為什么世界上需要那么多店鋪。她家正對面從前是阿明雜貨鋪,為了省電,燈泡瓦數(shù)很低,里面應有盡有,鄰居們只取所需。后來阿明父親死了,阿明搬走,先是幻化成一家特產(chǎn)超市店,現(xiàn)在則是一家星巴克,光鮮亮麗窗明幾凈。

她不喜歡星巴克,她也不喝咖啡,她這輩子已經(jīng)喝夠了中藥。

西靈一條街全長正好1公里,當?shù)靥厣珵檎信频耐敛损^有4家,開業(yè)最早、至今未倒的是西靈街15-2號甲的“尋常百姓家”飯店,供應49種熱炒冷盤,3種特釀藥酒。老板尋中華以前就住34-1號乙,現(xiàn)在是賣老青海酸奶的小店。他也不喜歡星巴克咖啡店,因為兒子尋靈耀沾染了喝咖啡的惡習。老祖宗留下來的茶葉不好喝嗎?意式濃縮是中藥,美式咖啡是刷鍋水,摩卡膩得出人命,卡布奇諾和拿鐵看著差不多,一樣難喝。共同特點是,貴。有這錢可以炒一碟輝城驢肉,或者一大盤紅油拌雞雜。

比星巴克更討厭的是那些小吃店、奶茶店。西靈一條街上的奶茶店和鮮榨果汁店共計12家,旅游高峰時段平均每四十秒就有一杯剛做好的飲料遞到顧客手中。

兒子尋靈耀在西靈中學念初中時成績中上游,結(jié)果中考去了全市倒數(shù)第一的八中。尋中華有理由認為,兒子就是吃鐵板魷魚吃傻的,喝半糖奶茶喝傻的。據(jù)說魷魚用藥水泡過,才顯得嫩;奶茶加了香精和代糖。尋靈耀每年初中寒暑假給父母幫忙看店,隔三岔五就去買鐵板魷魚、奶茶。還有那些拌了粉絲的花甲,洗干凈了嗎?里脊肉是不是來自病豬身上?

尋中華曾挨家挨戶找那些小吃店奶茶店的人,自然不是傻到問原材料貨源。男的就丟一支中華,女的就賠笑臉,讓他們不要再賣東西給尋靈耀。有的答應,有的反問,生意好時那么多客人,我們哪里來得及辨認。尋靈耀后來學聰明了,找初中同學去代購,尋中華防不勝防。

尋中華的老婆常如玉收到兒子的八中錄取書,用食指點男人太陽穴,表示,善惡終有報,現(xiàn)在報應來了,你兒子以后考不上大學。早知道就該給他請家教,補課,都是你想省錢。

尋中華和老婆最初是在火車站邊上一家飯店認識的,她負責傳菜,他在后廚炒菜。那時老板讓用地溝油,兩個廚子毫無異議。老板讓幫工洗香菜香蔥象征性沖下水就行,幫工歡呼萬歲。老板買回來的魚蝦基本是下了病危通知單的,牛柳絲里摻了來路不明的豬肉絲,四六開。

后來某天廚房瓦斯爆炸,炸死個廚子,炸傷個幫工。尋中華在后門抽煙逃過一劫,就是從此左邊耳朵一直不太好用。老板被抓,尋中華尋尋覓覓,回到西靈街,和老婆開了這家小飯店,洗心革面,避開了前老板所有的暗箱操作。

“尋常百姓家”飯店這些年在西靈街賺了點錢,尋中華買了新房,買了車,尋靈耀卻在小吃店、咖啡館、奶茶店散出去不少錢,真是哪里賺的哪里花。兒子剛考進八中,除非出現(xiàn)奇跡,否則公辦大學是進不去了,只能攢錢讀民辦,一年好幾萬。至于讀出來之后能干嗎,撲朔迷離。如果有天尋中華干不動了,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讓兒子接手飯店,那又何必要讀民辦大學。

星期六早上十點出頭,西靈街游客稀拉,洋車隊的漢子們都在等活兒,更不會有客人來吃飯。尋中華蹲在后門外垃圾桶邊抽煙。這是多年來的習慣,這個習慣救過他的命?,F(xiàn)在兒子的前途又似乎來索命。西靈街的人,總要想辦法走出西靈街的。尋中華是回來了,但至少生意不錯,大小是個小老板,以前抽紅梅,現(xiàn)在抽中華,中華煙。

常如玉監(jiān)督完阿姨洗菜,走到后門,往男人屁股上拱一腳背,別抽了,還嫌廚房油煙不夠大,抽油煙機幾時叫人來修?尋中華往地上掐掉煙,手往上輕輕一甩,煙蒂準確落入垃圾桶。

兒子呢?起床了?

起來了,早飯沒吃就出去逛了。

尋中華嘆口氣,說,揍死他。

西靈一條街,離西側(cè)盡頭古城門還有二百米處就是西靈初級中學。尋靈耀那屆78個學生,父母在西靈街做生意的就他一人。同學們放學大多往東走,得知路過的“尋常百姓家”是他家開的,就給他起了綽號“食神”,管他爸叫“中華尋”。

好在第八中學不在這一片區(qū),位置挺偏,騎車快點要半個多小時,高中同學放學后不太過來。西靈步行街雖在安水,但本地人周末來過一次就不會再當回頭客。除非來了外地朋友,西靈街忽然就成了安水的代表景點,一定要來。

偏偏,鬼使神差,尋靈耀班上的外語課代表柳婧就來了,跟著家里人來的,還就在午飯點踏進了“尋常百姓家”。那是高一暑假結(jié)束前最后一個星期三,尋靈耀就在收銀臺后面替老娘值班。抬眼一望,立刻縮頭,屈膝蹲下。班上同學只知道他父母開飯店,不知道就開在西靈街。其實開在哪里都無所謂,顧客是上帝,開飯店的就是卑躬屈膝伺候上帝。

“上帝”一家對尋家飯店環(huán)境不太滿意,柳婧她媽頭發(fā)燙得高高,問老板,老板人呢?三個人!柳婧在英語課上給自己起的名字叫菲奧娜。菲奧娜說,這家店油煙氣怎么那么重!熏死個怪仙。她平時在學校說話可不這么“擴音喇叭”,只講普通話,聲音纖細,像低吹的竹簫,暖水壺里總是咖啡,跟八中的江湖地位和教學風格格格不入?,F(xiàn)在是入了,入透了。

