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學界并不缺乏對日俄戰(zhàn)爭中清政府“中立”立場的研究。不過,既有研究大多將清政府的“中立”立場作為一種“政治”政策,從歷史學或政治學角度入手,而非將清政府作為一個“中立國”,探究戰(zhàn)爭中作為“中立國”的清政府是如何履行“中立國”義務、行使“中立國”權利的,即缺少對于該問題立足于“國際法”領域的研究。部分論著雖然從國際法視角出發(fā),述及了日俄兩國違反國際法的戰(zhàn)爭罪行和清政府利用國際法維護國家權益的史實,卻沒有提及清政府履行國際法義務的問題,無法全面表現(xiàn)清政府外交近代化的歷程。本文試圖從國際法的研究視角出發(fā),聚焦于清政府主體,探究清政府在日俄戰(zhàn)爭期間履行“中立國”義務、行使“中立國”權利的努力。
除了采用“中立國”這一新的國際法研究視角推動對日俄戰(zhàn)爭中清政府“中立”立場研究外,本文擬利用新近勘定的史料《儀若日記》對日俄戰(zhàn)爭期間清政府“中立國”角色的忠實“扮演”作進一步考證。希望通過利用國際法下“中立國”的權利與義務這一新的研究視角,通過挖掘《儀若日記》這一較新的研究史料,為日俄戰(zhàn)爭期間清政府“中立”立場的研究提供新的探求思路,以求對學界有所裨益。
為什么以《儀若日記》為研究史料?
《儀若日記》是清末重臣鄒嘉來光緒十三年七月初十日至光緒三十四年親筆手書日記。鄒嘉來(1853—1921),字孟方,號紫東、儀若、怡若,晚號遺盦。江蘇吳縣人。鄒嘉來為官多年,且主要在京師禮部與外務部任職,從外務部主事、員外郎、郎中、參議、左丞、侍郎,直至會辦大臣兼尚書,并親歷清帝退位。在外交領域,鄒嘉來前后任職二十余年,從總理衙門章京起步,最終做到外務部尚書兼會辦大臣的高位。在日俄戰(zhàn)爭期間,鄒嘉來多次擬定照會,回應各方對清政府不守中立的質疑。除此之外,鄒嘉來也會與地方主管官吏通電,商量如何處理日俄停靠在非戰(zhàn)區(qū)的戰(zhàn)艦、貨物運送限制等問題。可以說,鄒嘉來在日俄戰(zhàn)爭期間接觸的事務繁多,他處理的都是機要事務,他日記中保存的都是第一手信息。
從日記的史料性質來說,日記屬于第一手史料。第一手史料相對于第二、三手史料來說,準確度更高?!秲x若日記》(又稱《儀若齋日記》),對于晚清中央政局、重要涉外活動、京官們的日常生活與人際交往,以及江蘇地方與在京吳縣籍官員的互動等涉及頗多,是研究晚清政治史、外交史、社會史等的重要日記史料。加之鄒嘉來日記的內容幾乎都是對本人每日事務的例行性記錄,少抒發(fā)、評論性文字,其客觀性強,對歷史事實的還原性高、真實性強。筆者在查閱日俄問題的相關論文時,較少發(fā)現(xiàn)對史料《儀若日記》的引用。學界對《儀若日記》的研究基本處于空白,對該史料的詳細挖掘就顯得必要和重要。加之以上對《儀若日記》價值的論述,筆者最終選擇以該日記為本文的主要研究史料。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輯部將《儀若日記》修訂為四部分,分別收錄于《近代史資料》第145號到148號,本文所參考的部分為收錄在《近代史資料.第146號》的《儀若日記》(二),記載的事件發(fā)生在光緒二十一年正月初一至年底,即公元1895年1月26日至1908年2月1日。
清政府對“中立國”地位的維護
《奧本海國際法》將中立定義為:“第三國對各交戰(zhàn)國所采取的并為各交戰(zhàn)國所承認的公正不偏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產(chǎn)生了公正不偏的國家與交戰(zhàn)國之間的權利和義務?!?/p>
顯然,“中立”概念的提出是國際關系的產(chǎn)物,因為此概念一定建立在有兩個及以上國家發(fā)生戰(zhàn)爭的前提下,如此,第三國才能有“中立”的站位選擇一說。然而,持“中立”立場的國家,要如何處理與交戰(zhàn)國家的關系方能被稱作“中立”,履行怎樣的“中立國”義務,方才行使何種的“中立國”權利,這些卻是國際法的內容。
