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那和煦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屋子，床上光著小屁股的兒子在舒服地曬太陽，爸爸媽媽是那么愛他。

一會兒，他伸伸懶腰，打了個哈欠，小雞雞一挺，便無拘無束地尿了一泡，像小炮射擊一樣，差點擊中了媽媽的臉。谷飛燕沒帶眼鏡低著頭，離孩子很近，這時候已經(jīng)以尿洗臉了。

兒子的一個小動作，爸爸媽媽又忙了起來，又是換尿布，又是洗尿布。張燕山說：“飛燕，咱們給寶貝兒子取什么名字??？”

谷飛燕說：“你這個大知識分子加大詩人，翻了三天字典，取不出個好名字，倒來問我這個沒文化的人，你不是嫌乎我沒文化嗎？還問我干啥？”

“誰說你沒文化，整個膠片廠都知道你是《二膠工人報》的撰稿人，才女一枚?！?/p>

“別斗嘴了，孩子的戶口還沒有上呢！”谷飛燕又接著說，“我覺得叫張旭不錯，他和旭日一起升起，一輩子都充滿陽光。”

“叫張旭升怎么樣？”張燕山問。

“張旭升，好！就叫張旭升吧?！?/p>

就這樣，谷飛燕給她心愛的寶貝取了張旭升這個名字，希望他像一輪初升的旭日一樣，充滿生機和活力。

晚上吃完飯，谷飛燕和張燕山燒了一大盆熱水，給兒子洗澡。張燕山用他那蒲扇一樣的大手，捧著小小的兒子，谷飛燕則用毛巾往兒子身上淋水，兒子大聲哭喊著，呼叫著，三口人都忙得不亦樂乎。

谷飛燕他們堅持天天給兒子洗澡，漸漸養(yǎng)成了習慣，洗完澡，谷飛燕給兒子喂奶，張燕山給兒子洗衣服，兩人配合的十分默契。由于谷飛燕月子期間的營養(yǎng)不足，奶水不多，不夠兒子吃的，他們又給孩子增加了奶粉和面糊糊?？稍谀莻€深山老林中是沒有賣奶粉的，他們只好每月到南陽買回四袋奶粉。

每到星期天，谷飛燕就給兒子記周記。她記錄了一周內(nèi)兒子的成長變化，說等兒子有了兒子的時候，給他看，供他參考。

其實，兒子和其他兒童沒什么不同，三翻六坐七爬著，眨眼工夫，就八個月了。他學會了再見（擺擺手）、香香（巴噠嘴表示好吃），還學會了吃飯（喝稀飯）。本事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招人喜歡。

谷飛燕最愛抱上兒子到鄰居家串門，聽人家夸她的兒子“漂亮”“聰明”等等。小小的張旭升也喜歡到外面玩，常常指著門說：“媽媽，門門?！?/p>

就在他們沉浸在幸福的小家庭生活時，突然有一天，從張燕山的老家煙臺拍來了一封電報：“父病危，速歸?！?/p>

谷飛燕一邊安慰張燕山，一邊急急忙忙地準備孩子的小衣服、小褲子、小尿布、小被子等東西。兩人準備帶著不滿周歲的兒子，趕緊回煙臺探望病危的父親。

開始，他們告訴張旭升是去坐大火車，張旭升還挺高興的，可是上了火車還沒走到鄭州，小家伙兒就不干了，又哭又鬧，怎么也哄不好。

好不容易到了鄭州火車站，倆人同時想到該給孩子洗澡了，他又哭又鬧是因為兩天沒洗澡了，身上不舒服所致。

夫婦倆來到洗臉間，放了一盆熱水，鋪開新的被子，用最短的時間，搶著給兒子洗了澡，穿上小衣服，包在小被里，沖了一瓶牛奶，喂飽了兒子。此后，兒子一路大睡，不哭不鬧，直到奶奶家——煙臺芝罘區(qū)。

當天，谷飛燕和丈夫張燕山就抱著兒子去了毓璜頂醫(yī)院，看望了病危中的父親。那天，父親的精神特別好，還象征性地抱了抱孫子張旭升，親了親孫子。谷飛燕說：“怪了，這孩子從小怕見生人，可他卻和他爺爺一見如故，難道他知道那是爺爺嗎？”張燕山說：“這就是血緣關(guān)系，投胎之前他看過劇本，知道自己投胎到了張家?！币患胰硕颊f說笑笑的很高興。

