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奉獻于逝者的靈前”:作為方法的哀悼與魯迅“文學政治”的生成路徑

2024-09-23 00:00:00馬浩然
漢語言文學研究 2024年3期

摘 要:在豐富的悼憶文本建立的言說空間中,記憶的批判以及哀悼與記憶之間的雙向流動,成為魯迅構(gòu)筑哀悼倫理和更新主體意識的重要一環(huán)。同時,憑借烈士、故友以及青年對情感機制的喚起,魯迅以個體抒情的“記念”姿態(tài)“介入”到多方政治勢力與各種話語對亡者“紀念”的角力當中,在二者的相互纏繞間打開了從私人情愫到公共場域、從話語實踐到生命聯(lián)結(jié)的多種可能。將魯迅的悼憶文本放置在多重的維度之上,經(jīng)由哀悼的視點,最終通向的是一種“文學政治”路徑的生成。

關鍵詞:哀悼;魯迅;記念;“文學政治”

弗洛伊德在《哀悼與憂郁》中將哀悼定義為“因為失去所愛之人而產(chǎn)生的一種反應,或者是對失去某種抽象物所產(chǎn)生的一種反應”①。在中國文化中,死者往往有著不可侵犯的嚴肅感,這種嚴肅不是來自宗教,更多的是倫理的要求。生者面對死者的逝去,常通過哀悼的行為與悼憶文或祭文、碑文的書寫創(chuàng)造出連接二者的獨特空間,實現(xiàn)陰陽兩界的情感溝通。因此,古來對悼文的情感內(nèi)容與語言形式也有著相應的規(guī)范。如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銘誄尚實”②,劉勰《文心雕龍》強調(diào)“喪言不文”③,“奢體為辭,則雖麗不哀”④。在古人看來,面對亡魂所訴諸的言辭,不能過分雕飾,文辭的質(zhì)樸對應著悼者內(nèi)心真摯的哀情。悼文的書寫既是一次與死者的告別,又能給生者以心理慰藉與情感寄托,同時“更承擔著清算和規(guī)范社會倫理與秩序的責任”⑤。

近代以后,盡管悼文的觀念、意義與書寫形式相繼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與哀悼和祭祀有關的種種儀式也被列入“迷信”的思想批判話語中,但對于與生死相關的人事,以魯迅為代表的新知識分子仍然秉承“真”與“善”的倫理準則。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提出要用白話“替死人做墓志”⑥,周作人認為對逝者身后生活的希冀與想象“是真的人情之美的表現(xiàn)”,“確信這樣虛幻的迷信里也自有美與善的分子存在”⑦。

魯迅終其一生都被死亡環(huán)繞,寫下了豐富的悼憶文本。姑母死時,年少的魯迅就寫下悼文,憤慨地詰責神明;1912年,他又為故去的范愛農(nóng)寫下了“故人云散盡,我亦等輕塵”⑧的詩章。之后的幾十年中魯迅不斷經(jīng)歷著革命者、親友和青年的亡故,對死者的哀悼與“記念”也因此成為魯迅思想和創(chuàng)作中難以回避而必須承受的“生命之重”。學界對魯迅關于哀悼的言說、書寫、批判及其價值一直缺少關注,本文擬以哀悼為方法和視野,探究魯迅如何思考哀悼,哀悼又如何影響魯迅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并圍繞哀悼在近現(xiàn)代所具備的政治與詩學維度發(fā)掘魯迅“文學政治”生成的一條路徑。

一、“在忘卻里漸漸平塌下去”:魯迅的記憶批判與倫理立場

阿萊達·阿斯曼曾為“記憶”下過一個定義:“記憶就是指向后方,穿過遺忘的帷幕回溯到過去:記憶尋找著被埋沒、已經(jīng)失蹤的痕跡,重構(gòu)對當下有重要意義的證據(jù)?!雹僭隰斞缚磥?,人死后常常會遭遇“若干人痛惜,若干人快意,若干人沒有什么意見,若干人當作酒后茶余的談助”②的“被埋沒”的悲哀。在民眾、掌權(quán)者及其“幫閑”那里,“埋葬自然是最妥當?shù)氖請觥雹郏踔僚e行葬禮和追悼會的“目的是在將悲哀埋掉,不再記憶起來”④。而魯迅始終關注著“死后怎樣”的記憶批判的問題,并借由重塑記憶的道德性來建構(gòu)哀悼的倫理立場。他曾在雜文中幾次提到四烈士墓,對“直到民國十一年還沒有人去刻一個字”⑤的情形流露出難掩的悲涼和哀傷,揭示出“凡有犧牲在祭壇前瀝血之后,所留給大家的,實在只有‘散胙’這一件事了”⑥。上海五卅慘案發(fā)生后,漢口的反帝斗爭也遭到鎮(zhèn)壓,北京各界數(shù)十萬人游行示威,并召開滬漢烈士追悼會,然而在看似告慰逝者在天之靈、宣揚“天地正氣”的莊重中,所謂“追悼”又陷入“借死人獲得最上的光榮”的油滑,“活的人們在一塊很可景仰的高大的木主下互相打罵”⑦,忘卻和虛偽迅速消融著先前洋溢的血淚。

可以說,魯迅思接千載的思維提供了一個接近預言般的觀世視角。參照對于世道人心和過往歷史的閱讀,他將某一事件或行為進行延伸,并在其延長線上按照原先的發(fā)展邏輯思考和想象未來可能發(fā)生的情形,由此出現(xiàn)了“……后怎樣”的魯迅式命題。在對烈士的哀悼中,魯迅根據(jù)國人的遺忘根性來設置“死后怎樣”的景觀,犧牲的徒勞與哀悼的缺失構(gòu)成了魯迅哀悼書寫的豐富質(zhì)素及其哀悼倫理建構(gòu)的重要基點。這也能進一步來解釋魯迅在《吶喊·自序》當中所說的“聽將令”的含義,即“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huán)”⑧?!盎ōh(huán)”的出現(xiàn)在夏瑜的母親看來是亡子“忘不了,傷心不過”而“特意顯點靈”⑨的跡象。在身處局外的讀者那里,圍在“尖圓的墳頂”上的“花環(huán)”就是希望的象征,意味著夏瑜的死并不是像水消失在水中一般,而是在圍觀的愚昧的人群中多少濺起了水花,因此才會有人以“花環(huán)”作為祭奠的物件,置于夏瑜的靈前,訴說著對革命者及其血痕的記憶,同時也反抗著歷史的麻木與忘卻的慣性。但這種以哀悼為路徑的反抗也只存在于“吶喊”聲中,不過“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⑩?!端帯纷鳛樾≌f,其顯在的虛構(gòu)意圖反復指向記憶的不可能,強化了逝者被民眾忘卻的必然想象,進而使文本充斥著較之直接批判更為悲涼的意蘊。

