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繁漪與陳白露分別是戲劇家曹禺在《雷雨》與《日出》中塑造的兩位主要女性角色,她們都出身于資產(chǎn)階級家庭,受過一定的新式教育,兩人的性格都具有“瘋”的特質(zhì),最終的命運是滑向悲劇的深淵。解析二者形象的異同,探討在特定時代下二者悲劇命運的成因,有助于加深讀者對曹禺劇作內(nèi)涵的理解。
[關(guān)鍵詞]曹禺" "戲劇" "女性" "悲劇" "成因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biāo)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2-0060-04
《雷雨》和《日出》是曹禺先生的兩部經(jīng)典劇作,因?qū)Ω鞣N社會性現(xiàn)象的反映備受學(xué)界關(guān)注。繁漪和陳白露是兩部劇作的主要女性角色,個性鮮明、形象復(fù)雜。繁漪性格倔強,敢愛敢恨,具有反抗精神,深為讀者同情;陳白露受新思潮影響,玩世不恭卻心地善良,同樣具有反抗精神,陳白露的悲劇反映出金錢社會對人性的腐蝕和摧毀。繁漪與陳白露都是接受過新思想洗禮的女性,追求個性解放,不斷地與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作斗爭,但兩人的斗爭都以失敗告終,最終滑向悲劇的深淵。這兩位女性形象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成為中國話劇史上的經(jīng)典人物。
繁漪與陳白露作為兩部劇作的主要女性角色,其形象的復(fù)雜性必然成為人們討論的焦點。通過閱讀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在抗?fàn)庍^程中表現(xiàn)迥異的兩人有著相似之處,即瘋狂。“瘋狂”在詞典中的釋義是因精神錯亂而舉止失常[1]。繁漪與陳白露,一個是太太,一個是交際花,都做出了有違自己身份的行為,被劇中其他人認(rèn)為是瘋狂的,不為社會接受與理解。分析繁漪和陳白露各自身份及其與外界環(huán)境的沖突表現(xiàn),探究二者的悲劇成因,有助于讀者深入理解曹禺作品的內(nèi)涵,給予當(dāng)代女性一定的啟示。
一、 繁漪與陳白露悲劇形象解析
1.雷雨激起的繁漪
對繁漪瘋狂形象的鋪墊并不在正式登上舞臺之時,而是在周家下人魯貴的口中——“我這才看見那個女鬼呀——是我們太太”[2]。長久以來鬧鬼的屋子里哭泣的女鬼竟然是周家高貴的太太,而更令人驚悚之處在于她所依賴的情感支柱竟是她的繼子周萍。從此刻開始,繁漪的形象便籠罩了一層鬼氣和瘋魔陰郁之氣,這個在下人口中略帶八卦鄙夷的“哭泣的女鬼”的描述,已然是繁漪爆發(fā)的前兆。在這陰森詭譎的氛圍之下未直接挑明的不倫之事從一開始就暗藏了她的不幸與瘋狂,高貴的太太要通過與繼子的愛尋求存活的希望,這個世俗不容的事實便是引燃她爆發(fā)的導(dǎo)火索。
繁漪的初登場,曹禺先生對她近600字的外貌描寫,無一不體現(xiàn)出她內(nèi)心的矛盾與痛苦。她的身份是周家的太太,困于這所陰森的牢籠18年,周樸園無時無刻不在要求她、強迫她,所以她身上有著身為主母的“文弱、哀靜、明慧”和被折磨多年的“沉靜、憂郁”,然而她偏偏又受過新式教育,渴望平等的、相互的愛,因而她的內(nèi)心又有著“郁積的火”[2],她渴望沖破由周樸園所編織的牢籠,所以不顧世俗,找到了同在壓迫下煎熬的周萍。繁漪將周萍視為這泥潭里唯一的“救命稻草”,但她沒想到的是周萍承受不住壓力逃脫了,所以在這之后她用盡一切手段去奪回周萍。
繁漪以不同的身份出現(xiàn)時,她的表現(xiàn)是不同的。作為周樸園的妻子,被要求順從的繁漪是抵抗的;而作為繼母,被要求與繼子保持距離的她卻放下全部身段去懇求周萍,甚至提出與四鳳和周萍一起過三人生活;而在母親這個身份中,繁漪是搖擺的,為了周萍她甚至能短暫棄親生兒子于不顧。
