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審美主體是自然審美中可變性最強的因素,主體的自身定位以及與自然的關系深刻影響著自然美的生成。面對主體理性對自然美的壓抑,重新確認自然美生成的主體基礎能夠推動自然美煥發(fā)嶄新意義。首先,身體的自然本性是主體作為生命存在的基本屬性,與自然具有同源性與內(nèi)在同構(gòu)性。身體自然本性的感性能力是克制主體理性的重要力量,也是自然審美的基本起點;其次,詩性智慧是主體具有的先天稟賦,詩性與美感有天然的聯(lián)系,并且為主體的詩性生存拓展了空間,推進了人與自然平等共在的審美理想;最后,以自然本性與詩性智慧為基礎,自然存在之真理的本源性顯現(xiàn)與審美主體的詩性之思結(jié)合,使自然美在主體詩性的敞開中實現(xiàn)了詩性生成。
關鍵詞:自然美;主體基礎;詩性生成
古希臘時期,蘇格拉底根據(jù)鐫刻在德爾菲神廟上的銘文“認識你自己”,將哲學研究的中心從自然本體論轉(zhuǎn)移到了關于人的認識論,西方哲學逐步建立起了人本主義的哲學立場,人的主體性逐漸覺醒。此后,建立在人學基礎上的二元論思維,以理性對抗感性,以靈魂壓制肉體,以人的主體性統(tǒng)治自然的客體性。當人之“思”成為人存在于世的根本確證,自然之“在”就成為被拒斥與剝離的對象,這使自然美在主體性不斷膨脹的過程中遭到了壓制。然而,想要扭轉(zhuǎn)認識論對自然美的壓制,只有重新探究主體的自然本性與詩性智慧,并以存在論為起點探尋主體與自然的詩意關系,重塑主體與自然的感性聯(lián)接,才能把握自然美的真理問題,實現(xiàn)自然美的詩性生成。
一、審美主體的自然本性
人類主體性的生成源于自我意識的覺醒。人類生存于紛繁復雜自然世界,本能地渴求認清世界并明確自身定位,從而跳脫自然規(guī)律以實現(xiàn)自身主體意識的確立。當面對自然世界中的異己性存在,人類必須將自身作為反觀對照的對象,才可以實現(xiàn)與其他非人存在物的區(qū)分。同時,這種區(qū)分也產(chǎn)生了人自身的二重性分裂,即人以肉身生活于自然世界之中,但以靈魂超脫于自然世界之外。靈魂因與神相通顯示了自己的高貴,肉體則因其有限性與速朽性的特點而與神和上帝背道而馳。雖然靈魂表征了生命的高度,但肉體也因其有限性體現(xiàn)了自然本性,進而揭示了生命的基底。靈魂寄居于肉體,而肉體屬于自然。這樣看來,肉體的自然性就是人在世界之中存在的最終證明。以肉體的質(zhì)料性存在為基礎,任何情感、想象力、欲望等非理性的因素都必然從肉體之上生發(fā),從而使身體成為融匯諸多自然本能與自然情感的聚合體,身體中蔓延的這些非理性因素也就成為對抗理性邏各斯的重要力量。
在傳統(tǒng)自然美理論中,由理性所引導的形而上的上升道路使自然美逐步邊緣化,甚至被徹底否定。因此,在自然美理論的發(fā)展與重建中,自然美應當走向由感性引導的形而下之下降道路,向自然本身的物質(zhì)實在性與具體的自然審美經(jīng)驗回歸。人是生命、感知、思維的統(tǒng)一體,較之理性與靈魂的虛無縹緲,生命與感知因建基于人類肉身的不可證偽性而具有實在性,這種實在性體現(xiàn)于作為人類審美感知的發(fā)源地與集結(jié)地的身體。在審美活動中,感官能力作為生命有機體的自然本性,在身體的統(tǒng)一協(xié)調(diào)下發(fā)揮整體性的作用。也就是說,身體是人類生存與存在的基本前提,包括審美活動在內(nèi)的所有生命活動都建基于身體。當我們在自然審美中將理性暫時放逐,呼喚人類的感性回歸之時,人對自然界的感覺不僅依靠視聽的愉悅或其他感官的作用,而是應當讓整個身體面向自然世界全面敞開,從而實現(xiàn)對自然美的全面認識與綜合感受,使自然美得到更為本質(zhì)的揭示。