雖然魯迅一再說明中國的民眾是善于忘卻的,但他也指出了健忘并非由記憶力本身所造成,追悼會上的無聊與油滑更多折射出的乃是禮教強有力的遺傳和國人卑怯的心理結(jié)構(gòu)。在抗戰(zhàn)將領鄧文被國民黨特務暗殺之后,北京各界舉辦了鄧文的追悼會,其形式“首先是報告,其次是演講,最末,是‘禮成,奏樂散會’”,于是魯迅得到“凡紀念,‘禮’而已矣”①的啟示。秩序井然的繁縟之禮不斷消耗著烈士的血和熱,將民眾的情感教化得逐漸冷硬、木然與殘忍,哀悼成為儀式的過程而非目的。《革命時代的文學》描述“一個烈士的追悼會開過之后,烈士的事情早已不提了,大家倒傳誦著誰的挽聯(lián)做得好”②。魯迅首先深感在大革命的時代“文學”的不可能,而后他說出了民眾之所以如此迅速地忘卻,只因為“這實在是一件很穩(wěn)當?shù)馁I賣”③:談論烈士之死難免會摻雜著憤怒與悲痛,而談論死因又會牽扯到戰(zhàn)爭,戰(zhàn)爭是政治的延續(xù)。再加上由追悼逝者而形成的群體集會的形式本身就包含著某種情感動員的可能與“反動”的危險,“莫談國事”的誡令不斷內(nèi)化成為個體對自我自覺的規(guī)訓。因此,茍且求安的心理、實利主義的哲學加上政治與權(quán)力的威壓,都是導致生者對逝者記憶流散的根源。

生命的消逝與死亡的降臨所鑄就的痛苦很大程度上并不直接由死者承受,而往往是屬于生者。唯有這份悲痛從生者的心中淡漠以至消失,才會轉(zhuǎn)化為九泉之下的死者真正的大悲哀。對于死者的記憶決定著他們魂靈的存亡,“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④。然而,在對待記憶的態(tài)度上,魯迅又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始終批判著國民的遺忘根性,為烈士和犧牲者的“白費”感到哀傷。但另一方面他又對記憶及其扭曲的可能保持警惕,同時期盼“速朽”和“影一般死掉”⑤。在留給親屬的遺囑中,魯迅反復表達“忘記我”的遺愿,叮囑親友在他死后“趕快收斂,埋掉,拉倒”,并且“不要做任何關于紀念的事情”⑥。事態(tài)的發(fā)展似乎完全與魯迅生前的遺囑背道而馳,對魯迅的哀悼與一場聲勢浩大的抗戰(zhàn)救亡動員運動緊密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哀悼成為重塑和強化民族國家記憶的方式。從這一角度來看,魯迅那份“被背叛的遺囑”固然有著希望自身隨黑暗同歸于盡的意味,但同時更表露出對死后自己被人任意利用和驅(qū)使而“變了傀儡”⑦的擔憂。

早在1934年寫就的《病后雜談》中,魯迅就已提到了對自己“身后事”的聯(lián)想,并表現(xiàn)出對開追悼會和出“記念冊”等哀悼活動的拒絕甚至恐懼。因為在他看來,追悼與紀念“不過是活人的講演或挽聯(lián)的斗法場”⑧。“斗法場”的比喻十分貼切地表明了近代哀悼倫理的復雜性。近代以來對革命先烈的祭奠中,生命被賦予公共性意義,在二三十年代的悼念文章中,逝者的身份、死因以及悼念者對其先前事跡的追憶,常常起到話語形塑的作用,或突出強化逝者的某一事跡,同時沖淡和消磨與悼者觀念立場存在抵牾的方面,最終逝者在話語的洪流中變得面目全非。魯迅在《憶韋素園君》中就認為“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擊和被冷落”,而是在辭世之后“連死尸也成了他們的沽名獲利之具,這倒是值得悲哀的”⑨。例如在劉半農(nóng)去世后,他“也如朱湘廬隱兩位作家一樣,很使有些刊物熱鬧了一番”,但他的“這一死,作用卻好像比那兩位大得多:他已經(jīng)快要被封為復古的先賢,可用他的神主來打‘趨時’的人們了”⑩。魯迅因而寫下了《趨時和復古》《憶劉半農(nóng)君》等文章,通過對逝者私人記憶的描述及其公共成就的闡發(fā),意在“以憤火照出他的戰(zhàn)績,免使一群陷沙鬼將他先前的光榮和死尸一同拖入爛泥的深淵”11。魯迅還曾撰文解釋1925年所作的《戰(zhàn)士和蒼蠅》之義:“所謂戰(zhàn)士者,是指中山先生和民國元年前后殉國而反受奴才們譏笑糟蹋的先烈?!雹僖虼耍斞赴У總惱淼慕?gòu),除了私人情感上的“記念”之外,還有著為逝者正名的意圖,即從各方繁復的話語角力和糾纏中掙脫出來,為亡靈驅(qū)趕周遭的噪音與污穢,將被顛倒的記憶重新修正。

然而,如德里達曾質(zhì)詢過的那樣:“受到最大傷害的,甚至造成最大傷害的背信,是否來自使死去的、只活在我們心中的他者之形象、偶像或理想內(nèi)在于我們的可能的哀悼?”②簡言之,一旦逝者成為逝者,哀悼者無論如何真誠,對他的記憶多少都會被轉(zhuǎn)化為生者自我內(nèi)心的形象,從而偏離“真實”,哀悼因此面臨著倫理的質(zhì)疑。魯迅對這一問題的處理策略則是拒絕被哀傷和悼文的體裁所裹挾。一方面,他的寫作幾乎都不是即時的,往往與逝者的死亡時間間隔了數(shù)年之久。這既是魯迅情感的節(jié)制,在他看來,“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后的”③,但同時更是對逝者的尊重,魯迅所悲哀的正是死亡成為應景的悼文寫作或展覽的材料。另一方面,魯迅追悼逝者時,總是在身份與關系上與其拉開距離,不虛美,不隱惡,并不因其亡故而偏用溢美之詞來鋪排文章。在劉半農(nóng)病逝后,《國語周刊》《人間世》刊發(fā)了許多悼念文章,“重提被當時文學史忽略的‘雙簧信’事件,強調(diào)它在五四文學革命中的作用”④。劉半農(nóng)之死在諸多的“紀念”話語中成為一個“事件”。在“雙簧戲”被不斷“神話”的同時,文學革命與新文學陣營的歷史合法性與正義性也隨之更趨經(jīng)典化。然而,無論是將劉半農(nóng)視為“復古的先賢”,還是像曾經(jīng)《新青年》的同人一般,一改先前對于“雙簧戲”略帶反感的態(tài)度⑤,重新讓劉半農(nóng)的形象回到并停留在了新文學革命的先鋒那里,二者都是對逝者的“腰斬”,正如周作人說的那樣,人死后“無論罵人或頌揚人,里邊所表示出來的反正都是自己”⑥。結(jié)合當時對于劉半農(nóng)的紀念文章來看,魯迅貌似不合時宜地對亡友的批判和責備,恰恰呈現(xiàn)出了同劉半農(nóng)文風相契合的品格,“語語都是本諸至誠,出于坦率”⑦。這是魯迅努力沖破“自己”,在哀悼中構(gòu)建倫理立場的體現(xiàn)。

