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簽
母親渴望把我打造成最完美的“藝術品”。
毫無懸念,琴棋書畫全方位地填滿了我的童年。
而這四者中,國畫是我最抵觸的。
國畫不似油畫容色昳麗,不比素描栩栩如生,不如動漫平易近人……總覺它曲高和寡,況且初學皮毛本身不足讓他人以藝術之態(tài)青睞三分。我明白,精通國畫是母親打造“完美女兒”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除了“為了母親”這個理由,我找不到學習國畫的意義。
隨之而來的是,總調(diào)不出應有的濃淡,水漬總在不合時宜處暈染,臨摹總無法復現(xiàn)原作的靈感……狂風暴雨在數(shù)次“中道崩殂”后傾盆而下??茨ㄓ谘┌仔埳戏戒﹂_,特別刺眼,我的滿心憤懣點著了書畫室的角落。逃避著自我原因導向虛無的真相,在母親問起時,我將對國畫的倦怠歸咎于天賦缺位、能力消弭。從此,為自己打上“不會畫畫”的標簽。
鎖
同樣毫無懸念,越往上讀,家里“成績優(yōu)先”的音量就越大,大到壓住了琴聲,封住了棋局。而書法尚能定格于鞭炮聲中書寫新桃換舊符的任務中,國畫則因工具繁多、顧慮未消,甚至沒有聊以自娛的力度。
于是,兒時的書畫院在心中落了鎖,窗欞間沒有白鳥飛過,常青的盆景不復葳蕤沃若。只是還有些東西,會從鎖眼里漏出來。
在涂滿算式的紙上,我總習慣地把手中的鉛筆立起,不經(jīng)意地來來回回涂抹,一如學畫之時,一遍又一遍。在旁人瞥見時,我忙擦去痕跡,唯恐這稚拙的“偽國畫”被人發(fā)現(xiàn)。
國畫也總以各種形式溜進學業(yè)的縫隙。春晚《只此青綠》以清麗舞蹈作筏,渡我入少年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夢”;畫展唐伯虎《山路松聲圖》以栩栩然之意象,攜我于泉石煙霞間體味山川秀美;故宮《清明上河圖》以尋常百姓的生命流動,向我細陳傳統(tǒng)喧囂的市井百態(tài)。
但鎖依然緊閉。當代人為何要學國畫?除去不可否認的審美鑒賞和歷史記錄價值,這些鴻篇巨制都屬于過去,與當今社會的個體悲喜又有何關聯(lián)?
道
在名為“詩書畫字”的挑戰(zhàn)計劃中,出現(xiàn)了讓我重新審視自我與國畫的契機。教授一襲麻布長袍,骨節(jié)分明、有力的手不過半分鐘,便繪就《秋蘭薜芷圖》。很快,輪到我們自主創(chuàng)作。正當我與尺素相望而嘆,不知從何處落筆時,詫異發(fā)現(xiàn)竟有同學已完成了繪畫。一幅極簡單的畫——繪著憨態(tài)可掬的花貓——甚至不合國畫所規(guī)。無從談起濃淡枯潤,更不具意象構想之精髓。
那不是完全的國畫——可又是完全的國畫。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一直追求“全”,依照所謂的金科玉律——技法要全、工具要全,甚至連畫畫意圖都要全。依照“完美女兒”目標TdzQE+DVRw7sOOzr+wAh5g==,我也要樣樣都全面發(fā)展,少了一個才藝,便是不符合母親的要求的。
當無法求“全”時,我就選擇了逃避。
然而,國畫繪就的不正是“不全”之境嗎?在色如點漆、墨分五彩的世界里,神韻勝于造型,不求謹細,但求意足。正是這不全,成就了國畫最完全的魅力;正是這不全,道盡了畫心。
張璪用禿筆作畫甚至用手作畫,仍舊畫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丹青妙筆。這不全之理、這不全之道,我怎就忽視了?
我
我用溫水化開冷凝的毛筆,取出了早已積灰的顏料盒。日子依舊如流水般平靜流過,朱紅和群青重新綴入我的生活。
我會在讀姚鼎《登泰山記》時浮繪丹霞萬丈,會在遠眺家鄉(xiāng)山水云影時偏愛青綠一抹。課業(yè)重壓而人世熙攘。關上門,阻斷一簾風雨,屏卻兩耳雜音。宣紙一卷,鎮(zhèn)紙一方,永遠靜靜在檀木桌前含笑以待。我仍無法做到復刻大師法度,可信手剪裁亦是風景,偶有敗筆亦無傷大雅,纖毫闕漏實不足惜。
觀紙之肌理,感墨之筋骨,透過翰墨風神,我與丹青的聯(lián)結在分離后更顯緊密。它不再是母親一廂情愿的才藝要求,我也不再是等待雕琢的附屬作品。
無須為一厘米的差錯踟躕,無須為細微處的不完美糾結。人生本就是繪就一幅獨屬于自己的、美麗而寫意的丹青。
不全之全,方為丹青,方為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