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艾青是中國現(xiàn)代自由體詩人的重要代表之一，其詩歌的語言藝術(shù)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自然純樸、簡約集中的口語；具體鮮活的意象語；語言的張力形態(tài)。

【關(guān)鍵詞】艾青；詩歌；口語；意象；張力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6-005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6.017

基金項目：本文為北京理工大學(xué)珠海學(xué)院2023年度校級質(zhì)量工程項目“課程思政背景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史》課程的創(chuàng)新研究與實踐” （項目編號：2023046ZLGC）的階段性成果。

中國古典詩話中有“詩家語”的說法，表明詩的語言有其與眾不同的特點。由于語言自身的復(fù)雜性，語言的發(fā)展也具有時代性，因此，對詩歌語言特質(zhì)的認識往往也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艾青作為中國20世紀三四十年代自由體詩歌的代表詩人，對詩歌語言也有獨到的追求，并且形成了自己孤標獨秀的藝術(shù)風(fēng)韻，對此，本文將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具體闡述。

一、口語之美

從現(xiàn)代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和詩歌理論探索來說，詩歌語言可以有多種多樣的形態(tài)，可以是以古語為主的，也可以是以外來語為主的；可以是以書面語為主的，也可以是以口語為主的。艾青關(guān)于詩歌語言的最高標準是“純樸、自然、和諧、簡約與明確”[1]，要做到這一點，口語無疑是其最佳的選擇。他認為：“口語是美的，它存在于人的日常生活里。它富有人間味，它使我們感到無比的親切?！盵2]這可謂是他關(guān)于詩歌語言的綱領(lǐng)性宣言。

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艾青對于口語的實驗取得了相當重要的經(jīng)驗，在運用口語入詩上艾青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因此，他的詩能夠順應(yīng)時代與人民的需要，能夠與其詩歌闊大的詩情和宏大的主題相適應(yīng)?？偟膩碇v，艾青詩歌中的口語之美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自然純樸和簡約集中。

（一）自然純樸之美

自然純樸即不事雕飾，以日常的語言表現(xiàn)事物的本來面目。在《大堰河——我的保姆》[3]中：“大堰河，是我的保姆。/她的名字就是她的村莊的名字，/她是童養(yǎng)媳，/大堰河，是我的保姆?！边@樣的語言明白如話，像是對人介紹自己的保姆一般，但其實質(zhì)卻是詩人對保姆最深情回憶的開始——大堰河出生卑微。純樸的語言看似得來毫不費工夫，實則飽含了詩人深切沉痛的感情，其實質(zhì)是以語言上的純樸自然來表達情感之至真。再看《村莊》[4]，詩人是這樣表現(xiàn)村莊的貧窮的：“偶然有人為了奔喪回到了家鄉(xiāng)時，/他的一只皮鞋就足夠使全村的人看了眼紅”，所以“自從我看見了都市的風(fēng)景畫片，/我就不再愛那鄙陋的村莊了”，伸手可觸的生活實感和坦誠的情感，殘酷地表現(xiàn)出“村莊”是如此的貧窮，貧窮得可能使人喪失人生的意義。這種語言去掉了一切外在的加工，其感人的魅力正是詩人情感的真摯和深沉。如果采用另一種文言或外來語言，這樣的情緒表達是不可想象的。艾青所看重的正是這種語言的自然本性及其與生活的接近性、與現(xiàn)實的血緣性、與人的情感的無距離性。艾青的創(chuàng)作實踐說明自然純樸的口語是很有表現(xiàn)力的。