她爸皮膚近乎醬油色,說飯店總是有油煙氣,這家菜館挺有名。菲奧娜說熏死了,對皮膚不好,你懂么妖子懂,換家店。常如玉從后廚端菜出來,問幾位?三位?菲奧娜擺擺手,不吃了,熏死了,熏出蛤蟆兒子。轉(zhuǎn)身跨出店門,父母也跟著出去了,她爸走在最后,跟常如玉道聲歉。

過了幾天,開學,尋靈耀不敢再像往常那樣偷偷瞄她的背影。

尋靈耀以前還想過,到高三柳婧填報哪所高校,他也跟著填。反正在八中大家的水平都差不多,柳同學只要高考不祖宗顯靈超常發(fā)揮就行?,F(xiàn)在,這念頭斷了??即髮W還有什么意思??梢遣豢寄??莫非真要繼承“中華尋”的飯店?那只會給他帶來恥辱,每天烹炸炒燉,笑臉相迎。

鬼嚼的西靈街。為什么要出生在西靈街?為什么“中華尋”要出生在西靈街呢?沒意思。什么風景,天天看也看膩了,鐵板魷魚和奶茶也喝夠了。他覺得自己命中注定就該離開這里,去大城市,找一份很酷的工作,酒吧調(diào)酒,DJ,甚至當文身師,雖然可能被“中華尋”揍死。

星期六早上九點三十五,他起床,簡單刷牙,擦把臉,早飯沒胃口,穿上T恤出了家門,騎車十分鐘就到西靈街。街上不能進車,到“尋常百姓家”門口,他貓著腰一溜煙竄了過去。

“中華尋”平時管他緊,手機只許用小靈通。但西靈街38-3甲的“銀五”會借智能手機,他可以玩幾把游戲。果然還是游戲,才是男人最忠貞的伴侶。

西靈一條街有6家銀器店?!般y五”之所以叫“銀五”,因為是第5個在街上開銀器店的。銀器店一天到晚門口叮叮當當,雇的江西小工坐在那里用錘子打銀手鐲和銀勺子,平均每分鐘敲打35下——永遠是手鐲和勺子,復雜一點的東西小工不會了,老板“銀五”也不會,只是擺個樣子,暗示游客們店里商品都是純手工制作。

“銀五”在西靈街北面的順林街長大,當年出來玩的小兄弟都叫他“順林街謝霆鋒”,屁股后面跟著一堆小姑娘。他算尋靈耀半個初中校友,因為初三一開學就跑了,沒拿畢業(yè)證。雖然違反九年義務教育,但孩子跑了,家長、學校、教育局都無可奈何?!绊樍纸种x霆鋒”走南闖北打過二十多份工,始終沒發(fā)財,手臂上倒是多了幾道刺青,還有個煙疤,據(jù)說,是為最心愛的女人燙的。那個女人已跟他相忘于江湖,很可能現(xiàn)已發(fā)福,就像他自己。

尋靈耀對“銀五”大哥十分崇拜,問他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銀五”表示,一點也不精彩,反倒有點危險,尤其是當你睡了老板的女人,哪怕是之一。酒吧調(diào)酒?群魔亂舞,烏煙瘴氣,上完班出來鼻屎都是黑的。DJ?一套機器多少錢啊給你練手?當文身師?你美術(shù)怎么樣?別的不說,自己文一身就要好幾萬……廢話!自己沒文身的也叫文身師?咖啡師?是個人教一天就會,沒技術(shù)含量。書店上班?哈哈哈哈哈哈,那不就是賣咖啡嗎?

“銀五”說,還是好好讀書吧,你成績多考一分,就是多條人生出路。尋靈耀問,你初三沒上就跑了,還不是當了老板?!般y五”隨手拿來鏡子,說照照,你是“西靈街謝霆鋒”嗎?

“銀五”在外面打拼十年,第10年在KTV當服務生時遇到了未來老婆,家在浙江某地開廠,下面還一個妹妹、一個弟弟。雖然老婆長得不怎么樣,但娘家出了38萬元彩禮,夠他衣錦還鄉(xiāng),投資小生意。老婆也努力,中專學歷,自考會計證,在省城一家私企上班,老板是娘家的親戚。每周末她就到安水來跟老公相會,可惜肚子還是沒有見長。

“銀五”雖不復當年“順林街謝霆鋒”風范,畢竟底子還在,穿上黑襯衫和鹿皮馬甲,店門口一站,往游客里結(jié)伴的女孩一笑,一招呼,總有愿者上鉤,進店來看看,問一問價格?!般y五”再講幾句玩笑,還引經(jīng)據(jù)典,“未來的世界是銀子做的”,讓女孩試戴一下,對著鏡子贊嘆幾句,買賣基本就成了。一副鑲廉價石頭的手鐲含淚賺上一兩百塊,總比其他景區(qū)那些賣金鑲玉的要仁慈高尚得多。

“銀五”常對尋靈耀諄諄教誨,別老想出去闖蕩,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生在西靈街,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爸開小飯店丟人嗎?這年頭開店不容易,混出點品牌更不容易。你以為其他地方有多好玩?南鑼鼓巷田子坊,西塘古鎮(zhèn)夫子廟,我都去過,千變?nèi)f化賣的就是這些東西,都是給沒什么大錢的老百姓的。我們就是沒什么大錢的老百姓,尋常百姓。

尋靈耀說,好了好了,快把手機拿出來吧,我玩會兒游戲。

“銀五”說,游戲游戲,就知道玩游戲,問你,剛才經(jīng)過“聞香識女人”,開門了嗎?她們老板娘在嗎?

尋靈耀問,嫂子這周沒回來?

“銀五”一愣,說滾滾滾,小屁孩成天想什么呢?哪壺不開提哪壺……喲,彭叔,衛(wèi)叔,這么早就巡邏,客人還沒多少呢,來,喝茶喝茶,剛泡了壺紅茶。

西靈一條街在入口和出口各有一名保安,整條街上還有巡邏保安兩名,隔日輪班。每名巡邏保安配一個固定的街區(qū)志愿者。

巡邏保安老彭52歲,隸屬市保安派遣公司,就住順林街,“銀五”小時候搗亂,老被他押送著見家長。跟他搭班的志愿者老衛(wèi)64歲,退休前在肉聯(lián)廠當門衛(wèi),住西靈街南邊的居民區(qū),沒能吃到沿街開發(fā)商業(yè)街的紅利,但從不在意,畢竟,計劃經(jīng)濟年代當過街坊鄰里的紅人,寵辱不驚了。他當巡街志愿者的原因也簡單,從前天天坐在門衛(wèi)室,現(xiàn)在得多走走,就當鍛煉。

說是隔日搭班,其實二人形影不離,不當班時就湊到一起喝酒,從中午喝到晚上,有時在東明街小飯店,有時在老衛(wèi)家里,因為老衛(wèi)喪偶。老彭的老婆一直罵男人,就知道跟老衛(wèi)喝喝喝,你就跟老衛(wèi)過算了!

