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生物,必有其本。木發(fā)于根,水出于源,根深者枝茂,源遠者流長,此自然之理也。尋枝者必推其根,溯流者必窮其源,此必然之勢也。趙之先祖為先賢伯益,伯益乃顓頊后裔,伯益九世孫中潏之子蜚廉生惡來、季勝,季勝生孟增,孟增生衡父,衡父生造父,仕于周,穆王賜以趙城以邑為氏,此趙姓之所自始也。春秋趙夙事晉獻公,封于耿。厥后趙穿、趙衰、趙盾,至烈侯籍分晉為侯,內(nèi)傳具有明文。勿庸贅。秦漢以下,書缺有間,遙遙三千余年,淵源難溯矣。有宋代興,子姓繁庶,惜譜牒無傳。吾趙氏自明時世居洛陽,以舊無譜,故世系失傳,今已無可考稽矣。先世族塋在洛陽西北邙山嶺,離城二十里冢頭村東南凹,正南向,所葬凡七世。至八世九世祖塋在北關(guān)壇后,正南向,凡二世。至十世祖兄弟四人,長候選州右堂諱暹字兩臺,居洛陽城內(nèi),葬冢頭村祖塋前繼續(xù)一塋,四角石柱。次諱禮門,居洛陽城內(nèi),遷居韓旗屯,葬洛陽城西關(guān)萬字山前,正南,癸山丁向,四角立石柱。三四同居洛陽城南關(guān)飲馬胡同,塋地在北關(guān)壇后祖塋右。于乾隆二十六年,大雨,洛水溢,房屋神主俱被水災(zāi),名諱亦無可考。其可述者,自邙阜冢頭之塋始,其知諱者,則自第十世之兩臺公始。兩臺公兄弟四人,子孫或居洛城,或遷地方,甘水東坡,其一支也。
——摘自東坡村藏本《趙氏家譜》序
一
“黑蛋兒——黑蛋兒——”爺爺叫喊父親。
“哎——哎——”父親答應(yīng)著從嶺子上跑下來,身后蕩著一溜子飛揚的紅土。
說起爺爺,就不由得想起我們東坡村南頭小甘河岸邊紅土崖上的那棵柿樹,因為它的一生十分像我爺爺?shù)慕?jīng)歷,又極其恰當?shù)叵笳髦鵂敔數(shù)囊簧?。說來那棵柿樹也極為平常,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可不知怎的,只要我一想起故鄉(xiāng)和爺爺,就總能想起它,它像烙在我心坎上一樣,那么地難以磨滅。記得童年回故鄉(xiāng),我總愛同村里的娃子們?nèi)ヅ誓强檬翗洹.敃r愛去攀它,只是覺得它的樹姿很特別。它的根一半在外裸露著,是常年被河水沖刷周遭的紅土所致,另一半很艱難地緊抓著岸邊的紅土崖,由于失重使它的樹干產(chǎn)生傾斜。這樣,我們就很容易攀上去,去采摘那些紅透的果實。紅透的柿子可當即食用,而樹上的硬柿卻不能吃,需要漤過,或放些時間,等紅透了才能吃。我和伙伴們摘下硬柿,將其埋在小甘河邊的水沙里,經(jīng)上幾天太陽的暴曬和水淘,那些硬柿便沒了澀味,脆甜脆甜,鮮美可口。吃了柿子留下柿核,然后聚在村子里的空場上彈柿核爭輸贏,抒發(fā)著天真,氣氛熱鬧,生動活潑,弄得村子里滿是生機。童年的時候,對于那棵柿樹,并沒有想得太多,只知道攀上去,去摘食它的果實,滿足自己的求食欲望。而今想起它,卻總能生出許多的感慨。你想,它生長在那么艱難的地方,卻形象持重,表情泰然,沒有一點兒哀怨命運的神色,活得那般超然灑脫,那么令人心動。于是我常常想,也許是我們故鄉(xiāng)的紅土賦予了它那些本質(zhì)的堅韌。而今那棵柿樹已經(jīng)沒有了。因山洪爆發(fā),河流滾動,使它根下僅咬的半邊紅土被河水吞噬而去,于是它的生命便不復(fù)存在,只在它曾生長過的地方殘留著根基的疤痕。這是我長大成人后又回故鄉(xiāng)所目睹的情景。當時,我心情沉重地站在那棵柿樹根基遺址的不遠處,看著它毀滅后殘存的那方紅土崖,猜想著它生命的結(jié)局。我想在它倒下去的當兒,一定爆發(fā)出了一聲豪放的轟鳴,因為它已圓滿地完成了自己的生命歷程,最大限度地抒發(fā)了對于紅土的情感。我想,之所以我在說起爺爺?shù)臅r候能輕易地想起它,而且印象清晰,難以磨滅,正是因為它曾經(jīng)像我爺爺一樣艱難而無悔地依戀過我的故土。
父親跑到爺爺跟前問道:“咋了,爹?”
爺爺說:“你不是想捏泥狗里么?趕緊捏吧,等會兒裝窯哩。”
父親說:“我逮了一把花豆娘,你給我燒燒吃了吧?”
父親所說的花豆娘,是一種有著花翅膀會蹦跶會短距離飛翔的昆蟲,體內(nèi)有肉,燒熟了能吃。據(jù)說娃子們吃了,還能消食呢。
爺爺有些不耐煩:“爬到一邊兒去!你沒看見,正忙著里么,顧不著。”爺爺正在用腳蹬著輪子,在一個轉(zhuǎn)動的盤子上,做著一個瓦罐的泥坯。
父親說:“那我自己燒去。”
爺爺說:“你敢!小娃子不興?;?,看把旁邊的麥秸垛和蜀黍桿兒引著。”
父親噘著嘴,哼嚀著不愿意。
大爺也說父親:“?;鹉虼玻硎号吕橇??!?/p>
父親哼嚀了一會兒只好作罷,便將花豆娘丟進一個瓦罐坯子里,又撿起一塊碎陶片蓋住,從大爺揉著的泥團上揪下一撮子泥巴,去捏泥狗去了。
大爺說:“黑蛋兒,你光會捏豬呀狗哩,這回捏一只老虎叫伯看看?!?/p>
父親說:“我沒見過老虎,咋捏呢?”
大爺說:“老虎好捏著哩,老虎長得跟花貍貓差不多,臉、頭、身子和尾巴可像著哩?!?/p>
父親見過花貍貓,說:“那叫我試試,看捏成捏不成?!?/p>
大爺不緊不慢地揉著細膩光滑的泥團,看著父親的天真樣子,笑了。
大爺年長爺爺三歲,性情溫和,為人厚道,做活踏實,在村子里是不顯山不露水的人。在爺爺未從嵩縣山回來建起窯場以前,他僅經(jīng)營著三分坡地,日子頗為艱難,主要以給富戶家打短工為生,因家境貧寒,尚未娶妻。爺爺回來后,他同爺爺一道,趁著山神廟旁的一個土圪垯,挖了一座土燒窯,建起了窯場,用我們東坡村的紅土和著小甘河水,燒起了瓦罐、瓦盆、瓦缸等日用陶質(zhì)器皿。
“伯,你看我捏這老虎像不像呀?!备赣H捏成了一只泥老虎,拿過來給大爺看。
大爺端詳了一下,說:“像是有點兒像,不過,看著不兇猛?!?/p>
父親說:“咋著才會叫它兇猛?”
大爺說:“捏出它想要吃人的樣子?!?/p>
父親讓貓咬過,就模仿貓咬人的姿式,讓老虎張開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齒,然后再把老虎的尾巴捏翹起來,弄出想要吃人的樣子。
“這回像不像呀?”父親問大爺。
大爺搭眼一看說:“這回像了?!?/p>
父親歡天喜地,因為他會捏泥老虎了。
大爺揉完幾大團泥巴后,便開始往燒窯里裝坯子,他把曬干的坯子,一個一個摞起來,又一摞一摞地往燒窯里抱。盡管只有一個窯肚子,但裝出來也得大半天哩。
爺爺坐在那里,仍做著坯子。他從揉好的泥團上,揪下一塊,摶成墩狀,然后放到轉(zhuǎn)盤上,咝溜溜轉(zhuǎn)著,一個瓦盆的形狀就顯露出來,而后便是細工了。
爺爺十三歲當學(xué)徒,跟著師傅去陜西潼關(guān)做瓦罐瓦盆,頭三年白干,后三年才能得到點微薄的工錢,干夠六年之后才算出師了。于是自己便招兵買馬帶著兩個徒弟娃,流浪到了嵩縣山,在嵩縣山又干了四五年。在嵩縣山的幾年當中,他最大的收獲是娶了我奶奶。這事兒呀,說起來叫人既高興又辛酸。
那是一個冬天。嵩縣山的冬天是很冷的,整個冬天都讓人覺得像在冰窖里活著一樣。那天清早,天上飄舞著雪花子,地上盡是刀子風(fēng)。爺爺從窯洞里出來取燒柴,見窯洞門口蜷縮著一個衣衫襤褸、可憐巴巴的討飯閨女。爺爺當即起了憐心,便把她引進窯洞里,給她攏了一堆花柴火,又給他燒了碗熱面湯。那閨女接過熱面湯便哭了,淚水撲簌簌直流。這時,跟我爺爺擠著一床被子的徒弟娃,忙湊過來,問那閨女:“妹子,爹呢?娘呢?”那閨女一低頭說:“都……餓死啦!”徒弟娃聽了,長長嘆了口氣,脫口說:“那你就跟了俺師傅吧?俺師傅這人可好哩!”爺爺一聽,臉唰地紅到了脖子根,而那閨女,竟羞澀地瞟一眼爺爺,點了點頭。就這樣,那討飯閨女便成了我奶奶。
爺爺做了幾個瓦盆坯子,又做了兩個大缸坯子以后,便停住手,也來做裝窯的活兒了。他抱起一個大缸坯子,送進了窯里。在窯里的火臺上,竟周周正正地擺著父親捏的泥狗、泥豬和一只泥老虎。那泥狗支棱著耳朵,卷著尾巴,神態(tài)靈靈動動;那泥豬大腹便便,耷拉著大耳朵,一副憨態(tài)可掬的模樣;而那泥老虎卻張著大口,齜著牙,撅著尾巴,露著像要吃人的樣子。爺爺只瞟了一眼,就把這些東西推到了一邊,把大缸坯子放在了那個空地方。
爺爺又去搬另一只大缸坯子的時候,父親跑過來:“爹,咱有麥籽兒沒有?”
“要麥籽兒咋了?”爺爺正忙著,有些不耐煩。
“嚼嚼,粘麻知了?!备赣H說。
“爬一邊兒去!哪有麥籽兒?!睜敔敱鹆舜蟾着髯?。
沒有麥籽兒,粘不成麻知了,父親就抱起一個瓦罐坯子,幫爺爺們裝窯。
大爺見了,表揚父親說:“添一個蛤蟆,四兩力哩?!?/p>
父親抱著瓦罐坯子,走得更有勁兒了,像歡實實的小老虎。而當父親把瓦罐坯子剛一抱進窯里,便有哭聲傳出來。
此時,大爺剛抱著一摞瓦盆坯子走到窯口,忙問:“哭啥里哭?”
父親說:“誰把我這老虎尾巴弄掉了!”
大爺拿過泥老虎,撿起弄掉的尾巴,噗地吐了一口唾沫,又粘上了。
父親仍不高興,說:“都擱成坯子了,叫我這泥狗們朝哪嗒兒擱呢?”
大爺說:“擱這缸圪嶗不就中啦?!?/p>
父親說:“不中不中,上一回擱這缸圪嶗都沒燒透。”
爺爺走進來,說父親:“甭擱這兒胡攪蠻纏,再亂鬧騰,把你這泥豬泥狗泥老虎都扔出去!”
父親慪氣了,噘起了小嘴兒。
大爺哄他:“甭慪氣了,等會兒伯給你捏一把小手槍,燒成后,跟真的一樣。”
父親好奇地問:“啥子小手槍?”
大爺說:“小擼子,是大官們別的哩?!?/p>
這才把父親哄住。
三年后,爺爺和大爺燒窯賣瓦盆瓦罐便有了點兒積蓄,那年我大大剛剛兩歲。正當爺爺琢磨著給大爺說媳婦時,麻圪垯刀客范祿見拉票子把我大大搶走了,并且張出血盆大口要要五百塊銀元,限三天送到,否則就撕票。爺爺氣炸了肺,便跑到豐家鎮(zhèn)扔了十塊銀元,掂了一把一響崩手槍,要去找范祿見拼命。結(jié)果被大爺攔住,一把捋了他的一響崩手槍,最后把槍藏在了崖垴的鴿子窯里。爺爺沒了手槍,急得怪叫喚,起了滿嘴的燎漿泡。大爺思來想去,想到瀏家咀有個多年沒來往的表外爺,便去找他想法子。表外爺又去央求大刀客賀見璽。賀見璽跟表外爺早年一同販過煙土,交情甚密,二話沒說便答應(yīng)了,當即派人去找范祿見,找了幾天,才在寨懷山龍角崖找到了他。范祿見一聽,哪敢犯犟,立馬把我大大交了出來。事后,爺爺備置了三十雙布鞋和一匹藍綢子,千恩萬謝地送給了賀見璽。結(jié)果,三年的積蓄,就這樣像旋風(fēng)一樣,被驚心動魄地刮走了。
終于,在父親十四歲那年,爺爺們又有了點兒積蓄,而當時國內(nèi)經(jīng)濟十分糟糕,物價飛漲,一日一個樣兒。爺爺急得心焦火燎,眼看著那點錢馬上就要成廢紙片了,便趕緊跟大爺商量著跑到豐家鎮(zhèn)牛市上買了一頭黑牤牛,打算到值錢時賣了再添倆錢兒給大爺討媳婦。牛一牽回家,全家人甭提多喜歡了,眼角眉梢都是笑。父親更是歡實得不得了,美美地從牛肚子底下,機靈靈地鉆了四五個來回,然后把牛牽到河灘里,灌了一肚子我們東坡村的小甘河水。
二
我們東坡村的太陽是很多的,一年四季都有,經(jīng)常像一顆碩大透亮的紅瑪瑙珠子,掛在嶺脊的上端,扔下來一塊一塊的陽光片子,跟紅綢子一樣鋪在嶺子上。尤其是1947年的秋天,我們東坡村的太陽顯得格外彤紅純凈,在天高云淡的晴空里,晶瑩剔透,不含雜質(zhì),那些陽光片子更是鮮亮,像剛剛從水里漂過一樣。就在那年秋天的嶺子上,父親穿著臟兮兮的紅兜肚兒,坐在東嶺的陽坡上,看黑牤牛吃草,手里握著一根捋了葉子的荊梢子,嘴里還順溜溜地吹著像蛐蛐兒叫一樣的口哨。
有一天,這清早跟往常一樣,從嶺脊上一蹦,跳到村子里,驚起一陣喔喔的雞鳴。大爺早早地起來了,剛跨出窯屋門,去倒尿罐兒,眼睛猛一忽閃,見院大門敞開著,腦子轟地一聲,眼珠子旋即驚在了眼眶里。接著,慌忙去察看牛圈。天哪!不好了,黑牤牛不見了。只有牛欄上掛著幾根輕悠悠的牛毛。大爺?shù)沧驳嘏苓M窯屋,慌張得嘴都僵了,連喊爺爺?shù)脑?,也喊不囫圇:“哎呀呀!哎呀呀!快快,哎呀呀!”爺爺聽見了大爺?shù)捏@叫,呼地折起身,忙問:“咋啦?”大爺說:“哎呀呀!咱家的牛叫人偷走啦!”