在抗?fàn)幍倪^程中,無論是試圖辭退情敵四鳳,還是鼓勵兒子周沖去追求四鳳,甚至到最后報復(fù)性地戳破一切時,繁漪的內(nèi)心都猶如劇烈噴發(fā)的火山,多年壓抑帶來的痛苦驅(qū)使她做出所有違背身份和常理的舉動,讓她在眾人眼中逐漸帶有瘋狂的色彩,但其實她正是要通過這些瘋狂的行徑或者說報復(fù)性手段來逃離苦痛,尋求生機。繁漪用自己的方式去詮釋生命,詮釋命運,就結(jié)果來說她的方式是極端的,她的這種變態(tài)心理和變態(tài)行為,使得她在毀滅家庭、毀滅他人時,也悲劇性地自我毀滅了[3]。這種玉石俱焚的悲劇性使她成為文學(xué)史上濃墨重彩的“瘋女人”。繁漪無疑是一個復(fù)雜且富有深度的藝術(shù)形象,她的性格中既有著傳統(tǒng)女性的果敢,又有著現(xiàn)代女性的獨立和堅強。她敢愛敢恨,不受三綱五常的約束,勇于追求自己的愛情。在成為封建婚姻的犧牲品后,她并未消沉,依然熱愛生活、渴望自由,強烈的個性使得她成為《雷雨》中最具爭議和吸引力的角色之一。
2.消失在日出時的白露
陳白露,一個當(dāng)紅交際花,游離于商賈富豪之間,享受著紙醉金迷的生活,卻時不時對這樣的生活感到倦怠與厭惡。陳白露熱愛生活,也厭惡生活,熱愛金錢,但厭惡金錢背后的骯臟,內(nèi)心的矛盾折磨著她,令她疲憊不堪。陳白露嘲諷金錢堆積的生活,也嘲諷離不開這種生活的自己。在文中,當(dāng)陳白露隨著方達生去找“小東西”的時候,大家笑她又是一個“瘋子”,在他們看來,將一個根本不重要的小姑娘賣給有權(quán)有勢的金八是一筆太劃算的買賣,所以他們不懂為什么陳白露執(zhí)著于方達生,執(zhí)著于“小東西”,而不是聽他們高談闊論,與他們一起花天酒地。陳白露當(dāng)然知道她所接觸的都是一群什么樣的人,所以她厭惡他們,但她又必須依靠這些人的錢來生活,在方達生和“小東西”這里,她會想到很幸福的“竹均”時期,但又深陷這攤爛泥而無可奈何。
無論是在方達生還是潘月亭等人面前,陳白露的形象和她的行為或多或少都是存在錯位的。在方達生看來,陳白露應(yīng)該是純潔的,同他一樣心懷理想,對所處環(huán)境不滿,是想要反抗的新時代女性。然而在重逢后的相處時光中,方達生卻察覺到陳白露實在是變了很多,她變得太隨便,太不在乎,甚至放浪。陳白露對方達生所不適所不屑的環(huán)境十分適應(yīng),甚至可以說她被同化了。但方達生又窺探出陳白露的痛苦,所以憐憫她,渴望救她;而在潘月亭這群人看來,方達生與陳白露都有些瘋病,他們竟然把那些不重要的底層“螻蟻”看得那么重要。特別是陳白露,她是他們的同伴,又或者是玩物,潘月亭他們對陳白露的要求是同他們一樣花天酒地,放縱自我,不必理會底層人民的死活。然而陳白露在與方達生的相處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行為卻處處與他們的價值觀背道而馳。在潘月亭他們眼里,方達生作為一個窮酸的年輕人,妄圖反抗這個社會的秩序,已經(jīng)是個瘋子,陳白露卻如此在乎方達生,甚至理解支持方達生的所作所為,所以也是個瘋子。但他們又深知陳白露離不開他們,陳白露是依附于他們生活的花朵,是供他們玩樂的玩偶,所以他們縱容嘲弄陳白露的行為,甚至可以說毫不在乎她的“瘋狂行徑”。這種漠視無疑是對陳白露人格的一種侮辱,一個女性試圖掙扎的過程在上位者看來是可笑的、無用的,這對陳白露來說是何其痛苦。
陳白露在這兩條道路中搖擺著,被接納又被排斥,她做出的或順從或反抗的行為對于雙方來說都是怪異的,有違她形象的,所有人都擅自為陳白露編織了一個形象,不許她做出任何違背這個形象的行為。但陳白露作為一個獨立的人,她是多面的,她有著自己的思考,在整個抗?fàn)幍倪^程中,她是痛苦的,她的行為都太無力而顯得無用,所以當(dāng)潘月亭這座靠山崩塌時,她自認(rèn)為不配見到太陽,選擇與這黑暗共消亡。陳白露的“瘋狂”行為可以說是輕微的,因為她的思想已被社會所異化,她太渴望金錢,但又不斷對自我進行拷打,使得她在真正反抗之前就已退縮,所以她的在眾人看來奇怪的行為又可以被他們所包容,然而這種精神的扭曲才是真正的瘋狂,甚至可以說是社會的瘋狂。
二、繁漪與陳白露形象的悲劇成因
1.性格上軟弱與堅強并存
繁漪和陳白露的性格都是堅強與軟弱并存。