魯迅通過記憶批判的多重面向回應哀悼中的倫理問題,搭建了一種在面對“喪失”時記憶自身的道德秩序。他對這種秩序的堅持也構(gòu)成了哀悼與“文學政治”的聯(lián)結(jié)中十分重要的關節(jié)。因為只有保證悼者與記憶的純潔,哀悼才能具備倫理的正當性和有效性。換言之,哀悼在其近代轉(zhuǎn)換中仍然保留著強烈的倫理要求,因此,魯迅通過哀悼及其文學呈現(xiàn)所生成的“政治”必然首先是一種倫理的政治,這是前者通向后者的前提,也是探究魯迅哀悼問題的原點。

二、“恥”為“靈藥”:魯迅的“鬼”與自我主體的更新

哀悼與記憶之間并非單向度的流動。某種意義上,對逝者的哀悼生產(chǎn)著紛繁的記憶,而重新來臨的記憶又會影響哀悼的內(nèi)在肌理,甚至直接成為悼者的某種心理結(jié)構(gòu)。因此,在哀悼的記憶批判之外,魯迅還關注到了逝者自身的狀態(tài)及其之于悼者的另外一種關系。

魯迅在《死》中描述了人死后的存在屬性:“死掉之后,雖然已不是人,卻還不失為鬼,總還不算是一無所有?!雹嗷蛟S與魯迅從小受到的地方民俗、戲劇的滋養(yǎng)和屈原、《楚辭》與巫楚文化的熏染有關,他相信逝者會以“鬼”的形態(tài)和氛圍出現(xiàn),并且由此參與生者的哀悼和“招魂”?!肮怼睅缀跏囚斞竸?chuàng)作與思想中一個母題般的存在。魯迅曾自陳“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①,在《寫在〈墳〉后面》中,他又深感“正苦于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②的苦悶。在既往研究的視野下,魯迅所說的“鬼氣”和“鬼魂”一般都被視作帶有某種象征意味的結(jié)構(gòu)。丸尾常喜認為,魯迅筆下的“鬼”象征著“人”的一種“闕如狀態(tài)”③,而古老“傳統(tǒng)”的因襲,“民俗”與現(xiàn)實的“國民性”都“作為‘鬼魂’使魯迅深受其苦,從這種痛覺中形成了他的思想”④。汪暉則是將“鬼”理解為擁有永恒的革命力量的“能動的、積極的、包含著巨大潛能的存在”⑤,將其提升到了魯迅個體內(nèi)在精神特質(zhì)的高度。諸如此類的闡釋固然發(fā)掘出了“鬼”在魯迅體內(nèi)的超越意義,但由于其太過于超離,反而容易忽視了“鬼”在魯迅那里生發(fā)出其他所指的可能。據(jù)周作人回憶,他與魯迅在日本求教于章太炎學習《說文解字》時,章太炎曾將“鬼”字解讀為死人的頭顱。鬼的觀念因此是一種具體的指稱,這自然也會影響到魯迅對“鬼”的理解和言說方式。這樣來看,魯迅的“鬼”實際上更接近于木山英雄說的:“以鬼之亡靈特性來面對死者乃至無數(shù)死者堆積起來的歷史,在那樣的感覺中就有鬼的存在?!雹藓喲灾四切┏橄蟮碾[喻意義之外,“鬼”對于魯迅來說更有著一種歷史感和周身性,是指那些他曾經(jīng)真實經(jīng)驗過的一個個面目清晰的“故人”和“死者”⑦。

唯有“鬼”的所指在生者心中具體而微地浮現(xiàn),其才能由先前飄忽、輕盈的狀態(tài)變得沉重,并形成某種隱在的心理結(jié)構(gòu)潛入生者的哀悼和日常之中。在《頭發(fā)的故事》里,魯迅借N先生之口說出了紀念會招致故去的人事“都上我的心頭,使我坐立不穩(wěn)”⑧的困境。“先烈的‘死’是后人的‘生’的唯一的靈藥”⑨,魯迅一直徘徊于“死尸的沉重”之下,《過客》中那召喚著“我”走去的“前面的聲音”⑩或許就可以理解為是沉重的“鬼”的呼引,所謂“靈藥”以“恥”的形式無形中推動魯迅向著“墳”的方向不斷前行,而這種動力的無限生成又可以視作是魯迅以“恥”制成的“靈藥”。

結(jié)合魯迅的生平經(jīng)歷,可以說他是最典型的生者,也因此成為最為突顯的“罪者”。早在日本時期,魯迅就已經(jīng)翻譯了《斯巴達之魂》,講述了一個逃亡偷生者被其妻子的死諫所驚醒而重歸戰(zhàn)場的故事。盡管小說有著十分顯在的民族性的情感機制,但其中所流露出的活下來的人在死者面前的“恥”感也是難以忽視的,這在今后將成為他的實際處境和心理現(xiàn)實。當面對秋瑾、鄒容、徐錫麟以及在此之前就已經(jīng)蹈海以求喚醒同胞的陳天華,他們的犧牲構(gòu)成魯迅終生的痛點,魯迅自身的“幸存”在他內(nèi)心無疑是帶有強烈的“恥”與“罪”意識的。他本可以與革命者們?yōu)榱死硐牍哺包S泉,但他“茍活”了下來,先烈的骸骨不斷刺激著他,因而也有人稱魯迅的文學為“贖罪”的文學11?!端帯分械闹魅斯蔫さ拿诛@然就是從秋瑾而來的,幸存者的“恥”感逼迫著魯迅用文字去書寫和記念犧牲者的逝去,某種程度上他的哀悼也就成為“贖罪”的哀悼。如在悼念柔石等人時,魯迅也表現(xiàn)出了隱微的“恥”感:“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棧里,他們卻是走向刑場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聲中逃在英租界,他們則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①然而,也正是身受“死尸的沉重”和由此而來的難以擺脫的“鬼氣”,知道“許多為愛的獻身者,已經(jīng)由此得死”,并“同時也給若干人以重壓”②,就連在收存亡友遺文時,魯迅也感到“真如捏著一團火,常要覺得寢食不安,給它企圖流布的”③。他一方面保衛(wèi)著他們遺留的重量,另一方面又希望通過哀悼緩解這種“沉重”,即完成哀悼的“工作”從而讓死者真正地逝去。因此,魯迅的自甘忘卻也可以被理解為“安魂”和“驅(qū)魔”的另外一種轉(zhuǎn)譯,只有“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才能夠“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④。這是涓生不無虛偽的辯辭,但其中恐怕也隱含著魯迅自己的生命體驗。