但值班時二人滴酒不沾,頂多到熟人的店里要杯茶水喝。周末的西靈街,十點半是最好的時光,商戶都開了門,但游客沒多少,稀稀拉拉,二人閑庭信步。等客流量大了,就舉步維艱,還要提防哪個魯莽游客把里脊肉簽子戳到臉上。老彭同事就遇到過,血流如注,送到醫(yī)院縫四針,算工傷。要是戳到眼珠子就真麻煩了,一只眼睛,千金難易。

從銀器店喝完茶出來,老彭說,“銀五”真是跟以前不一樣了,從前這小子喜歡大鬧天宮,用糞涂人家窗戶,往咸菜缸里放老鼠,我揪著他耳朵去找他爸,他罵了我一路老甲魚屁股,唉,現(xiàn)在他爸也走了,他倒好,折騰那么多年,現(xiàn)在回來開家店,生意還不錯,待人客客氣氣,唉,光景轉(zhuǎn)換太快,我還活在昨日。

老衛(wèi)背著手,脖子倒是直,像個下來視察的市管干部,表示,人過四十,日子就開始加速,當初你跟我看著泥坑,還就在昨日,是不是?

那是1999年11月上旬某個星期天下午,西靈街還是“油炸老太”所熟悉的西靈街,只不過已用上自來水。市政工程隊來拓寬自來水管道范圍,在西面盡頭挖著挖著,就覺得不對,立刻聯(lián)系安水文物局。文物局派來考古專家,西靈街入口處停了四五輛轎車,都開不進來,專家們只能帶著設備一路走進來。

消息驚動附近居民,但看不出所以然。問了現(xiàn)場維持秩序的派出所同志,才知道下面是個古城門,可能是唐代的,弄不好是漢代。老衛(wèi)未卜先知,預言,西靈街從此要飛黃騰達了。邊上有個人說,騰達個屁,不就個破城門,西靈街就是這軟塌樣,還能造個博物館?

老衛(wèi)說,我在門衛(wèi)室上班,每天送來的報紙我都會看,中央的,省里的,市里的,國家對這種很重視,肯定要撥款。

那人說,撥款也撥不到老百姓頭上。

老衛(wèi)嘿嘿一笑,你是順林街的吧,看你眼熟,這樣,我們打個賭,一瓶五糧液,怎么樣?

當時五糧液比茅臺還貴,是國宴用酒。

那人就是順林街老彭,燈泡廠下崗沒幾年,在附近賣茶葉蛋和豆腐干,說賭就賭,我知道,你是肉聯(lián)廠老衛(wèi),以前鄰居要買肉都找你幫忙,現(xiàn)在不一樣,媽的,市場經(jīng)濟了。

老衛(wèi)說,就是市場經(jīng)濟了,你輸定了。

后來的事,安水乃至省城的市民都知道了:國家真撥款小幾百萬,修繕養(yǎng)護古城門,省里、市里又出資,要把西靈街打造成文化商業(yè)步行街。此期間,老衛(wèi)開始謝頂,老彭開始便秘。十幾年后,老衛(wèi)常問老彭,喂喂,五糧液呢?老彭說我請你喝了那么多瓶安水家宴,早還回來了。

從“銀五”店里出來走了五十多步,老彭問,你外孫女現(xiàn)在怎么樣?

老衛(wèi)答,還是那樣,一個人,你兒子呢?

老彭回,也是一個人,嘿,隨便他們?nèi)グ伞?/p>

老衛(wèi)外孫女19歲,在省城一家美發(fā)店工作,負責洗頭,給女客做美容。老彭兒子26歲,省城大專畢業(yè),在健身房當教練,葷菜只吃牛肉雞肉。當初兩人覺得可以撮合,想盡辦法讓他們在省城見了一面,結(jié)果整場聊天的重點都是向?qū)Ψ酵扑]辦卡,可以打內(nèi)部折扣。

老彭當時問,人怎么樣?兒子表示,好看是好看,但她喜歡瘦弱的。

老衛(wèi)當時問,辦卡誰贏了?外孫女回道,我呀,不是每個人需要健身,但每個人都需要剪頭發(fā)。

就此罷了。

老衛(wèi)抬頭看童家民宿二樓的窗口,說,還是當只貓舒服,想省麻煩就閹了,一了百了,就算不閹,生下小貓也是送的送,走的走,不用操心一輩子。

西靈一條街全長一公里,沿街開民宿的就一家,主人姓童。西靈街南北塊區(qū)分布著家貓14只,不算懷孕母貓肚子里的,其中2只斷尾,1只瘸腿的白貓,1只消化不良的花貍。家貓當中,童家民宿的三花貓獨樹一幟:從不出家門。

除了“油炸老太”,童家是西靈街上另一戶沒搬走的老居民。門面還是早先的灰青磚,布滿爬山虎,大門板是新近朱漆的,看似和以前幾無不同,內(nèi)里卻早已翻天覆地:空調(diào),熱水器、浴霸、吸濕器、無線路由器、花都巴黎元素的墻紙、LV花紋地墊,都是童家大女兒的裝修主意。一晚價格199元。

二樓面街的窗臺,是童家三花貓最喜歡的地方,白天它趴在窗口居高臨下,俯瞰眾生。若陽光和煦,它后腦勺和后腰的棕毛便有了褐色的光感,右耳和尾巴上的黑毛更為油亮,一身的白有點耀眼,胡須好像糖絲般融化了。等曬夠太陽,它會下樓吃飯喝水,上廁所,在一樓廳堂里轉(zhuǎn)一圈,門檻內(nèi)站立五六分鐘,返身上樓,繼續(xù)在窗臺上趴著。