誰也沒有想到，前一天還好好的爺爺，第二天就升到了天堂，全家人哭成了一片。谷飛燕抱著嚇得大哭大叫的兒子，心跳得要蹦出胸膛，她難受極了，哽咽地停止了哭聲，靜下心來哄著哭紅了臉的兒子。

“谷飛燕，我跟你商量個事，咱們把張旭升留給奶奶帶，好嗎？有個小孩在老人身邊忙碌著可以緩解她的過度悲傷，你看怎樣？”張燕山哭喪著臉來找谷飛燕商量。

說實在的，谷飛燕和所有媽媽一樣，早已經(jīng)把孩子視為掌上明珠，根本不舍得把兒子留給老人帶，但她又不愿意讓張燕山為難。她知道，這是張燕山孝順父母的表現(xiàn)，自己如果不答應(yīng)，會叫丈夫很沒面子，但……她還是沒有回答，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親愛的飛燕，我知道你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最多一年，咱們就把孩子接回來，不會耽誤兒子的啟蒙教育?！睆堁嗌綐O力相勸，谷飛燕就是不哼聲，她非常反感這樣的決定。

這時婆婆、小姑子妹妹等人走了進來，張燕山便對自己的母親說：“我們商量好了，把張旭升留下來給您帶，請您幫幫我們的忙?！?/p>

谷飛燕本想就此發(fā)作心中的不滿，但她忍住了，她不想為此事傷了大家的和氣，更不想和張燕山把關(guān)系搞僵。她想：張燕山比她更喜歡孩子，他會忍不下去的，到那時他們就有理由接回孩子了。

分別那天，谷飛燕把孩子交給婆婆，頭也不敢回一下，低頭忍著淚默默地走了。婆婆事后對谷飛燕說：“狠心的娘們，怎么連頭也不回？”谷飛燕說：“不敢呀，一回頭就走不了了?！比缓?，婆媳二人都笑出了眼淚。

雖然這次回煙臺探親的主題是給公公爹送葬，但是谷飛燕還是抽空陪著張燕山逛了煙臺山，逛了海邊，圓了張燕山的思鄉(xiāng)夢，并給她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她心目中，愛人的故鄉(xiāng)煙臺的確是值得懷念的地方，這里的工商業(yè)都比南陽地區(qū)發(fā)展得快。那一刻她決定有朝一日，一定要回煙臺發(fā)展。

二

回到河南，谷飛燕大病一場，她嗓子痛，發(fā)高燒39度，嘴上起了一圈泡，痔瘡也犯了。在家里躺了一個多禮拜才勉強去上班。

她不知道的是，兒子張旭升想媽媽爸爸又不會表達，嘴上也起泡，高燒不退，打了一周吊瓶。

為了讓老人的悲傷減輕一點兒，谷飛燕和小小的兒子都付出了健康的代價。張燕山卻裝作沒看出來。其實他心里也不舒服，只是作為男人不便言說而已。

從煙臺回河南以后，谷飛燕常常為一點兒小事就和張燕山爭吵，不管為了什么事爭吵，總要在想孩子的問題上結(jié)束。然后，就是谷飛燕的哭哭啼啼和張燕山的捫心自問，他也感覺兒子應(yīng)該自己撫養(yǎng)。

幾個好朋友都勸張燕山夫婦，把孩子接回來自己帶，他們都說，讓老人帶的孩子難教育。

在里外夾攻的強大壓力下，張燕山答應(yīng)利用推銷產(chǎn)品的機會回山東煙臺芝罘區(qū)接孩子回河南。

當張燕山帶著兒子、母親、弟弟、侄子一行人從工廠的大客車上走下來時，谷飛燕的眼里只看到了兒子，其他人都像空氣一樣。

“兒子！兒子！”她哭喊著跑去抱兒子。

兒子還認識媽媽，他不哭也不鬧，乖乖地讓媽媽抱著，還用小手給媽媽擦眼淚。從那一刻起，谷飛燕就決定，今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絕不讓婆婆帶兒子，自己一定要親自教育兒子。如果需要照顧婆婆，那么就千方百計地回煙臺。全家一起回煙臺，絕不能有一個人落單。