“鬼”對于魯迅來說是一道必須背負的“黑暗的閘門”。他“通過死亡意識生命”⑤,同時透過“鬼”以及對他們的哀悼來雕刻自我。換言之,只有在與永恒他者的相互聯(lián)結(jié)中,自我在幽靈堆積起來的歷史和現(xiàn)實共同構(gòu)成的“鏈子上”才能擁有一個相對明晰的存在,此即魯迅自己所指認的“中間物”意識。這一意識的產(chǎn)生并不僅僅來自與“舊堡壘”的對立,更多是源于一種富于悲劇性的清醒,即逝去的終將逝去,主體自身由于深感與前者難以割斷的緊密聯(lián)系,也終將隨其一同逝去。在必然遭遇的一切轉(zhuǎn)變當中,魯迅不是單純地否定過去,而是不無悲感地接受和承擔過去的滅亡?!斑^去”在這里同時包含了名詞和動詞的功能結(jié)構(gòu),只有思考如何讓過去“過去”,從而才能將其轉(zhuǎn)化為“現(xiàn)在”甚至通達“未來”。他通過哀悼真正地完成了這一意識過程。如《我之節(jié)烈觀》的結(jié)尾處,他運用了一組極具抒情意味的排比句式:“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fā)愿……”對于過去以及逝者的哀悼,最終是為了將來的理想愿景,是“要自己和別人,都純潔聰明勇猛向上”,“要除去于人生毫無意義的苦痛”,“要人類都受正當?shù)男腋!雹?。面對三一八慘案,他則是在廢墟和荒墳里尋求“死傷者對于將來的意義”⑦。在關于劉半農(nóng)的悼憶文章里,雖然有真誠的批判,但他也總結(jié)并肯定了他生前“跳出鴛蝴派,罵倒王敬軒,為一個‘文學革命’陣中的戰(zhàn)斗者”的戰(zhàn)績,認為他“其實是戰(zhàn)斗過來的”⑧,“很打了幾次大仗”⑨。在《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魯迅反復彰顯章太炎的“革命之志”,將其視為“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即使在文章的后半段,魯迅表達了對章太炎“自藏其鋒铓”而“粹然成為儒宗”⑩的失望,但其間實際也打開了某種可以接續(xù)和重啟的希望空間。對逝者“戰(zhàn)士”品格的突顯不僅是悼者自我認同的潛在表述,也是強調(diào)其在革命意義上所進行的話語實踐的努力。哀悼自有的感傷也由此兼具了吶喊式的慰藉,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終結(jié),而是來自幽冥的燭照。在哀悼中“使先生和后生相印”11也意味著生命意志的交接及其重生轉(zhuǎn)世般又一起點的確立、更新和再造。

然而,有時面對后輩的先逝,進化的“鏈子”和“先”“后”的序列被死亡的非理性顛覆,魯迅所謂的“中間物”意識也會顯示出某種隱微的無力和悖謬感。柔石們率先進入黑暗之中,于是魯迅產(chǎn)生了“不是年青的為年老的寫記念”12的對造物和命運的困惑與質(zhì)疑,希望表征的破碎動搖著他將自身置于過渡地位的信念,對于作歷史“中間物”宿命的領受也在哀悼后死者的過程中充滿矛盾和悖謬。

從反面來看,拒絕悲傷與消解哀悼某種意義上正是通過割斷生者自我與逝者和亡靈之間絲絲縷縷的聯(lián)系,將先前的歷史時間淡化,否認自我與他者的共存,最終自身也在歷史的行進中面目模糊。從這個層面上來說,魯迅的“歷史中間物”意識實際上也是重建哀悼倫理的一種表現(xiàn),對歷史時間前中后的自覺劃分首先意味著對“前者”即先逝者的主動承受,而對自我與逝者關系的建構(gòu),以及將這種關系向“后”延續(xù)的努力也促使主體的意識以及對自身的體認從歷史的濁流中重新被打撈上來。魯迅在《“這也是生活”……》中生發(fā)出“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的感悟,而也正是因為魯迅將不斷墜入黑暗中的自我與無盡的他者進行生命的聯(lián)結(jié),最終才會有“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①的真切實在的主體感。

三、在“紀念”與“記念”之間:哀悼的政治與“念舊”的詩學

“當我們哀悼的時候,我們不再是獨斷的個人。”②由于哀悼強化了主體“與具體的、復數(shù)的他者共在的體認,這本身便是一種政治形式”③,進而生成了魯迅獨特的哀悼政治學?!吨袊鵁o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qū)的血》發(fā)表于1931年4月25日貼有五烈士遺照的《前哨》創(chuàng)刊號——“紀念戰(zhàn)死者專號”上 ,魯迅在文中頻繁以“我們”的話語姿態(tài)哀悼“戰(zhàn)死者”,這除了受到馮雪峰的影響,要與左聯(lián)保持“步調(diào)一致”④外,其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哀悼作為一條精神的紐帶,讓人更深刻地理解了自我與他者之間最根本的依存狀態(tài)與倫理責任。周遭生命的喪失讓零散的個體逐漸形成一個寬泛的“我們”,“受一樣的壓迫,一樣的殘殺,作一樣的戰(zhàn)斗,有一樣的運命”⑤。在彭家煌去世后,由國民黨資助的《矛盾月刊》曾發(fā)表一系列紀念彭家煌的悼文,其意圖在于將逝者并入自己的政治陣營,而魯迅在1933年寫給蕭三的信中就將已故的彭家煌稱為“是我們這邊的”⑥。可以說,從“我”到“我們”是一種共同維護“脆弱不安的生命”的心靈政治。同時,哀悼也能夠“顯示敵人的卑劣的兇暴和啟示我們的不斷的斗爭”⑦,借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話來說,“墳墓里沒有可以指認的凡人遺骨或者不朽的靈魂,但不管它們顯得多么空空蕩蕩,它們?nèi)猿淙撵`一般的對民族的想象”⑧,而在魯迅這里則可以說充塞的是對于革命與戰(zhàn)斗的想象和吶喊。此外,魯迅在柔石逝世后立即投入山上正義所譯的《阿Q正傳》的校閱工作中,很快校完全稿并細致地寫下八十五條校釋。這不僅僅是屬于魯迅個人的書,這更是一部紀念柔石等烈士的具有強烈的政治色彩的文集。本書于10月5日在日本東京出版,書前印著李偉森等人的遺像和悼念他們的獻辭,內(nèi)文在《阿Q正傳》之后譯載了柔石、胡也頻、馮鏗等人的作品和小傳,日本革命作家尾崎秀實為此寫了《談中國左翼文藝戰(zhàn)線的現(xiàn)狀》的長篇序文,魯迅憑借哀悼的方式讓亡靈的聲音回響在整個世界。總之,以“我們”為名進行哀悼的意義正如舒衡哲指出的那樣:“問題的關鍵在于,他們的死亡使魯迅公開表達了悲憤,而這種悲憤則把知識分子以及中國社會的其他受害者聯(lián)系起來?!雹儆蛇@種“聯(lián)系”帶來的是魯迅生命政治的衍生。