（二）簡約集中之美

簡約集中指語言的精練與通俗，是以最省略、最易懂的文字“喚起一個具體的事象，或是豐富的感情與思想”[5]。這種語言類似諺語，適用于說明道理或表達對事物本質(zhì)的看法。詩當然不是直接地說明事物的本質(zhì)，但詩人的眼光可以看透事物本質(zhì)，并能以具體的形象和意象加以暗示和有意味地表達。艾青的詩歌語言特別注重簡明集中，凡是一個詞可以表達的東西，就不再用第二個詞，讀他的詩沒有那么多的反復(fù)，也沒有那么多的語詞的裝飾效果，但你就是能夠感覺到它的美質(zhì)。他的《城市人》[6]：“人創(chuàng)造了城市/城市又創(chuàng)造城市人”，語言很簡單，但其中的內(nèi)涵卻相當豐富，好像表現(xiàn)了一代的歷史，表現(xiàn)了城市與一代農(nóng)民的關(guān)系一樣。由69首小詩組成的《無題》[7]，幾乎首首都是簡約明快之作，“風(fēng)箏飛得再高/擺脫不了兒童的手”。艾青早期的《向太陽》《太陽》《黎明的通知》《我愛這土地》《乞丐》《北方》等詩，不論是長篇的抒情詩還是短詩，不論是敘事詩還是抒情詩，雖然不一定都達到了增之一字則多、減之一字則少的地步，但其語言大多做到了精練、甚至精確。

艾青將詩的語言的口語之美當作詩歌散文美的重要內(nèi)容，他甚至直接說過，他主張的散文美就是詩的口語化?？傊?，自然質(zhì)樸的口語并不像有的人所說的不能入詩，艾青的詩歌又一次實踐了中國自古就有人主張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道理，也說明了以具有自然之美的口語寫詩是詩之大道。

二、具體鮮活的意象語

意象是主體情感在客體上的灌注，是客體主觀化的結(jié)果。通過意象，能表現(xiàn)抽象的情思，極大豐富想象空間，增強詩的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使詩歌意蘊深厚、情思生動。從語言的角度考察意象，意象無非是語言的一種特殊的表現(xiàn)形式，它凝練、富于暗示、具有生命活力。

艾青將意象的選擇與創(chuàng)造作為詩歌藝術(shù)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給予重視，成功地創(chuàng)造出一個屬于他自己的獨特的意象世界。艾青往往用詩歌的形象化、語言的具體性來表達意象化的內(nèi)涵，他所說的形象化對于詩來說就是意象化，他所說的具體性也只有意象化的詩歌語言才能表現(xiàn)。

根據(jù)意象在其詩作中的地位，其詩的意象可分為兩大群落：中心意象群落和邊緣意象群落。前者在其詩歌中具有普遍意義，能體現(xiàn)艾青基本的情感價值取向；后者更多的是語言修辭意義上的表現(xiàn)形態(tài)，他們不直接包含主體的中心價值觀念，但指向中心。中心意象群落以“土地”和“太陽”意象為其基本意象：以土地為中心意象，又包括曠野、池沼等一系列與土地有關(guān)的意象群；以太陽為中心意象，包括黎明類、光明類等具有新生和理想意味的意象群。兩大類中心意象群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土地意象群寄托了對祖國現(xiàn)實苦難的關(guān)注與對民族、人民深沉熾熱的愛；太陽意象群象征詩人對光明理想的渴望與追求，也體現(xiàn)了詩人對理想的堅定信念。艾青詩歌兩大意象群落的成功創(chuàng)造，與其所使用的意象化的詩歌語言密切相關(guān)。如果沒有語言選擇的意象化，則沒有其詩歌獨到而深厚的意象的形成。

（一）中心意象群

讓我們來看一看他的一些詩作?！凹偃缥沂且恢圾B，/我也應(yīng)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這被暴風(fēng)雨所打擊著的土地，/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fēng)/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8]（《我愛這土地》）。土地的苦難就是人民的苦難，“悲憤的河流”和“激怒的風(fēng)”是中華民族的呼喊與反抗；而“我”即使無力為他們做什么，即使喉嚨嘶啞，也要為他們不停地歌唱、鼓勁，直至生命最后一刻，“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死后也要與他們一起。詩中沒有一句話與祖國、民族、人民有關(guān)，都是與自我、與大自然的河水、與鳥兒和土地有關(guān)。其實，詩人正是通過上述自然和人世的意象來表達自我對于國家和民族的深情。意象化正是此詩在語言上最大的特色。