堅強與軟弱并存的矛盾在繁漪身上的表現(xiàn)是激進的。例如她同周樸園斗爭,堅決不愿意喝藥,深感喝藥是對自己人格的侮辱,說多年的苦藥已經(jīng)喝夠了,既是說明了事實,也是在訴說自己在周公館遭受的痛苦。與周樸園斗嘴,是繁漪對周樸園的統(tǒng)治威嚇進行反抗的表現(xiàn)。在行為上,繁漪通過各種奪回周萍的舉動來抒發(fā)自己的苦痛與不滿,她辭退四鳳,又在眾目睽睽之下鼓勵周沖追求四鳳,試圖趕走這個情敵,毀滅四鳳與周萍的感情。她是急促的,氣憤的,幾乎喪失了母性,對著自己的兒子罵道——“你不是我的兒子,你——你簡直是條死豬”[2]。拆散周萍和四鳳失敗后,她決定毀滅一切作為報復(fù),于是捅破了與周萍的關(guān)系,她已經(jīng)不在乎,甚至可以稱得上快意,在整個抗?fàn)庍^程中,繁漪對周萍的軟弱表現(xiàn)出不滿。在最后一幕戲中,她不斷被人說是瘋了,但卻有著所有人都沒有的堅決,她是為了自己而斗爭。但繁漪又是離不開周公館的,她把周公館比作監(jiān)獄,說里面盡是骯臟事,卻又覺得這房子有點靈氣,拉著她,不讓她走。因為一方面她渴望在周公館這個壓迫她、囚禁她的地方得到她追求的幸福;另一方面她已經(jīng)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她作為周家的太太不管怎么樣都比底層人民過得好,繁漪無法放棄這種富足的日子,所以她希望通過周公館的繼承人周萍來繼續(xù)現(xiàn)在的生活,所以繁漪的內(nèi)心深處又是軟弱的。
堅強與軟弱并存的矛盾在陳白露身上的表現(xiàn)則溫和許多。陳白露看不慣橫行霸道的金八,在得知“小東西”打了金八的時候,她贊道:“打得好,打得痛快!”[2]因為在初出社會之時,陳白露有過選擇的權(quán)利,她擁有過一段自由平等的愛情,她在少女時代和第一段愛情的時光里深刻地感受到一個自由光明的社會是多么重要,所以陳白露也熱烈地歌頌新社會。受這些因素的影響,陳白露內(nèi)心看不慣以潘月亭為首之流的庸俗丑惡,善待方達生,幫助“小東西”逃離金八的掌控,并收留她,可以說陳白露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nèi)溫柔地為他們撐起了一把保護傘。但陳白露又是依附于物質(zhì)的,在金錢統(tǒng)治的社會中,女性想要獲得獨立或許有些許可能,但想要過上奢華糜爛的生活,依照陳白露的能力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除非她出賣美貌和年輕的肉體[4]。陳白露對所有新社會的向往都只是停留在理想階段,她無法真正地付諸實踐,不敢舍棄衣食無憂的生活。所以即使陳白露知道她忍受不了這群人的丑惡庸俗,也還是選擇沉溺于紙醉金迷的生活中與他們共存。當(dāng)方達生提出帶她走時,陳白露退縮了,因為她過不了沒有金錢的生活,最后只能選擇自殺作為人生的結(jié)局。
繁漪和陳白露都有著新生的渴望,卻無法徹底離開束縛她們的牢籠,兩相拉扯下,最終滑向悲劇的深淵。
2.新思想與舊社會的矛盾沖突
繁漪與陳白露都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女子。繁漪上過私塾,接觸過新思想,追求人格獨立與解放,渴望自由、平等的愛情,反對周樸園對她的控制;陳白露出身書香門第,是愛華女校的高材生,她是開放的,明白事理的,知道是非對錯。然而個體意識的覺醒終究抵不過社會的影響。
首先來看繁漪。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繁漪于18年前嫁給周樸園,在周公館,繁漪不得不依靠周樸園生活,無法實現(xiàn)個人的經(jīng)濟獨立就意味著她無法徹底脫離周公館。周家就是一個封建性的束縛[5],周樸園作為周公館絕對的獨裁者,擁有掌控繁漪的權(quán)力,他肆意對繁漪進行言語暴力,執(zhí)著于在精神上控制繁漪。繁漪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女性,她追求人格獨立,向往自由平等的愛情,然而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不斷升級,導(dǎo)致她試圖以另一種方式來換取精神上的自由,這種方式就是與她的繼子相愛,她要在這份愛里尋求真正的平等和尊重,同時繁漪還要通過這份不為世俗所容的關(guān)系去破壞周樸園一直引以為傲的“完美家庭”,來實現(xiàn)對周樸園這個實際掌權(quán)者的報復(fù)。