權(quán)力與政治規(guī)定了哪些逝去的生命能夠被哀悼,哀悼的區(qū)隔原則決定人們應該哀悼哪些主體而禁止哀悼哪些主體,“這一原則產(chǎn)生并維持了一種排他性的人類概念:誰是合乎規(guī)范的人類?何種生活值得追求?何種死亡值得哀悼”。②三一八慘案后,陳源將死去的學生污為“為幾個盧布送了性命”,而《語絲》反對的言論則被“黨國要人”說成“是受墨斯科的命令的”③;在悼念左聯(lián)五烈士時,即使已經(jīng)時隔兩年,但魯迅仍感到“在中國的現(xiàn)在,還是沒有寫處的”④。魯迅對向秀《思舊賦》“寥寥的幾行,剛開頭卻又煞了尾”⑤的特殊形式的“頓悟”也隱喻著哀悼與政治長久存在的角力。1933年4月,在為李大釗舉行的公葬中,國民黨軍警特務又以“妨害治安”為名,禁止群眾送葬并逮捕群眾甚至開槍射擊。政治壓抑生命僅有的兩種形式,既不允許革命者的生存,甚至也拒絕他們的死亡,而哀悼正是要為他者爭取生命最終時刻與最低限度的政治與權(quán)利,是以對他者生命的悲悼解構(gòu)反生命的政治。除了以紙上的筆墨傳達哀情之外,魯迅將哀悼延展至更可觸摸并且能夠直接經(jīng)驗的層面,如他冒著生命危險為被暗殺的楊杏佛送葬,也曾為同樣被害的李大釗和瞿秋白整理、出版遺著。魯迅視死如歸的姿態(tài)表明他對逝者的哀悼是建立在生命政治基礎上的,只有從“敢撫哭叛徒的吊客”⑥那里才能發(fā)掘出以反政治性為主要質(zhì)素的生命能量。魯迅以生命抵抗政治,也以對生命的哀傷表達政治。“畢竟,如果政治不是關乎我們與他者的共同存在,不是關乎生活的新的意義,又能是什么呢?”⑦

有學者區(qū)分了魯迅“紀念”與“記念”在修辭和情感表達上的不同意味:“在表達內(nèi)心深處的個人記憶時,魯迅傾向用自己所喜歡的‘記念’,在代表社會角色作集體發(fā)言時,魯迅一般用約定俗成的‘紀念’?!雹嗉词谷说乃劳黾捌浒У繌慕詠砭椭饾u生成了社會性和政治性的隱含價值,但在眾多的哀悼文章中,魯迅仍然保留了“哀悼”的傳統(tǒng)倫理。如果說具有公共意義的“紀念”意在喚起和賦予“行動”的權(quán)力與戰(zhàn)斗的意氣,將悲傷轉(zhuǎn)化為一種政治的資源,那么“記念”則更多指向悼者對于悲傷的獨自體味,包蘊其間的抒情風調(diào)也以“脫政治性”的方式在文本中流動,從而出入于政治與情感的詩學之間,延展出了“情感”的政治。

周作人在《唁辭》中就談到過哀悼的詩學意義:“我們哀悼死者,并不一定是在體察他滅亡之苦痛與悲哀,實在多是引動追懷,痛切地發(fā)生今昔存歿之感。”⑨所謂“引動追懷”,可以理解為一種“念舊”的詩學與情感表達,在魯迅那些即使并非專為悼亡而寫的文章中也時常浮現(xiàn)。如果說包括《朝花夕拾》在內(nèi)的諸多回憶性的抒情文章都散落著魯迅以批判思維為主線的“雜文筆法”⑩,那么,或許也可以認為那些本身以批判現(xiàn)實為外顯特征的雜文中,也滲透了魯迅對故人哀悼和追挽的情感質(zhì)素。如《我的種痘》一文混合著細膩樸實的童年回憶與對歷史虛假面孔的揭露,文章的最后魯迅在感嘆歷史時間中的進步與退步時也略顯突兀地帶出“柔石丁玲他們,就活不到這么久”①的哀慟。在《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訣——夜記之五》中,魯迅從文壇上對他的批評說到文言的教育與作文的“秘訣”,從古已有之的傳統(tǒng)來透視當下做人與作文的弊病。在這一典型魯迅式雜文的最后,他又回憶起了這篇文章緣于前年柔石的稿約。“夜記”之五的未完成與柔石的早逝在此刻的生命意義上形成某種悲劇性的同構(gòu),于是魯迅也以始終無法補完的半篇“雜文”殘稿作為對柔石特殊的“記念”。

實際上,魯迅的兩種“ji念”也并非涇渭分明,私人的情感抒發(fā)與面向社會的公共發(fā)言之間相互纏繞,支撐著魯迅哀悼倫理的獨特構(gòu)型。其多篇悼憶文章都同時兼?zhèn)湔闻c詩學的雙重維度。許壽裳曾贊譽《記念劉和珍君》“是情文并茂感人最烈的偉大的抒情文”②,盡管在文中魯迅短暫地追憶了與劉和珍相見的個人印象,然而從整體來看,能夠發(fā)現(xiàn)這篇悼文中處處呈現(xiàn)出魯迅將逝者個體與“中國”話語并聯(lián)的痕跡。相較于林語堂將劉和珍、楊德群之死視為“像是個人的損失”③,魯迅則是在更具有象征意義的向度上將逝者的犧牲與勇毅理解成是“中國的女性”“雖遭陰謀秘計,壓抑至數(shù)千年,而終于沒有消亡的明證”④,逝者在悼者深沉的悲憤中被升格成了“中國女子”的樣本。另外,魯迅同樣以相似的話語體系抨擊“中國人”的惡意以及他們親手造就的血污,“中國”由于其廣闊的意指性,同時具備了強烈的政治批判效果和追悼的國族意義,極大地激發(fā)了民眾的悲憤并賦予他們前行的動力。據(jù)王凡西回憶,“三一八”之后,魯迅的“記念”文章“道出了我們普遍的心聲”,“是的,必須繼續(xù)戰(zhàn)斗,而且必須以別種方法來戰(zhàn)斗”⑤。在這里,“作家們不僅向進行這場革命的人民提供思想,還把自己的情緒氣質(zhì)賦予人民……以致當國民終于行動起來時,全部文學習慣都被搬到政治中去”⑥。因此,魯迅對劉和珍的“記念”固然充盈著濃郁的情感,但其間的情感過于劇烈和宏大,對逝者的哀悼就隱伏著個體被整體性話語遮蔽甚至消解的危險。魯迅哀悼倫理的建構(gòu)在他最具經(jīng)典性的“記念”文章中由于同時容納了不同甚至相互對撞的向度而產(chǎn)生了裂隙。