一個國家可以宣布實行“中立”的對外政策,其可以在各種場合不斷宣揚該政策,也可以通過國內立法來確認該政策,但是如果其不能遵守中立政策下的具體中立規(guī)則,就應當認為其破壞、放棄、喪失中立。雖然清政府宣稱“局外中立”,并制定了《局外中立條約》,但是,能使其獲得中立國權利的關鍵是其對中立規(guī)則的遵循。因此,與清政府積極運用中立國權利維護自身利益一樣重要的是其對于中立國義務的履行,以此換取交戰(zhàn)國對其中立國地位的承認。
(1)簽署萬國保和會議條約
清政府所稱“萬國保和會”即1899年召開的第一次海牙會議,該次會議通過了幾項有關和平解決國際爭端和戰(zhàn)爭法規(guī)的條約。中國加入保和會約的進程被庚子事變所打斷。然而,其中的多個條款可以作為清政府維護中立國權益的援引依據(jù),如,“如戰(zhàn)國軍士入局外國境內,局外國亦可拘留,惟須擇一距隔戰(zhàn)場之地愈遠愈妙或置諸營寨之中派人看守”(《陸地戰(zhàn)例章程》第57條)。因此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后,清政府為維護自身中立國權利,積極籌備加入保和會的事宜。
《儀若日記》對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后清政府推進加入保和會約的進程也有所記載:“(五月)十七日乙未……又保和會約本遺失,函商駐京和使補辦,并電胡大臣抄寄原案……”“(五月)廿一日己亥……和館參贊歐登科送來保和會約本,擬即照繕法文進呈……”“(十一月)初八日至十四日……荷蘭保和會議施醫(yī)船免稅,胡使于初七往議,請示是否從眾畫押,電復照辦?!薄埃ㄊ辉拢┦迦占好甗丑] 晴。荷蘭保和會請支公費,蔭使來電請示,復以探詢各大國再辦……”“(十二月)初二日丙午晴。復蔭大臣電,保和會費允照頭等?!币陨辖詾椤秲x若日記》中光緒三十(1904.2.15-1905.2.3)有關加入保和會約的內容摘取。從復電的內容來看,鄒嘉來所代表的外務部對加入保和會約所涉及的方方面面事務都是盡力配合。從中也可看出為更好維護中立國地位,行使中立國權利,援引國際法條款駁斥交戰(zhàn)國的越界行為,清政府在加入保和會方面做了積極努力。
(2)抵制交戰(zhàn)國“壞我中立”的行為
如前所述,中立的核心內涵是對交戰(zhàn)方“不偏不倚”。而不偏不倚的認定標準,并非以“中立國”的自我宣稱為標準,而是以其是否遵守中立法的中立規(guī)則行事為依據(jù)。
在日俄戰(zhàn)爭中,日俄雙方都曾多次照會清政府,質疑其不守中立規(guī)則,存在包庇交戰(zhàn)國的行為。此行為的根本目的是日俄雙方打擊對方實力,使對方孤立無援、難以喘息,卻也同時威脅了清政府的“中立國”地位。日俄雙方各自在中立領土上的越界行為,并非清政府的主觀包庇,而是清政府因為勢力單薄無法驅趕,便如《儀若日記》中所言,“勢弱則受侮良多,因應殊為棘手?!敝档每隙ǖ氖牵逭]有放棄努力,而是多方斡旋以抵制交戰(zhàn)國“壞我中立”的行為。
1904年7月初,俄國艦艇??可虾8劭诙嗳眨^了國際法中交戰(zhàn)國停泊中立國港口的最長期限。清政府南洋官吏與俄交涉,俄艦艇官員用艦艇維修的理由搪塞。驅趕還是容留,清政府進退兩難:“驅之,則我無兵力;容之,則日有責言?!惫黄淙?,日本政府很快就來電敦促清政府驅逐俄國艦艇:“(七月)初七日癸未 晴。南洋又來電,日領奉其政府電,滬俄船須立即出口,否則卸其軍器。聯(lián)堂往商俄使,堅執(zhí)必須修理,并有照會來?!彪m然清政府與俄國相比勢力懸殊,但其依舊不放棄中立國義務的履行:“(七月)十一日丁亥……復電告南洋、滬道,內外合力逼緊,自留地步。又照復日使……”清政府的努力也換來了俄國讓步:“(七月)十四日庚寅 晴。日本來照,不允展限。正在為難之際,聯(lián)堂往晤美使,云法使已得滬電,俄允拆卸。即電詢滬道。晚間得復,知其事已確……”
