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裱是流行于江南地區(qū)的裝裱流派,本身的地域特色極其鮮明,與其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存在密切聯(lián)系。尤其在明清時期,經(jīng)濟興盛,書畫成為文人墨客或商賈、富家子弟等競相爭雅的文化門檻。書畫家、鑒藏家參與書畫裝裱中,并與蘇裱師友相往來,使裝裱技藝也成為古雅文化的代表。隨著書畫需求量的增加,文人墨客的要求不斷提高,使之他們的技藝逐漸趨向精準化。文人畫的興起,講究素雅古樸,文震亨《長物志》中亦無不將『古、雅、精、簡』的審美標準貫穿全文,是晚明文化的典型代表。所以受文人畫的影響,蘇裱的總體風格有著江南所獨有的清新淡雅,低調(diào)含蓄。
與蘇裱師相交,成為文人風雅生活中的一部分,幫助他們打理書畫,將『一紙作品轉(zhuǎn)換作成品』①。蘇裱師的名字在明代文獻中的出現(xiàn)頻率相較于其他時代較高,也象征著蘇裱師成為其書畫作品流通的關鍵人物。蘇裱師因此構(gòu)建了自己的文人社交圈,社交網(wǎng)絡的擴建范圍逐步向外延伸,接觸到上層文人的同時,自身的名氣、地位隨著文人的贊譽與宣傳逐漸提高。工匠在與文人的交流互動中,實現(xiàn)了文化的熏陶,文化素養(yǎng)自然得到了快速提升。
一 文徵明父子
文徵明(一四七○—一五五九),其本身在書畫領域的成就頗高,與固定蘇裱師有所來往。因為書畫任務量極大,又文徵明人情社交之多,一般同時雇傭多位蘇裱師。
文嘉(一五○一—一五八三),在其《明文徵明仿懷素草書》題跋中記載了文徵明閱《懷素清凈卷》,此卷藏于蘇裱師孫鳳家,即孫鳴岐。同閱者還有畫家陳淳,『此卷舊藏孫鳴岐家,故先君得頻閱之,因發(fā)興寫作《吊屈原文》』②。文徵明能頻繁賞閱,可見他與蘇裱師孫鳳來往密切,孫作為一名書畫愛好者與文進行頻繁的書畫借閱、交流及賞玩。孫鳳為長州人,『雅善裝潢,喜讀書』③,抄錄求裝潢者之詩文跋語,著有《孫氏法書名畫鈔》。從所錄書畫、法書的數(shù)量來看,裝裱數(shù)量之多,包含宋元名跡。古書畫求裝潢者也包含了文氏,在書畫鈔中便有文嘉的跋語,記文嘉所藏《孔子朝堂碑序》視若珍寶,所得時殘破不堪,有跋無名,便送予孫鳳家進行裝裱。而孫每每所得書畫或求裝潢者送來裝裱的書畫名跡,亦會告知文氏,請其賞閱。文嘉在《鈐山堂書畫記》中,評價孫鳳收藏的蘇軾《小楷芙蓉城詩》為真跡,上品;又在文徵明《仿米氏云山卷》中跋語:『《瀟湘圖》為孫鳴岐所收藏,后為中書舍人王子貞所有』,故文徵明在孫處亦賞閱過《瀟湘圖》,由此而做此卷??赏茢辔氖吓c孫鳳的相識從書畫裝裱開始,得知孫的雅好,進而上升到書畫交流,相投甚契。
文氏停云館帖必用蘇裱師徐三泉、王后溪為其裝裱,故擅一時之名④。另活躍于文氏家的是湯裱褙,『湯淮之藝,猶有乃父遺風』⑤。文嘉給項元汴的信札中,特意推薦蘇裱師湯淮,并提到其父,其技藝得到極大的肯定。可見湯家亦與文家有所往來,且是子承父業(yè)為其裝裱。優(yōu)秀的蘇裱師會被文人所舉薦,正如湯淮,游走于不同的文人之間。
二 項元汴
項元汴(一五二五—一五九○),依據(jù)其年譜,筆者按照年份順序整理了項元汴題跋或記語中裝裱的部分書畫藏品情況(見附錄)。項元汴作為書畫收藏史上最大的私人收藏家,面對如此巨大的書畫藏品數(shù)量,由于書畫來源不一、損壞程度不一、長時間存放產(chǎn)生的霉菌危害,以及個人裝裱喜好等因素,自然離不開蘇裱師的參與。
筆者表格中所列舉的三十多幅作品中,包括詩帖、尺牘、畫卷等,這些作品有明確記載裝裱于何時,而在收藏的部分傳世作品的題跋或記語中,頻繁出現(xiàn)一位蘇裱師的名字,就是湯杰。嘉靖庚戌年(一五五○)湯杰裝裱過米芾《苕溪詩》、嘉靖癸亥年(一五六三)還裝裱了趙孟《煙江疊嶂圖》、萬歷丙子年(一五七六)裝裱趙孟《白云凈土詞》、萬歷丁丑年(一五七七)裝裱了原徐文靜公所藏的趙孟《道德經(jīng)》卷和蘇軾《自書詩》等,都記有:『某某年月,吳郡湯杰重裝』類似的跋語或題識。不知是出于對趙孟書畫作品的贊賞與崇敬,還是機緣巧合,湯杰裝裱的趙孟作品不在少數(shù)。