比較而言,魯迅那些多富個人性的悼文更能彌合哀悼倫理本身的自反性,也似乎是更能呈現(xiàn)悼者情感厚度的所在。在這些文章的末了,魯迅有意無意之間寫下的或簡短,或不起眼的細節(jié)當中都隱含著他無可追挽的哀傷情感的迸發(fā):“我不知道以后是否還有記念的時候,倘止于這一次,那么,素園,從此別了!”⑦感嘆號的使用讓魯迅對逝者的告別悲痛而永久地在此定型,“最后一次”的“記念”緣于命運莫測的力量打斷了魯迅回憶與抒情的接續(xù),他還能做的就只有最后再呼喚一聲逝者的名字,在生命的往而不返中以聲音的形式留存并終止對韋素園長久的哀悼?!凹词共皇俏?,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⑧文末省略號的排布將時間無限延綿,“夜正長,路也正長”⑨指涉的正是魯迅對長夜難明、長路漫漫而難以終結(jié)的憂思與疑懼。因此,與其說省略號象征哀悼的未完成,不如說意味著對逝者的“記念”成為一個始終不確定的未知狀態(tài)。這又與先前的“總會”所表述出的對于“將來”的確定性共同構(gòu)成魯迅隱曲的情感張力。在1936年所作的《寫于深夜里》,魯迅提到了1931年他用珂勒惠支的《犧牲》來悼念戰(zhàn)死者的用意,強調(diào)了這幅木刻的投寄和發(fā)表所“記念”的對象是柔石而并非“被害的全群”⑩,比之三年前在“左聯(lián)五烈士”的悼文中還要明顯地突出了“只有我一個人心里知道的”①私人情愫。聯(lián)系先前國民黨報刊對這一事件的刻意封鎖和遮蔽與左聯(lián)以“紀念”為方法的宣傳反抗來看,魯迅數(shù)次的悼念就不斷突顯其異質(zhì)性的“介入”姿態(tài),即“不僅是出于黨的利益,而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個人之間的親情與友誼”②。魯迅由此傳達出一種由“友誼”結(jié)成的“文學政治”。

此外,其他祛除“身份”看似純粹憶舊懷人的悼文,如《憶韋素園君》《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和《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等,其濃郁的抒情和審美氣韻背后實際都暗含著魯迅通過哀悼故去師友的方法,隱曲地反映、表述政治的跡象。這在文本的內(nèi)外之間產(chǎn)生了相互抵抗而又彼此相聯(lián)的場域,“文學”與“政治”從先前的對抗關系變成了一對頗具悖論色彩的合題。在魯迅談及逝去的韋素園及他支持下未名社譯作的永恒價值時,他對自己文章“煙消火滅”的憤慨和惋惜與1933年以來國民黨的文藝審查制度形成內(nèi)外的呼應。從“文學”的意義上來說,韋素園及未名社是不朽的,“在文苑里卻至今沒有枯死”③,因此,韋素園們的“文學”在嚴酷審查下的永存正是魯迅從另一個向度含納、改造和重建“政治”的獨特表述。

魯迅彌留之際寫下的悼憶章太炎的文章同樣存在多個文本之外的潛背景和“紀念”場。一個是以“章門弟子”和國民黨官方為中心的追悼,“學問”與“革命”是悼文與唁電中的兩個核心詞。有研究者已經(jīng)指出,魯迅對章太炎“學問家”形象的否定是受到了“北平諸公”構(gòu)成的文化場域的影響④。而魯迅以對其“革命家”身份的強調(diào)“介入”其中,既隱曲地表達了對當時安于閑適的知識分子的批判,更是對他早期“思想革命”的延續(xù)和呼應。而在國民黨政要一方倒是更多以“國勛”來稱贊章太炎的成就并宣布為其舉行國葬。盡管同樣強調(diào)了其“革命”之志,但問題在于,國民黨一定程度上對章太炎“抗拒帝制,奔走護法,備嘗艱險,彌著堅貞”⑤的革命精神進行了明確的歸引,即“以黨國元老作經(jīng)學大師”⑥,將“為民國”的“革命”轉(zhuǎn)化成了“為黨國”的“革命”。這樣一來,章太炎的“革命”就在政治話語的彌散與導向中不斷具體化和實指化,最終落實為國民黨政權(quán)歷史合法性的一個強效的注腳,通過官方話語對章太炎“革命”的認同和表彰,“革命”反而悖論般地被消解了。對此,魯迅在強調(diào)章太炎“革命家”身份的同時,實際也是在維持章太炎“終不屈撓”的“革命之志”⑦,也就是將章太炎的“革命”抽象化和永恒化,并且重新將其與“民國”的命名進行歷史溯源式的關聯(lián),章太炎的“革命”功績與意義對象也從“黨國”回到了“民國”。正是在這一“永遠革命”的“精神”映照下,魯迅在“記念”文章中去“學者”而取“革命家”就并非對章太炎二元對立的誤讀,而是在多重的公共“紀念”話語中鍛造而成的一種“左右開弓”的“介入”方式。

另一個潛背景即高爾基的逝世。也正因為這一事件的存在,在《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開篇,魯迅就把高爾基和章太炎對比并提。高爾基無疑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在文藝界的領袖,他的肉身在群眾悲傷與憤懣的哀悼儀式中也將成為一個宣揚和創(chuàng)生革命意志的絕佳場所。同時,茅盾也邀請魯迅撰寫有關高爾基的紀念文章,茅盾的政治身份加上高爾基特殊的象征意義,所謂“紀念”的“政治”強度是不言而喻的,但魯迅卻在給茅盾的回信中謝絕了這一邀請,并且給出的第一個理由是“生病”⑧。在章太炎逝世的幾天里,魯迅的身體狀態(tài)顯然要比先前更為虛弱,但他卻還連續(xù)寫了兩篇滿懷深情的優(yōu)美悼文??此迫绱恕昂翊吮”恕钡默F(xiàn)象中蘊含著“文學”與“政治”的糅合,魯迅內(nèi)心深處自然而然流淌出的情感記憶,將外界組織、集團的邀請阻隔在文本之外,而又容納到了哀悼的整體心靈世界之內(nèi)。將逝者從公共性的框架和要求中爭取和剝離出來,這不僅表征著魯迅從集體走向個體的情感表達,而且還標示著從集體走向“非集體”的政治邏輯的隱秘存在。在此,哀悼內(nèi)部自身的“政治”才從悼者單純的“記念”和“文學”想象中浮現(xiàn)出來。