它本來也是有名字的,當初童家大女兒把它解救出來,取名“棉花”。那時它剛到能吃軟貓糧的年齡,在墻縫里卡了兩天一夜,嗓子已經(jīng)叫啞,過了半個月才恢復正常。五年后的今日,它正值壯年,卻早早喪失活力。童家在車禍中失去了大女兒。家里再也沒有人叫它的名字,只叫它,貓。

貓再也不會叫喚。對面服裝店老板娘新養(yǎng)了一只小鹿犬,剛來時經(jīng)常對著民宿二樓窗戶吠,貓看了它一眼,胡須都沒動,繼續(xù)看著東面方向。從前,童家大女兒從杭州的大學回家,就是從東面而來,遠遠就朝“棉花”揮手?!懊藁ā绷⒖唐鹕恚姽馐痖g來到一樓,出門,站定,等著大女兒的雙手輕撫它的臉頰和下巴。

以貓的壽命而言,它是西靈街老居民了。它在窗臺上見過五一、十一黃金假期人頭組成的黑色海洋,波浪經(jīng)常停止涌動。見過拉仿古洋車的車夫失去控制,撞上路邊糖人攤,糖漿翻到攤主褲子上,車夫的氈帽飛上天。見過小偷被玉器店老板攆著跑了整條街。見過兩家絲巾店的老板娘隔空罵街,比誰語速快,嗓門大。見過夜深時空空蕩蕩的街道,保安老彭攙著志愿者老衛(wèi)晃晃悠悠走過,唱著不成曲調(diào)的《賣花姑娘》?;蚴菐讉€小年輕打架、拉架、勸架,勸架的人挨了幾拳頭,也開始打架。還見過刺繡店莫名其妙著火,一條黑龍上青天。也見過凌晨五點,環(huán)衛(wèi)工從角落里掃出一只被凍死的野貓。

西靈一條街上野貓的數(shù)量難以統(tǒng)計,患病、嚴寒、食物中毒、意外傷等導致傷亡率成為一門玄學。但可以肯定,它們都不抓老鼠,哪怕是抓來做玩具。西靈街上的小吃店、飯館后門都擺著垃圾桶,那是它們的自助餐廳。其中那些更懂生存之道的野貓會蹲坐在某家店鋪門外,等著好心游客投喂,但絕不允許游客摸自己。遇到晴朗天,它們會躺在賣舊式連環(huán)畫的木桌上曬太陽,或是找個平坦的屋頂打個盹。夜里是歌詠比賽,獨唱的母貓會引來同伴的和聲。

西靈一條街上的老鼠也是難以計數(shù)的,它們作為西靈街居民的歷史不亞于人類,開枝散葉,生離死別,熬過毒藥、捕鼠夾、粘鼠膠和昔日饑腸轆轆的家貓野貓,將血脈頑強地延續(xù)下去。

族群之中,最勇敢的個體會在光天化日之下竄到街對面,或許是對面某家餐館的廚余垃圾代表了廚師的手藝,野貓都不屑于去吃?;蛟S是街這一邊的水管可能裂開,必須搬遷。

總之,這是生死攸關(guān)的短跑。它們出現(xiàn)在人類的視sdgOxODAu2/viMvnqCpL4Q==線里不能超過3秒,否則前途難料。某個陰雨綿綿的下午,一只老鼠過街時被一個運動細胞發(fā)達的游客小伙一腳踢了回去,在眩暈中出于生存本能跑回了原來的方向。

還有只老鼠在大風天被掉落的半塊瓦片砸出了嚴重腦震蕩,昏死過去,被發(fā)現(xiàn)它的環(huán)衛(wèi)工用瓦片又砸了幾下,最后扔進垃圾箱,遺體周圍是雞骨、空蝦頭、魚尾和花甲殼,備極哀榮。接著天上下起雨,地上血跡全無。西靈街人類居民最好的時代,未必是鼠類居民最好的時代。

西靈一條街上絕大多數(shù)生意人,包括“油炸老太”,都在遮風擋雨的環(huán)境下做買賣。剩下的異類,是西靈中學門口的“活神仙”。只要不大風大雨,他就推著自制四輪小車在校門口一側(cè)擺攤。早幾年賣舊書,后來是仿制的古銅鎖、錫酒爵,現(xiàn)在是分量很輕的牛角梳,但可以免費刻字,只要不超過10個。

和他比較熟的西靈中學學生都管他叫“活瞎子”,因為自稱懂點周易、八卦,會觀天象。大家都認為算命的總是瞎子為佳,何況他平時喜歡戴副小圓墨鏡,更像了。

“活神仙”表示,我不瞎,我也不會算命,我是業(yè)余喜歡研究點傳統(tǒng)文化,你這次考試肯定考不好,等著瞧。學生們一陣哄笑。畢竟,他曾“準確”預測過特朗普不可能當上美國總統(tǒng),以及國足能出線德國、南非、巴西世界杯。

西靈中學的學生畢業(yè)了一批又一批,“活神仙”的攤位不動如山,下巴的胡子由黑變灰,再變花白。偶爾,有畢業(yè)生回母校故地重游,遇到了,感慨,原來你還在這里。他答,我還能去哪里?買把梳子吧,今天生意不好,嘿嘿。

來來往往跟他談笑過的學生,沒有一個人關(guān)心過“活神仙”到底姓甚名誰,家住何處,有幾口人。他們放學后就顧著跑向各處買奶茶,買鐵板魷魚烤冷面,買“油炸老太”臭豆腐,玩游戲機和扭蛋機。

他其實是西靈街的老居民,家住47-3乙,現(xiàn)在是正骨店,兼有掏耳服務。開店的不是別人,正是“活神仙”親外甥。西靈街商業(yè)開發(fā)后,最初是他自己開店,賣字畫、折扇、怪石,無奈不是那塊料,生意慘淡至極。準備盤給別人時,外甥找來,表示想在西靈街開店,都是自家人,租金能否便宜點。

“活神仙”父母雙亡,無妻無子,唯一的親姐姐在精神病院,以后只有這個外甥能給他養(yǎng)老送終,就回,行,給你對折。

自此以后,正骨店的里間就搭起了行軍床,早上八點半“活神仙”起床,九點開門,等外甥提著早飯過來,自己推車到西靈中學門口擺攤。晚上九點推車回去,和外甥交接,關(guān)門,灑掃,打開行軍床。如遇下雨、大風,就坐在正骨店里喝茶,向客人推銷牛角梳,或到西靈街南北片的老房子里找故人聊天,只是故人終究會越聊越少。

近來幾天,這種和睦關(guān)系受到了考驗?!盎钌裣伞钡慕憬慊忌狭四蚨景Y,需要換血,價格不菲。外甥的正骨店生意不好也不壞,又在股市折了成本,不好聽的話只能老婆出面說,人自有命,或許咱媽就這命,治好了也是腦子、精神有問題……“活神仙”動了怒,說放屁,親媽都不救,我以后還能指望你?