第二天，谷飛燕就把兒子送到了廠部的托兒所，告訴婆婆兩個小時后去接孩子。當婆婆接孩子的時候，托兒所阿姨說，那天上午，孩子只會哭，哭了整整兩個小時。

因為奶奶沉默寡言的原因，一歲零九個月的張旭升只會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話，還不會組詞、造句。餓了就指著奶瓶說“吃”，渴了又指著奶瓶說“喝”，出去玩還是說“門門”。

谷飛燕對自己說：“都是缺乏教育，兒子才說話晚了。”張燕山卻說：“怕什么，我兩歲時還不會說話呢?！倍藶橐娊獠煌鵂巿?zhí)不休。

有一天，谷飛燕帶著兒子去買菜，由于拿的東西多，她讓兒子自己走。走了一會兒，兒子累了，大聲喊道：“好媽媽，抱抱寶寶吧。”谷飛燕一聽激動萬分，哇！好兒子，會造句了。放下東西，立即抱起兒子邊親邊說：“好兒子，你真棒，再說一遍?！薄昂脣寢專殞?。”兒子又換了一種表達方式，這讓作為媽媽的谷飛燕狂喜不已：“寶貝兒子，你知道讓媽媽抱時該這樣說，是嗎？”“是”兒子肯定地回答。谷飛燕興奮不已，好似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她感覺作為一個媽媽是女人最大的幸福。

漸漸地，張旭升會說的話越來越多，他在托兒所也不哭了，每天和小朋友們一起快樂地玩耍。三個月以后，婆婆一行人走了。張燕山前往南陽火車站送行，張旭升跟著媽媽谷飛燕在山區(qū)的家里。

中午回來，張旭升就翻開床單看床底下，看門后，看廁所，邊看邊叫：“奶奶，奶奶！”谷飛燕聽得心酸不已，她知道兒子想奶奶了，就帶兒子到外面玩，以便讓他忘掉想奶奶這件事。

有一天，谷飛燕帶兒子去買菜，又因為空不出手來抱兒子，就讓兒子自己走，兒子又說讓媽媽抱寶寶之類的話。谷飛燕對兒子說：“媽媽拿菜，已經(jīng)很累了，不能抱寶寶。”

兒子說：“讓寶寶拿菜，媽媽抱寶寶，不拿菜媽媽就不累了，這不是一舉兩得嗎？”

谷飛燕笑了，她一時竟然不知怎么給兒子解釋這件事情。她突然感到，兒子漸漸長大，自己如果不學習，就趕不上兒子成長的步伐了。是啊，天底下做什么工作，都要經(jīng)過培訓、學習和考核，都要“持證上崗”，唯一當媽媽爸爸不用培訓、學習和考核。這是不對的，也應(yīng)該學習，一邊干一邊學。于是，她為自己和兒子訂了《娃娃畫報》。

自從訂了《娃娃畫報》，她每天晚上都給兒子講畫報上的故事，這成了她們母子每天的必修課。畫報上的許多故事，比如大灰狼和小紅帽、小蝌蚪找媽媽……兒子都背下來了。

那年的元旦，張旭升跟著媽媽去上班，谷飛燕加班做統(tǒng)計報表，張燕山在三樓辦公室加班做會計年報。

突然，張旭升問谷飛燕：“媽媽，加班怎么寫？”谷飛燕聽了，十分高興，停下手里的活，給兒子寫下了“加班”兩個字。

中午回家，她把這事告訴了張燕山，張燕山似信非信，用毛筆把“加班”二字寫在報紙上，讓張旭升認，他念對了。夫婦二人大鼓其掌，為兒子助興說：“兒子，真棒！你會識字了?！?/p>

從那以后，每天中午張燕山都讓谷飛燕做飯，自己教兒子識字。從兩三個字到四五個字，直到每天二十個字。一天中午，張旭升沒有識完二十個字，自己偷偷跑到門外哭，讓鄰居馬爺爺發(fā)現(xiàn)了，將他送回了家，并且嚴肅地批評了張燕山夫婦。由此，引發(fā)了夫婦兩個的激烈爭吵。

谷飛燕主張用快樂學習法教育兒子，讓孩子享受到讀書的樂趣就行了，并不是非要認識那么多字。只要養(yǎng)成學習和閱讀的習慣，將讀書當成很好玩的事情就行了。張燕山卻認為學習本身就是件苦差事，不可能有快樂，不逼他，他就不能很快進步，搞花架子沒用處。