結(jié)語

相對于《朝花夕拾》那樣憶舊懷人的詩性散文來說,魯迅的許多悼憶文的確有著類似細膩柔情的筆調(diào)。但《朝花夕拾》中的文章主要指向文化和思想的批判,而魯迅所寫的哀悼文本卻有著前者無法容納的政治感。這不僅是指其對于外在政治權(quán)力的批判,同時也有著對哀悼這一行為本身所內(nèi)涵的政治性的反抗,而這種反抗又并非以政治對抗政治,而是依托哀悼中“憶語”的情感和審美價值來實現(xiàn)與政治性的平衡以至交融。然而,無論是“政治”還是“文學”,都無法僅僅從某個單一的視角來理解魯迅。邱煥星曾提出“文學政治”的研究路徑,即“在文學藝術中建構(gòu)一個抵抗現(xiàn)實的世界,進行著批判舊政治與建構(gòu)新政治、改造現(xiàn)實政治與培育新主體的雙重工作”①。將哀悼作為視角和方法,借由對“我們”與他者相聯(lián)的深刻領受,能夠窺探魯迅所創(chuàng)造出的這種“文學政治”的特殊路徑。

近代以來的哀悼和紀念本身往往在“個體”與“國家”、“公”與“私”的雙向互動中不斷糾纏拉扯。話語資源爭奪的背后潛藏著權(quán)力與政治的交鋒,也充滿了豐富的闡釋空間。如在詩人朱湘自殺之后,諸多報刊就呈現(xiàn)出不同政治派別及其話語對于這一事件豐富駁雜的意義構(gòu)設②。魯迅通過充滿個體憂傷的哀悼以及悼憶文本的創(chuàng)造,“介入”到種種形塑記憶的話語場所中,以面向“別一世界”的哀悼“在寫作的民主前面樹立起一種新的詩學”,開創(chuàng)了新的“對世界法則的閱讀法”,進而“去替代政治舞臺和政治陳述”,由此,一種“元政治”得以從所謂“新的詩學”中生成③。

* 本文系西南大學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項目(項目編號:SWUS23043)的階段性成果。

①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哀悼與憂郁癥》,汪民安、郭曉彥主編:《生產(chǎn)(第8輯):憂郁與哀悼》,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頁。

② 曹丕:《典論·論文》,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0頁。

③ 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537頁。

④ 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第240頁。

⑤ 李國:《連接生死之間——清末至五四的祭悼文學及文化轉(zhuǎn)型》,南開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第1頁。

⑥ 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胡適全集》(第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4頁。

⑦ 周作人:《雨天的書·唁辭》,《周作人自編文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2頁。

⑧ 魯迅:《哀范君三章》,《魯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9頁。

① [德]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潘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5頁。

② 魯迅:《黃花節(jié)的雜感》,《魯迅全集》(第3卷),第427頁。

③ 魯迅:《空談》,《魯迅全集》(第3卷),第297頁。

④ 魯迅:《中國文壇上的鬼魅》,《魯迅全集》(第6卷),第159頁。

⑤ 魯迅:《即小見大》,《魯迅全集》(第1卷),第429頁。

⑥ 魯迅:《即小見大》,《魯迅全集》(第1卷),第429頁。

⑦ 魯迅:《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1卷),第254頁。

⑧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41頁。

⑨ 魯迅:《藥》,《魯迅全集》(第1卷),第471頁。

⑩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41頁。

① 魯迅:《禮》,《魯迅全集》(第5卷),第322頁。

② 魯迅:《革命時代的文學》,《魯迅全集》(第3卷),第437頁。

③ 魯迅:《革命時代的文學》,《魯迅全集》(第3卷),第437頁。

④ 魯迅:《空談》,《魯迅全集》(第3卷),第298頁。

⑤ 魯迅:《死后》,《魯迅全集》(第2卷),第217頁。

⑥ 魯迅:《死》,《魯迅全集》(第6卷),第635頁。

⑦ 魯迅:《無花的薔薇》,《魯迅全集》(第3卷),第272頁。

⑧ 魯迅:《病后雜談》,《魯迅全集》(第6卷),第177頁。

⑨ 魯迅:《憶韋素園君》,《魯迅全集》(第6卷),第70頁。

⑩ 魯迅:《趨時與復古》,《魯迅全集》(第5卷),第564頁。

11 魯迅:《憶劉半農(nóng)君》,《魯迅全集》(第6卷),第75頁。

① 魯迅:《這是這么一個意思》,《魯迅全集》(第7卷),第275頁。

② [法]雅克·德里達:《多義的記憶——為保羅·德曼而作》,蔣梓驊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版,第19頁。

③ 魯迅:《記念劉和珍君》,《魯迅全集》(第3卷),第289頁。

④ 王小惠:《〈新青年〉“雙簧信”的“經(jīng)典化”》,《東岳論叢》2020年第3期。

⑤ 參見宋聲泉:《被神話化的〈新青年〉“雙簧戲”事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5年第1期。

⑥ 周作人:《半農(nóng)紀念》,《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20頁。

⑦ 商鴻逵:《〈半農(nóng)雜文〉第二冊序》,鮑晶編:《劉半農(nóng)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1年版,第275頁。

⑧ 魯迅:《死》,《魯迅全集》(第6卷),第632頁。

① 魯迅:《240924 致李秉中》,《魯迅全集》(第11卷),第453頁。

② 魯迅:《寫在〈墳〉后面》,《魯迅全集》(第1卷),第301頁。

③ [日]丸尾常喜:《“人”與“鬼”的糾葛——魯迅小說論析》,秦弓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頁。

④ [日]丸尾常喜:《“人”與“鬼”的糾葛——魯迅小說論析》,秦弓譯,第241頁。

⑤ 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451頁。

⑥ [日]木山英雄:《略以夸言來談鬼》,《中國古典文學月報》1971年第43期。轉(zhuǎn)引自[日]伊藤虎丸:《魯迅與終末論》,李冬木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339-340頁。

⑦ [日]尾上兼英:《論“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關于〈阿Q正傳〉的理解》,李國棟,劉敬紅譯,《魯迅研究動態(tài)》1989年第4期。