有恨就有愛，有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反抗，就有對光明的追求?！叭艋疠嗭w旋于沙丘之上/太陽向我滾來……”[9] （《太陽》），“這時候/我對我所看見所聽見/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寬懷與熱愛/我甚至想在這光明的際會中死去……”[10]（《向太陽》），對人民的愛有多深，對祖國未來之光明與人民理想之實現(xiàn)的渴望就有多強。詩中說的“太陽”和 “光”的意象既有自然界的原型，但又絕對不只是對自然物象的一種實寫。正是通過意象化的語言，詩才真切而深厚地表現(xiàn)出了對自我之根的愛與對理想之愛，這種意象化的語言使詩歌情感飽滿、元氣淋漓。

（二）邊緣意象群

邊緣意象群雖不似中心意象群意義重大，但其中體現(xiàn)了詩人敏銳的感覺、獨特的想象與高超的表現(xiàn)技巧，使中心意象群意義更突出，使讀者感覺更加強烈，詩歌趣味倍增，是非常有價值的意象語言。明喻性意象如“不平的路/使車輛如村婦般/連咒帶罵地滾過……”[11]（《馬賽》），隱喻性意象如“巴黎，你——噫/這淫蕩的/淫蕩的/妖艷的姑娘！”[12]（《巴黎》），借喻性意象如“歲月在血泊中浮游/死亡在追趕著生命”[13]（《我想念我的祖國》），通感性意象如“村，/狗的吠聲，叫顫了/滿天的疏星?！盵14]（《透明的夜》）等等。凡意象，多少具有象征意味，但是這些意象一般出現(xiàn)在特殊的語境中，沒有普遍性與固定性，因此，其象征性僅局限于修辭手法，其運用僅限于個別詩作，屬于詩人獨特的靈感捕捉。

語言的意象化或者說意象化的語言是艾青詩歌獨特藝術(shù)的主要表現(xiàn)之一，中國新詩一路走來，從20世紀“五四”初期的白話詩、三四十年代的各體新詩、十七年的政治抒情詩到八九十年代的現(xiàn)代派詩，如今的“精英化”寫作和民間寫作，其百年歷程無不彰顯出詩歌語言意象化對于詩的重要性。而艾青正是主張并實踐了詩歌語言意象化的最成功的現(xiàn)代詩人之一。

三、語言的張力形態(tài)

“張力”本是物理學(xué)上的術(shù)語，指同一物體內(nèi)部相互作用而又方向相反的拉力，引申到詩學(xué)中指一句詩或一首詩同時包含兩種沖突因素而又相反相成的現(xiàn)象，比如詞的內(nèi)涵和外延，愛恨、悲喜等相反的情感，虛實，內(nèi)外等等。艾青并沒有關(guān)于詩的語言張力的明確主張，但其詩作大多呈現(xiàn)出語言的張力形態(tài)。

（一）利用詞的本義和象征義生成張力

利用詞的字面義與象征義之間的距離生成張力，是艾青語言張力的主要來源。如《煤的對話》[15]，以擬人的手法、對話的方式讓“煤”表白自己：“我住在深山里/我住在萬年的巖石里”“我的年紀比山的更大/比巖石的更大”，“從恐龍統(tǒng)治了森林的年代/從地殼第一次震動的年代”就開始沉默，但“我”卻“不曾死在過深的怨憤里”，而是熱烈的呼喚燃燒：“死？不，不，我還活著—— /請給我以火，給我以火！”字面上是對煤這種物質(zhì)的形成、性質(zhì)、特點的描述；其內(nèi)涵則是詩人對獻身民族解放事業(yè)之心跡的熱烈表白。整首詩語言的字面義與其內(nèi)涵不一致，但兩者間存在引力，因為“深埋在地下的煤”與“渴望獻身的青年”有著某種共性，由前者能夠聯(lián)想起后者，在詩人創(chuàng)作的意圖以外，我們還可以將“煤”看作是“受壓迫深重而蘊含巨大反抗力量的中國人”的象征。在“煤”的字面義的深層具有多重豐富的意蘊，給予讀者很大的想象空間。也就是說，語言字面義與其內(nèi)涵的不一致，不僅未阻礙其內(nèi)涵的表達，反而使其內(nèi)涵得以凸顯、發(fā)揮、更加豐富。詩的最后一節(jié)與前幾節(jié)的意思也存在對立，前面描述煤之艱難處境，最后一節(jié)揭示其內(nèi)在巨大的生命力，對照之下，后者生命力的健旺與反抗得到了強化表現(xiàn)。在詩的內(nèi)部，兩種意義相對的語言是有主有次的，次要方由于與主要方之間存在意義上的對立而與之產(chǎn)生一種張力，從而突出主要方。