兩個人爭執(zhí)的焦點是應(yīng)不應(yīng)該逼孩子識字？誰也不服誰。

張旭升看著媽媽爸爸為自己爭吵，深感不安，大聲哭喊：“別吵了，我以后好好學習還不行嗎？”頓時，夫妻二人停止了爭吵，一起跑過去擁抱孩子：“好兒子，你真乖，爸爸媽媽不吵架了?！?/p>

從那以后，張燕山調(diào)整了教學方法，減少了每天識字的數(shù)量，張旭升每天通過自己看小人書，認識了許多字。不到四歲時，已經(jīng)識3000多個漢字，他已經(jīng)可以獨立地閱讀兒童讀物了。

由于評定技術(shù)職稱時，張燕山和谷飛燕都沒評上，他們感到自己此生難有大作為了，就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小小的兒子，肩負著實現(xiàn)爸爸媽媽夢想的艱巨任務(wù)，谷飛燕真擔心寶貝兒子的童年不快樂。

有一天，谷飛燕下班接了兒子回來，張燕山還沒有到家，谷飛燕就叫兒子自己到門口玩，自己在家里做飯，可當她做完飯出來喚兒子時，卻哪里也沒有。后來，聽一個小孩說，張旭升小朋友在暖氣管道旁邊，就找了過去。

張旭升正抱著一個大雪球，對著暖氣管道烤呢！雪水濕透了他的棉褲棉襖，他全然不知，谷飛燕喚他數(shù)聲，他都不答應(yīng)。一氣之下，谷飛燕揚起了手，當她剛要落下手掌的時候，她冷靜一想，兒子不是在淘氣，他只是好奇，便摸著兒子的頭說：“媽媽叫你，為什么不答應(yīng)？”

“哦！媽媽，你看，大雪球讓熱管子一烤就變小了?！?/p>

“是嗎？你沒看見你的衣服全濕了嗎？”張旭升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扭扭捏捏地笑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呢。

谷飛燕給兒子講了水的三種狀態(tài)：氣態(tài)、固態(tài)和液態(tài)，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轉(zhuǎn)化。兒子聽了，甜甜地笑了。然后他們趕緊回到家里換衣服。

那天晚上，夫妻二人就兒子的教育問題談了很久，張燕山說：“自從我們來到工廠里，雖然是個央企，南來北往的職工這么多，這職工子弟學校連一個考上大學的學生也沒有?！惫蕊w燕說：“我們不能在這里生活下去了，必須回煙臺，煙臺教學質(zhì)量高，在全國也是有名的。”

張燕山接著說：“咱們這個企業(yè)幫派體系嚴重，什么保定派、長影幫，北影派，我們哪一派也不是，人家只有小學文化的都評上統(tǒng)計師了，我們就連個助理統(tǒng)計師都評不上。只有干工作的分，好事一概與我們沒關(guān)系，真他媽的……”

谷飛燕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們干脆離開伏牛山，離開央企，踏上回故鄉(xiāng)的路，只要能夠回到故鄉(xiāng)干什么都行，掃大街也無所謂……”天亮的時候，夫妻最后決定，為了給兒子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外部學習環(huán)境，必須調(diào)離山區(qū)，回到張燕山的故鄉(xiāng)——煙臺芝罘區(qū)。

當谷飛燕和張燕山把《請調(diào)報告》送到干部處后，得到的答復(fù)卻是王世民廠長親自批復(fù)“不能放行！”這可難壞了夫婦兩個。

谷飛燕想：這又是一場扭轉(zhuǎn)命運的戰(zhàn)斗。是的，谷飛燕夫婦年齡不大，已經(jīng)走過了好幾個人生關(guān)口：當年去內(nèi)蒙古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就是一個關(guān)口，很可能去了就回不來了，就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移民”，再也回不到內(nèi)陸了；后來參加那次所謂的“高考”，又是一個關(guān)口，有多少考生交了“白卷”。谷飛燕卻堅信：只要堅持到最后，不交白卷，就是勝利，就有大學可以上。結(jié)果她對了，眼前又是一道關(guān)，只要二人同心準能勝利。當年大學畢業(yè)他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三線企業(yè)，如今為了兒子的教育和成長，他們同樣義無反顧地選擇離開三線，去沿海城市工作。