身體具有豐富的內(nèi)在性,它同時承載了理性與感性、靈魂與肉體,統(tǒng)一了人對自身的認識的二重性分裂,且審美主體的身體所具有的自然本性是人與自然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契合點,也是推動自然美生成的主體基礎。在本體論意義上,身體與自然有著緊密的關聯(lián)。首先,人與自然具有本原上的同一性。在早期古希臘哲學思想中,人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古希臘哲學將萬物的始基定位于如“水”“火”“土”“氣”等自然物質(zhì)實體之上,人與自然都是從創(chuàng)生萬物的始基中化育而來,身體的生成本質(zhì)上即是自然孕育的結(jié)果。不僅身體生成于自然物質(zhì)實體的不斷流轉(zhuǎn)與化和,而且作為身體最基本內(nèi)涵的感覺也是由自然原素發(fā)揮作用得以形成的,恩培多克勒的“流射說”便認為“感覺由一些各自和一種感官相適合的射流產(chǎn)生的”①,這體現(xiàn)了身體與自然具有本原上的一致性;其次,人的生命節(jié)律應和于自然的時空規(guī)律。自然現(xiàn)象的交替更迭呈現(xiàn)出一定的周期性規(guī)律,并在這個過程中不斷進化與衰退。而人的生命節(jié)奏也是與自然規(guī)律相一致的,“與植物和動物的生活節(jié)奏,即花開和花謝、青春和年老、生與死,連接在一起。實際上,人類生活本身亦呈現(xiàn)同樣的上升與下降的過程”②。這類似于道家所講的“大周天”“小周天”,人的生命節(jié)律被納入了更為宏大的宇宙規(guī)律之中,身體的生成與腐朽、年輕與衰老都遵循著自然的規(guī)律,使個體的生命融匯進自然的生命,與自然規(guī)律同聲相應、欣然相合。
人與自然從根本上說就是同源同構(gòu)的,人的本性即是自然本性。人與自然共同遵循宇宙規(guī)律,身體的意義就是自然的意義,人以身體存活于自然世界中,自然就是人之存在的本質(zhì)依據(jù)。以身體的質(zhì)料性存在作為根基,任何的感覺、情感、欲望、想象等非理性因素在此生發(fā),使人的自然本能進一步發(fā)展成自然情感,成為自然審美的前提條件。自然審美體驗的本體即是人的身體,身體的自然本性不僅揭示了人與自然須臾不分的連續(xù)性與親緣性,也為人的自然審美體驗的切身性與實在性提供了充分的原始動力。舒斯特曼(Richard Shusterman)在反駁笛卡爾身心二元論的基礎上提出了“身體美學”,強調(diào)身體與心靈的一體性,認為身體對感性能力的完善有著重要的奠基作用,身體也可以成為審美主體?!案挥猩盍兔翡J的身體在組織體驗時發(fā)揮著核心的功能”③,舒斯特曼認為,身體天然的擁有感覺能力也屬于“我思”的內(nèi)容,由此為身體被賦予了像心靈一樣的審美意識。而美國學者加德納(Howard Gardner)則提出了“多元智能”(Multiple Intelligence)的理論,強調(diào)身體本身具有著智能調(diào)節(jié)的功能。在他看來,身體不但可以作為主體,也可以作為客體,“它也是個體自我感(sense of self)的載體”④。這突破了西方傳統(tǒng)哲學心物二分的觀點,為身體賦予了主觀能動性,使身體不再處于受靈魂操縱的對象化地位,而是可以主動參與到人的行為能力之中,對身體自然本性的重新發(fā)現(xiàn)成為推動美感生成的重要動因與基本前提。
總體而言,在自然審美中,只有徹底顛覆西方傳統(tǒng)哲學中以主體理性為中心的主客二分思維,才能真正實現(xiàn)美學與感性的重新連接。羅素認為,由理性引導的邏輯抽象對世界造成了歪曲與捏造,“我們則回復到相反的極端,認為每種事物,凡常識認為它是實在的,它就是實在的,不受哲學和神學的影響”。⑤也即是說,我們應當放棄對理性的執(zhí)著與崇拜,轉(zhuǎn)而關心對當下的常識性事物的感性判斷。自然美作為感性形象的呈現(xiàn),呼喚著人的感性能力去感知。身體的自然本性是一切感性認識力的終極本源,呈現(xiàn)出人與自然先天的同源性、同構(gòu)性以及生命節(jié)律的一致性,體現(xiàn)了身體與自然的親緣關系,揭示了身體自然天成的本質(zhì)。正是由于身體對感性能力的奠基,使自然審美中的主體與自然實現(xiàn)主客交融,身體的客觀性置換了人的主體性,人與自然不再是主客二分的對立關系,而是審美共生、互動共賞的一元整體。因此,當身體成為審美主體,人將恢復其自然本性,以肉體作為存在基底的身體必然會克服精神性,最大程度地向自然敞開,從而使兩者之間人為設置的溝壑得以填平。這種以平等為核心的審美關系的建立,不僅是對人自身的審美救贖,同時也是對自然世界獨特價值的神圣肯定。