爺爺聞聲,翻身下床,霍地竄到院子里。頓時,氣得臉色煞白,惱怒地大喝了一聲:“大那個牛蛋!”就抓起砍刀,奔了出去。
門外有一溜牛蹄子印。爺爺跟著牛蹄子印往前攆。那牛蹄子印很狡猾,在嶺子上的地圪沿上,曲里拐彎地兜踅了好一陣子,才拐上了東嶺,消失在那條北至豐家鎮(zhèn)、南至白沙鎮(zhèn)的紅土路上。爺爺坐在牛蹄子印消失的地方,猛勁兒吸了一袋煙,心里琢磨了琢磨,便向白沙鎮(zhèn)方向攆去。
火正攻心,爺爺一溜兒小跑,直攆到伊川白沙鎮(zhèn)。白沙鎮(zhèn)那天正是集日,熙熙攘攘好不熱鬧。爺爺擠到牛市上,拍了拍一個牛經(jīng)紀的肩膀,親熱地問:“川兒叔,你擱這兒忙哩?”被爺爺喊作川兒叔的那個牛經(jīng)紀,扭過頭來,脫口說:“不忙、不忙。你……來趕集來啦?”他接觸的人太多了,一猛子沒有認出爺爺。爺爺說:“不認識我了?”他疙皺著眉頭,尋思了一下,說:“我咋不認識,你不是……”看樣子,他還沒有尋思出來。爺爺提醒他,說:“我是東坡村哩么?!薄斑怼彼肫饋砹?,說:“你是建山家……”爺爺忙說:“你認錯啦,建山是潘溝村哩,我爹叫德茂么?!薄暗旅彼拿碱^又疙皺住了。爺爺說:“那一年,擱這牛市上,你肚子疼,疼得直打滾,一圓圈人干瞪眼沒辦法,我爹會揉肚,給你揉了揉就不疼啦?!薄斑怼彼麖氐紫肫饋砹?,說:“你爹真是好人哩……當時,他還引著一個小娃子,剃了個葫蘆頭,那娃子老是孬,去揪驢尾巴打滴溜,還叫驢踢了一腳哩?!睜敔斱s忙說:“那娃子就是我呀!”
他便笑了,說:“啊呀啊呀,說了半天,原來是你呀?!睜敔敯阉奖车乩?,說:“昨黑里,俺那牛叫人偷走啦。我大清早一發(fā)現(xiàn),就趕緊往這兒跑,想著跑來問問你,看見沒見?!薄笆悄概J沁€牤牛?”他問。爺爺說:“黑牤牛,?;\頭上綁了兩綹紅胡子,左眼圈有一坨子白?!彼宦牐碱^慌忙一皺,便趕緊舒開了,說:“……沒見呀?!睜敔斦f:“川兒叔,你好好想想,今兒人多宗多,甭記不起,恍忽過去了。”他又想了想,說:“你說的不錯哩,今兒的宗是不少,一猛叫我說,我還真說不準哩?!睜敔斂粗哪槪人?,他臉疙皺著,像在挖空心思。爺爺怕他想不細致,忙說:“不慌不慌,慢慢想想。”他仍疙皺著臉,疙皺了半天,才嘟嚷著說:“說見了吧,覺著跟沒見一樣;說沒見吧,心里頭總覺得還有點影兒……”爺爺一聽,覺得這事有成兒,便掏出兩個二十文銅元,悄密密塞進他手心里。他一看,臉色忽地變了,說爺爺:“這娃子,弄這叫啥子,誰跟誰哩,當年你爹給我揉肚子,我也沒給他掏錢,交情哩!”爺爺只好作罷,便又央求說:“川兒叔,你老仔細想想,你得幫幫俺這忙,日后俺不會忘你哩。窮人家省吃儉用,摳屁股嗍指頭,積攢倆錢,買一頭牛多不容易呀!”他憋悶住了,面露難色,憋悶了些許時候,才嘆了口氣說:“我老作難呀!我跟你說了吧,怕你嘴不嚴實,把我撂出去,叫我引火燒身;不跟你說吧,對不起你爹。這可叫我咋弄哩!”爺爺說:“川兒叔,你放心吧,我這嘴嚴實著哩,你跟我說了,我就是漚在肚里長出芽兒也不跟別人說?!彼钥钥赃赀?,舉棋不定。爺爺粗性子上來了,就往狠處詛咒,說:“我要是說漏嘴出賣你,我就不是爹娘生哩!”他這才壓低嗓音,說:“殷家村哩殷黑子?!?/p>
撈住實底,爺爺直奔殷家村,大搖大擺地闖進殷黑子家。殷黑子沒擱家,只有他娘擱家。爺爺說:“黑子呢?”他娘說:“幾天都沒沾沾家啦,你尋他,有啥事呀?”爺爺霍地撩開衣襟,拍了拍別在腰帶上的砍刀,說:“剝他個鱉仔兒哩!”他娘聽了,嚇得一哆嗦,顫顫著癟癟的嘴唇問:“俺黑子咋你啦,咹? ”爺爺說:“黑子他想死哩!”吼了一聲。這時,殷黑子家娃子舉著一串糖葫蘆,喊叫著“奶奶”跑進來,爺爺見了,一把抓住他,像夾枕頭一樣夾進腋窩兒里,扭頭就走。那娃子在爺爺腋窩里兩手抓扒著,雙腳踢騰著,哇哇哭叫著。爺爺沒管他,只管朝村外走。走到村外的鄉(xiāng)場上,爺爺便扯著嗓子吆喝開了:“鄉(xiāng)鄰鄉(xiāng)親,大家聽真,殷黑子家娃子,是東坡村趙烈子抱走啦——”這時,一條雜毛狗伸著脖子,咋唬著,汪汪攆過來。爺爺一跺腳,吼了一聲,嚇得那狗一哆嗦,夾著尾巴竄了回去。
翌日,日頭偏西了,爺爺坐在院子里大棗樹下的石板上,正剝著一只用紅土泥包著燒熟的野鴿子。殷黑子家娃子扒著爺爺?shù)南ドw,像饞貓一樣盯著飄著香氣的野鴿子,涎水不知不覺地滴下來,滴在爺爺?shù)南ヮ^。爺爺剝開野鴿子,剔著那香噴噴的鴿子肉,一嘴一嘴往黑子家娃子嘴里喂,那娃子嚼著鴿子肉,小嘴兒一鼓一鼓,像塞了兩個小核桃。這時,殷黑子來了,他站在院門口,看著爺爺慈祥的舉動,竟像遭了雷擊一樣,身子顫抖著,撲騰一聲跪倒在地上,手里掂著的羊肚子手巾滑落下來,哐哐啷啷,白花花的銀元歡跳著蹦了一地。他跪在地上,哭了,淚水愧痛愧痛。“烈子叔,我不是人呀!都是占彪那鱉仔兒干的啊,他半夜里偷了你家的牛,不敢露臉去賣,硬逼我牽到白沙集上的呀!嗚嗚……”
“黑子,甭哭啦,抱著娃子回去吧?!睜敔敽軐捜莸卣f,“娃子他娘還惦記著哩。你一說,我啥都清楚了。”
殷黑子抹掉眼淚,抱起娃子就走,像抱著失而復(fù)得的寶貝疙瘩?!奥睜敔斢终f,“把地上的銀元拾拾,我看了,你家也不寬綽。冤有頭,債有主,這賬,我得找占彪算去?!币姾谧硬粍?,爺爺就彎下腰,把銀元一個一個撿起來,用手巾包好,塞在黑子懷里。黑子不禁雙膝一彎,又跪在地上,給爺爺磕了個響頭,那響頭很重,在硬梆梆的紅土地上咚地一聲悶響。當他抬起頭來時,爺爺看見他額頭上淌出了一綹殷紅的鮮血,像紅蛐蟮一樣,鮮活地蠕動著,跌進鼻溝里。
殷黑子走了,恨卻躥到了爺爺?shù)男念^,那恨像火苗遇著干草一樣,轟地?zé)凉M了爺爺?shù)男靥牛骸罢急耄氵@鱉仔兒!”
三
占彪姓蔡,是河澗村人。河澗村跟我們東坡村緊挨,有一拃遠,只斜隔著一條小甘河。占彪在我們鄰近幾個村子里出孬名兒,是在他十七歲那年。
當時,占彪他爹是個小銀匠,戒指、鐲子、項圈、耳環(huán)、發(fā)簪都敲打得很精巧,方圓左近有點兒名聲,因此家境也富裕些。但那年月賭棍多,賭徒們紛紛上門引誘占彪,想從他身上打開缺口,起初占彪死活不上鉤,最后賭徒們編圈兒套他,才把他套上了鉤。出主意編圈兒套他的是一個老賭棍,叫國來。這人過去常去宜陽城坐牌場,一夜黑曾贏過一根金條,后來因為牌風(fēng)瞎,好偷底摸張,名聲壞在外頭,混不下去了,便又縮回了村里,跟一群賭徒娃們哄在一起。那天,他編圈兒套占彪,說自己在宜陽城學(xué)過武藝,會鯉魚打挺、飛檐走壁。占彪不信,說他是瞎吹胡擂。國來說,你不信,可跟我試試身手。占彪膀大腰圓,見國來瘦瘦小小、弱不禁風(fēng),哪里肯服,便答應(yīng)跟他試身手。最終兩人商定以摔滾子定輸贏,誰被摔倒在地,輸對手十塊銀元。結(jié)果,國來吹得怪大,根本不是占彪對手,占彪只輕輕一使勁,便像撂草包一樣,把國來撂了個仰擺叉。國來輸了,沒有賴菜,占彪便贏了十塊銀元。國來說,本來我是瞎胡吹哩,話說別住了,你看這。表露出滿臉的懊悔。占彪也覺得贏得不排場,本來人家是說著耍哩,咱可當真了。于是,手里捧著銀元,心里卻別別的,不知是收起好,還是不收起好。賭徒娃們在一旁摻和,說占彪跟國來摸幾盤牌吧,國來贏回了錢,權(quán)當兩人沒摔滾子,占彪沒輸完十塊銀元,便可理直氣壯地將剩下的錢拿走了。占彪也覺得他們說的是個辦法,便抱著死輸?shù)男膽B(tài),跟國來摸了幾盤牌,而牌局大出占彪意料,光自摸雙就摸了好幾個,其中還有一個杠頭開花,最后一統(tǒng)算,占彪不僅沒輸?shù)裟鞘畨K銀元,反倒又贏了幾塊,一時間,占彪的心里跟扇子搧一樣。國來卻擺出一副倒霉相。占彪覺得當牌只要運氣足,當當牌沒有啥子大不了的,便放松了心里緊繃的那根弦。從此,他一拍大腿,就賭開了??墒?,僅賭了半年光景,便把他爹數(shù)十年的積蓄,輸了個凈光,眼都輸紅了。
那年正月破五,賭徒碾磙家來了個串親戚的客人,叫叢蒿,是伊川縣出名的大賭棍。叢蒿到碾磙家屁股剛沾上凳子,占彪便聞訊趕來,一進門,笑呵呵地給叢蒿拱了拱手,說:“蒿哥坐牌場兒名揚伊川縣,今天到河澗村來,給兄弟賞個臉兒,趁晌午飯還沒做中,摸幾盤耍耍吧?”叢蒿一聽二話沒說便撩開衣襟,哐啷一包硬貨,扔到了八仙桌上。占彪見狀,眼都饞尖了,盯了那包硬貨好一陣子,最后腦瓜子狡黠一閃,一把抓了那包硬貨拔腿就竄?!胺笓尷?!”叢蒿一怒,飛快拔出手槍,砰當一槍,子彈射出,穿過占彪的頭發(fā)梢兒,打在了門環(huán)上,把紛紛前來捧場子的賭徒們驚了個激靈。叢蒿是客人,當客頗有禮節(jié),并沒有去攆占彪,甚至連屁股也沒抬一下,依然有說有笑,露一副大家風(fēng)范的做派。直玩到申時,叢蒿吃了碗荷包蛋,才提了紅柳籃,踏上了通往伊川縣的紅土山路。剛走出十里遠,叢蒿站住了,舉頭看了看偏西的太陽,一扭頭拐進一家茶鋪子,向掌柜要了一壺?zé)岵?,吸吸溜溜,不慌不忙,一直喝到日頭落,這才抖起精神,折回頭,三踅兩踅又踅回河澗村。
叢蒿那一槍沒打著占彪,占彪?yún)s嚇得擠了一溜響屁,像驢一樣尥著蹄子竄上了西嶺,回頭看看,叢蒿并沒有攆來,便縱身跳到一個溝壕里,抖開那包硬貨一看,禁不住大喜,白花花的銀元里,穩(wěn)當當?shù)靥芍桓棠康慕饤l。占彪捏起金條,用大牙咬咬,不住嘴地嘿嘿嘻笑,連連叫著親娘老子。天一黑實,占彪才放心大膽地走下西嶺,溜回家院。爹娘屋里亮著燈,他推門進去,一定睛,不由得驚呆了:床上歪著爹娘的尸首,兩顆人頭像棗樹疙瘩一樣血糊糊地滾在地上。半日,占彪才“娘呀爹呀”地哭出聲來。第二天,占彪顧不得葬埋爹娘,就懷揣著那包硬貨跑到豐家鎮(zhèn),掂了一把燒藍尚未褪盡的十子連手槍。
半年以后,復(fù)仇的火焰已把占彪烤得焦糊難聞了,他整天在嶺子上亂竄,摸爬滾打練槍法,嶺子上時常有槍聲響出,驚起一群一群的野雀子。終于在八月十五那天夜晚,月亮剛剛升起,占彪就沉重地來到爹娘的墳頭,盤腿坐了好一會兒,直到月至中天,才爬起來,扭頭朝伊川縣城奔去。奔到伊川縣城,已是吃清早飯時分,占彪摸進叢蒿家宅院,看見叢蒿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桌旁喝湯,就親熱地扯起嗓子,喊叫了一聲:“蒿哥——”叢蒿剛抬起頭,就挨了占彪一梭子,那子彈撲嚕嚕地跑過去,把叢蒿的腦殼轟地掀飛了。從此,占彪便走上了他一生中最邪惡最混蛋的道路。
殷黑子一走,爺爺就憋著滿膛子的怒火去尋占彪。他剛走到河澗村水磨坊那兒,正好跟占彪碰了個臉對臉。爺爺一見占彪,眼都黑了,說:“占彪,你可真會做好事呀?!”話里帶著刺兒?!拔摇錾妒聝豪??”占彪裝迷糊,還假裝疙皺著眉頭。爺爺說:“你做哩事兒,你知道!”語氣沖沖的?!拔易錾妒吕??我不知道?!闭急肴匝b迷糊。爺爺說:“你不知道?你自己心里頭跟明鏡一樣!”爺爺?shù)善鹆搜壑樽印U急肟床谎b著惱惱不中了,便把話頭一拐,說:“你說話瞪眼子八叉,瞪啥子哩瞪!”想用話頭降住爺爺。爺爺本來就在火頭上,一見占彪動高腔了,便接著話頭頂了上去,說:“我就是要瞪你,咋?你做事兒不排場!”占彪接了爺爺?shù)脑掝^就往高處湊,說:“放你那曲溜子屁!血口噴人!”爺爺接著話頭又往上頂,說:“放你那拐彎兒屁!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占彪真惱了,把眼珠子瞪得溜毒,說:“你這蛋子兒娃子,東坡村盛不下你啦,跑到河澗村耍野來啦!我看你是想死哩吧!”說著,噌地拔出了十子連手槍。
世界霎時靜了。
這時,飛過來一只鴿子,帶著響哨,在天空上嗚嗚地盤旋著。
占彪瞪了爺爺些許時候,毒尖的目光忽兒蔫了蔫,一抬胳膊,砰地一聲槍響,鴿子的哨音聲斷了,然后鴿子撲棱著翅膀從空中栽下來,落到爺爺腳跟前,濺了一地殷紅的血點。
占彪瞟了一眼死鴿子,又吹了吹槍口,說:“我看在你表外爺家跟賀見璽關(guān)系好的份兒上,這回饒了你。以后你再敢跟我耍野道,我可不饒你!”