⑧ 魯迅:《頭發(fā)的故事》,《魯迅全集》(第1卷),第484頁。

⑨ 魯迅:《“死地”》,《魯迅全集》(第3卷),第283頁。

⑩ 魯迅:《過客》,《魯迅全集》(第2卷),第196頁。

11 [日]竹內(nèi)好著,孫歌編:《近代的超克》,李冬木,趙京華,孫歌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1年版,第132頁。

① 魯迅:《為了忘卻的記念》,《魯迅全集》(第4卷),第502頁。

② 魯迅:《〈塵影〉題辭》,《魯迅全集》(第3卷),第571頁。

③ 魯迅:《白莽作〈孩兒塔〉序》,《魯迅全集》(第6卷),第511頁。

④ 魯迅:《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第142頁。

⑤ 王富仁:《中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論(上)》,《天津社會科學》1996年第4期。

⑥ 魯迅:《我之節(jié)烈觀》,《魯迅全集》(第1卷),第130頁。

⑦ 魯迅:《記念劉和珍君》,《魯迅全集》(第3卷),第294頁。

⑧ 魯迅:《趨時與復古》,《魯迅全集》(第5卷),第564、565頁。

⑨ 魯迅:《憶劉半農(nóng)君》,《魯迅全集》(第6卷),第73頁。

⑩ 魯迅:《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魯迅全集》(第6卷),第567頁。

11 魯迅:《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魯迅全集》(第6卷),第567頁。

12 魯迅:《為了忘卻的記念》,《魯迅全集》(第4卷),第502頁。

① 魯迅:《“這也是生活”……》,《魯迅全集》(第6卷),第624頁。

② 王曦,西蒙·克里奇利:《西蒙·克里奇利談“他律倫理”:悲劇劇場、愛與哀悼》,《社會科學家》2017年第6期。

③ 孫慈姍:《魯迅雜文的“感性詩學”——以論“文人相輕”系列文本為中心》,《魯迅研究月刊》2023年第1期。

④ 馮雪峰在與魯迅的談話中曾勸言:“有時候是用‘我們’來得壯旺些,而在必要的時候他還應該明白地公開宣布他自己的代表性的地位。就是,代表巨大的勢力,代表人民,代表正確的意見和真理的方面?!保▍⒁婑T雪峰:《回憶魯迅》,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選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中冊,第673頁。)此外,連同魯迅在內(nèi),發(fā)布在《前哨》“紀念戰(zhàn)死者專號上”的文章都統(tǒng)一使用了“我們”、“同志”這樣一類具有鮮明組織性的修辭方式。

⑤ 魯迅:《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qū)的血》,《魯迅全集》(第4卷),第290頁。

⑥ 魯迅:《331124致蕭三》,《魯迅全集》(第12卷),第503頁。

⑦ 魯迅:《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qū)的血》,《魯迅全集》(第4卷),第290頁。

⑧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吳叡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頁。

① [美]舒衡哲:《中國啟蒙運動——知識分子與“五四”遺產(chǎn)》,劉京建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236頁。

② [美]朱迪斯·巴特勒:《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與暴力的力量》,何磊、趙英男譯,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6頁。

③ 魯迅:《論“赴難”和“逃難”》,《魯迅全集》(第4卷),第487頁。

④ 魯迅:《為了忘卻的記念》,《魯迅全集》(第4卷),第502頁。

⑤ 魯迅:《為了忘卻的記念》,《魯迅全集》(第4卷),第502頁。

⑥ 魯迅:《這個與那個》,《魯迅全集》(第3卷),第153頁。

⑦ 王欽:《邁向一種非政治的政治:魯迅晚期雜文的一個向度——以〈阿金〉為中心》,《文學評論》2019年第1期。

⑧ 符杰祥:《魯迅的紀念文字與“記念”的修辭術》,《文史哲》2013年第2期。

⑨ 周作人:《雨天的書·唁辭》,《周作人自編文集》,第21頁。

⑩ 參見王本朝:《舊事何以重提:〈朝花夕拾〉的雜感筆法》,《福建論壇》2017年第9期。

① 魯迅:《我的種痘》,《魯迅全集》(第8卷),第390頁。

② 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4頁。

③ 林語堂:《悼劉和珍楊德群女士》,《語絲》1926年第72期。

④ 魯迅:《記念劉和珍君》,《魯迅全集》(第3卷),第294頁。

⑤ 王凡西:《雙山回憶錄》,北京: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0頁。

⑥ [法]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馮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187頁。

⑦ 魯迅:《憶韋素園君》,《魯迅全集》(第6卷),第70頁。

⑧ 魯迅:《為了忘卻的記念》,《魯迅全集》(第4卷),第502頁。

⑨ 魯迅:《為了忘卻的記念》,《魯迅全集》(第4卷),第502頁。

⑩ 魯迅:《寫于深夜里》,《魯迅全集》(第6卷),第518頁。

① 魯迅:《為了忘卻的記念》,《魯迅全集》(第4卷),第501頁。

② 曹振華:《關于從“左聯(lián)五烈士”向“龍華二十四烈士”的還原——兼談所謂〈為了忘卻的記念〉的“敘述矛盾”》,《山東大學學報》2011年第1期。

③ 魯迅:《憶韋素園君》,《魯迅全集》(第6卷),第70頁。

④ 茍健朔:《時空轉(zhuǎn)移、理念嬗變與眾說紛紜的章太炎——以魯迅、周作人的言說為中心》,《社會科學動態(tài)》2021年第3期。

⑤ 《國葬宿儒章炳麟》,《內(nèi)政公報》1936年第7期。

⑥ 《太炎先生唁電》,《制言》1936年第20期。

⑦ 魯迅:《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魯迅全集》(第6卷),第567頁。

⑧ 魯迅:《360813致沈雁冰》,《魯迅全集》(第13卷),第404頁。

① 邱煥星:《“政治魯迅”研究的三種路徑》,《文藝理論與批評》2021年第2期。

② 參見邱雪松:《詩人之死:朱湘自沉的輿論背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2年第2期。

③ [法]雅克·朗西埃:《文學的政治》,張新木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8頁。

作者簡介:馬浩然,西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文化。

罗田县| 宜黄县| 新建县| 象山县| 怀柔区| 措勤县| 闽清县| 大厂| 东至县| 申扎县| 松桃| 天长市| 霍邱县| 海门市| 勃利县| 尚志市| 阿拉善盟| 丰镇市| 环江| 昌吉市| 仁寿县| 吉安县| 称多县| 苍山县| 喀喇| 封开县| 固安县| 祁东县| 灵武市| 威海市| 噶尔县| 闵行区| 来凤县| 清原| 黑山县| 普安县| 阿克陶县| 白朗县| 枝江市| 潜山县| 特克斯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