二、審美主體的詩性智慧
在自然美生成的主體基礎中,審美主體不僅有身體的自然本性作為自然審美的基礎與前提,還具有先天的詩性智慧使之區(qū)別于非人存在物,生成著審美思維的邏輯起點。詩性智慧是主體更為高級的自然本性,不僅使主體實現(xiàn)了精神的超越與自由,同時也克服了西方理性邏輯對自然詩意的損害,重塑了人類詩性的生存空間,引領著自然審美走向詩意的理想境界。
首先,詩性智慧的基礎是情感與想象。維科在《新科學》中認為,詩性智慧具有感性、創(chuàng)造性和具體性的特點。詩始終與人類的感性思維相伴,“詩的最崇高的工作就是賦予感覺和情欲于本無感覺的事物”。①這凸顯了人類的情感、想象、感覺等因素的重要作用,為美感的生成提供了邏輯起點。自然審美首先建立在身體及身體之上的感覺基礎上,進而向情感與想象延伸。而情感與想象都是人類感性的主要內(nèi)容,對于我們追尋自然審美的理想境界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原始時期,理性思維還未形成之際,原始先民就天然地具有了詩性智慧。在感性方面,原始思維善于通過“移情”與自然建立情感聯(lián)系。原始先民認為自然具有與人類同稟一氣的精神與心理,富有情感的審美為原始先民建構(gòu)了一個充滿詩意與自由的生存境界。在創(chuàng)造性方面,詩性的思維的創(chuàng)造性特征即憑借想象力創(chuàng)造,這種思維方式是人類的先天稟賦。維科將“詩性的”指稱為人的“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力”“憑想象創(chuàng)造”,他認為,原始人“因為能憑想象來創(chuàng)造,他們就叫做‘詩人’,‘詩人’在希臘文里就是‘創(chuàng)造者’”②。因為在原始時期,還未曾出現(xiàn)由科學、理性所帶來的抽象詞語,其思維的核心即是想象。只有進入想象的領域,審美主體精神層面的自由與詩意才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實現(xiàn),審美主體的詩意想象為美感的生成提供了靈感源泉。在具體性方面,原始人總是會使用具體事物的可感形象來表示某種思想觀念。比如“用‘額’或‘肩’來表達一座山的部位……鞋的‘舌’,河的‘咽喉’,地的‘頸’,海的‘手臂’,鐘的‘指針’叫做‘手’”③,這種表達方式體現(xiàn)了原始人與現(xiàn)代人根本相異的語言特征,是原始人內(nèi)在情感、精神與陌生的、異己的外部世界產(chǎn)生溝通的橋梁。
在西方形而上學傳統(tǒng)之中,哲學始終與推理、與邏輯相伴,“哲學的語句愈升共相,就愈接近真理,而詩性語句卻愈掌握住殊相(個別具體事物),就愈確鑿可憑”④。在自然審美中,正是因為詩性思維所富有的感性氣質(zhì),使我們的審美感受具備了切身可感的實在性。同時,詩性思維是審美思維的重要基石。詩性思維克制了主體中的邏輯與推理能力,將自身最大程度地交付與感性,以獲得對自然事物的形象最源初的審美感受。因此,情感與想象作為人類原始的詩性思維基礎與美感的形成有著重要的關聯(lián),為進一步生成的審美思維提供了邏輯起點,成為自然審美確鑿可憑的感性基礎。
其次,詩性智慧的思維方式是以己度物。原始先民在沒有發(fā)達的科學作為外部環(huán)境與嚴密的邏輯推理作為內(nèi)在能力時,以自身為中心去揣度事物的狀態(tài),探知人與自然的關系?!叭嗽跓o知中就把他自己當做權衡世間一切事物的標準,……人在理解時就展開他的心智,把事物吸收進來,而人在不理解時卻憑自己來造出事物,而且通過把自己變成事物,也就變成了那些事物?!雹龠@種詩性的思維方式就是以己度物的認知方式。它不是以人為標準對自然事物任意剪裁的強權意志,而是將自然對象視為與自身共在的平等主義。原始人以自己的身體為起點去揣度、認識自然世界,建構(gòu)內(nèi)部經(jīng)驗與外部世界的關系。這是一種從自身出發(fā)復又返回自身的認識自身與世界的過程,體現(xiàn)出了人與自然同一性的詩性關系。