當我們探究晚清政府積極運用國際法維護自身權益時,也不能忽視其積極履行國際法義務的行為,只講權利不講義務,仍舊是無視國際法的非“文明國”行為,而清政府運用國際法權利維護自身合法權益的同時也自覺接受國際法義務的約束,這才能作為清政府努力融入世界格局、推動外交近代化更為確切的證據(jù),也是清政府在日俄戰(zhàn)爭中維護“中立國”權益的重要手段。
(3)建立紅十字會組織援助東北國民
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后,東三省出現(xiàn)了大量難民。但礙于中立,懼怕給日俄兩國留下話柄,清政府不敢深入災區(qū)進行救濟。此時,在中國設立紅十字會組織就很有必要。根據(jù)1864年《紅十字公約》而設立的紅十字會組織具有獨立、中立的屬性,因此只有得到交戰(zhàn)國承認的紅十字會組織可以深入災區(qū)。
1900年清政府本來擬補簽《紅十字公約》,但與保和會約一樣,由于庚子事變的影響,清政府加入《紅十字公約》的事宜被延遲。在日俄戰(zhàn)爭巨大的救濟壓力的推動下,補簽《紅十字公約》又再次被提上日程,最終得到順利完成。
1904年3月10日,中、英、德、法、美五國代表于上海正式成立了中國紅十字會。1904年4月6日,上海萬國紅十字會在東三省營口設立第一個分會。中國紅十字會成立后,清朝政府也給予了支持,免收紅十字會的電(報)費,且給予了程序設立上的方便:“(五月)十七日乙未 晴……紅十字會章,商部意見相同,即照發(fā)。”
紅十字會的設立在維護了清政府中立地位的同時,也救助了日俄戰(zhàn)爭中流離失所的東三省人民:“(八月)初九日乙卯 晴……奉省難民入城者萬余,賑撫恐糧竭。電復將軍,令其遷避遼西,由紅十字會接濟?!?/p>
可見,中國紅十字會在東北設立的分會為清政府分擔了較大的難民救濟壓力。
清政府對“中立國”權利的運用
(1)維護戰(zhàn)時非交戰(zhàn)區(qū)的社會安寧
日俄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位于東北地區(qū),確切地說為遼河以西地區(qū)。按照常理,日俄雙方帶來的戰(zhàn)爭傷害應當局限于交戰(zhàn)區(qū)。但事實上,非交戰(zhàn)區(qū)也可能被戰(zhàn)爭波及。日俄戰(zhàn)爭并非一場局限在陸地上的戰(zhàn)爭,由于遼河以西有沿海城市、沿海港口,在日俄戰(zhàn)爭中海戰(zhàn)也成為了彼此實力較量的重要方式,著名的如對馬海戰(zhàn)、旅順海戰(zhàn)等。在海戰(zhàn)中被擊潰的船艇會逃離戰(zhàn)場,選擇在中國就近的沿海港口修理、避難。停泊船艦上的人員如果約束不好就會成為當?shù)刂伟驳闹匾[患,日俄戰(zhàn)爭期間的“周生有案”就是一個著名的例子。
前文已述,俄艦艇逃到上海港后停泊已經(jīng)超過了交戰(zhàn)國可以在中立國港口可以停泊的最長期限。在清政府的反復交涉下,俄國最終同意卸下船上裝備,但仍停留在上海港。按照國際公法,停泊在中立國港口的船艦人員應當被中立國管理約束。然而,俄兵卻不受管束,1904年11月15日,俄兵在與日本車夫爭執(zhí)、斗毆期間,無端將路過的周生有砍死。
消息一出,舉國嘩然。清政府與俄方交涉,要求俄方交出兇手,由清政府審理、懲處,這也是符合國際公法的做法。對此,《儀若日記》也有記載:“(十一月)廿四日戊戌 晴。 滬道電報周生有案情。復照會俄使,切催交兇會審?!比欢?,俄方卻進行無理的辯駁,拒不交出兇手,《儀若日記》中這樣記載:“廿五日己巳〔亥〕晴。俄使復照,周生有案俄兵不交出,語多牽涉支離?!?/p>
為了維護中立國的權利,安撫國內民眾的情緒,清政府與俄方進行了多次交涉:“(十一月)廿七日辛丑 晴……擬電駐俄胡使,向外部切催周生有案。又電知南洋、滬道,駁復俄使?!薄叭占壮角?。滬道來電,周生有案擬設特別公堂會審。即照催俄使,并電復該道?!辈痪?,案件有了結果:“周生有案俄領自判定監(jiān)禁四年,兼作苦工。”