在此幾十年的期間內(nèi)湯杰為多位收藏家裝裱,項元汴自然不會錯失這樣的裝裱人才,將珍貴書畫交于湯杰。從湯杰裝裱的幾幅傳世作品時間可知,嘉靖庚戌年項元汴就已熟知湯杰,到萬歷丁丑年來看,將近三十年的時間,說明兩人的相識時間之久,相交甚好。而項元汴對書畫的收藏是不間斷的,湯杰為其裝裱的書畫一定不在少數(shù)。在項元汴收藏的李唐《采薇圖》中,還出現(xiàn)一位名為湯時清的蘇裱師,并在畫上鈐有『湯時清制』印。裝裱師的印章能在書畫上出現(xiàn)是極為罕見的,而此印的出現(xiàn)決定了湯時清在書畫裝裱界樹立了標桿,突破了原有工匠從技不留名的桎梏。同時文彭給項元汴的信札中推薦過湯淮,稱贊其技藝,并稱可安排中等難度的活給湯淮。雖沒有明確記載湯淮是否給項元汴進行過裝裱,但是得到文彭如此的推崇,想必亦會受項氏重用。
項元汴所藏書畫數(shù)量需要多位蘇裱師參與其中,即使蘇裱師技藝再嫻熟,單單憑一位蘇裱師是不可能完成的。而且活躍于項元卞身邊的蘇裱師較其他裝裱師而言,有其高明之處,能跋語留名或鈐印。
三 王世貞
王世貞(一五二六—一五九○),亦是吳門杰出的書畫鑒藏家,『王弇州公世具法眼,家多珍秘,深究裝潢』⑥。王世貞喜歡將書畫藏品進行歸類,將其裝裱為冊或卷,諸如:《宋明人山水人物冊》《宋人雜花鳥冊》《三吳墨妙卷》等,由此王世貞的收藏分類十分清晰:按時代、內(nèi)容將其進行裝裱整合,與收藏緊密結(jié)合。王家收藏的長年作品易招水漬、蟲蝕、霉菌破壞,亟需蘇裱師為其裝裱。同時又擅將裝裱置于重要位置,頻頻稱贊蘇裱師,將精于此道之蘇裱師視為重要賓客,關系可見一斑。
王世貞此種行為引得他人一一效仿,眾好事者紛紛視裝裱為重?!貉訌娛蠟樽?,主賓贈貽甚厚,一時好事,靡然向風,知裝潢之道足重矣?!虎邚娛掀溘欅E多半在王世貞家,王世貞以像待賓客一樣的禮節(jié)待他們。強調(diào)了其身份的對等性,對擁有高超裝裱技藝的蘇裱師的一種尊崇。從強氏的蹤跡來看,兩人的交往亦遠遠超出于普通的雇傭關系,因王世貞深究裝裱,必然免不了裝裱技藝的切磋探討,甚至書畫鑒藏的深入交流等等,且不亦樂乎。
王世貞更是不只與一名蘇裱師交往,王世貞在其著錄中提到了湯氏蘇裱師,稱贊其鑒賞能力、并賦詩贊美其技藝:『金題玉躞映華堂,第一名書好手裝。卻怪靈蕓針線絕,為他人作嫁衣裳?!虎?/p>
從『尤妙賞鑒』可知湯的鑒賞能力得到了王世貞的認可,兩人在書畫鑒賞方面有所交流。且王世貞之弟王世懋所獲書畫也必交于蘇裱師湯翰裝裱,王世貞其父王忬本身就與湯裱褙素有往來,湯裱褙不僅為其裝裱,也作為王忬的書畫經(jīng)紀人為其提供書畫信息。『偽畫致禍』便是一例,而其中的禍根之源是否為湯裱褙、還是另有其人,其故事的真實性尚不明確,說法不一。但綜合依據(jù)王世貞的著錄和『偽畫致禍』的故事,指認假畫者可能另有其人,否則王世貞不會再與湯氏有所交往,更不會賦詩大加贊賞,將其載入自己的著錄中。
四 汪珂玉
汪珂玉(一五八七—?),根據(jù)其《珊瑚網(wǎng)》的記載可知,與其蘇裱師湯玉林保持著密切的交往。在汪的記載中,湯扮演著兩種身份,即:裝裱師和古董商。將所藏數(shù)件畫作賦予湯氏裝潢,并從湯那購得李公麟、文徵明等人的畫作,與其又有一定的書畫交易。
『(萬歷癸卯秋)惟所攜李咸熙畫一軸,原值二百五十,近付善手湯氏裝潢甫完?!虎帷海ㄈf歷甲寅重九日)得李公麟《臨王摩詰輞川圖》于湯玉林?!虎狻合染奸w,有畫屏二架,面面俱宋元人筆?!瓪v四十余年,屏山漸霉脫。至天啟丁卯……付湯子裝潢成冊?!弧海ㄌ靻⑿劣洗海窳止参氖稀度f壑松風》持來,……不獨樊川詩意也?!弧海ㄌ靻⑿劣洗海┒b潢者湯玉林、陸象玄在舍,即揭投水池,前款便洗去。后款揉素至辟,字跡終不脫。』