語言字面義與內(nèi)涵間的距離使語言充滿彈性和張力，彈性和張力以語言間的空隙為前提，充分發(fā)揮出語言的豐富性、暗示性，很好地增強了詩歌的表現(xiàn)力。

（二）利用相反或相對的詞語生成張力

艾青擅長使用相反或相對的詞語生成張力，這種張力外化就形成情感沖擊力，讓讀者被打動、被震撼、去思考或者共鳴等等。比如《我愛這土地》[8]，其中張力就無處不在。如“用嘶啞的喉嚨歌唱”，既然喉嚨“嘶啞”，為何還要歌唱？為何要歌唱“悲憤的河流”和“激怒的風(fēng)” ？為何將“悲憤的河流”“激怒的風(fēng)”和“無比溫柔的黎明”并列？“常含淚水”原來卻是因為“愛”，那么，為何因愛流淚呢？詩中處處都是看似相對或相反的詞語和詞義，但其實它們又是緊密聯(lián)系的，即使喉嚨嘶啞也要歌唱，正因為歌唱的是自己的祖國；即使河流悲憤、風(fēng)兒激怒，但受苦的祖國仍是我愛的祖國；即使河流悲憤、風(fēng)兒激怒，但祖國大地上也有溫柔的黎明，仍有很多美好，且并不曾喪失希望；正因為愛得深沉，所以才會因祖國遭受蹂躪而萬分痛心、悲傷、悲憤，所以才會“常含淚水”，相反或相對的詞語形成一種緊張關(guān)系，兩種矛盾的因素相互拉扯而形成張力。

艾青新時期創(chuàng)作的《魚化石》[16]《虎斑貝》[17]等詩也充滿語言張力，如魚兒本是“活潑”“旺盛”“跳躍”、自由、充滿生命力的，但多少億年后卻“沉默”“不能動彈”“絕對的靜止”；虎斑貝是那么的美好—— “光”“亮”“細膩”“堅硬”“滑潤”，但一直“絕望”地呆在深深的“海底”，艾青通過魚前后的巨大反差與虎斑貝美好而不能為人知、為人賞的矛盾表達對社會某種現(xiàn)象的批判和思考。艾青詩歌語言的張力形態(tài)來源于詩人對于外在矛盾的捕捉、對自我情感的體認以及對語言的純熟運用。

四、結(jié)語

艾青的詩歌語言以語言能否充分表現(xiàn)形象為核心，以“口語美”的發(fā)現(xiàn)為突破口，擅長利用張力增強表現(xiàn)力。

艾青對詩歌“口語美”的提倡有其現(xiàn)實針對性，20世紀30年代后期的中國詩壇追求詩的格律化的風(fēng)氣日益嚴重，詩歌由于語言問題而日益走向偏狹的小道；而20世紀三四十年代正是中華民族處于火與血中的新生時代，需要時代的大手筆崛起于詩壇，為民族、為人民、為國家吶喊。同時，為了避免口語入詩的“散文化”，艾青強調(diào)詩的形象性，也就是意象化的語言表現(xiàn)，正因為對詩歌藝術(shù)的雙重要求，艾青得以實現(xiàn)詩的社會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的統(tǒng)一，也因此成為20世紀40年代中國詩壇最有影響的詩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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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艾青.向太陽·艾青選集（第一卷）[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178.

[11]艾青.馬賽·艾青選集（第一卷）[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35.

[12]艾青.巴黎·艾青選集（第一卷）[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26.

[13]艾青.我想念我的祖國·艾青選集（第二卷）[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47.

[14]艾青.透明的夜·艾青選集（第一卷）[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11.

[15]艾青.煤的對話·艾青選集（第一卷）[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124.

[16]艾青.歸來的歌·魚化石[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12.

[17]艾青.歸來的歌·虎斑貝[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28.

作者簡介：

楊文琴，北京理工大學(xué)（珠海）外國語學(xué)院教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