三

就在谷飛燕遞上調(diào)動申請后不久，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為了確診，她獨自來到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不出所料。醫(yī)生說，必須馬上進行手術(shù)，否則，胎兒太大了就不好做了。

那天，谷飛燕懷著沉重的心情回到了家里，把去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拿給張燕山看。

“你們女人，真麻煩?！睆堁嗌巾樋谡f了一句。谷飛燕的心卻抽搐了一下，她沒有想到平日里細心體貼的丈夫，竟然對自己的計劃外懷孕持這么反感的態(tài)度。難道這是她一個人的責任嗎？她很想發(fā)火，卻心灰意冷地忍住了。她天生善于忍耐，她身心疲憊沒有精力吵架了。

“今天下午，我送孩子去托兒所，然后去醫(yī)院做流產(chǎn)，你到科里請個假，然后去醫(yī)院接接我。我做完了手術(shù)，很難一個人走回家的，你騎上自行車推上我?！惫蕊w燕無精打采地說。她妊娠反應(yīng)得很厲害，這一次和上次不一樣，難怪大夫都說可能是女孩。

“好吧?！睆堁嗌叫牟桓是椴辉傅卮饝?yīng)著。下午兩個人離開了家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谷飛燕抱著孩子，眼淚忍不住流下來。兒子問：“媽媽，你為什么哭了？”

“媽沒哭，是眼睛里進去了沙子。”谷飛燕是個堅強的女人，她心里默默念叨：兒子，快快長大吧！只有你最心疼媽媽了，你可是媽媽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啊。

谷飛燕送孩子到了托兒所，小小的孩子擔心地對她說：“媽媽，你沒事吧？”

“沒事，好兒子，聽阿姨的話，別哭鬧。”

“放心吧！媽媽，我已經(jīng)長大了。”說完還舉了舉小胳膊，看著懂事的兒子谷飛燕欣慰地微笑了。

谷飛燕心里五味雜陳，說不清是什么滋味。每個女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想得到丈夫的體貼和呵護，可她卻孤零零一個人去了醫(yī)院。

其實，只要谷飛燕爭執(zhí)幾句，也許張燕山會同意陪她一起去的。但谷飛燕太要強，她不愿意讓丈夫做他不愿意做的事，特別是為了自己的事。

當谷飛燕在產(chǎn)床上接受流產(chǎn)手術(shù)的時候，旁邊的一張產(chǎn)床上有個未婚先育的姑娘也在做流產(chǎn)手術(shù)，人家的男朋友就等在外面的走廊上。

姑娘的大呼小叫和谷飛燕的默默忍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醫(yī)生說：“喊什么，舒服的時候就忘了？沒結(jié)婚就懷孕，什么玩意兒?。　惫媚锿Ｖ沽撕艉埃_始默默地流淚。

醫(yī)生又說：“女人是嬌氣的，而母親是偉大的?？慈思夜蕊w燕多么堅強?！?/p>

一句話，把堅強的谷飛燕說哭了。她想起自己生孩子時丈夫是那么的體貼和細心，與現(xiàn)在相比真是相差千里。她灰心地得出一個結(jié)論：生孩子是夫妻倆的事，而計劃外懷孕，只有女人倒霉了。正是這種想法，使得以后夫妻生活中總有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以至于張燕山懷疑她性冷淡，建議她看醫(yī)生。

其實，讓谷飛燕更傷心的事情還在后頭呢！當她做完手術(shù)，走下產(chǎn)床時，張燕山還沒來。她躺在旁邊的一張病床上等了一個多小時，仍不見張燕山的身影。

等了很久，女友大劉來了。她是計劃科科長的妻子，谷飛燕稱她“嫂子”，二人有很多可以溝通的知心話。

“谷飛燕，我來接你了。他們男人都這樣，心粗。當年我做流產(chǎn)，你們科長老田也是沒管我?！?/p>

谷飛燕跟著田嫂子來到樓下，田嫂子用自行車把谷飛燕送回了家。

田嫂子沖了一杯紅糖水讓谷飛燕喝了，又安頓谷飛燕躺在床上，囑咐了幾句，就走了。

谷飛燕身心俱疲，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睡夢中，她見到了母親，她把頭鉆在母親懷里，嗚嗚地哭了，母親說：“孩子，別傷心，你爸爸年輕時也這樣，等張燕山歲數(shù)大了，等他的身體不那么好了，就知道心痛老婆了?！?/p>