但繁漪所有的行為都只是個人的努力,她要面對的卻是以周樸園為代表的整個封建階層,繁漪的痛苦連她深愛的周萍看來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最終她的夢想幻滅,所有努力都付諸東流。
再來看陳白露。家道中落,父親死亡,無人為年輕的她撐起一把保護傘。作為新出社會的學(xué)生,陳白露對個人命運感到茫然,身處金錢崇拜的社會,她不斷被同化,開始追求紙醉金迷的生活。一方面,她的生活完全依靠他人;另一方面,她接受過的新式教育又讓她知道這種生活方式是錯誤的,因此她在生活中表現(xiàn)得極為矛盾。她厭惡以潘月亭為代表的庸俗人士,會對他們甩臉,但又不得不撒嬌順從以換得金錢上的支持;她喜歡與方達生相似的理想者,對“小東西”多加照顧,但對物質(zhì)需求的矛盾又讓她不會放棄現(xiàn)有的生活,于是不斷拒絕方達生對她的拯救。當(dāng)她依賴的經(jīng)濟關(guān)系完全崩塌時,她只能選擇以一種極端的方式結(jié)束這一切。
然而陳白露的死亡并非完全是對社會的妥協(xié),盡管她的結(jié)局有一部分原因是陳白露無法離開紙醉金迷的生活,但正是潘月亭的破產(chǎn),“小東西”的死亡,以及導(dǎo)致這一切發(fā)生的金八讓她徹底正視自己所處社會的恐怖,一個金八就可以讓那么多人生活在水深火熱,然而在自己依附生存的階層中存在著無數(shù)個“金八”。陳白露意識到新社會必將來臨,但在當(dāng)前這個黑暗的社會里,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多么的屈辱,在時間的流逝下,她賴以生存的美貌與肉體終會不值一提,總有一天她也會被金八這樣的人所摧殘。她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在這一刻,陳白露的思想與她所生存的環(huán)境在真正意義上碰撞了,她沒有能力改變現(xiàn)狀,只能通過死亡這樣決絕的方式來反抗一切。
繁漪和陳白露思想上的覺醒與社會現(xiàn)實的殘酷,使得她們一直在痛苦中掙扎,從而導(dǎo)致她們的行為必然突破常規(guī),走向當(dāng)時人們所認(rèn)為的瘋狂。
《雷雨》與《日出》是中國戲劇成熟的標(biāo)志,繁漪與陳白露作為曹禺先生著力刻畫的悲劇性人物,始終被人們所關(guān)注。她們都受到新思潮感染,都是勇于追求個性解放,具有反叛意識的資產(chǎn)階級女性,她們的瘋狂人生反映出復(fù)雜的社會矛盾和人性悲劇。兩人都試圖通過個體的抗?fàn)帥_擊外部的牢籠,然而思想與現(xiàn)實的碰撞讓她們意識到,她們無法徹底脫離自己身處的環(huán)境,無法擺脫被困的命運,于是抗?fàn)幍男袨楫a(chǎn)生異化,呈現(xiàn)出身份與行為的錯位,她們的結(jié)局引人深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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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錢谷融.《雷雨》人物談[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
(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方逸菲,湖州師范學(xué)院,研究方向為小學(xué)語文教學(xué)。
錢" " 華,湖州師范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