爺爺哼了一聲,飛起一腳,把死鴿子踢到不遠處的糞堆上,扭頭走了。
不料,就在第二天早上,占彪竟先下了毒手。
爺爺早早起來,走出窯屋門,掂起墻角的镢頭和一根麻繩,準備上嶺子上去挖干棗刺疙瘩做燒柴。他剛拉開院門,門環(huán)上綁著的一顆手榴彈哧哧地冒著黑煙,掉落在地上,黑銹的彈體拖著尾煙不斷滾跳著,像撲棱著翅膀飛不起身子的大飛蛾。爺爺哎呀一聲,急忙往遠處滾。接著,轟隆一聲巨響,大地一震,煙塵蕩起,彈片飛舞,把一扇大門炸出一個大窟窿。這顆手榴彈雖然沒炸著爺爺,卻把我們?nèi)胰硕俭@呆了,一時間,仿佛世界窄了許多,天低云暗。
夜又來臨。這夜,村子里異常寂靜,狗們睡著,沒有風(fēng)聲。夜像死了,悶著一派幽幽的黑暗。
大爺睡不著,坐著草墩兒,一鍋接一鍋地吸旱煙,煙葉在煙鍋里燃燒著,一股股濃焦的煙霧裹著寂靜和壓抑,從他的嘴唇里吐出來,悶悶地沉在他的周圍,些許一會兒,才開始舒緩散開。
“哥,夜深了,睡吧?!睜敔斝褋硪挥X催大爺。
大爺跟爺爺原來不住在同一孔窯屋里,因為那時我奶奶尚在人世。爺爺和奶奶就是在這孔破窯屋里生下我父親的。大爺當時尚未娶親,住在隔墻的小窯里。在父親8歲那年,奶奶害癆病,無錢醫(yī)治,最終魂斷親情,駕鶴遠去,化成了我們東坡村紅土地里的一瓣紅土。奶奶斷氣前,曾出現(xiàn)過一陣回光返照?;杳粤硕嗵斓哪棠?,眼睛竟突地亮了起來,一派春光明媚。爺爺驚詫地問奶奶,你好點兒啦?奶奶說:好點兒啦。爺爺不相信,說:你真好點兒啦?奶奶笑笑說:我真好點兒啦。爺爺說:你好些天沒沾一滴水啦,想吃點兒啥子?奶奶想了想說:我想吃一把……干酸棗。爺爺就去瓦罐里抓了一把干酸棗。奶奶捏過其中一顆,沖爺爺柔情地笑了笑,送進嘴里,剛要嚼又停住了,問:娃子們哩?爺爺說:黑蛋兒和小葉引著根兒去嶺子上掐菜去了。奶奶聽了,也就放心了,嚼起了嘴里那顆干酸棗,嚼得很細致,也很有滋味,酸得她的眼簾嫵媚地一閃一閃。爺爺看著奶奶,突然覺得奶奶要死了,就傷心地一扭頭,眼窩里呼地涌出酸楚的淚來。奶奶看見了,問:他爹,你這是咋啦?爺爺忙搌搌淚,強裝笑顏地說:不咋,俺只覺得俺對你有好些好些虧欠!奶奶說:他爹呀,你甭再說憨子話了,俺一個要飯吃閨女,有今兒,就知足啦……奶奶嚼完干酸棗,像累了一樣,微微喘了幾口氣,對爺爺說:他爹,俺求你一件事,你甭怪俺,啊?爺爺說:我不怪你,有啥子,你只管說吧。奶奶把手伸進懷里,窸窣了一陣子,摸出一副銀光閃爍的鐲子和一彎小巧玲瓏的柳葉簪兒,說:把這副鐲子毀了,給黑蛋兒和小葉各打一個項圈吧。爺爺點點頭。奶奶又說:把這簪兒也賣了,給根兒換一對銀鈴吧。爺爺又點點頭。他知道,這副銀鐲子和這彎柳葉簪兒,是他娶了奶奶以后,送給奶奶的信物。奶奶覺得這些東西十分珍貴,像寶貝疙瘩一樣,總舍不得佩戴,只是裝在挨著心窩窩的小布褂兜兜里。爺爺答應(yīng)了奶奶,說:中,中吧。于是,奶奶便坦然地笑了,在笑的同時,生命恍恍惚惚地走了,而那笑卻沒走,伴著生命遠去的涼風(fēng),像秋菊花一樣永恒地留在了她那三十六歲的臉龐上。
“天塌啦!天塌了呀——”奶奶出殯那天,爺爺淚水縱橫,雙手拍著膝蓋,聲嘶力竭地哭喊著,那男子漢粗獷的哭聲,把我們整個東坡村的人心都哭出血來了。下葬時,父親悲心欲絕,死死抱住那口由幾扇門板合成的棺材,并用瘦小的手指緊緊地摳著棺材的縫隙,不讓下葬。德乾老爺去拉他,他哭著說:“德乾爺呀德乾爺,你甭拉我呀德乾爺,你叫他們停停吧德乾爺,我要娘哩呀德乾爺——”德乾老爺看著可憐巴巴的父親,情感迸發(fā),難以自控,便嚎啕大哭起來,“乖娃兒呀乖娃兒呀——哎呀我哩乖娃兒呀——你松松手吧乖娃兒呀——你叫你娘走吧乖娃兒呀——哎呀呀——你爺們的心都碎啦呀——”最后,德乾老爺狠勁掰開了父親摳板的手指頭,那口棺材便徐徐地落進了紅土瓣組成的墓坑里。父親絕望了,撲到墓坑邊沿上,用沙啞的嗓音,“娘呀——娘呀——”地喊叫著,神情疼痛,樣子可憐,還向墓坑里伸著一只手,拼命地揮動著,想以此把母親拉回人間。然而,那是不可能的事。就這樣,奶奶走了,沒入了我們故鄉(xiāng)遼闊的紅土。也許,那個時刻在父親幼小的心里烙得太深了,也把他的心烙得太疼了,以至于在以后的漫長歲月中,每逢這一天,他都要默默地絕食一天,嚼一嚼情感的苦痛,以此來表達對奶奶浩淼的愛憐以及深深的緬懷。埋葬奶奶以后,大爺擔心爺爺一時割舍不下奶奶,便從隔墻的小窯里搬過來同他住在了一起,給他做伴兒,說寬心話兒。
“哥,睡吧?!睜敔斢执叽俚馈?/p>
大爺咳嗽了幾聲,朝爺爺說:“烈子,你起來,我想跟你說說話兒?!?/p>
爺爺便下床來,披著夾襖坐在大爺?shù)膶γ妫b上一鍋煙絲兒,咝咝溜溜地吸起來。煙鍋在昏黃的油燈下一紅一紅,映著爺爺腮幫上又硬又直的胡茬子。
“說啥呢?”爺爺問。
大爺沒吭聲,只是悶著,半天不搭話。
爺爺不再問了,只在那里吧嗒煙袋。
大爺悶了好一會兒,終于打開箱子,在箱子底下摸了摸,摸出一把一響崩手槍,那槍體黑銹黑銹,長著一身銹沫子。“烈子,這把手槍,我在窯垴上埋了多年,老是怕你闖禍,不敢給你。今兒,你……拿著吧。”
爺爺瞧見手槍,眼睛倏爾一亮,立馬精神起來,像喝了酒,滿臉興奮的樣子。他感激地望望大爺,一把接過來,嗒兒一聲撅開,咔地又磕直槍管,欣喜得像得了寶貝,接著問大爺:“還是原先買的那把?”大爺點點頭,爺爺一撩衣襟,別到了褲腰里,說:“放心吧哥,占彪那鱉仔兒咋著不了咱!咱家雖說窮,可咱家不缺膽!”
大爺望著爺爺那膽大咧咧的樣子,心里有一分安慰,又有幾分沉甸甸的擔憂。
爺爺又說:“哥,我想叫黑蛋兒也跟著我學(xué)學(xué)打槍?!?/p>
大爺點點頭:“嗯,那就學(xué)……學(xué)吧!”
于是,第二天,爺爺?shù)嘀前岩豁懕朗謽專ㄖ鴳?,晃著膀子,虎著臉,在村子里氣昂昂地走了一遭,那走動帶出的風(fēng),擺著他的后襖襟兒,風(fēng)火火地一撩一撩。
四
爺爺有了把一響崩手槍,那消息像風(fēng)一樣咝咝溜溜地刮遍了我們東坡村,又傳到了河澗村。占彪聽到這個消息,頓時驚了個激靈,一連吧嗒了三鍋旱煙,也沒使自己那慌亂的神兒靜下來。
占彪盡管耍槍像女人耍繡花針,嫻熟,輕巧,便當,但他也有懼怕槍的時候。
那天,占彪正坐在東嶺那棵老槐樹上等食兒吃,像狗抽著鼻子聞香氣一樣,來回望著紅土路的兩端。等了好久,不見個人影,心里便焦急,急得像火舔了毛。正急得熬煎呢,突然在路那頭模模糊糊出現(xiàn)了一個豆大的人影,占彪一喜,勁兒騰地上來了。待那人走近,占彪一翻身從槐樹上跳下來,一抬胳膊,十子連手槍直直地照準了那人的絡(luò)腮胡子。那人怔了怔,把錢褡兒撲嗒一聲扔到占彪的腳跟前,又脫掉指頭上的金戒指,倆指頭捏住,扔了。那枚金戒指觸地蹦了蹦,竟蹊蹺地蹦到一個小紅土坷垃上,滴溜溜一轉(zhuǎn),立住了。占彪眼饞地望著那枚金戒指,忙彎腰去撿,當他抬起頭來時,眼睛便碰在了那人冷冷的槍口上。他猛然一愣怔,還沒等喊出驚叫來,那人的手槍便響了,一顆彈頭轟然躥出,拽著尖叫,鉆進了他的胸膛里,緊接著,一股黑紅腥臭的熱血噴涌而出。占彪只搖晃了一下,便栽倒了,像倒下去一個沉騰騰的面袋?;杳灾?,占彪恍恍惚惚覺得那顆彈頭翻熱翻熱,像剛燒過的紅烙鐵,在他膛子里上躥下跳,嗞啦啦炙著糊味。他疼得死去活來,像殺豬一樣叫喚著,雙腳不住地踢騰。那人不緊不慢走過來,把槍管戳進他的嘴里,然后嘿嘿笑了笑,又一使勁兒,把槍管一直戳到他的喉嚨眼兒。猛然,占彪清醒了,他望著那人尖毒尖毒的目光,知道自己將要完蛋了,心頭一緊,胸膛上的血窟窿里便猛地躥出一股鮮血,箭一樣一射,濺了那人一臉,腥臭腥臭。那人日罵了一句,用襖袖擦擦臉,望著占彪的悲慘樣子,悠閑地盤腿坐在紅土路上,掏出錫紙,嗞溜了一口大煙,然后收起槍就走了。占彪躺在地上,撲騰了一陣兒,又叫喚一陣兒,叫喚了一陣兒,就不叫了,只在這兒翻著白眼喘粗氣。就在這生與死的節(jié)骨眼上,他的運氣占了上風(fēng),那顆子彈并沒有準確地擊中要害,只是蹭著他心窩的邊緣穿了過去。于是,占彪撿了一個狗頭運氣,又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占彪雖然沒有死成,但卻在閻王殿里邊走了一遭,他是用舌尖舔,才舔出了槍的真滋味。有次趕集,豐家鎮(zhèn)瘸子?xùn)|太曾戲問占彪:“占彪哥,我有一個事兒貴賤弄不明白,你見多識廣,想討教討教你?!薄吧妒聝?,說吧。”占彪不知是計。東太說:“有人說槍子兒的滋味是辣的,有人說是咸的,你說究竟是啥味道?”占彪不聽便罷,一聽便惱了,黑喪著臉,破口大罵:“我日你祖宗八輩子?xùn)|太,當年蝎子尚武掂盒子炮攆著要敲你,你跑著從溝垴跌下來摔斷了狗腿,要不是我慌哩忙哩把你從轱轆壕背回來,你早被尚武們攆上打成馬蜂窩哩舅子啦!”東太忙說:“逗著耍哩,惱啥呢,不逗不熱鬧,一逗哈哈笑么?!闭f著,沖占彪伸出賤臉兒,嘿嘿一笑,又瘸著腿賤頭賤腦地沒進了人堆兒里。不管咋說,從那時起,占彪每每掂起手槍,便覺得沉騰騰的,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地輕巧了。
占彪吧嗒完第四鍋旱煙,慌亂亂的神兒才算靜稍下來。然后,嘴角蔑蔑地一顫,心里跟自己說:他趙烈子算啥東西,就憑一把一響崩手槍,還打算翻江倒海、咋吃咋卷么?
這天后晌,占彪就著一碟茴香豆,喝了半葫蘆高粱酒,直喝得臉紅頭暈,眼睛里布著血絲,喝罷起身去找狗子。狗子正坐在院子里喝茶,清閑地握著一個小陶碗兒,吸溜著。見占彪來家,慌忙起身,慌得屁顛屁顛,又是倒茶又是遞茶碗兒,跟巴結(jié)蟲一樣,“占彪哥,還耍牌?”占彪迷糊著紅眼說:“不耍牌啦,不耍牌啦,你去給烈子家捎個信兒,就說過兩天,我去崩了他一家子?!惫纷用φf:“你喝暈了吧?烈子可有一把一響崩手槍呀。”“雞巴毛!”占彪輕蔑地咧咧嘴角,冷笑了一聲,拔出十子連手槍,猛一甩,一梭子子彈響出去,打在院里的石榴樹上,僅剩的幾枚干石榴迸然炸碎。狗子說:“你槍法準我知道,你不怯烈子我也知道,可你干么要打石榴哩,多可惜,娃子他娘還想留到冬天搽臉哩?!闭急胝f:“說話甭繞彎子了,你說一句干脆話,是捎信兒,還是不捎?”狗子眨巴眨巴眼,說:“去捎去捎,只是這話太直啦,能不能拐拐彎兒?”占彪不高興了,說:“拐你娘那屁彎兒,你照直說了,他能咋著你,是能把你的蛋子擠了,還是能把你的雞巴割了?”狗子被逼得沒法子,只得應(yīng)承下來,可心里老大不情愿,直罵占彪不算人。
太陽一落,天色就要暗下來,再稍遲一會兒,我們東坡村就像夢一樣裹在蒼茫的暮色中了。穗子奶站在村頭,揚著嫩生生的長音,朝嶺子上呼喚娃他爹回家喝湯的喊叫聲,像歌兒一樣,十分動聽,又揚得極遠。在她那清凌凌的聲音里,父親端著一碗煮紅薯,走出院門,走到棗樹底下,一屁股坐在舊碾盤上,便歡歡地吃開了。這刻兒,永家的四眼狗跑過來,蹲在父親臉跟前,歪著頭,饞饞地靜候著。父親望了望那狗,給它賞了一塊紅薯皮。爺爺也走出來,尋到舊碾盤那兒跟父親挨著坐在一起,夾住碗里一疙瘩紅薯塞進嘴里,緩慢地嚼了嚼,嚼到該咽的時候,喉結(jié)一動,咕嚕咽了。他又朝父親碗里瞟了瞟,見里面的紅薯不多了,便給他碗里夾了幾疙瘩。
突然,叭叭叭一陣槍響,從河澗村里傳出,在平靜的黃昏里顯得異常唐突 ,而又清冷。
爺爺一驚,聽出是占彪的十子連槍聲,“好鱉仔兒哩!”罵了一句,摔下筷子,對父親說:“黑蛋兒,去把一響崩手槍給爹掂出來!”父親立馬丟下飯碗,跑回家把一響崩手槍掂了出來。爺爺接過槍,登到舊碾盤那磨掉牙的碾磙上,砰當砰當沖天空放了兩槍。爺爺?shù)臉屢豁?,占彪的槍聲像吃了一驚一樣,戛然止住。爺爺又把槍遞給父親,說:“黑蛋兒,你也打一槍?!备赣H當然高興,熟練地裝上一顆子彈,站到碾磙上,學(xué)著爺爺?shù)臉幼优楫敺帕艘粯尅?/p>
這是父親第三回打槍。頭一回打槍是前些天的事。那天剛吃罷晌午飯,爺爺說:“黑蛋兒,丟下飯碗,跟我走?!痹捯粲灿驳?,跟石頭蛋一樣。父親不知道要去弄啥子,跟了爺爺就走,褲兜里還裝了個小蝣子籠兒,蝣子高聲地叫著。走到南嶺上,爺爺立住腳,撩開衣襟抽出一響崩手槍,裝上一顆金燦燦的子彈,一抬胳膊扔到父親的腳前頭,說:“黑蛋兒,敢打不敢?”父親吸溜了一下鼻涕,說:“敢哩!”爺爺點點頭,說:“打一槍叫爹看看!”父親頓了一下,看看爺爺,伸出干瘦的手,怯生生地撿起槍來,像掂著一塊沉騰騰的鐵疙瘩。他一咬牙,抬起胳膊,臉皮子緊緊地皺著,映映眼簾子,扣動了扳機。接著,砰的一聲槍響,槍體劇烈抖動了一下,歡快地一閃,蹦落到紅土地上的蒿棵子里?!爸?,有種!”爺爺高聲夸獎父親,走過去滿意地拍了拍他那缺鈣的后腦勺,撿起槍撅開又裝上一顆子彈,遞給父親,“黑蛋兒,這回搦緊,再打?!备赣H接過槍,斜著舉起。“端平!”爺爺說。父親就把槍端平,麻桿一樣的細胳膊不住地打著顫?!坝沧「觳?!”爺爺又說。父親便硬住了胳膊。“打,黑蛋兒!”爺爺惡狠狠叫了一聲。槍響了,子彈曳著尖哨兒,躥到了遠處的紅土崖上,濺起一片飛揚的紅土。
第二回打槍,是在那天夜里。那夜,黑靜黑靜,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父親熟熟地睡在被窩里,兩坨稚嫩的臉蛋中間,鼻翼翕張,發(fā)出輕微的酣聲。爺爺咣咣地打了幾下火鐮兒,引著油燈,又在枕頭下摸了摸,推醒熟睡的父親:“黑蛋兒,起來乖。”父親揉揉眵目糊眼簾,見爺爺一手掂著一響崩手槍,一手握著幾顆金燦燦的子彈。“咋了,爹?”父親的眼睛倏地一忽靈,不解地問道。爺爺說:“你去,把這子彈打到小南溝永家地邊的那棵柿樹上!”父親一聽叫打槍,忙拉過衣裳穿上,噌地跳下床,抓過爺爺?shù)囊豁懕朗謽?,喜恰恰地掀開襖襟,別在肚皮上,又接過了爺爺手里的子彈,黑葡萄一樣的眼睛晶亮晶亮。“碰見狼咋著?”爺爺拉住父親問?!坝羞@,敲它!”父親拍拍手槍。“碰見鬼咋著?”爺爺又問。“有這么,敲它!”父親又拍拍手槍?!班?,”爺爺滿意地點點頭,說,“回來的時候,甭忘槍膛里剩一顆子彈,看半路上碰見山混子。”父親說:“知道了,爹?!睜敔斶@才擺擺手說:“去吧,趕明我去查槍眼兒。”父親一扭頭,鉆進了夜的黢黑里。那夜,沉默無語的小南溝終于很激動地聽到了我父親勇敢而清脆的槍聲。
占彪的十子連手槍又響了,撲嚕嚕一陣猛烈的叫喚。爺爺從父親手中奪過一響崩手槍,也砰叭砰叭地響起來。頓時,槍聲像過年娃子們?nèi)挤诺睦鬃优?,騰起一縷一縷香噴噴的火藥味,在村子里活潑地彌漫。慢慢,爺爺有些沮喪了,他深深地感到一響崩手槍槍聲的單調(diào)和薄弱,砰地一槍響過,他終于沒有興致再去撅槍裝子彈了,眼瞪著,“嗨——”了一聲,舉槍的胳膊軟塌塌地耷拉下來,手槍從手中木然滑落,很悲壯地跳到了紅土地上。
“爹,咋不打啦?”父親歪著頭問爺爺。
爺爺跳下碾盤,緊緊抓住父親:“黑蛋兒,你趕緊學(xué)槍,等學(xué)會了,爹跟你伯說說,把咱東嶺上那三分坡地賣了,再添倆錢,給你也置一把!”