這時，一陣開門聲驚醒了谷飛燕，寶貝兒子張旭升跑到媽媽的身邊：“媽媽，媽媽，你怎么啦？”

谷飛燕一見他們父子回來了，頓時忍不住地大哭起來。

“對不起，谷飛燕，工作一忙，把你的事忘記了?！睆堁嗌秸f。

谷飛燕聽了，哭得更加傷心了。她真不敢相信，熱戀時那么細心的男友，才經(jīng)過幾年的歲月打磨，就把她的事忘了。她想不出哪里出了問題。也許是由于兩個人都把精力和愛給了兒子，而夫妻間相互的交流太少了，也許婚前的體貼都是張燕山刻意假裝的。這件事谷飛燕想了很多，但最終她沒有張口埋怨張燕山，而是自責和丈夫的感情溝通太少了，她不想讓夫妻間的感情淡化。她認為近幾年自己對丈夫的感情投入太少了，是丈夫?qū)ψ约豪淠母驹?。她相信一句俗話，婚姻是需要?jīng)營的。因此，她在休產(chǎn)假的幾天里，一天也沒休息，變著法兒地做些好飯菜給他們父子享用。

一周以后，由于科長的請求，谷飛燕產(chǎn)假未休完就提前上班了。那正是報半年報的時候，綜合統(tǒng)計是最忙的。谷飛燕這時深深感到了做女人的難處，丈夫、孩子、工作、事業(yè)，哪一個也怠慢不得，只有自己是可以忽略的。

谷飛燕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總是生活在自責里，既想做一位好母親，又想當一位好妻子，還想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統(tǒng)計員，一個孝敬父母的好女兒，一個讓弟弟妹妹敬佩的好姐姐……她認為自己哪一件都沒做到，雖然她投入了大量的感情和精力，但卻失敗得一塌糊涂，連丈夫張燕山的心都暖不熱。

四

七月的一個星期天早上，谷飛燕給兒子沖奶粉喝，她猛一回頭，眼前一片漆黑，暈倒在地上。

張燕山聽見妻子倒地的聲音，一下子從床上蹦起來，急急忙忙把谷飛燕送到了廠部醫(yī)院。經(jīng)醫(yī)生檢查，谷飛燕患上嚴重的高血壓癥，她已經(jīng)透支了她的健康。這時，張燕山才意識到，眼前這個無可挑剔的妻子，已經(jīng)需要加倍的呵護了。

仔細想想夫妻二人的請調(diào)報告已遞上去半年了，廠里堅決不放他們走。干部處的調(diào)配員，悄悄告訴谷飛燕：是廠長不松口，想只放谷飛燕去煙臺，留下張燕山繼續(xù)在山區(qū)工作。谷飛燕帶著張旭升找到了廠長家，把孩子的脊背給他看。然后說：“寶寶，叫爺爺，你告訴爺爺，脊背上的濕疹癢不癢，疼不疼，是什么原因？”

張旭升像個小大人一樣對著廠長說：“爺爺，我的脊背又癢又疼，是因為山區(qū)太潮濕，離開山區(qū)就好了，您就松松手，放我們一家人回煙臺吧。”

谷飛燕說：我?guī)б粋€徒弟，將其培養(yǎng)得和我一樣獨當一面，等徒弟能獨立工作時，我再考慮調(diào)走，行嗎？

廠長沉默了很久，答應(yīng)說研究研究。

回家后，張燕山對谷飛燕說：“不然，我留在山區(qū)干五年，你一個人先帶著孩子回煙臺?！?/p>

“不，這不行，干五年，什么概念？到時候你就快四十歲了，哪個單位還要你？我們必須同時調(diào)走，這是原則問題，不能妥協(xié)?！惫蕊w燕認為如果那樣做，就等于表示放棄。她說，決定了的事決不能放棄。這期間谷飛燕經(jīng)常去醫(yī)院看病，她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體重已經(jīng)由130斤落到96斤。

這期間，張燕山的心情也壞透了，他和干部處長吵了起來，為了調(diào)動的事，他罵了娘。干部處長是個女同志，氣得掉眼淚，找到谷飛燕訴苦，說：“你說說這事什么道理，領(lǐng)導(dǎo)不放你們走，我也沒辦法，這和我媽媽有什么關(guān)系，他張燕山罵‘操我媽’，我媽招誰惹誰了？”