此后,清政府與俄又進行了多次周旋,最終將監(jiān)禁“四年”改為“八年”,并賠償受害人家屬足夠的銀兩。經(jīng)此一事,清政府決定重新與俄約定約束士兵的管理辦法,加強對留滬士兵的管理:“(光緒三十一年正月)十二日乙酉 晴。胡使(清政府駐俄大使)復電,聲明前電未即晰,外部已持約束辦法與商,現(xiàn)電雷使(俄駐清政府大使),轉飭領事云。即照電滬道,與俄領接洽。”制定約束士兵的管理辦法對制約俄國士兵的越軌行為起到了一定作用,維護了清政府非交戰(zhàn)區(qū)的社會安寧。
(2)捍衛(wèi)中立國之“通商權”
戰(zhàn)時,中立國與交戰(zhàn)國的通商關系不受影響,但是如果交易客體是“違禁品”則另當別論了。貨物有三種類別:“專應戰(zhàn)用者”“不為應戰(zhàn)用者”“戰(zhàn)時、平時俱可用者”。其中,“違禁品”與第一類和第三類有關。第二類貨物和戰(zhàn)爭沒有利害關系,不禁止交易。第一類和戰(zhàn)爭有關的貨物完全禁止交易。第三類既可以作為平時用品又可以用于戰(zhàn)爭的貨物,比如,銀錢、糧草、船只等,則“必視其時勢而后定焉”。
日俄戰(zhàn)爭期間,對于貨物能否用于戰(zhàn)爭的爭議時常成為俄國或日本向中國發(fā)難、禁止其與另一方正常貿易的借口。
光緒三十年十二月(1905年初),俄國以清政府漢陽鐵廠與日本進行生鐵貿易為由指責其違反中立原則,美國還特別就此事出面干涉,照會清政府:“十一日乙卯晴……美署使固立之來照,有他國政府行知美政府,中國不守中立……漢陽鐵廠售與日本生鐵……”
判斷該事件是非的關鍵就在于“生鐵”到底是否與戰(zhàn)爭相關,屬于“違禁品”。英、美條約有款云:“戰(zhàn)時禁物,即軍器、火藥等類,造船木料、松油、銅片、風篷、繩索、麻斤,大概制造裝修船只各物俱在例禁。惟生鐵、松板不在禁內,至于口糧等物何時當禁,頗為難定。”顯然,根據(jù)《萬國公法》的上述內容,生鐵按照國際法并不屬于“違禁物”,不應該被禁止與交戰(zhàn)國交易。
對此,清政府沒有忍氣吞聲,而是援引國際法,決定擬定照會回應美國政府,維護本國與交戰(zhàn)國的正常通商權:“(十二月)十三日丁巳 晴。 擬復美署使照會:……大冶礦石,商采商運,訂合同在戰(zhàn)前,張督不預聞,盛大臣系礦商代表,不經(jīng)國家批準。公法‘生鐵不在禁例’,況未經(jīng)熔化之礦石,未成生鐵,貿易并無不合。至謂預備附入戰(zhàn)場,練兵為內政,各國皆然,何疑中國。戰(zhàn)國憑空吹求,或有用意,若生擾眾阻礙等情,非中國所料,惟望共諒……”
不光與交戰(zhàn)國交易的貨物受到影響,清政府運往戰(zhàn)區(qū)支援本國居民的貨物也被交戰(zhàn)國以“違禁物”論,禁止運輸。然而,口糧等物是否屬于違禁物本來就當視情而定,對于中立國運給本國處于交戰(zhàn)區(qū)居民的物品自然不應以違禁物論。因此,清政府采取行動積極地保護戰(zhàn)區(qū)居民的權益:“(十月)二十日甲申[子]……駐日楊使電,外部不允運衣糧,然北洋已徑運矣;中立辦法,戰(zhàn)國本難干預,我自有理?!?/p>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推行“黃色俄羅斯”計劃的俄國與推行“大陸政策”的日本在清帝國的東北地區(qū)發(fā)生了利益碰撞,兩國在爭奪各自在東北的權益時互不相讓。而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清政府在自身經(jīng)濟困頓、軍事力量薄弱的情況下并不具備維護本國主權的實力,于是,實行“中立政策”成為“中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