后來,父親憶起這件事,便說,那時爺爺?shù)囊浑p眼睛,迷茫得很。
五
那時,我父親在爺爺?shù)挠H切誘導(dǎo)下,對槍發(fā)生了極端的興趣。一天不摸摸那把一響崩手槍,就像犯了煙癮,急頭怪腦,抓耳撓腮。終于有一天,一個很大膽也很罪惡的念頭像屎殼郎滾糞蛋一樣,滾進了他天真稚幼的腦海,促使未諳世事的父親,在乳臭未干的十四歲那年,竟憨乎乎地弄出了一出驚心動魄具有民間傳奇色彩的舉動。
那天,父親正在很投入地耍弄一響崩手槍,擦抹擦抹這兒,摳掐摳掐那兒,瞄瞄樹枝兒上的小麻雀,做一個往背后甩槍的動作,擺一個臥倒機敏的姿勢,活像一個小機靈鬼。最后,耍弄夠了,照著空牛槽,咔嗒兒,胡亂扣了一下空槍。驀然間,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黑眼珠忽靈靈一轉(zhuǎn),小腦子狡黠一閃,把槍別到肚皮上,趁著爺爺和大爺正在忙著編草苫子的當兒,挎著野菜籃子,溜出家門,跑上了東嶺。東嶺上有一條紅土路,那路不窄,能走牛車,一頭曲里拐彎地蜿蜒到豐家鎮(zhèn),一頭飄飄忽忽地連到幾十里開外的伊川白沙鎮(zhèn)。父親站在山路中間,朝兩頭望了望,只見道路遠伸,不見人影晃動。于是,便開始心不在蔫地掐野菜,胡亂掐了會兒,看看仍無人影,心里就有些急,躁躁的。急了會兒,竟急出尿來,便掏出小鴨鴨一陣急射,把一簇望望草打得搖頭晃腦。尿完,又急躥幾步,像猴子一樣爬到不遠處的一棵歪脖子沙梨樹上,只張望了一下,便看見遠處走過來一個人。于是,他心里一陣急敲,趕緊從樹上跳下來,挎了籃子,在那兒裝模作樣地掐菜。等那人走近,父親看見他穿了件醬色大衫子,戴了頂淺色禮帽,腋窩里夾著一把油紙傘,手里提著一只黃舊的皮箱子。父親又掐了一把落落蔥,突然拔出一響崩手槍,指住了那人的胸膛。
“立??!”父親厲聲喝道。
那人看模樣有五十來歲,赤紅臉,高挑個兒,一副瘦瘦的身材,見狀,愣怔了一下,便立住了。
“哪垯哩人?”父親問。“梁家坪哩?!蹦侨舜鸬?。
“梁家坪哩?我咋不認識你哩。搗里吧?”
“不搗。我在外頭做事兒,經(jīng)常不擱家?!?/p>
“那你叫啥子?”“梁老么?!?/p>
“有槍沒有?”“有一把瞎槍?!?/p>
“啥子瞎槍?”“勃郎寧?!?/p>
“槍撇下!”父親喝道。
那人在懷里摸了一下,掏出一把锃光烏亮的小手槍。父親很緊張,瞪著黑葡萄一樣的眼睛,機警地預(yù)壓著扳機。但那人很老實,把槍一扔,扔到了紅土地上。
“走吧?!备赣H盯著那人,擺擺槍口。
那人就走了,頭也沒回。父親一直盯著他走出老遠,才將一響崩手槍扔進菜籃子里,欣喜若狂地彎腰從地上撿起那把小手槍,很陌生地磕嗒了幾下,那槍膛便跳出一顆金燦燦的子彈。
此刻,天上的太陽洇紅洇紅,像娃兒瘋耍時興奮的臉蛋子,紅紅地透著稚嫩的光色。父親披著這鋪天蓋地的稚嫩的陽光,在嶺子上亢奮地兜了一會兒,然后鬼精地遠遠躲開那條路,跑到嶺脊上,朝那人走的方向望了一陣子,見那人遠成小豆子身影,才徹底松了口氣,學(xué)著憨斑鳩咕嘟嘟叫了兩聲,接著跟泥鰍一樣,機靈地一閃身,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父親興沖沖地跑回家,瞧見大爺還在編苫子,只是不見了爺爺,便問大爺:“伯,我爹去哪垯兒啦?”大爺說:“去豹子家搓麻繩去啦,咋了?”父親說:“不咋?!贝鬆斖?,說:“咋著不咋,我看著你的臉上像有事么?!备赣H笑了,映了映眼簾子,鬼精地說:“那你把眼睛閉上?!贝鬆斝α诵?,便將眼睛閉上了。父親跑進窯屋里,把一響崩手槍往爺爺?shù)恼眍^底下一壓,便又跑出來?!安?,你瞧!”父親說著扒開衣襟。大爺看見他那細細的褲帶兒上別著一把锃光烏亮的勃郎寧手槍,在白生生肚皮的襯托下,顯得格外醒目。
“哪垯兒弄哩?”大爺一驚,忙問。
“你猜?!备赣H露著頑皮臉兒。
“快說擱哪垯兒弄哩!”大爺有些急了。
“截哩。”父親扮了個鬼臉兒,拔出勃郎寧,很驕傲又很調(diào)皮地在大爺臉跟前晃了晃。
“咋截的?”大爺忙問。“掂著一響崩手槍截哩。”父親說。
“截誰哩?”大爺更急了?!傲杭移毫ǎf他叫梁老么?!备赣H說。
大爺一聽,頭腦里轟地響了一聲轟雷,霎時間,眼睛都直了。
說起梁老么,那時在我們豐家鎮(zhèn)一帶乃之整個宜陽的土匪林中,都算是一個敲著叮當響的人物。他心狠毒辣,手段殘忍,手下籠絡(luò)有近二百號人槍,人多勢重,橫行霸道,無人敢惹,凡得罪住他的人,都統(tǒng)統(tǒng)倒了血霉,沒有一個是囫圇死的。
“你……你闖大禍啦!”大爺吼叫一聲,啪地搧了父親一嘴巴,把父親打愣了,打得父親的臉蛋一片紅紫。
“你闖大禍了,你這憨娃子!”大爺?shù)芍壑樽?,嘴里噴著唾沫星子?/p>
父親仍愣怔著,眼眶里噙著兩汪生淚。
大爺仍氣不下,“你呀,你呀呀!”說著又想搧父親。
父親惱了,脖筋一犟,瞪了瞪大爺,說:“那我……給他送回去!”
父親掂了勃郎寧,氣呼呼地扭頭走了。
大爺望著父親那尚且稚嫩的脊背,胸膛里燃起一堆愛憐的旺火,把心炙得瑟瑟直疼?!盎貋怼贝鬆斀辛艘宦?,想喝住父親,可是,父親頭也沒回,邁著飛快的步子,向前躥去。大爺趕忙喊叫著攆他,可是攆了幾攆沒攆上,最后茫然地站在那兒,竟嗚嗚地哭起來。
父親單槍匹馬,跨進了梁老么的家門。
那一刻,梁老么正坐在上房屋的羅圈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他穿著一件寬松的米黃色綢衫,手掌里緩緩地轉(zhuǎn)動著兩個玉石蛋,一邊站著一個腰里全都別著家伙的漢子。父親走上去,一步一步走到梁老么跟前,從褲帶上拔出那把烏亮的勃郎寧手槍,很幼稚地放在梁老么蹺起的膝蓋上,轉(zhuǎn)身就走。
梁老么睜開眼,慢騰騰地喝道:“站住。”
于是,父親站住了。
“你叫啥名兒呀?”“趙黑蛋?!?/p>
“哪村兒哩?”“東坡村?!?/p>
“咋了截我槍?”“想耍耍。”
“耍過槍嗎?”“耍過?!?/p>
“耍過啥槍?” “一……一響崩?!?/p>
梁老么點點頭,一伸手,旁邊一個漢子遞給他一把一響崩手槍,只見他磕嗒一聲扳開機頭,扔給父親,又順手從桌子上抓起一尊燈臺,放在自己橫直的胳膊上,說:“來吧,打一槍,叫我看看?!?/p>
父親吸溜了一下鼻涕,那鼻涕被吸進鼻孔里,只停留了一下,便又流了出來。他本能地用手背一擦,又往褲子上蹭蹭,這才撿起槍。他看了看梁老么,又看了看燈臺,舉起槍來,砰地一聲震顫,那燈臺碗兒便碎飛了,迸了一屋子的陶片子。
在瞬間的槍響里,梁老么始終很沉穩(wěn)地盯著父親,他親眼看到,父親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竟沒有眨巴一下。
“哈哈哈哈……”槍聲響過,梁老么欣然地開懷大笑,高聲贊道:“好娃子,有種!”然后擺擺手說:“中啦,這把槍送給你啦,走吧。”
父親吃了大爺一嘴巴,氣呼呼地犟著脖筋去梁家坪給梁老么送槍走以后,大爺像嚇憨了一樣,疵著臉干哭著,正焦急地去尋爺爺哩,爺爺回來了,“咋了,哥?”大爺僵著嘴唇說:“哎呀呀……黑蛋兒截槍啦……去……送去啦!”
“你說啥呀?”爺爺沒聽清楚。
大爺定定神,說:“黑蛋兒截了梁家坪梁老么的手槍,叫我搧了他一個嘴巴子,他一慪氣,給梁老么送槍去啦!”
“??!”爺爺一聽,眼都直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愣了好一陣兒,爺爺才醒了,忙竄回家,抓了一響崩手槍出來,咬著牙說:“哎呀呀哥,干脆豁出去,跟梁老么拼了吧!”
大爺猛地拉住爺爺:“不中啊烈子,送死啊烈子……”
“豁出去啦!”爺爺扯著喉嚨吼了一聲,掙開大爺,向梁家坪奔去。大爺見阻止不住爺爺,便也掂了砍刀,一溜小跑,緊緊跟隨其后。
梁家坪在小甘河上游,從東坡村往上走,經(jīng)過河上和馬窯,便是梁家坪。爺爺和大爺躥在小甘河的卵石路上,心急如焚,步子匆匆,汗流浹背,當他們竄過河上村將要臨近馬窯時,竟夢一樣,看見了父親那單薄瘦弱的身影,他正歡快地跑過來。
爺爺和大爺驚呆了。
“爹——伯——”父親高喊著,越跑越近了。
“黑蛋兒——黑蛋兒——”爺爺和大爺也呼喊著向前跑。最后爺爺終于抱住了父親,眼含熱淚,深情地撫摸著他那稚幼的脊背,激動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滴落在父親打著補丁的肩膀上。
大爺?shù)穆曇纛濐澋?,“黑蛋兒,伯那一巴掌把你打疼了吧?”大爺撫著父親的臉蛋。
父親笑笑,說:“不疼?!比缓笳f:“你們瞧?!备赣H從褲帶上拔出一把一響崩手槍來,還喜咪咪在大爺和爺爺眼前晃了晃,“這把一響崩手槍,梁老么送給我了!”說著,嗒兒一聲,扣了一下扳機。
六
父親是很寵愛我的。據(jù)母親說,在我誕生百天的紀念日里,父親抱著我在宜陽縣城唯一的一家使用大座機的照相館里,拍下了我那自豪地露著小鴨鴨的照片,并整整加洗了三十張,至今在我那本有著外國女人金發(fā)頭像封面的相冊里,還完整地珍藏著一張父親留給我的幸福的肖像。
我三歲那年,我們的共和國已走過了十六個春秋的路程。這年,我父親在縣委組織部工作。在新中國成立后這十六年當中,槍這玩藝兒就一直跟隨著我酷愛耍槍的父親,從日本小金鉤步槍到舊二八盒子再到嶄新的二八盒子,都跟隨過我的父親,至今在我記憶的底端,還模模糊糊保留著他那把二八盒子用紅布包著壓在枕頭下面的印象。
父親在組織部工作的第一年,腰里別的還不是新二八盒子,是一把用雜零件組裝的舊二八盒子,盡管父親不大喜歡這把手槍的質(zhì)量和破舊的外觀,可是從革命的槍桿子意義來說,他還是十分珍愛的。幾年后,縣農(nóng)林局干部黃老干向黨交心時,說自己還私藏一把“黑槍”,就交到了組織部我父親那里。老黃剛一走,父親就熟練地磕嗒了幾下機頭,然后卸開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竟喜得心都直蹦。槍上每個零件都精密地打著同一個號碼,是一把正宗的德國原裝二八盒子。父親懂槍,當重新裝成囫圇圇的槍時,早已愛不釋手了。
父親把手槍藏進抽屜里,找到鄭部長,吞吞吐吐地說:“鄭部長,我那把手槍太陳舊了,能不能把老黃交來的手槍跟我換一換?”鄭部長當時很繁忙,并未往心里掛,就順口答應(yīng)了。可是,當他后來見到我父親這把燒藍幽幽的嶄新的二八盒子時,直眼饞得光芒四射,最后十分后悔地拍了拍他那寬闊的額頭。于是,這把二八盒子就交織著鄭部長的后悔成了我父親的心愛之物。
沒多久,父親就帶著這把手槍回到我們東坡村,父親的心愿是想讓爺爺打幾槍,喚一喚過去那癡迷的槍癮。那是臨近晌午時分,爺爺披著黑夾襖孤零零地坐在舊碾盤上,吧嗒吧嗒地吸著旱煙袋,煙霧一簇一簇地飄出來,然后是清淡而悠閑地散開去。當爺爺看見父親掏出的是一把燒藍幽幽的二八盒子時,眼睛精神地一亮,一縷羨慕的目光閃出來,倏爾又淡。他把槍接過來,握在手里,又掂了掂,不禁贊嘆道:“嗯,是把好槍哩!”接著他又把槍遞給父親,像遞著一件輕飄飄的物什,說道:“黑蛋兒,打幾槍,叫爹聽聽?!庇谑?,父親熟練地壓上一梭子彈,眼往遠處掃掃,一甩胳膊,叭叭叭,子彈呼嘯而出,那鮮脆的槍聲在村子里響著聲音,久久地回蕩著。
父親看看爺爺,爺爺很慈祥地笑了笑,接著又去吧嗒他的煙袋。這時,一群成長起來的侄兒輩們,沖父親嘁嘁喳喳地喊著大大,新奇地圍攏過來,神情振奮,眼睛晶亮,個個躍躍欲試。父親退出彈匣,從褲兜里抓出一把子彈,熟練地壓上,又敏捷地磕嗒了一下槍身,然后撥開娃子們,倒握著槍管,把槍柄遞到爺爺跟前,說:“爹,你也打幾槍吧?!笨墒牵瑺敔敍]接,只是吧嗒著那根長長的煙袋,淡淡地說:“叫娃子們耍吧。”
晌午飯是酸面葉兒,爺爺端了個大黑碗,吸溜吸溜地喝著,問父親:“黑蛋兒,你還記不記梁老么給你的那把一響崩手槍?”父親說:“咋不記,記著哩。”
是的,盡管歲月已經(jīng)陳舊,可怎能抹去父親那清晰的記憶呢?