審美主體將通過什么樣的方式將“以己度物”的思維落實到審美對象之中呢?這需要充分尊重與保持人之人性與物之物性,將人與自然對象共同放置于一個平等的對話界面上。因為人與自然共處于生態(tài)系統(tǒng)之中,萬物皆有靈是對所有自然物之物性的真實判斷。當人類認識到這一點,人與自然的關系必然是雙方共有的生命基礎上的平等共生關系,也就是說,沒有對自然對象在生命層面上的確證,也就沒有兩者之間的平等。因此,自然物首先是生命之物,自然美也就是生命之美,在生命層面上人與自然的結(jié)盟,是一種突破傳統(tǒng)“自然人化”的生命美學,同時也是“人化”自然對象轉(zhuǎn)化為詩性溝通對象的哲學基礎。
最后,人與自然的詩性溝通需要“物化”和“物語”。人與自然的詩性溝通方式是將自身“物化”與物等同,以物觀物、以心觀心地通過“物語”將自然對象轉(zhuǎn)換為詩性溝通的對象。莊子認為,有關人與自然關系的“物化”意義有三種:一是天地萬物的生死轉(zhuǎn)化,包含物與物、物與身體性的人、人與物之間的相互轉(zhuǎn)化;二是人主動“化物”,人主動與萬物等同,從而人道合一;三是人主動化物即進入一種自由的生存境界,如“莊周化蝶”代表了一種生存境界的自由。這就需要人主動去掉“我”的意識,回到身體性的人的層面上來。身體性的人即是與萬物齊一的人,人與萬物在生命基礎上的“無分”狀態(tài)可以使人達到自由的最高境界。
當人下降自身的意識與物混同,那就預示著人與物之間在秉承道性的基礎上實現(xiàn)了平等。莊子認為,只要人類主動“化物”,擺脫自身的欲望、意識與人道,就會從充滿謊言的人語中解放出來,聽到更為真實、生動的“物語”。他賦予自然萬物以“竅”,“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不作,作則萬竅怒號,而獨不聞之謬謬乎?……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②。莊子通過對自然“物語”的描寫,為自然何以言說自身提供了現(xiàn)象學的證明,同時也為人與自然的詩性溝通提供了可能性的起點。
人的精神與語言并非獨屬于人類的特例化存在,而是自然萬物共同具有的本質(zhì)屬性。莊子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③,天地與四時并非不能言說,只是它們的言說方式是用自然語言置換了人語的喧囂,用風光旖旎的景象顯示了自身的存在的本質(zhì),揭示了自身非同一性的美。
三、審美主體對自然的詩性敞開與自然美的詩性生成
審美主體的自然本性與詩性智慧為自然美的生成提供了一個新起點。主體在對自然的審美體驗中實現(xiàn)了主客交融,使自然美的生成既包含了自然本真,同時也確證了主體詩性。在追尋自然美的過程中,主體將自身的生命融入自然的生命,在對自然的審美欣賞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人的生存之本質(zhì),領悟了存在之真理。因此,重新思考自然美與人的存在之間的詩性關系是表現(xiàn)自然美的真理性問題的切入點。
在自然美的存在方式上,自然美的顯現(xiàn)及其何以本真地呈現(xiàn)與生成,需要主體自身的詩性“敞開”以允許自然美的真理置入。在對自然的審美體驗中,審美主體為自然賦予了自身的生命智慧與精神意義,發(fā)現(xiàn)了自然事物的審美價值。這種主體化的審美方式雖然不具有科學與理性的真實性與客觀性,但仍然以自然實存作為主體藝術賦形的依據(jù),在主客妥協(xié)的過程中找到了一個平衡點,所獲得的審美體驗是主體感性的燦爛呈現(xiàn)與詩性升華。在自然審美體驗中,主體運用心靈的能動性,在對自然的藝術化重塑中傳達了詩性意義與智慧領悟,將自然事物抽象為藝術文本的自然符號。這種自然符號不但凝聚著審美主體的詩意情懷,也成為對自然美詩性表達的話語基礎,為自然美真理的“涌現(xiàn)”提供了可能性。同時,雖然自然本身并無意識,但自然本體的“自行解蔽”符合審美主體的主觀合目的性,自然事物的感性形式喚起了主體心靈之中的藝術創(chuàng)作靈感,在主體的詩性敞開中實現(xiàn)了從物質(zhì)到精神的超越。