記載中還可見名為陸象玄的裝潢者,也是汪珂玉所經(jīng)常任用的蘇裱師,雖出現(xiàn)頻率不及湯玉林?!渡汉骶W(wǎng)》中《梁張僧繇畫龍》載汪珂玉祖父不僅收藏書畫,并重視裝裱將其送至裝潢善手進行搶修,才得以將其『鮮彩頓復舊觀』。而由此成為汪珂玉收藏書畫的一種理念,遇裝潢善手以保書畫性命,對蘇裱師的身份更是體現(xiàn)出恭敬的態(tài)度。湯玉林活躍在汪的身邊,為汪的書畫裝裱以及書畫收藏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汪與湯的頻繁往來,湯成為汪的固定裝裱師,并稱其為『善手』,加之鬻古,進行書畫交易的往來,亦可推測湯玉林在嘉興應有裝潢門店,用以裝裱書畫和書畫交易。流經(jīng)裝裱店的書畫在明清時期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多,而且裝裱店在這時不僅僅局限于裝裱,也是典當、代購、代銷等絕佳的書畫交易場所,成為書畫流通的重要一環(huán)。后期汪珂玉家道中落,不得不將書畫出售殆盡,湯玉林的門店是否成為汪珂玉書畫出售的方式之一?汪作為三代傳承的鑒藏之家,對書畫裝裱自然講究,書畫交易的選擇對象也就十分謹慎。
另據(jù)錢泳《履園叢話·舊聞》介紹,王永寧,字長安,為吳三桂之婿,權(quán)勢較高,亦是蘇州拙政園的其中一任主人,是清初的大收藏家,『廣收書畫,不惜重價』。與蘇裱師朱啟明相識,所得書畫必交于此人裝裱,尤其是墨氣精神損壞者,經(jīng)朱啟明潤色,竟精彩重現(xiàn)。王長安收藏書畫不過五六年而已,整個收藏活動都是在以蘇州和揚州為中心的江南地區(qū)進行,時短卻收藏富贍。除此之外還有顧維岳、顧復,另外,吳其貞、梁清標等人亦與蘇裱師有所交往,上文中已有詳細論述。就蘇裱師而言,他們由于自身技藝為文人所熟知,不管是自身向文人的極力推廣,亦或是文人強烈的工匠觀,他們的身份地位在此基礎上已發(fā)生潛移默化的改變。
注釋:
①柯律格著,劉宇珍、丘士華譯《雅債—文徵明的社交性藝術》,北京:三聯(lián)書店,二○一二年版,第一九○頁。
②[清]張照等編《石渠寶笈·卷三十明文徵明〈仿懷素草書〉》,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四三a頁。
③季羨林、徐娟《中國歷代書畫藝術論著叢編》,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第二四二頁。
④西南師范大學區(qū)域·文化研究中心編《同治增修南部縣志》,成都:巴蜀書社,二○一四年版,第二一○頁。
⑤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第十六冊》,北京:文物出版社,二○○○年版,第三七頁。
⑥[明]周嘉胄著,田君注《裝潢志圖說》,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二○○三年版,第六一頁。
⑦[明]周嘉胄著,田君注《裝潢志圖說》,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二○○三年版,第六一頁。
⑧[明]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五十一》,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二四b頁。
⑨[明]汪珂玉《珊瑚網(wǎng)名畫題跋·卷二李成〈山水寒林〉》,成都古籍書店,一九八五年版,第七七一頁。
⑩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第五冊》,上海書畫出版社,二○○九年版,第一○一四頁。
[明]汪珂玉《珊瑚網(wǎng)名畫題跋·卷二十凝霞閣舊藏畫冊》(愛荊居士鑒定),成都古籍書店,一九八五年版,第一二四二頁。
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第五冊》,上海書畫出版社,二○○九年版,第一一五七頁。
[明]汪珂玉《珊瑚網(wǎng)名畫題跋·卷九陸天游〈溪山清眺圖〉》,成都古籍書店,一九八五年版,第九三七頁。
叢書集成續(xù)編第一百二十三冊,上海書店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第一○三八頁。
(本文作者王寶月系齊魯理工學院藝術學院教師,許哲系齊魯理工學院藝術學院教師)
(責編 趙鵬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