父親有了一響崩手槍,興奮得大半夜睡不著,好像得了件稀世珍寶,耍弄得沒個夠。大爺偎著被窩,靠在床幫子上一鍋一鍋地吸旱煙,吸一陣兒,咳嗽一陣兒,又接著吸。他望著牛犢一樣稚嫩的父親,又看看枕頭旁邊放著一響崩手槍的有著魯莽性子的爺爺,再想想占彪的黑臉膛和他那毒蝎子一樣的心肝,心里暗暗掂量著,像掂量著一塊料礓石頭,沉騰騰的。他知道,那年月誰跟誰結(jié)住死孽必定要動槍,一動槍,這世上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了,要么你斬我的草,要么我斷你的根……想著想著,大爺就把兩眼閉上了。
“黑蛋兒,睡吧?!绷季茫瑺敔敶吒赣H。
“嗯,就睡就睡……”父親把一響崩手槍小心地放在枕頭下邊,吹滅了燈。紅土窯里黑暗下來,不大工夫,大爺和爺爺就呼呼嚕嚕地睡著了。而在這漆黑的紅土窯里,父親卻睜著眼,眼珠子是那么地晶瑩明亮,他的眼睛睜了許久,終于,一個很大膽的念頭萌生了。
第二天晚上,天色一遮住人影兒,父親就偷偷地別了一響崩手槍,悄悄地溜出了院門,在舊碾子旁邊的亂石堆上尿了一泡,就鉆進了黑沉沉的夜色里。他蹚過小甘河,繞上土坡子,又沿著土堰爬下去,摸進了河澗村。在離占彪家不遠的一個糞坑里蹲了一會兒,見四周沒有動靜,便掂著一響崩手槍,貓著腰踮著腳尖,嗖嗖嗖地幾步小跑,竄到了占彪家的門樓底下。
父親扒住門縫朝里頭望了望,院子里黑黢黢的,沒有一點兒光亮。他輕輕推了推門,才發(fā)現(xiàn)門環(huán)上掛著鎖,于是心眼兒一轉(zhuǎn)動,便撅著屁股鉆到了占彪家門前的石板底下。我們東坡一帶家家戶戶門前都有一塊石板,不管春夏秋冬,只要不刮大風(fēng)下大雨飄大雪,一挨到喝湯時分,大都端著湯碗出來坐在石板上吃,很有一番鄉(xiāng)村的情致。父親蜷縮在石板底下把槍口探出來,支棱著耳朵,賊溜溜地瞅著外邊,等占彪回來吃槍子兒。
夜色越來越黑了,村子里狗們的汪汪聲越來越稀,父親蜷縮在石板底下渾身酸疼,連搦槍把子的手也酸僵了,可還是不見占彪的影子。父親有些沉不住氣,想鉆出來。忽然,父親的耳朵一支棱,占彪家院子里頭傳出一陣踢嗒踢嗒的腳步聲,那腳步聲漸漸近過來,近到大門跟前,停住了,接著是哐啷哐啷的晃門聲。父親急忙屏住呼吸。等了會兒,從門縫里傳出兩聲“爹、爹”的叫喊聲。父親這才松出一口氣,原來是占彪那憨子娃子,父親就沒理他。隔了會兒,一泡熱尿從門縫里咝溜溜澆出來,落在父親不遠的地上,濺了父親一頭。父親趕緊縮縮頭,輕輕挪著屁股退出來,抹了一下濺濕的頭發(fā),把槍往褲腰里一別,從墻根兒摳了一把紅土,探探頭,朝門縫里噗地撒過去,扭頭跑了。
占彪家這憨子娃子不是他親娃子,是從野外撿回來的野雜種。他沒有親娃子。占彪原先娶過一個媳婦,是山底村土匪張磨子家閨女,會騎著騾子飛奔甩槍打牛鈴,長得蘿卜一樣水靈,臉蛋兒跟我們東坡村山嶺上的打碗花兒一樣白里透紅,與眾不同。腳又小得動人,走起路來像風(fēng)中搖擺的柳枝兒,風(fēng)姿多彩??刹恢毒壒?,兩口子總過不圓日子,不斷叮叮咣咣地吵鬧,跟雞斗架一樣弄得臉紅脖筋粗。常言道:過日子比飄樹葉兒還稠。那日,兩口子又吵架了,吵過了火頭,占彪伸手搧了那娘兒們一嘴巴,那娘兒們卻繡花鞋一閃,一腳掃過來,又踢了他個仰擺叉。占彪徹底惱了,罵了句:“我日你祖宗!”那娘兒們一聽也徹底惱了,回了句:“我日你祖奶奶!”她這么一罵,占彪便像吞吃了一捧炮藥一樣,炸了心,暴躁地一跳,從腰間拔出手槍來。可那娘兒們也不甘示弱,一撩花襖襟,抽出了一把小擼子,這樣一來,槍口瞪槍口,瞪了半日,誰也不敢開槍。
打那兒起,占彪便有了一塊硬硬的心病,像秤錘一樣,化不得。那年四月十五,占彪去豐家鎮(zhèn)趕大集,碰到了一個登封來的算卦先生,就盤腿坐下算了一卦,一算使他大吃一驚,說他眉宇間亮著一顆災(zāi)星。他趕緊問咋個避災(zāi),那算卦先生閉眼嘟囔著掐了掐指頭肚,說得在枕頭下邊壓把砍刀。占彪一聽,便明白了過來。付了卦錢,轉(zhuǎn)身沒走幾步,正犯著心思,不料跟孬骨頭狗子撞了個羊抵頭。狗子一見占彪,忙喊著大哥賠不是,說自己賭輸了媳婦,心里正跟吃生蒜一樣難受哩。占彪眼珠子一轉(zhuǎn),忙把他拉到背地里,嘩啦一下扔出一摞銀元。結(jié)果,當天夜里,狗子就摸到占彪家,一砍刀將占彪熟睡的媳婦砍死了,接著又把頭割下來,血淋淋地掂了五里地,最后掛到南凹的柿樹上,
占彪娶第二個媳婦,他已經(jīng)純粹不是個什么人了。那天,太陽剛露臉兒,他掂了十子連手槍便爬上了紅紅的東嶺,像驢打滾一樣,往豐家鎮(zhèn)通往白沙鎮(zhèn)的路邊上一滾,抽了一根白草莛兒在嘴里閑嚼。突然,一溜滴滴噠噠的響器聲,跟著遠處的清風(fēng),一陣陣悠揚地飄過來。他一支棱耳朵,折起身子,新奇地往遠處望去,看見一頂閃閃飄動的花轎,從蜿蜒起伏的山嶺那邊熱熱鬧鬧地顛過來。他望著那頂花轎,聽著那悠揚的響器聲,猛然有一種心酥的感覺,像燥熱的太陽把他的靈魂烤著了一樣。在這奇妙的情緒里,他突然萌生出對女性溫柔和肉體的渴求,心里頭泛出一陣躁心的焦渴。他望著遠遠的花轎,饞饞地動動喉結(jié),咽下一口唾沫,順手又扯下一根長長的白草莛兒,嚼著躺下去。
花轎近了,響器聲益發(fā)動聽……
占彪突然滾了一下,忽又折起,雙手握著十子連手槍,叭叭兩聲槍響,壓轎的兩個漢子應(yīng)聲栽下去,響器聲立刻啞了。霎時,滿世界一靜,接著又大亂,嘩啦一下,花轎被簇擁的人群撇下,一片逃命的喊叫。他爬起來走過去,貪饞的眼睛閃閃滅滅,盯著那塊靜靜的血紅的轎布,一咬牙,唰地扯了。轎里那女人早已嚇昏,閉著一雙嫵媚的眼簾。他只端詳了一下,心里便像喝了一碗高粱酒一樣滋潤,末了,伸出粗壯的胳膊,夾起那單薄的女人,一步一步走下東嶺。
第二天,占彪腰里別了十子連手槍,給那女人的娘家掂了一手巾兜銀元和兩盒點心,算是娶了那女人。
那女人是娶了,可那女人卻像枯萎的打碗花兒一樣,總是疙懨懨的,眼圈上陰冷陰冷,泛著一層黑暈。挨到夜里,那女人便哭哭啼啼,弄得他渾身像塌了一樣沒勁兒。幾天后,那女人開始出大門了,她出大門后,就柔柔地坐到小甘河岸邊的紅土圪垯上,愣愣地望那東嶺,像樹樁子一樣,木木地不動。那天,占彪從油坊回來,大老遠就看見那女人坐在紅土圪垯上,愣愣地望那東嶺,他也就不經(jīng)意地順勢瞟了一眼,一瞟突然愣了,那東嶺脊上站著一個漢子,正向紅土圪垯揮草帽。占彪終于悟出端倪,妒火一躥老高,日罵了一句,就抽出十子連手槍,惡狠狠地沿著山路往上爬去。爬到嶺半腰,他看清了那漢子,那漢子的臉膛黑紅黑紅,黑布衫被山風(fēng)拽得一抖一抖。槍響了,那漢子栽下去,手中的草帽被山風(fēng)托著從嶺脊上斜飛下來,落進了小甘河,然后漂遠。
他掂著手槍,從東嶺上下來,紅土圪垯上那女人已經(jīng)死了,胸口上插著一把剪子,鮮血濺紅了一大片青草。占彪站在那女人旁邊,怔了半日,鼻梁子竟酸蒙蒙的。站了好一會兒,一條腿跪下去,用手指從那女人汩汩流血的傷口上勾起一抹鮮紅的血來,用嘴苦苦地嘬了嘬,然后吐掉。
七
自從占彪死了第二個女人,他的名聲就臭不可聞了,沒有女人再嫁給他,他也就沒有了貼身子女人。那年冬天,很冷很冷,房檐下的冰凌橛兒一根接著一根,整個冬天沒有一個囫圇日頭,盡是刀子風(fēng),嗖兒嗖兒地響著,割得人臉皮子生疼。一天清早,鵝毛片大雪密密匝匝地飄落著,籠罩了我們豐家鎮(zhèn)地域的山山嶺嶺,溝溝壑壑,一派炫目的純白。占彪掖著黑棉襖,枯縮著脖子,瞇縫著賭夜熬紅的眵目糊眼,從伊川白沙鎮(zhèn)一步一步走進了同我們豐家鎮(zhèn)搭界的那個山口。他不住朝凍僵的指頭上哈著熱氣,在白茫茫的山路上踩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腳印子。
突然,他站住了,耳朵直直一支棱,聽見幾聲嗚哇嗚哇的啼哭。他尋聲走過去,看見前邊路旁的雪窩里,放著一個用爛棉襖裹著的血糊蛋娃兒,正一掙一掙地哭。
他望了一下四周,四周盡是雪,不見人影。于是,蹲下身子,伸手往血糊蛋娃兒的身下摸索了一陣子,竟摸出一塊銹著黑漬的銀元,這很使他喜出望外,呵呵一笑,揣進懷里,罵了句野種,就走了。
直走出半里地,仿佛大夢初醒一樣,占彪驀地立住了,想了想,急忙調(diào)頭拐了回去。
那娃兒仍在哭,聲音已是很直很弱了。他蹲下去,用手碰了碰那血糊蛋娃兒的小紅臉,立刻,哭聲止了,小嘴巴扭過來,像小狗吃奶穗一樣嘬起了他那凍僵的手指頭。他望了一會兒,就將那娃兒抱起來,揣進了懷里。就這樣,占彪算是在半路上撿了個野種子。
兩年后,占彪這才發(fā)現(xiàn)撿來的野種很不精靈,整日里呆頭呆腦,傻笑起來像驢叫喚,不會自己端木碗兒,不會叫爹,只會直著嗓門咦咦地叫喊。更有甚者,連路也走不穩(wěn)當,涎水流得大長,把下巴頦泡得紅辣辣的,像生了瘡。占彪犯了心病,就把那娃兒抱到豐家鎮(zhèn)神醫(yī)李東寶那里,扔了一副銀鐲子,請他看個究竟。李神醫(yī)看得很仔細,末了,嘆口氣說:“這娃子是憨子,沒治!”占彪一聽,身上的肉架子突然塌了。兩年來辛辛苦苦,滿想著到頭來掙根桑木幡兒,不承想,竟是個差竅的貨色!他越想越氣,氣著氣著就恨起來了,恨了幾天,終于想出了個法子。
那天,他把憨子娃子抱到南嶺的轱轆壕里,放下,從懷里掏出一個油旋饃,遞給娃兒,說:“吃吧,乖娃兒。”說起油旋饃,那是我們豐家鎮(zhèn)一帶獨特而有點名氣的風(fēng)味面食,其制作工藝很簡單——面發(fā)成了,揪下一塊,搓成條狀,涂抹上菜籽兒油、五香面兒和鹽沫兒,接著旋成一圈一圈中間稍凹的圓形。旋成后,便放到熱鏊子上烙,烙時把握火候很講究訣竅,大不得也小不得,大了烙糊,小了夾生。烙熟了,油黃、咸香、柔韌。此刻,倘若捏住饃心那旋兒的一頭,懸空一抖,那饃就會打著旋兒嘟嚕嚕旋下去,一直旋到頭,遠遠望去,像提了一根繩子。
那娃兒接了油旋饃,只管往嘴里塞,一口接著一口地啃,就是不知道嘴嚼,結(jié)果塞了滿滿一嘴,憋得兩腮圓圓地鼓著,然后又吐出來,吐了一地。占彪望著那娃兒,臉膛痛楚地抽搐了一下,拔出手槍,扳開機頭,頂住了那娃兒的腦瓜蓋。這當兒,那娃兒不知哪一竅咯噔通了,齜咧著嘴一笑,憨乎乎地叫了聲:“爹——”這聲叫,把占彪呼哧嚇了一跳。一時間,占彪亂了神兒,像喝了迷魂湯一樣,心渾了,渾得一塌糊涂。最后干嚎一聲,心才明亮起來,用槍頭咣地搗了一下那娃兒的腦瓜蓋,罵了句:“日你親娘,算你差竅貨命大!”于是,那娃兒的命就又大起來。
快半夜了,父親還沒回來,直把爺爺和大爺急得火燒火燎,滿嶺子跑著喊叫著尋找。
父親終于回來了,掂著那把一響崩手槍。
“你去哪嗒兒啦?”爺爺?shù)芍壑樽?。父親說:“我想崩死占彪這狗日的,去了,他沒擱家,門鎖著,我就鉆到他家門前頭的石板底下,等了半天,也沒見他鱉仔兒回來?!薄澳恪懘?!”爺爺一聽,氣得吹胡子瞪眼,額頭上的青筋一蹦老高?!罢?!”父親擰著脖子說,“我就是想把這禍害拾掇了……”“你再犟嘴!”爺爺動了肝火,直吼。
大爺忙攔住爺爺,對父親說:“黑蛋兒,去睡吧?!备赣H噘了噘嘴巴,懷著一肚子委屈,把一響崩手槍往枕頭下一塞,就睡了。
占彪沒在家,爺爺知道他又去馬叫村睡那女人去了。