主體對自然的審美體驗是詩性敞開的前提與基礎,在心物交融之中構(gòu)成了詩性表達的一部分,進而在主體的詩性敞開中推動了自然物性向主體詩性的沉入與主體詩性對自然物性的超越,實現(xiàn)了從物質(zhì)自然到精神境界的飛升,建構(gòu)了人與自然之間的詩性審美關系。因此,自然美真理的“涌現(xiàn)在場”與“無蔽顯現(xiàn)”在審美主體的詩性敞開之際實現(xiàn)了心物交融,形成了一種融自然與人格為一體的存在境界,其中閃耀著詩意的光輝與詩性的共鳴,建構(gòu)了一種飽含著審美主體自由與想象力的審美體驗模式。
自然審美對于人與自然建立詩意關系的首要前提便是生命的存在。主體應當以自身的存在領悟自然的存在,與自然建立一種生命“共通感”,將人的生存匯入自然的生命形式之中,在“物我合一”的基礎上進行人與自然的平等交往與對話。在古希臘的話語中,“φúσι[] [ξ]”(自然)指的是事物的生長、誕生,尤指生命物的生長。自然事物的美,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在它們在其本質(zhì)中含有自行運動的根據(jù),具有充滿生命氣象的審美特征。這種生命運動特征不僅使自然事物成為主體為之藝術賦形的審美對象,同時也體現(xiàn)了主體與自然生命形式的內(nèi)在契合。人的生存狀態(tài)是自然生命形式的組成部分。在自然整體中,生命“共通感”就是人與自然交融的基底,審美體驗即是對自然生命形式的體驗,自然美即是在生命的認同感中獲得精神超越的生存境界。在這種審美關系的更高境界中,人與自然已經(jīng)徹底失去主客之分,進入了人物交融的境界之中。這一過程并非舍棄了主體,而是主體將自然形塑為詩性表達的藝術形式,以遮蔽在場的方式將自身的情感與精神隱含其中。
自然本源的解蔽與主體的審美體驗有著內(nèi)在的同構(gòu)關系,自然存在之真理自行解蔽之時,即是主體詩性敞開的澄明之時。在古希臘時期,“φúσι[] [ξ]”(自然)意指以本己的存在方式作為其本質(zhì)性的存在狀態(tài),也就是該事物的存在揭示了自然的本源性含義。面對技術對自然所造成的危險,海德格爾通過對藝術與詩的沉思來追問拯救大地的理想道路,以恢復自然存在之本真。在他看來,藝術尤其是詩的真理,是對技術世界中的大地、自然的拯救策略,如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他通過對梵高的“農(nóng)鞋”“神廟”的闡釋,說明了主體在大地上的存在體驗,人類生存于大地之上,在大地上建居,藝術作品通過建立世界與置造大地,在照亮了大地的同時揭示了更為本源的真理。主體通過在自然中的筑居、創(chuàng)作等技術實踐使自然物性與主體詩性緊密相連,并且將這種關系拓展到天、地、神、人四方整體之中,使主體在自然中詩意地棲居,凸顯了富有詩性的審美意義。
自然美存在之真理的本源性顯現(xiàn)與審美主體的詩性之思結(jié)合,使自然面向主體詩性的敞開從而與之融為一體,并進一步推進自然美的詩性生成。自然本源的解蔽與主體的審美體驗的同構(gòu)關系促進了人與自然在存在論層面上的精神共鳴與審美交融,使主體的詩性充分敞開以接納自然真理的融入,揭示了自然遮蔽著的真理,也就是自然美,從而使自然美的真身無蔽顯現(xiàn),實現(xiàn)天、地、神、人四方原素在自然美中的和諧統(tǒng)一,體現(xiàn)了主體與自然的精神交融與生命自由。在此,人與自然形成了三種層面上的融合與呼應:1.自然的感性顯現(xiàn)成為主體的詩性表達的原始素材,自然的“涌現(xiàn)在場”與“自行解蔽”為主體詩性的“敞開”提供了契機;2.人與自然的內(nèi)在同構(gòu)與深層依賴為審美體驗找到了生命的“共通感”,自然既是主體的審美體驗的來源,又是主體生存的“此之在”;3.主體詩性的凝聚成為對自然進行藝術化創(chuàng)作的自然符號,自然符號既是主體詩性的象征,同時也是自然詩性表達的基礎。主體在對自然的審美體驗中實現(xiàn)了心物合一,自然的生命與主體的生命深度交融,主體的生命借助自然而獲得了境界與詩意。由此,自然美在主體的詩性敞開之際容納了自然美的真理置入,自然美的生成融匯了主體的詩性與自然的物性,使主體、自然、審美共同建構(gòu)了三位一體辯證融合的美學關系,彰顯了詩意氤氳的一元論美學景觀。