外甥老婆反駁,當初是誰和爺爺打架,把咱媽刺激出毛病的?她進了精神病院你去看過她幾次?

之后幾日,“活神仙”都鎖上前后門,不讓正骨店開張營業(yè),任憑外甥在外面喊舅舅,舅舅?!盎钌裣伞备糁砗熼T回話說,你想好了再來。每天吃飯,都是感覺外甥走了,從后門出去解決。

但今天星期六,周末,游客人多,西靈一條街生意應該不錯,他猶豫很久,早上九點開了門,外甥卻不來了。他坐在店門口左等右等,都快十一點了,一口水還沒喝,外甥還是不見蹤影?!盎钌裣伞敝荒芾戮砗熼T,把車子從后門推出來,往西靈中學慢慢走去。路上被一輛仿古洋車趕上,拉車的是臉長長的甘肅小伙。小伙碰了下車把上的鈴鐺,“活神仙”,這么晚出攤!

他不理會,任由車子跑過去,都沒留意洋車上坐的是誰。

路過“自醉人酒店”,湖南老板探出頭來,“活神仙”,你外甥這幾天一直找你。他點點頭,剛推了一步,又停下,說,你店里二十年陳的壇裝花雕,給我打一杯。湖南老板說,大中午就喝酒?開心事還是傷心事?

“活神仙”微微一笑,打就是了,這次不賒賬,付現(xiàn)。

說著掏褲袋。這些年他剛開始習慣用二維碼收錢,還不習慣掃碼付款,花錢時還是用現(xiàn)金舒服,至少在手里有種物理上的分量。一枚五角硬幣借了十元紙幣的東風從口袋里逃了出來,正好邊緣著地,在路面上滾了一道精力旺盛的弧線,湖南老板和“活神仙”的目光跟著它逃亡,終于被一個走過的男孩踩住了。

“活神仙”認出這孩子是西靈中學的,就住在東明街。

西靈一條街的東面是南北向的新華路,新華路路口再往東是東明街。東明街不但比西靈街短了四百米,氣數(shù)上更是云泥之別。為什么唐代的建筑師給城門選址時不能往東推個一公里多點呢?那樣的話,至少國家4A級景區(qū)的紅利可以讓西靈、東明雨露均沾。

眼看著考古隊、施工隊、裝修隊成天往西靈街跑,東明街的老百姓有點坐不住,火氣旺盛。安水人雖然不如下面縣級市的輝城人那樣脾氣粗,但21世紀頭幾年里,西靈街的小年輕和東明街的小年輕在小飯店里狹路相逢、酒氣上涌,抄起酒瓶砸對方腦袋的事情并不少見。

后來逐漸,東明街居民認了命,既然解放前自己的祖輩南下逃難,選擇了東明街落腳,那就是悠悠天命。那時兩邊居民都是提著水桶去望源河打水,回來洗菜做飯,雞犬相聞?,F(xiàn)在對面飛黃騰達,自己又沒辦法把古城門搬到此地,還能怎么辦呢?

但東明街也有東明街的對策。外地游客人生地不熟,在沒有手機地圖導航的年月里常常誤走到東明街,只能問路,西靈街怎么走?居民們要么說不知道,遇到心地不善的,還給人家故意指個反方向。誰要是指了條明路,那就是東明街的叛徒。

“方大鵝”從父輩就出了叛徒。他二叔干裝修,人脈通達。西靈街哪家商戶做不下去,轉(zhuǎn)手易人,必然要重新裝修,那就是裝修隊一展拳腳的時刻。故而,二叔是喜歡西靈街的,只要西靈街生意蓬勃,只要生意蓬勃之下有人生意不行,那就是二叔私人裝修隊的商機。

二叔畢竟只是二叔,“方大鵝”從小受父親耳濡目染,就想著不跟西靈街沾半點關(guān)系。好死不死,小升初考師范附中差了三分,進了西靈初級中學,每天放學回家要經(jīng)過西靈街一路繁華。過個路口,就是掉到泥里的東明街。雖然沿街也有不少店,但沒有一家連鎖的,沒有一家賣奶茶、鐵板魷魚、星巴克、北京布鞋、旗袍香粉、上海毛紡廠直銷的毛衣。

他本名方達鵬,家在東明街開燒鵝店的消息傳出去,同學叫他“方大鵝”??h級市的輝城人愛吃驢肉,地級市的安水人卻愛吃鵝肉,“方氏燒鵝”生意不錯,連西靈街的“油炸老太”也常常穿過路口,來他家買東西。不光買,還誅心,表示還是東明街好,鄰里街坊都還在,一切都是從前面貌,不像西靈街,物不是,人也非,遭罪糟心。

每逢此時,“方大鵝”他爸麻利打包半只切好的燒鵝遞去,說,劉老太太,少講幾句吧,你們的日子,我們這邊盼都盼不來,祖宗沒顯靈。

他爸不是沒想過把燒鵝店開到西靈街,還咨詢過,地租太貴,也算配得上國家4A級景區(qū)的地位,但他爸覺得不劃算?!胺绞蠠Z”手藝代代單傳,每天就做40只鵝,賣完拉倒,多了弄不過來,品質(zhì)無法保證,壞了口碑,做夢都要被祖先罵到醒。若開到西靈街,遇到客流量大的時候可能大半天就賣光40只,那剩下的時間成本、房租成本就是浪費,沒必要。

燒鵝店開不成,但他爸沒斷其他發(fā)財致富的念頭。每隔兩天,“方大鵝”都要帶著父親的身份證和希望,去西靈街“醉人家”邊上的彩票店,花十塊錢買張福利彩票,填數(shù)字全看兒子心情。他媽對此一度頗有異議。他爸說,十塊,半只鵝的錢,搞不好可以翻身,何樂而不為!要是中了幾十萬,至少,兒子以后買房的首付就有希望了。