說起馬叫村那女人,實在是個浪天浪地的臊貨。男人當土匪叫槍崩了,她就耐不住寂寞,身上一天到晚癢得難受,見個男人便跟掉了魂兒一樣。占彪早就聽說過那女人的一些風(fēng)流韻事,可從來沒有嘗過那女人的風(fēng)光。那天,他從三道梁回來,路過馬叫村,見那女人正坐在門檻上色迷迷地瞅他,直瞅得他滿身子火辣辣地燥熱。他僅瞟了那女人一眼,就心旌搖蕩了,那女人長得確實嫵媚、動人,臉盤子跟南陽的白玉石一樣,光潔、亮堂。他禁不住瞟了又瞟,看了又看,神兒便被那女人牢牢地勾了去。不想,那女人也早已春情蕩漾了,沖他挑逗地映著眼簾子,忸怩著站起來,抻一抻衣襟,扭著迷人的腰身,一步一步走進了密密匝匝的蜀黍地。
占彪一下子聞出了臊味,像狗一樣,抽著鼻子,貓著腰,也鉆進了地里。
此刻,太陽懸在天上,照著碧綠青翠的蜀黍葉兒,叫人有點眼花繚亂。占彪搜尋了半日,終于看見了那女人。那女人已解開了衣裳,露出了白生生的胸脯,嘴角噙著一條花手巾,正羞羞柔情地向他勾著手指頭。那一刻兒,他腦瓜子里轟地一暈,跌跌爬爬跑過去,抱了那女人,像抱了一堆摘了棉籽的棉花,接著便瘋著狂著跟那女人成了事。打那兒起,他跟那女人像狗撕羊皮一樣,再也打不離了,一挨到夜里,他就偷偷摸摸地去睡那女人,睡得那女人滿屋子都是爛臊氣。
五更時分,爺爺便早早地起來了。他掂著一響崩手槍,踩著黑糊糊的天色,爬上東嶺,然后沿著嶺脊朝小南溝走去。走進小南溝,又拐下來,拐到溝口,立住了。他看了看那日夜流動的小甘河,蹲下身去,掬起一捧清凌凌的河水,朝臉上抹了抹,然后一跳一跳地踩著擺在水中的一排踩石,穿過河灘,走到西嶺根下,爬到一個長滿干圪巴草的紅土包上。
天,快要亮了,一片蒙蒙的深灰。
爺爺緊盯著馬叫村漸漸顯出的村莊的輪廓,一胸膛的熱血焦急地奔涌著。他在等待占彪的身影??墒?,直到天色泛出鉛灰,連小甘河河灘上的卵石蛋都可以清晰地分辨時,爺爺就有些失望了。
“死了舅子啦?”爺爺恨恨地自言自語道。
突然,從馬叫村傳過來幾聲冷清的狗叫聲,他趕緊望去,一個黑黑的人影出現(xiàn)在馬叫村的村頭,并一晃一晃地沿著卵石灘走過來。他枯縮著頭往下趴了趴,緊握著那把一晌崩手槍,心里頭跟蒜錘兒搗蒜瓣一樣,撲騰騰直跳騰。等那人走近,爺爺才看清那人不是占彪,而是當年拉票子搶走我大大的土匪范祿見。
爺爺望著范祿見那無惡不作、面目猙獰的樣子,一時間,怒火又忽地一躥老高,“這禍害,得除掉!”爺爺想了想,終于橫下心來。
于是,范祿見剛走過去不遠,爺爺就用左胳膊肘襯住槍管,瞄準了范祿見那只有稀拉拉頭發(fā)的后腦勺,扣動了扳機。或許是這孬貨命里硬道,本不該一槍下去就被結(jié)果性命,那一剎那間,他恰巧踩住了一個卵石窩,身子不由得趔趄了一下。爺爺?shù)臉尡沩懥?,子彈嗖兒飛出去,只蹭著了他的耳輪,就炸到前面的卵石上。他一顫,順勢栽下去,迅速翻了個跟頭,同時抽出了小八響手槍,右膝蓋跪著一個圓溜溜的石頭蛋,扭頭甩出一槍。這一槍打在了爺爺?shù)陌蜃由希氐匾徽ǎr血迸出來,染濕了地上一片紅土。爺爺疼得干嚎一聲,一咬牙,極迅速地又補了一槍,“叭——”這顆子彈不偏不斜打到了范祿見的眉心上,立刻就有一個紅胭脂點顯出來,接著啊地一聲慘叫,便像死豬一樣趴到了地上,永遠地結(jié)束了他罪惡的生命。
土匪范祿見叫人槍崩了,這消息像風(fēng)一般傳遍了我們豐家鎮(zhèn)一帶,都說范祿見死得好,早該叫人崩了??墒?,他死在誰的槍口下,這又成了難解的謎。直到許多年后,當爺爺白發(fā)蒼蒼、步履維艱的歲數(shù)時,他才悄悄告訴父親,說范祿見是他給敲掉的,但父親聽了,跟沒聽一樣,一點兒也不吃驚。
八
那天,秋高氣爽,太陽高高地懸著。我們東坡村來了一個鏘刀磨剪子的年輕漢子,他長得粗粗笨笨,手藝卻很精湛,那條破板凳上摽的磨石已剩半指厚了。他坐在我們家門前那舊碾盤旁邊,從日頭正頂一直干到天色昏黑。那時,我們家的那把切面刀已經(jīng)鈍得不成樣子,大爺便叫父親把刀拿給了那漢子。那漢子接了刀,別在板凳上,便用鐵刨子刨開了,刨下一撮一撮鐵銹沫子,之后又刨出嶄新的鋼來。刨過取下來,又在磨石上撩著水磨,直磨得亮锃锃的耀眼。磨好,用大拇指頭肚在刀刃上蹭蹭,接著從凳子邊揪下一撮爛棉花,放到凳子面上,用刀切了幾下,就碎了。父親把切面刀送回家,大爺便端了一碗熱湯,又拿了兩個黑窩窩出來遞給了那漢子。那漢子接過就吃,看樣子,他真是餓極了,不一會兒就吃了個凈光。然后,一抹嘴,將空碗放到碾盤上,又從箱子里取出一把破胡琴,調(diào)調(diào)弦繩,便拉開了。他拉的是《二泉映月》,凝重凄婉的曲子,從弦繩上流出來,飄得滿村子都是,吸引了一村的娘兒們和娃子們都來看熱鬧。
大爺來取空碗時,那漢子問道:“大叔,還有啥活兒沒有?”大爺想了想說:“還有一把砍刀,早鈍了?!蹦菨h子說:“我去你家把這活兒做了,算一宿店錢吧?”于是,那漢子就跟著大爺來到了我們家。他跨進我們家窯屋門,就開始做活兒,借著那盞小豆子油燈,把那把砍刀刨了又刨,磨了又磨,直到自己滿意了,才找來一個大棗樹疙瘩,只試了一刀,就劈成了兩半。大爺夸他的手藝好,那漢子謙虛了幾句就睡下了。
同是在這天夜里,占彪悶了幾盅高粱酒,酒勁泛上來,便像吃了瘋狗肉一樣焦躁不安,滿腦子都閃動著爺爺別著一響崩手槍那虎生生的身影,恨得他咬牙切齒,眼珠子一紅一紅。他狠吸了一鍋旱煙,去了大槐樹,找到了正靠著一床破被子吸大煙的土匪程麻子。
程麻子吸大煙,在我們豐家鎮(zhèn)一帶是出了名的。原先他家是個富戶,兄弟仨,有三所四合院和三把好槍。老爹死后沒把一樣家業(yè)帶進棺材,全都留給了他的種們,可他兄弟仨一個比一個不成器,全都染上了大煙癮,只一年光景,就把富富裕裕的家業(yè)吸得冷冷落落。眼看家業(yè)就要敗光,程麻子他大哥出了個鮮主意,叫了兄弟倆,圍著桌子一坐,便把手槍從褲腰里抽出來,往桌子上啪嗒一撂,說:“從今格兒起,咱們都戒煙,戒不了不散伙,誰出去崩死誰!”于是,兄弟仨便眼對眼慪起來,慪了一天一夜,程麻子實在慪不住了,一把抓了手槍,打死了倆哥,繼續(xù)吸大煙。結(jié)果,家吸敗落了,媳婦吸給了人家,再沒什么可吸了,就掂槍當了土匪,靠搶著吸。于是,又搶出了名,拉了一干吸大煙的土匪蛋子。
占彪見了程麻子,嘩嘩啦啦,抖給他一手巾兜子銀元,黑喪著臉說:“兄弟,買幾出兒煙吸。”程麻子一乜眼:“直說吧,有何貴干?”占彪嘆口氣:“唉,我結(jié)住死孽了。”程麻子一頓:“他家有啥家伙?”占彪道:“要說,也沒有啥子硬家伙,只有兩把一響崩手槍?!背搪樽硬苯钜挥玻骸八闵?,我?guī)z弟兄,今黑兒蹚了他家去!”于是,后半夜,我們家大門口便出現(xiàn)了三個黑影。
正當他們偷偷摸摸撥我們家大門閂的時候,父親迷迷糊糊醒了,黑摸著下床來,對著夜壺撒了一泡尿,剛尿凈,突然聽見大門喝啷了一聲,盡管聲音不大,但還是在靜夜里讓他聽見了。他腦子猛一清醒,抓起枕頭旁邊的一響崩手槍,踮著腳尖輕走幾步,扒住窯門縫朝院里張望。這時,院門被人輕輕推開了,沙沙沙地躥進來三條賊頭賊腦的黑影子。父親一驚,慌忙把一響崩手槍伸出門縫,朝外砰地擂了一槍。父親的槍剛一響過,就有一梭子彈撲嚕嚕射過來,噼哩啪啦打在我們土窯那扇厚厚的柿木門上。
頓時,窯屋里亂了,一陣喊叫。爺爺噌地跳到窯門那兒,撥開父親,嘩啦一聲拉開窯門,接著身子一擺貼住墻根,朝外打了一槍。這時,那漢子在草鋪上突然吼了一聲:“大叔,別慌!”話音剛落,就跳到窯門口,叭叭叭,朝外甩了一梭子。爺爺一驚喜,一個骨碌滾了出去,那漢子也響著槍朝外沖,最后沖出去的是我年輕的父親。那三條黑影見頂不住,便慌忙退出大門,扒著門框又放了幾槍,就很狼狽地逃竄了。那漢子緊跑幾步,躍出大門,爺爺也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叫了聲:“黑蛋兒,攆!”也躍出門去,一直將那三條黑影攆下紅土坡,并聽見小甘河里傳出撲撲嚓嚓的蹚河聲。
天還沒亮,那漢子就要走了,大爺、爺爺和父親很感激地送他到東嶺上。爺爺望著他那結(jié)實的身板,涌出一腔欽佩之意。大爺抓著他那只粗糙的大手,悄聲問:“娃子,你到底是干啥哩?”那漢子吭吃了一下,說:“我是鏘刀磨剪子哩?!贝鬆敳恍?。大爺說:“你是朱毛隊伍上的人?”那漢子趕忙捂住大爺?shù)淖?,說:“大叔,我走了?!贝鬆斝念^呼地一熱,像滾著一鍋翻滾的開水?!巴拮?,”大爺叫住那漢子,聲音顫顫地問,“你啥時候再來呀?”那漢子只說了句:“大叔,快了?!本痛蟛匠白呷ァ4鬆斖沁h去的黑影,迷茫的心頭猝然閃起來一顆晶亮的星星。
數(shù)日后的一個夜晚,天上嵌著一彎窄窄的月牙兒,那依稀的月光瀉了一村的清靜。雞叫二遍了,爺爺還不敢睡,坐在漆黑的床頭上,一鍋接一鍋吧嗒著煙袋,機警地聽著門外的動靜。
突然,聽見有人梆梆敲大門,爺爺身上的血不由得一涌,抓起一響崩手槍,低聲喊大爺:“哥,醒醒,咱大門口有動靜,快叫叫黑蛋兒!”大爺呼地撩開被子,掂起砍刀,父親也一翻身爬起來,抓了一響崩手槍,咯嗒一聲,扳開機頭。
爺爺輕輕拉開窯門,一個跟斗滾出去,靠著院里的老棗樹,厲聲喝道:“誰?!”
“我呀,永連。”大門外有了應(yīng)聲,永連爺和我的爺們都是沒出五服的窮弟兄。
爺爺聽了,這才收起一響崩手槍往褲腰里一別,大膽地拉開了大門。永連爺走進來,身后還跟著一個人。爺爺把他們引到窯屋里,點亮油燈,方才看清那人穿著兵衣裳,背著一把帶皮匣子的長盒子。永連爺跟爺爺說:“他是解放軍,姓龔,今黑兒是來繳占彪槍哩?!睜敔斠宦牐劬σ涣?,一把抓住那解放軍的手緊緊地握著。大爺忽然覺得他面熟,偏頭盯著他盯了好一會兒,突然驚訝著臉說,“你……你不是磨剪子的么?”那解放軍笑了,說:“大叔,是我,是我呀!”大爺身上熱烘烘的,忙去給他們燒開水,可是被解放軍攔住了。這時,父親機靈地掀開瓦罐蓋子,捧出一捧干酸棗,捧到解放軍面前。
我們東坡村的娃子們是很愛吃干酸棗的。每逢陰歷八月,便是酸棗滿山遍野成熟的季節(jié),溝岔里,嶺脊上,土崖上,到處的酸棗都發(fā)紅了,一片片耀眼的紅光。這時候,也正是我們東坡村娃子們最快活的時候,他們紛紛掂著布袋、挎著籃子上山去摘酸棗,滿嶺子都傳蕩著喜恰恰的笑聲。他們把酸棗一個一個摘回去,在日頭地里攤成一片一片,曬干,然后盛進瓦罐里。于是,那酸酸的甜甜的干酸棗,能在我們東坡村娃子們的嘴里,百嚼不厭地整整品嘗一個乏味的嚴冬。
那解放軍接了父親捧給他的干酸棗,微笑著拍了拍父親的后腦勺,然后捏起一顆酸棗擱進嘴里,輕輕嚼了一下,便酸得他的眼簾一映一映,逗得父親嘿嘿直笑,笑得滿窯屋都揚眉吐氣。
“那咱去吧?”永連爺跟大爺說。大爺說:“那咱去吧?!边@時,爺爺顯得很激動,臉膛通紅通紅,滿身子都抖著虎氣。“爹,我也去吧?”父親拉了拉爺爺?shù)囊陆?。爺爺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道:“走,你也去!”
他們來到占彪家的門樓前邊,那解放軍隔著門縫朝里望了望,院子里落著一片昏蒙蒙的月光,寂靜無聲。這時,爺爺跟父親悄聲咕噥了幾句,父親便將一響崩手槍往肚皮上一別,猴子一樣抱著旁邊的一棵楸樹,爬了上去,沿著細細的樹枝跳到墻頭,又貓著腰沿墻頭跑了幾步,抓著占彪家那棵石榴樹,溜到院子里,輕輕地打開了院門。永連爺這時悄聲跟大爺說:“你和黑蛋兒甭進去了,堵住大門?!睜敔敗⒂肋B爺跟隨著解放軍嗖嗖地竄進院子里,躡手躡腳地走到占彪的上房屋跟前。那解放軍掏出一把匕首,在門縫里輕輕地撥了一陣,便撥開了門閂,接著一膀子撞開門,沖了進去。跟著沖進去的是我的爺爺和永連爺。
那解放軍動作機敏,身手不凡,借著從窗格子瀉進來的月光,一下子摁住了躺在被窩里的占彪,高喊:“不許動,我是解放軍!”