在自然審美中,人將自身的生存狀態(tài)與自然的生命形式深度交融,在審美體驗中發(fā)現(xiàn)了人的生存本質(zhì),對自然美的探索也將不再聚焦于從認識論角度言說或?qū)徱暋白匀皇鞘裁础?,而是在存在論角度追問“本真自然何以生成”的問題,探究自然美在本真意義上的存在之真理。由此,主體與自然的關系脫離了具身性的體驗與想象,進入了對存在者的存在之無蔽的追問,也就是古希臘話語中的“真理”。
在此在的生存論基礎上,人生存于自然并屬于自然,人與物之間的關系即是 “在世界之中存在”的“在世”關系。人總是首先寓于物而存在,才能進一步通過感覺去把握物,“人與物之間首先是一種‘存在關系’,而后才是一種‘認識關系’”①。而自然存在之本真的呈現(xiàn)與獲取需要主體詩性的敞開。海德格爾認為,事物本質(zhì)性的存在特征只有在對事物的“用”與“被用”的過程中才能獲得,海德格爾將此在與物的關系理解為一種“操勞”。在關于“農(nóng)鞋”的描述中,人與物在“用”與“被用”的“操勞”中被置入大地的召喚中,人才對自己的世界有了把握。正是在對物“用”的過程中,人與物通過“操勞”而聯(lián)接起來,主體得以敞開自身進而聯(lián)接整個世界,世界同時也在主體的詩性延展中得以通往無限。
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談到了“世界”與“大地”的斗爭。在他看來,世界與大地的斗爭正是澄明與遮蔽的斗爭。在這個斗爭之中,存在之本質(zhì)在作品中自行發(fā)生?!白髌方⒅澜绮⑶抑迷熘蟮兀髌芬蛑褪悄欠N爭執(zhí)的實現(xiàn)過程,在這種爭執(zhí)中,存在者整體之無蔽狀態(tài)亦即真理被爭得了?!雹谶@里的真理并非認識論的真理,而是存在者之存在的真理,也就是存在的“無蔽”或“澄明”,是存在者之存在如其所是的自在呈現(xiàn)。在世界與大地的斗爭中,作品建立世界并且置造大地,所以作品就是世界與大地斗爭的誘因?!罢胬砟耸峭ㄟ^詩意創(chuàng)造而發(fā)生的”③,作品之所以為作品,而區(qū)分于純粹之物,是因為它展露了存在者的真理同時也展露了存在的真理,凸顯了主體中閃耀的詩性。這種主體的敞開就是海德格爾所謂的詩。
海德格爾將詩區(qū)分為寬泛意義的詩意創(chuàng)造(Dichten)與狹義的詩(Dichtung)。其中,廣義的詩是詩歌或繪畫等藝術形式,而狹義的詩才是在無蔽狀態(tài)的敞開域。“籌劃著的道說就是詩……詩乃存在者之無蔽狀態(tài)的道說(die Sage)?!雹茉诖说摹暗勒f”是存在的運作和發(fā)生,詩首先是存在之真理的生成與顯現(xiàn)的場所?!白鳛槌蚊髦幕I劃,詩在無蔽狀態(tài)那里展開的東西和先行拋入形態(tài)之裂隙中的東西,是讓無蔽狀態(tài)發(fā)生的敞開領域,并且是這樣,即現(xiàn)在,敞開領域才在存在者中間使存在者發(fā)光和鳴響?!雹菰娫诖巳菁{存在之真理的先行置入,作為道說的語言乃是寂靜之音、無聲之大音,此在在大地上被無聲的道說所召喚,進而入于世界的“澄明”照亮了大地,美就是自然存在之真理的現(xiàn)身方式。由此,自然美在大地自行鎖閉的被解放的涌動之中顯現(xiàn),在這個過程中,存在通過特殊的存在者——此在(人)的領悟而現(xiàn)身在場。因此,詩使存在澄明、顯現(xiàn),人與自然的關系不再是認識論的“hcvpCbr7pzzpby1OdzyZ7w==心物二分”,而是在存在之真理當中融為一體。