可惜,“方大鵝”從五年級買到初三,這個愿望還沒實現(xiàn)。

今天星期六,按理不是買彩票的日子。但他爸昨晚做夢,夢到自己爸爸,明確表示,孫子明天買彩票,一定能中?!胺酱簌Z”早早吃了午飯,穿過路口來到西靈街,買了彩票填了數(shù)字,還踩到了“活神仙”掉出來的五毛錢硬幣,這是一個好征兆。他從鞋下?lián)炱鹩矌牛€給了對方。

“活神仙”說,大鵝,又來買彩票,以后要買,我給你算算。

“方大鵝”說,哈哈,不必了,你要是能算到,自己早買啦。

“活神仙”伸出根手指,搖了搖,又指了指他,沒說話,把買來的一杯黃酒擺在手推車上,繼續(xù)往他母校方向推去,車輪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其實剛進西靈中學時,“活神仙”就跟“方大鵝”攀上了交談,有次他鄭重其事掐指算了算,預言,大鵝,你,你們家,都沒有偏財運,一切都要靠自己,知道嗎?人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靠自己,自己要是靠不住,就算一夜暴富都會落個妻離子散的結(jié)局。你有這錢買彩票,不如買把梳子,至少梳子能梳頭啊,活絡血脈,讓大腦更好運轉(zhuǎn),你買彩票不中,就是廢紙,擦屁股都顧不全,擤鼻涕都太硬。

“活神仙”也算烏鴉嘴在世,一語成讖,“方大鵝”不但替他爸買彩票沒中過半次,在西靈街上的扭蛋店也沒什么運氣。他爸每次給他二十塊,十塊買彩票,十塊給兒子隨便花,他全花在扭蛋店了。扭蛋店三塊錢一枚專用幣,每次轉(zhuǎn)出來的都不是他想要的動漫人物款式。甚至有次轉(zhuǎn)“高達”的機器,轉(zhuǎn)出來一個他媽的“高達”機甲的維修設備,就是沒有“高達”本尊。

眼見“活神仙”推著小車緩緩往學校門口走去,“方大鵝”有些躊躇。他是本想再到扭蛋店碰碰運氣的,但遇到這老頭,心氣頹了。褲袋里的十塊錢有兩種選擇,要么是去扭蛋店再搏一把;要么,不如去游戲機店買幾塊幣,看看能不能把《魔壇斗士》打通關(guān),他老是死在大Boss手上。

鬼嚼的西靈街,對東明街的人就是不友好,相生相克。

西靈一條街上的生物除了人、貓、狗、老鼠、蟑螂、螞蟻,還有一群魚,學名星子魚,體長不超過4厘米,卻能忍受43℃的高溫。客人們脫掉鞋襪,把腳伸進魚缸,這些小魚就開始啃食客人們腳底的死皮和毛孔上的排泄物。

提供足療魚服務的這家小店,有星子魚78條,分3個魚缸,各有25條、34條、19條。分布如此不均,全因老板不上心。靠門口的地方還擺著六臺老式游戲機,需要買專用的硬幣。

游戲機兼魚療店的老板很年輕,也是整條街上最不在乎自家生意的老板。

管顧娟父親姓管,母親姓顧,但西靈街的商戶和居民都知道這孩子最擅長不管不顧。中專畢業(yè)后在省城當過三個月電話客服,在安水市里當過兩個月房產(chǎn)中介,都覺得太累太苦,還差點被騙進傳銷組織。最后心灰意冷,認為人間不值得吃苦。父母老來得女,又實在看不下去,想拿出積蓄給她在西靈街開店,問做什么生意,她說,打游戲。

足療魚還是母親出主意添置的。游戲機店只有寒暑假生意好,小孩子家里沒人管,跑出來揮霍。一到開學,就沒自由支配的時間了。管顧娟表示,你說行就行。

生意冷清的工作日里,管顧娟是足療魚最大的恩主:有事沒事就把腳在魚缸里泡幾分鐘。長此以往,那兩只腳雪白細嫩,無奈腳形還是很胖,像發(fā)面饅頭。

她泡腳時,兩只手也不閑著,不是打《王者榮耀》就是刷抖音、微博,看古裝玄幻劇。遇到小孩來打游戲,就說,二維碼在墻上,幣在柜臺后面,自己拿。遇到游客來泡腳,就說,二維碼在墻上,毛巾在柜臺后面,自己拿。

西靈中學的男學生都說管顧娟是“我店是你家,東西自己拿”。

星期六中午十二點半,她還是沒心思吃飯,看完電視劇點開微博,熱搜有個顯示“爆”的娛樂重磅新聞:某小鮮肉男明星正式公布戀情。

管顧娟“操”字剛出口,手一緊張,手機掉了下去。魚缸里的星子魚被炸散了群。新到手不足一個月的新款蘋果手機,可能是它們遇到的最難以下口的食物了。她連忙去撈手機,屏幕已經(jīng)全黑,怎么點都無濟于事。把機子往邊上的椅子一砸,抽出兩只腳,也不穿拖鞋,站起身想打電話給父母,馬上又意識到自己念頭的愚蠢。

她很想哭,哭不出來,四下掃去,魚缸里的星子魚重新又悠閑游起來,好像天下無事。管顧娟扭身抄起柜臺上的招財貓擺設,往最近的魚缸狠狠一砸。

玻璃鋼碎裂的聲音反而有些悅耳,痛快,水泄一地,25條星子魚像滑板沖浪者那樣四處瀟灑。它們?yōu)t灑了,自由了,也快死了。

西靈一條街上唯一的玉器店,現(xiàn)任老板外號“三棱”,聽上去很像“三愣”,當年卻是西靈街上的狠角色。還沒開發(fā)步行街的時候,“西靈三棱”在這一片區(qū)域是有名號的人物。他爸說,你也就晚生幾年,不然早就被“嚴打”、槍斃了。

遙想當年,西靈街和東明街的小青年要是在小飯館里起沖突,西靈街的人肯定要提“三棱”的名號,他能壓得住場子。誰還不知道呢!一次,“三棱”和南懷區(qū)的大哥“闞大刀”在飯店談判,談不攏,怎么辦?“闞大刀”要來武的,“三棱”說粗俗,今天偏偏就來半文半武的,這里兩箱啤酒,你一箱我一箱,誰喝完一瓶就往對方頭上拍,必須拍碎,看誰先倒。

結(jié)果那天,“三棱”是自己走出去的,“闞大刀”是膝蓋著地被人扶出去的,二人都滿臉的血?!叭狻辈蛔尣聊?,點根煙,血很快沾濕過濾嘴。他對小兄弟們表示,闞大哥酒量太差,七瓶就倒。