占彪果然未動,也許他作夢也不曾想到,無惡不作的他,居然也有今天。
可是,就在爺爺打火鐮點油燈的當兒,占彪突然彈騰了一下,從被窩里扔出一顆手雷,那手雷哧哧地燃燒著,落到了房屋的地上。“炸彈——”那解放軍驚叫了一聲,同時扣響了手槍。爺爺和永連爺聽到叫喊,扭頭躥了出去。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一陣嗆鼻的火藥味彌漫開來。“娃子呀——”永連爺喊叫著,沖進屋里,抱住那解放軍,痛心地搖晃著。爺爺迅疾點燃了油燈,在昏黃的光線里,他看見那解放軍已經(jīng)犧牲了,滿胸膛滿臉的鮮血流濕了身下一大片紅土。
那解放軍死了,大爺、爺爺和永連爺把他抬上我們東坡村的東嶺,莊重地埋葬了。爺爺站在那堆紅紅的新墳跟前,拔出手槍,朝著湛藍的天空,砰砰砰,接連鳴射三槍。槍聲里,大爺、永連爺、我父親以及東坡村的其他老少爺兒們,望著那堆新墳淚花閃閃,表情凝重。而被炸成馬蜂窩一樣的占彪,不知被誰扔到了小甘河的卵石灘上,暴尸三日有余……
在那解放軍死后的十二年間,每逢農(nóng)歷二月初九和七月初一,他那座孤零零長滿荒草的墳堆上,總會飄揚起滿墳的白紙條和一柱繚繚繞繞的香火,把我們東坡村的紅土嶺襯托得莊嚴肅穆,使人間的情感變得多滋多味。
十二年后那個冬天,豐家鎮(zhèn)管民政的同志帶著一個老婆子和一個孩子,來到東坡村找我爺爺,說當年那個姓龔的解放軍可能是他們的親人,他們是來扒遺骨的。爺爺?shù)嗔藦埾?,背了把鎬,引他們踩著彎彎的紅土山路爬上了東嶺,東嶺上一片荒涼,在冬天那鉛灰色的氣氛里,坐落著一座孤寂寂的墳堆,墳上斜長著幾株越冬的棗刺和一蓬干枯的圪巴草,顯得凄冷異常。墳堆被爺爺挖開后,里面躺著一具白花花的骨頭。
鎮(zhèn)里管民政的同志問那老婆子道:“有啥記號沒有?”
“聽娃他表叔說,有一個銅獎?wù)?,背面刻有他的名字?!崩掀抛诱f,“那時候,他們在一個隊伍上。”
爺爺跳下墳坑,在干胯骨周圍的紅土里摳尋了半天,才摳尋出一枚銅獎?wù)聛?,然后抹掉獎?wù)律系募t土泥,又用襖襟擦抹了擦抹,遞給那孩子。
那孩子看了看獎?wù)卤趁娴拿?,說:“奶奶,是我爹!”
那老婆子一聽,嘴唇顫了顫,眼圈呼地潮了。她用襖袖搌搌眼淚,從那孩子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摞黃面燒餅,默默地擺在墳坑前邊,說那孩子:“柱兒,給你爹磕仨頭吧……”
那孩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彎腰磕了仨頭。
之后,那老婆子和孩子慢慢地邁進墳坑,把骨頭一塊一塊地往包袱里拾,拾得很輕、很小心,仿佛生怕驚動了那年輕沉睡的英魂。
“老大姐……是俺們……沒保住他呀!”老婆子臨走時,爺爺顫動著嘴唇說,“俺東坡村,對不起你……老大姐啦!”
走下嶺子,送他們到村頭。爺爺問那老婆子:“娃子他娘咋沒來哩?”老婆子嘆口氣說:“早嫁人啦……”又說:“柱兒,給你爺磕個頭吧,咱跟你爺家也算有緣分……”
那一老一少走了,在鉛灰色天地間的紅土路上,越走越遠。爺爺站在村頭的皂角樹下,遠遠望著那孩子背上閃動的一包袱沉甸甸的英骨和那老婆子頭上被風(fēng)拽起的一縷花白的頭發(fā),像口銅鐘一樣,久久未動,心潮難平……
九
大爺死那年,我父親背著一支日本小金鉤步槍,已經(jīng)跟隨豐家鎮(zhèn)區(qū)委的任政委當了兩年警衛(wèi)員了。
在父親跟隨任政委當警衛(wèi)員之前,我們東坡村已經(jīng)成立了農(nóng)會,大爺被鄉(xiāng)親們推選為農(nóng)會主席。大爺當農(nóng)會主席的第三天中午,日頭剛偏西,父親就慌慌張張跑回家,氣喘吁吁地跟爺爺說:“爹,我伯說,要咱把槍繳給農(nóng)會!”爺爺聽了,吧嗒了幾口旱煙,頓一下說:“那……就繳吧?!薄袄U?”父親有些不相信。“繳?!睜敔斦f?!拔也焕U!”父親噘噘嘴,不情愿。“你咋哩不繳?”爺爺?shù)芍!拔也幌肜U!”父親梗著脖子,使起了性子?!澳愀?!”爺爺圓圓地瞪著眼,吼了一聲。
爺爺從腰里抽出那把一響崩手槍,依依不舍地看了看,磕嗒一下撅開,退出膛里的子彈,又磕直槍管。父親傷感地望著爺爺,也抽出那把一響崩手槍,心疼地擺弄著,吭吃吭吃,流下了傷感的淚水。
農(nóng)會有了槍桿子,腰桿子就更硬了,用收繳的槍支彈藥組建了一支農(nóng)民武裝。大爺穿上了老黑藍布衫,腰上束著一根醬色腰帶,腰帶里插著那根一響崩手槍。他還把窮苦的人們聚集到南場上,打著拍子,帶領(lǐng)大家唱:共產(chǎn)黨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共產(chǎn)黨,哪里人民得解放!還領(lǐng)大家唱“解放區(qū)的天是晴朗的天”。整個村子都洋溢著農(nóng)民當家做主的喜悅。父親在這歌聲里,結(jié)合自己家里遭受的壓迫,強烈地認識到共產(chǎn)黨真像一輪太陽,照到哪里,哪里就沒有了黑暗,哪里有了共產(chǎn)黨,哪里的人民就能當家做主。同時也能強烈地感受到,解放區(qū)的天真的是一片晴朗的天!
時隔一年,任政委到我們東坡村來指導(dǎo)農(nóng)會工作,一眼就看中了機靈的父親,于是就跟爺爺商量說,他的警衛(wèi)員在一次鎮(zhèn)壓土匪暴動時犧牲了,想叫父親跟他當警衛(wèi)員。當時,爺爺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
任政委是山西人,好吃厚面片兒,個頭瘦挑挑的,眉毛黑粗黑粗。他那性子烈起來很像爺爺?shù)臉幼?,溫和起來又很像大爺?shù)臉幼印8赣H很敬重他,他也很喜歡父親。兩年當中,一有空閑,任政委就拿出一個小本子教父親學(xué)認字,父親總是一學(xué)就會,心底清得跟我們東坡村的小甘河一樣,透過三尺深的河水,還能清凌凌地看見河底的卵石和綠綠的水草。兩年后,父親學(xué)會了不少的字,也懂得了一些革命道理,就歪歪扭扭地寫了一份入黨申請書,遞交給了黨組織。至今父親還記得,那份申請書上的好幾個最難寫的字,都是任政委反復(fù)講解使他明白記牢后,才填在申請書的空格里的,特別是“誓”字最難寫,也最難記,而他學(xué)會后,卻理會得最深,記得最牢。
半年后一天深夜,天黑冷黑冷,飄著小雪花兒,小溜子西北風(fēng)把地上的干雪吹起來,紛紛揚揚地在半空中飛舞。任政委突然交給父親一封信,說:“這封信很重要也很緊急,你必須在天亮之前送到縣里,交給組織部的李部長?!备赣H二話沒說,接了信往懷里一揣,掂了那枝日本小金鉤步槍,就鉆進了夜色里,迎著風(fēng)雪,踏上了通往縣城那條三十多里長的荒山野路。那時因剛解放不久,國民黨殘余和土匪勢力不甘心失敗,時常晝伏夜出,偷襲我紅色武裝,因此那時候在夜間單獨執(zhí)行任務(wù),路途上是十分險惡的。當父親走到青龍口時,前邊出現(xiàn)了幾條黑影,父親機警地滾到一棵柿樹旁,嘩啦了一下槍栓,厲聲喝道:“哪一部分的?!”那幾條黑影迅速散開趴下,“你是哪一部分的?”反問父親。父親說:“豐家鎮(zhèn)區(qū)委的,趙黑蛋?!睂Ψ筋D了頓,傳出了聲音:“自家人、自家人?!薄澳囊徊糠值淖约胰??!”父親又厲聲喝道。對方又頓了頓,說道:“區(qū)干隊的!”父親與區(qū)干隊聯(lián)系很密切,同他們的隊長和隊員都認識,可這聲音聽上去很生疏,知道遇到了敵情,便迅速掏出手榴彈,打開蓋子,放在手邊,又一次厲聲喝道:“報出你們領(lǐng)隊的姓名!”對方吭吭囔囔地說:“李……李撈子。”“充蛋吧你!”父親大叫一聲,砰當射過去一槍。那幾條黑影炸了,紛紛射擊,子彈像雨點一樣潑過來,其中一顆子彈蹭住了父親的額角,旋即有一股熱血涌出。父親疾速抓起手邊的那顆手榴彈,朝柿樹旁邊滾了一下,擲向敵人。轟隆一聲巨響,父親看見升起一團火光,同時聽到了幾聲敵人的慘叫。也許是那顆手榴彈起到了震懾和殺傷作用,敵人沒敢戀戰(zhàn),邊打邊向嶺子上撤去,父親砰當砰當又響了幾槍,世界才沉寂下來。父親望著敵人撤離的方向,當時還在心里納悶,一枝小金鉤步槍單調(diào)的槍聲,敵人不可能聽不出來,為什么他們沒有選擇進攻和包抄,而選擇了撤離呢?也許這只是一場偶然的遭遇戰(zhàn),而敵人另有圖謀?后來得知,敵人的這次行動是來偷襲豐家鎮(zhèn)區(qū)委的,不想半道遇見了父親,那顆手榴彈在敵群中爆炸后,炸傷了敵人的兩個頭目,迫使他們中止了這次偷襲行動。然而,他們在這次遭遇戰(zhàn)中暴露后,不多時就被豐家鎮(zhèn)區(qū)委在清剿中一網(wǎng)打盡。天蒙蒙亮?xí)r,父親終于艱難地趕到了縣里,渾身上下都結(jié)著一層冰凌,額角上的傷口凝著血痂。當父親把那封信交給李部長并向他匯報了半路上遇到的敵情后,李部長很信任地拍了拍父親的肩膀,然后詢問了父親的工作和家庭情況,最后問父親為什么入黨。父親激動地說:共產(chǎn)黨是我們家的救命恩人,我熱愛黨,愿意為黨的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奮斗終生,不惜犧牲個人的一切,包括生命,請組織考驗我。李部長贊許地拍了拍父親的肩膀,然后就讓父親回去了。
又有一天深夜,天上下著鵝毛大雪,刮著嗚嗚吼鳴的西北風(fēng),任政委突然叫醒熟睡的父親,交給父親一封信,說情況非常緊急,讓他以最快的速度把這封信交給縣委書記胡榮芳。父親急速穿上衣服,戴上棉帽子,抓起那枝日本小金鉤步槍,就沖出門去。那雪下得大呀,深得沒過了父親的膝蓋,那風(fēng)吼得響呀,嗚嗚地怪叫。父親艱難地在雪地里滾爬了三十多里,最后在天明時分趕到了縣委。許多年后,父親曾回憶說,當我走進胡書記辦公室的時候,渾身上下都是冰凌碴子,兩條褲腿走起來都是嘩啦啦響。胡書記看了看父親送來的信件,贊許地點了點頭,讓秘書取來父親的入黨申請書,然后從衣兜里掏出一枚印章,使勁地蓋了上去,然后鄭重地說:“趙黑蛋同志,你經(jīng)受住了黨對你的考驗,你已經(jīng)是黨的人了!”父親一聽,激動地哭了,兩行熱淚從眼窩里滾出來,濺濕了他那年輕的臉膛。
這時候,大爺?shù)牟∫呀?jīng)很重了,黑瘦的臉膛像我們東坡村山嶺上干死的棗樹疙瘩,再也爆不出青青的嫩芽了。那天,爺爺急匆匆地趕到豐家鎮(zhèn)區(qū)委,很揪心地告訴父親說:“你伯的病,又重了,你抽空回去一趟吧?!备赣H一聽,眼就濕了,就跟著爺爺回到了我們東坡村。父親來到大爺床前,望著奄奄一息的大爺,深情地叫了聲:“伯……”大爺認出了父親,低聲說:“黑蛋兒,你是啥時候回來哩?”父親說:“我才回來,伯……”大爺?shù)难劬蜐窳?,然后很艱難地伸出那只干瘦的手,摸了摸父親蕩漾著青春氣息的臉膛。父親眼一紅,淚水便流了下來,接著他抹了抹眼淚,脫掉身上的軍大衣,披在大爺?shù)谋蛔由?。大爺直直地盯著父親,問:“日頭……出來……沒有?”父親看看窗子,說:“伯,你看,出來啦!”大爺歪頭看了看從窗戶格子里透進來的紅紅的陽光,說:“以前咱們家飽受苦難和壞人欺壓,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人民得解放,才救了咱們家呀!現(xiàn)在的日子真好??!”父親說:“是哩!”于是大爺便暖洋洋地舒出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氣,像進入夢鄉(xiāng)一樣,化成了我們東坡村山嶺上那一丘飽含著父親幽思的紅土。
我沒有見過大爺。大爺走時,連一副畫像也沒有給我們留下。在我的腦海中,大爺沒有面貌,只是一丘墳土。記得我十四歲那年秋天,父親讓我回故鄉(xiāng)幫助爺爺割谷子。那是一塊不大的山地,兩邊紅土崖上長滿了荊條和酸棗棵子。干到半晌累了,我就扔掉鐮刀,坐在一座墳堆旁的棗刺蔭里晾汗。晾了會兒汗,便覺出一陣尿急,于是掏出小鴨鴨,一陣掃射,那尿劃出一道精亮銀白的光線,落到墳頂?shù)乃釛椏米永?。突然,草叢里一陣竄動,我驚詫尋去,發(fā)現(xiàn)一只田鼠逃進了一個小洞穴,吱溜一下便不見了。我倏爾來了精神,拿起鐮刀,撥開酸棗棵子,那洞穴便充分地暴露在我的眼前。于是,我便挖起來。我要深挖下去,挖出田鼠的倉庫,把它盜竊的谷子弄出來,說不定還能弄出半袋子的收獲呢。正挖得起勁,爺爺走過來,突然在我身后吼了一聲,極憤怒地把我一膀子搡開?!巴谏蹲幽??!”他由于激動,眼睛瞪得很可怕,嘴里噴著唾沫星子。我說挖田鼠?!巴谔锸蟾擅矗?!”他仍露著憤怒的樣子?!巴谔锸蟆茸??!蔽以跔敔?shù)膽嵟媲埃肺放撑车亟忉??!吧挡?!?爺爺呵斥道,“你大爺?shù)膲?,你也敢挖!”“我大爺?”那會兒,由于我還小,根本沒見過也不知道還有這個大爺?!笆悄阌H大爺呀!”爺爺見我支支吾吾不明白,就用親字來強調(diào)。我終于明白了,突然慚愧,抱歉地沖爺爺咧了咧嘴,然后恭恭敬敬地并攏雙腳,給墳堆鞠了個嚴肅的躬,直起身來,有生第一次細細致致地瞻仰了我陌生大爺那永恒的風(fēng)姿。
爺爺過世那年,父親已經(jīng)在縣委組織部工作二十五年了,我也在前一年正式參加了工作。立春后,就在二月初九的頭一天晚上,東坡老家來人捎信兒,說我大說,爺爺近些天身體不大好,叫父親能回去就回去一趟。父親聽了,臉上立刻浮起一層沉重的陰云,說:“那我明天就回去一趟吧?!蹦赣H最了解父親與爺爺?shù)母星?,慌忙從門后拿起提兜出去了,回來時,買了二斤爺爺最愛吃的五香牛肉和幾包松軟的雞蛋糕,并且對我說:“欣兒,你也回去吧,回去看看你爺爺?!蔽艺幂喰?,就說:“中,我也回去?!?/p>
我和父親從小作寨一下車,就遠遠地望見我們東坡村的山嶺了,那是父親熟悉、愛憐而又充滿遙遠記憶的山嶺。山嶺上,圪巴草和酸棗樹已經(jīng)剛剛復(fù)蘇,尚未吐出綠來,裸露著片片干澀的紅土。嶺脊上,那棵老柿樹依然孤獨執(zhí)著地傲首挺立著,像一位思念的老人,期盼著游子的歸來。
父親說:“欣兒,咱繞豐家鎮(zhèn)走大路吧?”我卻說:“爸爸,咱還是沿小甘河走吧?!蔽抑栏赣H很疼愛我,怕我這個生在城里長在城里的孩子走不慣曲曲彎彎、坎坎坷坷的紅土路。同時,我也知道父親是最愛小甘河的,他同小甘河的感情比世界上任何一條河流的感情都深厚,他是吃小甘河的水長大成人的,他是小甘河的孩子。