詩性是人之存在的理想方式和本真方式,“人類此在在根基上就是‘詩意的’”⑥。在《荷爾德林詩的闡釋》中,海德格爾分析了荷爾德林的詩句“充滿勞績,然而人詩意的棲居在這片大地上”,人類在其本質(zhì)中即是詩意的,這種詩意就是人存在于大地上的最高理想。在海德格爾看來,是詩成為存在寓于其中的居所,成為傳達存在的方式,為自然照亮被遮蔽的世界,使自然美得以顯現(xiàn)。在古希臘時期,自然本身自在著存在之真理,自然美就是無蔽真理的現(xiàn)身方式。當自然向人呈現(xiàn)真理之無蔽狀態(tài)之時,也是主體詩性敞開的契機,主體對存在的追問也是對自然美真理性的探索。自然美不僅為主體的詩性敞開提供了感性材料與原始動力,也成為主客合一的深層基礎。在“天、地、神、人四重整體”的無限關系中,主體將自身的生存與自然萬物融貫為一體,保持和尊重萬物的獨立自主性,達成了詩意的、理想的生存境界,實現(xiàn)了自然美的詩性生成。
結(jié)語
在自然審美中,審美主體是影響自然美生成的關鍵因素。在理性邏各斯對人與自然的長期壓抑背景下,轉(zhuǎn)而走向感性的下降之路才能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雙重解放。主體的自然本性與詩性智慧為自然美的詩性生成提供了重要的主體基礎,引導人們重建人與自然平等共生關系的理想方案。在自然審美中,自然成為主體詩性存在的靈感來源與物質(zhì)基礎,而主體對自然進行審美體驗與詩性塑造,為自然賦予了靈感智慧與精神意義。自然美的詩性生成依賴于人與自然的雙重建構(gòu)。一方面,自然美在大地的庇護下“涌現(xiàn)”在場,從遮蔽走向解蔽;另一方面,主體在詩性敞開中入于澄明,進而領悟到自然存在之真理,即自然美。自然美的生成也成為主體自身的詩性敞開的確證。人與自然在詩意的棲居之中將逐漸恢復源初的親密關系,走向通往審美性生存的還鄉(xiāng)之路。由此,主體、自然、審美共同建構(gòu)了三位一體辯證融合的美學關系,形成了既有理論深意又關涉主體生存的自然美生成路徑,彰顯了詩意氤氳的一元論美學景觀。
① 范明生:《西方美學通史》(第一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04頁。
② [美]凱·?!ぜ獱柌兀琜聯(lián)邦德國]赫·庫恩:《美學史》(上),夏乾豐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3頁。
③ [美]查理德·舒斯特曼:《身體意識與身體美學》,程相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5頁。
④ Howard Gardner,F(xiàn)rames of Mind:The Theory of Multiple Intelligence,New York:Basic Books Press,1983,p.236.
⑤ [美]M.懷特:《分析的時代》,杜任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17頁。
① [意]維科:《新科學》,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19頁。
② [意]維科:《新科學》,第188-189頁。
③ [意]維科:《新科學》,第207-208頁。
④ [意]維科:《新科學》,第127頁。
① [意]維科:《新科學》,第208頁。
② 莊子著,蕭無陂注譯,舒舍點校:《莊子》,長沙:岳麓書社,2021年版,第14頁。
③ 莊子著,蕭無陂注譯,舒舍點校:《莊子》,第169頁。
① [德]海德格爾:《林中路》,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1-12頁。
② [德]海德格爾:《林中路》,第45-46頁。
③ [德]海德格爾:《林中路》,第64頁。
④ [德]海德格爾:《林中路》,第67頁。
⑤ [德]海德格爾:《林中路》,第65頁。
⑥ [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第45頁。
作者簡介:李云舒,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