谷飛燕聽了，感覺很滑稽，噗嗤一下笑了。

小小的張旭升，每天不哭不鬧，自己拿著小人書默默誦讀，進步很快，他已經(jīng)會講故事了。

星期天谷飛燕和張燕山帶著兒子到小河溝里洗衣服。張燕山一個人洗衣服，晾衣服。

谷飛燕帶著兒子捉小魚，小螃蟹。她告訴兒子，爸爸的故鄉(xiāng)在煙臺，那里有大海，有很多的魚和螃蟹，再過一段時間我們就會等到調(diào)令，全家人就會回到煙臺了。

張旭升沉默了很久，突然說：“媽媽，你放心吧！明年的六月十號咱們的調(diào)令就到了?！?/p>

谷飛燕高興極了，她認為孩子的話是很準的。最近幾個月來，她們夫妻都收徒弟了，正在努力為企業(yè)培養(yǎng)綜合統(tǒng)計員和成本組組長，谷飛燕的徒弟是個中專生，理科思維，很敬業(yè)，學習得認真，已經(jīng)基本掌握了全廠統(tǒng)計工作。張燕山的工作基本叫徒弟接替了。她對張燕山說：“在我九歲時，媽媽得了傷寒病，醫(yī)院都不收了，讓爸爸回家準備后事。爸爸就是問弟弟：你媽還有救嗎？那時弟弟很小，他說吃三副中藥就好了。結(jié)果真讓弟弟說對了，媽媽吃了三副中藥，起死回生了。小孩子說的話是很準的。”

五

張燕山說：“你這是講迷信。”谷飛燕沒反駁，她相信冥冥之中會有神助的如果今天這樣的奇跡再出現(xiàn)，那調(diào)令不是真的要來了嗎？

經(jīng)過夫妻二人的多方努力，廠里終于同意放他們走了，商調(diào)函也已發(fā)走兩個月了，煙臺二輕校那邊也派人來調(diào)查過了，可為什么不見調(diào)令呢？誰也說不清。

死馬當活馬醫(yī)吧！六月十日是星期一，谷飛燕早早地來到了收發(fā)室，焦急地等待著郵差的到來。

九點半，從三岔郵局送來一批信件，收發(fā)室的桑師傅幫谷飛燕仔細查找，看看有沒有煙臺來的公函。突然，眼前一亮，一封牛皮紙信封引起了她們的注意，那上面的落款是鮮紅的幾個大字“山東輕工業(yè)廳”。

“哇！終于盼到了?！惫蕊w燕激動地捧著信，放在了胸口上。

谷飛燕把信拿到干部處，打開一看，果真是他們的調(diào)令。歷經(jīng)三年的拉鋸戰(zhàn)，調(diào)動的事情終于有了眉目，谷飛燕激動得流下了眼淚。今天，她是喜極而泣！

六

谷飛燕夫婦的調(diào)動行動終于進入倒計時階段……

第一天，辦理離廠手續(xù)；

第二天，去內(nèi)鄉(xiāng)縣轉(zhuǎn)戶口和糧食關(guān)系；

第三天，辦理調(diào)令和收拾家里的破破爛爛；

第四天，裝車。廠里派了一趟專車送張燕山夫婦的家具到煙臺，車子回來時到青島去買明膠。

裝車那天，幾個好友都來了，他們說：“破家值萬貫，盡量都搬上吧，不然到煙臺還得花錢買?！?/p>

衣柜、書架、椅子、寫字臺，花盆、爐子……全部家當裝了滿滿一車。

第五天早上，谷飛燕在鄰居老馬家吃了飯，老馬特意拿出了自制的米酒，離別的話說了一籮筐……

送行的人來了一大群，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依依不舍。

谷飛燕突然感到天旋地轉(zhuǎn)，險些摔倒的她扶著路邊的一棵梧桐樹站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九年了，自己在這山區(qū)工廠工作了整整九年了，人生最美好的九年都獻給了三線建設(shè)。從大學畢業(yè)一個不諳世事的青年，到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母親，谷飛燕這九年走過了人生最難過的九年，她的心情怎么能平靜呢？