記得在我剛懂事那年,父親帶我回故鄉(xiāng),就是沿著小甘河回去的。那時我同父親在小作寨下了車,他極其慈祥地抱著我——東坡村的種,踩著河沿上那條親切的紅土路,很深情地往遠處的故鄉(xiāng)走。剛一上路,父親就指著嘩嘩流淌的小甘河告訴我:“欣兒,這就是咱東坡村的河?!蔽彝菞l清麗的彎彎曲曲地滾著一河床鵝卵石的河流,首次知道了這條河流是我們東坡村的河流。父親說:“爸爸就是吃這條河水長大的,這條河水可甜了?!蔽业芍鲮`靈的眼睛問:“這條河的水很甜嗎?”“很甜很甜的?!备赣H說?!白屛覈L嘗去?!蔽襾砹撕闷嫘摹8赣H把我?guī)У胶哟采?,讓我蹲在河邊,然后掬起一捧河水給我喝。父親問我:“甜吧?”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河水的甘甜是啥滋味,便搖搖頭說:“不甜不甜,一點兒也不甜?!备赣H笑了,說:“等你長大了,你就知道這條河水的甜了。”而那時我仍然不懂,為什么長大了,才會懂得故鄉(xiāng)河水的甜呢?父親拍拍我的腦袋:“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钡任覀冏叩酱孱^,父親突然指著小甘河問我:“這是哪兒的河呀?”我說這是我們東坡村的河。父親微笑著點點頭,深情地說:“孩子,你要永遠記住呀,記住這是咱東坡村的河!”我抬頭望了望父親那深切的面龐,便永遠地記住了,記住了我們東坡村的這條河。長大后,我曾很多次回故鄉(xiāng),每次回去,總要站在岸邊深情地望望我們東坡村的小甘河,總要喝上幾口那甘甜清澈的河水,總要在心里反反復(fù)復(fù)地念叨:這是我們東坡村的河,這是我們東坡村的河。
走到村頭,太陽已歡呼雀躍著蹦上了東嶺,紅火一樣的太陽映照著山崖上的紅土瓣,一派炫目的彤紅。
“黑蛋兒,回來啦?”“回來啦!”“欣兒也回來啦?”“回來啦!”在親切的鄉(xiāng)音中一問一答,那一路旅途的勞累便蕩然無存了。
父親一踏進家門檻就問嬸嬸:“咱爹呢?”嬸嬸說:“在南場暖和哩?!薄澳俏蚁热タ纯窗?。”我跟著父親出了院門,往南拐上一個小土坡,那就是南場。我看見爺爺孤零零地坐著一塊紅土坯,身邊放著一根長長的旱煙袋,神情泰然地靠在土崖下曬暖兒。那面紅土崖好大好高,紅土瓣分明有致,散發(fā)著自然的土紅。爺爺塌蒙著雙眼,面對著遠處的山嶺和高闊的云天,像一尊泥雕。爺爺確實老了,歲月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殘酷地把他折磨得白發(fā)蒼蒼,神情呆滯,使人很難想象出這具蒼老的生命當年曾滾動過沸騰的血性。
“爹!”“爺!”我和父親幾乎同時朝爺爺喊去。
爺爺慢慢地睜開眼,轉(zhuǎn)過頭,昏花的老眼瞇縫了好一陣,內(nèi)心底層的喜悅才從嘴角和眉梢上很遲鈍地顫出來。
“回來啦,黑蛋兒?”“回來啦,爹!”“欣兒也回來啦?”“我也回來啦,爺!”“我覺得你們這兩天該回來啦!”爺爺?shù)难酃獍V癡的,看看父親,又看看我,看看我,又看看父親。我和父親忙偎在爺爺?shù)纳磉?。頓時,都緘默無語了,只有感情像溫薄的陽光在我們祖孫三代的心底流淌。
突然,爺爺說話了,問父親:“近來,工作忙不忙???”父親說:“忙哩?!睜敔斢终f:“你要跟著共產(chǎn)黨好好干啊!共產(chǎn)黨對咱們家有恩情呀!如果咱們這兒晚解放一年,咱們家說不定早被占彪們給滅了!”爺爺?shù)脑捳Z重心長?!暗?,我知道!”父親說。
我在一旁聽了,心頭一愣,過去也聽父親說過這這那那一些受壓迫的碎巴子事,總認為那是解放前一些陳年爛芝麻的事,說的時候是在扯閑篇講故事。今天從爺爺?shù)目谥袩o限深情地說出,而且是站在對共產(chǎn)黨感恩的高度,不禁使我的靈魂一陣觸動。
然后,爺爺把頭扭向我,說:“聽說你參加工作啦?……你也要好好干呀!” 他的話語里仍舊帶著語重心長的語氣。我望著爺爺那蒼老而深切的面容,突然深刻認識到我們家庭的命運與家鄉(xiāng)的解放聯(lián)系的是如此密切,心中靜心地體味著其中的意義,不禁感慨地點了點頭,說:“爺,我記住了!”那一會兒,我覺得天上的太陽十分耀眼。
爺爺又問我:“欣兒,你小時候,在這南場上,我教你那首《吃饃饃》的歌謠,還記不記得了?”我皺了皺眉,努力想了想,最后還是搖了搖頭,已經(jīng)記不得了。爺爺說:“你咋會記不得了?你小時候,也是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就在這南場上,我只教了你兩遍就會背了,你的心底跟你爸爸的心底一樣,清靈著哩。你那時候背這首歌謠的歡快樣子和奶里奶氣的聲音,我現(xiàn)在還能看見和聽見哩?!苯又麊l(fā)著引導(dǎo)著我背誦道:“麥場上,碌碡響,磨白面,做饃饃?!苯?jīng)了爺爺?shù)膯l(fā)和引導(dǎo),我突然想起來了,趕忙接著背誦道:“饃饃甜,饃饃香,吃饃不忘共產(chǎn)黨。”之后,又一下子想起另一首來,并說:“我爸爸也教過我一首《老百姓擁護共產(chǎn)黨》的歌謠呢。‘什么花開放向太陽,什么人擁護共產(chǎn)黨?葵花開放向太陽,老百姓擁護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怎么樣?他領(lǐng)導(dǎo)人民求解放?!睜敔斝α?,說:“你可要記住呀!如果沒有共產(chǎn)黨,咱們家過不到今天這份上!”我深深地點了點頭。沒想到小時候經(jīng)常背誦的這首歌謠里,還包含著如此深的含義呢。特別是這首歌謠今天從爺爺?shù)目谥刑嵝盐冶痴b出來,我就覺得意義更為深遠。
“又來了一干人啊。” 爺爺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又說。
我一愣怔,順著爺爺?shù)哪抗馔ィ恢蓖轿鲙X那邊。那邊有一片蒼翠濃郁的柏樹林,臥在西嶺的半腰上,一干人拉成一溜,沿著被踩白的小路正朝那兒走。那柏樹林很綠,枝椏上掛著一綹綹飄揚的白紙條,在光禿禿的紅土嶺的襯托下,顯得極其醒目。
二月初九,這是我們東坡村人上祖墳的日子。
爺爺問我:“欣兒,你知道你祖爺叫啥不知道?”我一時語塞,吭囔著說:“……不知道?!睜敔斢謫栁遥骸澳阒涝蹡|坡村的來歷不知道?” 我仍然吭囔著說:“……不知道。”
爺爺說:“我們姓趙的像一棵大樹,周穆王時就有了。這棵大樹一枝一枝地不斷分枝,不知道分了多少枝,才分到了現(xiàn)在咱們姓趙的這一枝上。按家譜上說,咱這一枝姓趙的,從明朝起就世居洛陽,一世至十世都已經(jīng)失傳,他們叫啥名兒都不知道了,只知道他們的塋地在洛陽城西北邙山冢頭村東南凹坐北朝南。到第十世才知道我們這一枝的祖先叫趙暹,接下來是芳字輩,到他的孫子‘之’字輩時,有一個叫之英的,生了三個兒子。大兒子叫維煥,二兒子叫維忠,三兒子叫維恕。在乾隆二十六年,下大雨,洛水決堤,房屋和神主都遭了洪災(zāi)。當時,之英一擔兩筐,挑了二兒子維忠和三兒子維恕來到了我們東坡村這里,成為了我們東坡村趙姓的始祖。之后不斷繁衍,又一輩一輩的下來,才到了你這一輩?!?/p>
爺爺又問我說,“欣兒,你知道你是哪一輩人不知道?”
我說:“我知道,修字輩?!?/p>
爺爺?shù)淖旖切牢康仡澚祟?,又把頭緩緩地轉(zhuǎn)向父親:“黑蛋,你知道咱家譜上排輩分的四十個字是啥不知道?”
父親說:“知道哩。我小時候,你經(jīng)常叫我背,可我覺得背著太拗口,背背忘忘,忘忘背背,總也背不囫圇?!闭f著,父親就尋思著記憶開始背:“暹芳之維宗,文法萬德行,純修思天治,永興學(xué)欽成,隆寶光迪瑞,開元希生明,會祥鴻世業(yè),記述榮先功?!备赣H開頭背的幾句還順溜,往后背就有些磕絆了,但還是背了下來。
爺爺嘆道:“現(xiàn)在時興新風(fēng)俗了,孩子們起名都不用這些字了,認為是老古器。可越不用,就越容易失傳。你可要從心底里記住呀,然后傳給欣兒,欣兒再傳給他的兒子,一輩一輩往下傳??!”父親說:“我記下了,爹。”
爺爺又問:“欣兒,你給老祖爺上過墳沒有?”我搖搖頭說:“沒有。”爺爺感嘆一聲:“你該去給老祖爺上上墳??!”父親忙說:“爹,等會兒,我?guī)纼喝プ鎵炆峡纯?,叫欣兒認認?!?/p>
“嗯……”爺爺用枯瘦的手遮在額前,抬頭望望天上彤紅的太陽,說:“要去,就趁早去吧?!?/p>
我跟著父親很笨拙地跨過小甘河上的一排踩石,來到了我們東坡村的祖墳跟前。
祖墳上長著幾棵蓊郁的古柏,古柏的枝椏上掛滿了一綹一綹飄揚的白紙條。祖墳前有一個用山石鑿成的香爐,里面繚繞著幾柱燃燒的香火,整個氣氛莊嚴肅穆。在這莊嚴肅穆的氣氛里,父親虔誠地捧起一把紅土撒在祖墳上,我也虔誠地捧起一把紅土撒在祖墳上。父親又在墳前的石香爐里燃著三根香,我也燃著三根香。之后,父親跪下了,我也有生第一次按古老的鄉(xiāng)俗跪在父親的身后,給祖墳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等我和父親從祖墳上回來,走到南場時,我又遠遠地看見了爺爺,可是,這已是爺爺留給我們最后的形象了。他仍坐著那塊紅土坯,靠著那面好高好大、紅土瓣分明有致的紅土崖,偏著頭,安祥地閉著雙眼,像很累很累的人,終于睡著了一樣……
我清晰地記得,那一刻,我們整個東坡村很靜很靜,沒有人聲,沒有鳥鳴,只有幾縷炊煙在透明的空氣中裊裊升騰,由于紅土和陽光的映照,那炊煙也變成了縷縷淡紅。還有那綿延起伏的紅土嶺,在那里靜臥著,吸收著溫薄的陽光,凝固成一幅寧靜的畫面。世界在這一刻,是那么恬淡淡、靜謐,該不是擔心驚動爺爺永遠的夢吧?
在共和國成立后的第71個年頭,我父親以88歲高壽也歸入故鄉(xiāng)圣潔的紅土,完成了來世一場的使命。在他幾十年的工作生涯中,始終懷揣著感恩、忠誠和信仰,兢兢業(yè)業(yè)地為黨工作,把感恩、忠誠和信仰融入到了平凡的工作和生活中,所體現(xiàn)出的是報答、負責(zé)和忠貞的情懷。在他去世的前夕,他還反反復(fù)復(fù)跟我念叨著,他的入黨介紹人是區(qū)長胡錫文和縣委組委李甲生,是縣委組織部李令周部長跟他談的話,最后是經(jīng)縣委書記胡榮芳批準入的黨。
從他的身上,我作為兒子,用一個兒子的視覺,看到了一個感恩者對于恩情的銘記和報答,看到了一個忠誠者對于忠誠的一片赤膽忠心,看到了一個信仰者對于信仰的信仰,看到了一個信仰者因為信仰而充滿的內(nèi)在力量,看到了一個信仰者對于信仰的牢記和不忘,同時也看到了一個信仰者在暮年對于信仰的堅守,以及一個衰老的靈魂對于信仰的始終堅定。我作為兒子,深深地理解和感知父親,并被他的感恩、忠誠和信仰所感動,于是在他咽氣以后,給他穿送老衣裳的時候,我特意替他將一枚黨徽別在了他的胸前。
父親走了,他像大爺和爺爺一樣,來自于故鄉(xiāng)親切的紅土,又歸于故鄉(xiāng)圣潔的紅土,化為了故鄉(xiāng)土地里細膩、紅潤的紅土瓣。當父親的棺柩下葬的那一刻,我望著故鄉(xiāng)紅土地里翻出的深層的紅土,覺得是那樣親切、圣潔而感動靈魂,不由得熱淚盈眶,使我深切地體會到詩人艾青“為什么我的眼中飽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那句詩句的深層含義。于是,我禁不住在心底里深情地呼喚:故鄉(xiāng)的紅土啊——
多年以后,我沐浴著共和國的陽光,站在故鄉(xiāng)廣袤的紅土地上,思念我的祖輩和父親,在我的腦海中,他們像一瓣瓣鮮亮的紅土瓣,鋪設(shè)在紅土地的版塊中間。盡管他們已經(jīng)化為煙塵,但是他們?yōu)檫@片紅土地曾經(jīng)抒發(fā)過的內(nèi)心真實的情感,使這片紅土地更加豐厚,更加具有沁人心脾的醇香。有時候我想,故鄉(xiāng)在我心中之所以有一份厚重感,有一份濃郁的情結(jié),那是因為紅土包容的陽光雨露、生活艱辛、不屈不撓和芊芊親情太多了,那是因為故鄉(xiāng)不僅曾經(jīng)在祖輩和父親心中真實地擱過,而且也正在我的心中親切地擱著,傳承著一種獨特的情感,默默地癡愛。有時候我還想,一個人如果沒有故鄉(xiāng)那將會是什么樣子,他的靈魂會像風(fēng)一樣在空中飄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沒有來路也沒有歸途,迷茫地來回游蕩不可安穩(wěn),那將是一件多么不可想象的事。當然,故鄉(xiāng)不僅只是一個根的概念,而且它包含的內(nèi)容很多。它像血液一樣在人的身上默默滲透著,鮮活著,奔涌著,滋養(yǎng)著蓬勃的生命,豐富著人的觀念和情感。我總是想給我的故鄉(xiāng)一個詮釋,可是想來想去,總覺得自己理解的不那么確切。說它是家庭世代居住的地方吧,覺得理解的很膚淺。說它是游子的老家吧,覺得又理解的不很全面和準確。想來想去,最終我認為我的故鄉(xiāng)應(yīng)該是古舊的老屋和斑駁的泥墻,是青石壘圈的院落和裊裊的炊煙,是一條紅土路孤寂地伸向遠方的始發(fā)地,是一片有著墳堆聚集著祖輩和父親眷戀的田野,是游子走得越遠就越想它、越老就越想歸根、命喪他鄉(xiāng)渴望魂歸故里的魂牽夢繞的地方,是一個沒有多少物質(zhì),卻有著豐富精神內(nèi)涵,可以理喻又很難表達,既不新鮮又倍感親切,既實實在在又十分空靈的一個世界。
作者簡介:
趙宏欣,河南省宜陽縣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反腐倡廉發(fā)展史》編輯,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洛陽市長篇小說學(xué)會副會長、洛陽市小小說學(xué)會副會長、宜陽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救贖》、小小說集《斗狗》和李賀傳記史詩《李賀歌傳》等多部。短篇小說《熱愛北京》獲第二屆“河南省五四文藝獎”銀獎,小小說《斗狗》榮獲第九屆全國微型小說(小小說)年度評選三等獎,長篇小說《救贖》榮獲洛陽市第九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