現(xiàn)在每次夢到這段往事,“三棱”醒來都無比憂傷,嘟噥一句“好漢不提當年勇”。比當年勇更不能提的是當年傻。他后來總結(jié)經(jīng)驗,出來混,怎么才能輕松收手?很簡單,黃賭毒,死都不碰賭和毒。

當初那群跟著他玩的小兄弟,“二光”做生意賺了錢,大都賠在牌局上,老婆改嫁兒子改姓;“大新”沾了毒,瘦得像耗子,三天兩頭進戒毒所,不在戒毒所時就在安水火車站舉牌子問人家要不要住宿;“根屁”更絕,以販養(yǎng)吸,數(shù)量巨大,如今躺在北郊的青松嶺公墓,連父母都不去祭掃,也就“三棱”每年清明去看看小兄弟,澆一整瓶安水家宴。

現(xiàn)在這家玉器店,就是“二光”早先投資的?!岸狻睎|賠西賠,總算沒把這家店賠進去,說,三棱哥,看在多年情分上,拉兄弟一把,只要五萬塊,這店就是你的,我再出去闖闖。那時“三棱”剛買彩票中了獎,就在“醉人家”隔壁的彩票店,扣去稅五萬多,能在安水市中心買兩平方米。想到“二光”當年跟著自己身先士卒,肩膀、后腰、小腿骨三處傷疤,他咬咬牙就接手了。

“二光”拿到錢,奔赴東南亞,如今生死未卜。

“三棱”接手的這家玉器店,名字都沒改,大部分商品無論個頭大小,其實都不值多少錢,金玉其外,爛石其中,主要靠腦袋里缺根筋的外地游客當衣食父母,餓不死,也發(fā)不了財。他后來也想開了,那五萬塊要是不接這家店,揮霍殆盡也就十天半個月的工夫。接了這家店,反倒讓人心境平和下來。年過四十,沒有妻女,天天在店里待著,身體迅速發(fā)福,也沒了跑到外面招惹是非的動力。但每年應時應節(jié)還是要去斗下蟋蟀,就當消遣,是傳統(tǒng)文化。

反正,開店,也算一種修行。

只是西靈街老居民口中,這家生意不怎么樣的玉器店成了“三棱”幫人洗錢的工具。西靈街老居民想破腦子也想不出,那些陪著老婆孩子的中年男人,那些陪著女友的小年輕,那些陪著女同學的男同學,那些旅行團里走南闖北的中老年游客,誰會在西靈街上買一件玉器?安水自古就不是產(chǎn)玉的地方。

他聽到之后,笑聲能傳到對面東明街,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要是有洗錢的本事,你們還能在這里見到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今天星期六,按理客流量最好,但“三棱”昨晚打PS4的《刺客信條·起源》到凌晨四點,總算通關(guān)了,中午十二點多才起床。起來了就要開店做生意,但生意在哪里,老天才知道,天知道。他平時就睡在店里,打開卷簾門,就聽到隔壁游戲機店“哐啷啷”一陣聲響,也不知道那個胖乎乎的小姑娘在干嗎。

隨她去吧?!叭狻彪p手支腰,打個哈欠,肚子有點疼,是舊傷處。

去年國慶長假,游客那叫一個人山人海,結(jié)果人山人海里沒多少人來買玉器,倒是有個小子在偷錢包,就在玉器店門口。這年月出門還帶錢包的真是稀世珍品,偷錢包的更是珍品中的珍品,居然用的還是鑷子,很復古?!叭狻碑敿创蠛纫宦?,說你他媽干嗎!

那小子拔腿就跑,人山人海的游客都往兩邊躲,摩西開紅海,這段他聽說過?!叭狻弊妨舜蟀霔l西靈街,一直追到“油炸老太”那邊,快到出口了??偹阌袀€東北小伙反應快,冷地伸出一腳,把小偷絆了個狗啃泥。

“三棱”到底體重比當年大了不少,追不上,但壓得住,一個泰山壓頂,小偷缺了半口氣,不過反應挺快,抽出把匕首。東北小伙一看不好,要來幫忙。他的好意打亂了“三棱”的預判。為了不傷到小伙,“三棱”跟小偷在地上滾了四個來回,肚子中了一下,但小偷的喉嚨和左腋窩被鎖死了。“西靈三棱”,歲月侵蝕,底子還在。

小偷被他鎖得呼吸紊亂,眼珠上翻,“三棱”才解開鎖,說,想當鐵屁蓋當?shù)轿黛`街了,也不打聽一下這里以前誰最大,你以前在哪兒偷我管不了,偷到西靈街,想好墓地買在哪兒再說!

“三棱”在人民醫(yī)院縫了六針,回到玉器店,東西倒是一件沒少,也可能是之前從來沒有仔細盤點過貨物??傊凑?,后來派出所的同志給他頒見義勇為獎。他摸著光禿禿的青皮腦袋,表示,鬼嚼的,做夢也想不到,有生之年,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漢不提當年勇,不提了。傷口不再返痛?!叭狻焙鋈幌氤浴坝驼ɡ咸钡某舳垢屠锛谷猓謶械米叩饺肟谔庂I,足足五百米,半公里。還是找尋靈耀跑下腿吧,順便再叫一個他家飯店的紅油拌雞雜,辣到上頭,可以清醒頭腦。

他拿起手機,打?qū)れ`耀的電話,卻沒人接聽。連打兩次,都是這個結(jié)果?!叭狻庇X得大事不妙,這小子搞不好又跑到“銀五”店里玩游戲去了。媽媽個逼,去“銀五”那邊還不如來他這里,至少PS4隨便玩?!般y五”算什么東西,“西靈三棱”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時,“順林街謝霆鋒”在吃奶。長大了就吃軟飯,靠女人活,算什么男人?唉。

最關(guān)鍵是,“銀五”這種人啊,仗著好皮相,覺得世間一切都有冥冥之中照看著,放屁!誰照看過他“三棱”呢?還不是一拳一拳一步一步,混到今日。一拳一腿,就是一磚一瓦。高樓大廈平地起,拳頭你打人家,人家也打你,都是到肉,都是磚瓦。人的出生如扔骰子,歪瓜裂棗或者玉樹臨風,是搖出來的,但都要不認命一把。不認,才有機會,認了,就沒機會。再差的五個骰子,沒一個重合,也可能贏了對面的五個“一”,這是他早年混酒吧搖骰子的心得。