七

經(jīng)過三天多的旅途勞累，下午五點半，張燕山和谷飛燕帶著他們的寶貝兒子踏上了煙臺的土地。煙臺，故鄉(xiāng)，你漂流在外的兒子攜妻帶子回來了，張開你的雙臂歡迎我們吧！

張燕山被分配教會計，谷飛燕開啟了講統(tǒng)計課的路程。他們終于如愿以償?shù)氐巧狭巳咧v臺，成為了一名人民教師，實現(xiàn)了兒時的夢想。

每周八節(jié)課，不坐班，很輕松的工作；家就在校園里，兩間房，做飯在走廊里，讓人知足的生活；孩子送幼兒園，每天學習半小時，其他時間玩，挺高興的童年……自從到了煙臺，張燕山再也沒有逼孩子認字，他只教孩子算題。小小年紀的張旭升已經(jīng)學會了打算盤。

一天，谷飛燕上完課正往辦公室走，看見一群人圍做一團，好像在看什么，她也湊了上去。走近一看，中間被圍著的是兒子張旭升，他正在認真地打算盤。

“喂，小伙子，會打乘法嗎？”一個體育老師問。

“會。”張旭升滿有把握地回答。

“206乘以6是多少？”

“1236?！睆埿裆龘芾藥紫滤惚P珠，回答道。

“哇！”人群爆發(fā)出贊嘆聲。

“喂，9999加9999等于多少？”

張旭升又低頭認真地打著他的算盤。

“19998?！睆埿裆忠淮螆蟪隽苏_的數(shù)字。

“寶貝，你怎么在這兒呢？”谷飛燕擠進人群拉起了被人們圍觀的張旭升。

“媽媽，別搗亂，我給叔叔阿姨們表演打算盤呢?！睆埿裆J真地說。

這時，人們都散了，有幾個女教師主動上前與谷飛燕打著招呼。

“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谷飛燕順著聲音回頭一看，在人群中還有老校長。

“我叫張旭升，旭日的旭，太陽升起的升。我媽媽說，我是伴著太陽升起出生的。”張旭升稚氣地回答。

“好孩子，真聰明！一定能考上大學?！崩闲ｉL稱贊著。

“當然了，我大學畢業(yè)后，也要當老師?！睆埿裆茏孕诺卣f。

谷飛燕和老校長打了招呼，又聊了幾句，然后拉著張旭升回家去了。

谷飛燕問：“寶寶，為什么不上幼兒園？”

“爸爸要帶我們到海邊釣魚，他讓你下課后早點回家。”

下午，在陽光照耀下的沙灘上，谷飛燕在拾貝殼，張燕山在釣魚，張旭升在沙堆里玩，遠處大海與藍天的連接處，漂著幾艘大船。由于天氣晴朗，秋高氣爽，遠處芝罘島的建筑依稀可見。

“爸爸，我想到那邊去玩?！睆埿裆钢ヮ穽u喊道。

“好吧，等星期天，我們?nèi)ブヮ穽u。”張燕山接著說，“那兒可好玩了，我們可以趕海?！?/p>

“趕海，能趕什么？”

“那你想要什么？”

“大魚，大螃蟹，你忘了？以前在河南，爸爸媽媽帶我去小河里抓小魚時說過的?！?/p>

“哦，傻小子，還記著呢？”

“我不傻，你們校長都表揚我聰明呢！”

父子倆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谷飛燕聽了，心像眼前的大海一樣，波濤滾滾，多少年了，她夢想的生活果真實現(xiàn)了，一家三口，碧海藍天，多么舒心呀！這輩子能夠生活在這個海市蜃樓的城市里，不說這里是故鄉(xiāng)，就是異鄉(xiāng)也會變成故鄉(xiāng)的。

多年以后，當人們再問谷飛燕：你是哪里人？她說：俺是煙臺人，俺在煙臺生活了40多年了。

作者簡介：

張鳳英，原籍河北阜平，現(xiàn)居山東煙臺，山東作協(xié)會員，省散文學會會員，江山文學網(wǎng)站簽約作家兼編輯。出版有《月亮灣小說散文集》《靜夜思》《飛雪迎春》等書籍。短篇作品主要發(fā)表在《奔流》《草原》《荷花淀》《五臺山》《時代報告》《當代文學·海外版》《平原作家》《閱讀》等海內(nèi)外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