尋靈耀這孩子資質(zhì)不錯,就該遇到好的人生導師,比如“三棱”——老跟著“銀五”玩,這孩子算是完蛋了。唉。

“三棱”站在玉器店門口,深吸一口氣。一群鴿子呼呼啦啦從頭頂飛過。他知道,是西靈街南面的民樓里,自己老爹在放鴿子了。

西靈一條街這片只有一戶人家養(yǎng)鴿,共19只,4個品種,太湖點子、黑玉翅、卡奴、灰王,9母10公。鴿子講究一夫一妻,唯一單身的這只灰王鴿名叫“西二一”,5歲。

“西二一”原本有配偶。城市上空沒有猛禽,按理天敵為零。無奈配偶有天撞上一架給西靈街拍街景的無人機,送回家時奄奄一息,當晚就被燉,進了“三棱”的肚子。

“西二一”是這群鴿子里最糟糕的投彈手,掉下的鴿屎從來沒有砸中過任何人的腦袋。有時是其他鴿子干的好事,被砸中的幸運游客抬頭一看,“西二一”正好飛過,成了替罪鴿,被各地方言痛罵,很是冤枉。

這群鴿子每天要飛過西靈街四到五次,有時集體出動,有時自由行。每只鴿子都有自己偏好的中途落腳地,古城門的胸墻,電線桿,膽子大的就落在某戶人家二樓窗臺。“西二一”最中意一家皮具店的屋頂。皮具店兼賣大大小小的鼓,開店的是個浙江小伙,每天坐在店門口,雙腿夾著一個鼓,敲敲打打?!拔鞫弧毕矚g他的鼓點,他的節(jié)奏,每一次敲打都傳到每一根羽毛的末梢。小伙子還用手機錄短視頻,教打鼓的基本功,發(fā)到網(wǎng)上,可惜生意仍舊不太如意。

今天小伙的鼓點不同以往,帶著一絲憂傷,還有些悲壯。來往的游客并不在意?!拔鞫弧笔抢下牨?,在鼓點之間聽出了端倪。但它無法理解。皮具店斜對面是賣花茶果茶的,店主聘了兩個姑娘,端著托盤,上面是小紙杯裝的花茶,請過路游客品嘗。小伙子每天坐在店門口打著鼓,目光和心思卻往往流連在那個梳馬尾辮的花茶姑娘身上。姑娘笑起來,水果甜美,花香四溢。

就在昨天晚上,各家店鋪臨近打烊,打鼓小伙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小伙,騎電動車來到花茶店門口,等著馬尾辮姑娘下班。兩人共騎一車,紅塵做伴瀟瀟灑灑。那時“西二一”已經(jīng)吃飽了玉米和豌豆,正在鴿舍里睡覺,渾然不知。

“西二一”當然只是只鴿子,同時也是西靈街的居民。它不能理解街上發(fā)生的大多數(shù)事情,只是走馬觀花,盡收眼底,一如那些游客?!拔鞫弧迸訋紫虏弊?,咕咕兩聲。此刻是一天當中太陽最烈的時候,不少游客打起遮陽傘。它揮動翅膀,蹬腿,起飛,空氣快速鉆進羽毛之間,帶來涼爽。

“西二一”飛翔在街道正中央上空,眾聲喧嘩是一股無形的力量,將它越托越高。各種食物混雜的香氣又引著它低飛。忽高忽低,兩種力量在撕扯。它飛過游戲機店門口,“三棱”叉腰對著店里喊,有什么大不了的?生意不做了?這些魚不是命?

飛過西靈中學,“活神仙”的攤位前站著外甥,“活神仙”面前一杯黃酒,外甥也端著一杯黃酒,沒有下酒菜,兩人相對無言。

飛過扭蛋店,店主說,要不你送我一只燒鵝,我免費讓你轉(zhuǎn)五次,哈哈哈。“方大鵝”說,癡心妄想,我家燒鵝一出爐就賣光……轉(zhuǎn)五十次還差不多。

飛過童家民宿,二樓窗戶上的三花貓伸了個懶腰,舌頭全都吐出來,粉嫩粉嫩,胡須如銀。

飛過迷你消防站,老彭和老衛(wèi)在門口抽煙。老衛(wèi)說,五糧液,五糧液,我就記住五糧液了。一輛洋車經(jīng)過他們身邊,拉車小伙滿臉是汗,邊慢跑邊說,左手這家就是梅安國故居,解放前西靈街最有錢的人,書香門第,里面有個小園子,進去要收五塊錢。洋車上是一個父親抱著小女兒,小女兒抬頭,說烏鴉!爸爸!烏鴉!父親說,不是烏鴉,是鴿子。小女兒說,鴿子!鴿子!放鴿子!

飛過“聞香識女人”香粉店,“銀五”問,你們老板娘身體不舒服嗎?都兩天沒來啦?哈哈,都是在這條街上做生意的,相扶相攜,應該的,那我先走啦,她回來了記得告訴我一聲!

飛過“尋常百姓家”飯店門口,常如玉對兒子喊,十斤西紅柿,兩斤生姜,青辣椒不要圓的,要尖頭的,騎車小心點??!尋靈耀說,知道。還要他送一大把小蔥。常如玉笑。尋靈耀手上的車鑰匙丁零當啷,強調(diào),說好了,買完菜回來讓我打會兒游戲!

飛到“油炸老太”家,門口圍了三四個游客。有個女孩說,奶奶,多加點辣子,不要放醋。另一個女孩用手機錄像,邊問,為什么每個景區(qū)都有一個賣炸肉串的老太太呢?全國統(tǒng)一的嗎?劉老太沒有理會,彎腰從腳邊紅色塑料袋里又取出幾塊臭豆腐,問第一個女孩,那甜醬要不要?

過了老太家,西靈街到此結(jié)束,迷蒙的食物香氣漸漸退散,汽車尾氣蒸騰,喇叭此起彼伏?!拔鞫弧庇昧]動兩下翅膀,開始上升。它身后,一公里長的西靈街在周圍大樓的襯托下顯得如此扁平,低矮,宛如一處盆地。給這條街帶來商機和繁榮的古城門,在猛烈的陽光下模糊了輪廓。頭頂蒼穹碧藍,腳下眾聲喧嘩,“四二一”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知道。西靈一條街,越來越細,越來越淡,最后融為一片縹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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