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抱著父親的檢查資料奔波在各大醫(yī)院之間。她把這些來之不易又心有余悸的診斷結果一字排開,如同擺塔羅牌占卜一樣,猶豫不決。究竟是手術好,還是保守治療好?每個醫(yī)生說的結果和病理程度都不一樣。
她表情嚴肅地說:“爸,我決定了,咱們還得去北京的權威醫(yī)院好好檢查一下,咱們不能相信這些小醫(yī)院,老想著掙手術費,還推脫責任。”
父親用兩只手撐住頭,好半天才搖了又搖,揮揮手說:“不去北京了,去哪兒我都不做手術,不想臨死前還挨刀子,要是再半死不活的,癱在床上,更遭罪了,你身小力薄,咋照顧我???老天爺給的命,活到哪天算哪天?!?/p>
小青心中很悶,也很沉重,對于工薪族的她來說,上有老下有小的負擔像一座山一樣壓著她。她不敢想太多意想不到的結果,但她不得不去承擔?!鞍?,現在醫(yī)學發(fā)達,心腦血管疾病不難治,權威醫(yī)院做得會更好,沒什么風險。”她安慰父親。
“我知道。人老了,生病遭罪啊!我就是不想遭罪了。你記著,等到我死那天,一定要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河里去,我不想再憋屈了?!备赣H長嘆一聲。
“爸,誰又咋的您了,誰讓您憋屈了?我又做錯了什么,讓您這么說?”小青心中的委屈像易燃品被點燃,炙烤著涌上來的淚水。
“不是誰的錯。我就是想要自由了,不想將來和你媽被憋屈在一個小土包里,不舒心?!备赣H的臉扭向窗外的天空。
小青動了動嘴唇,緘默了。她知道父母這一輩子性格不合,天長日久地吵架都累了,彼此之間連話都少得可憐。生命的最后歸宿父親選擇天各一方,她理解卻難以接受。她不敢想象那種無處可安放的祭奠和思念會令她多么寂寥和悲傷。
小青找來和父親很投脾氣的六叔,幫她勸說父親去北京看病。兩個老人以水代酒,喝到了半夜,好像都醉了,連說話都大舌頭了,嚇得小青挨個杯子聞了又聞。
六叔搖晃著走出門去,對小青晃著手說:“丫頭啊,別勸你爸了。俺老哥倆研究明白了,把那十幾萬元的辛苦錢,扔進醫(yī)院的大窟窿里,白瞎了,不如留給孫男嫡女花呢……”
小青氣得直跺腳,大聲說:“你們懂不懂醫(yī)學啊,都說的啥?醫(yī)生說了,做支架手術,至少多活十年都沒問題,不做就……就不好說了,突然發(fā)病那是不可逆的?!?/p>
“你爸說了,一棵老樹活到頭了,用不著再催根發(fā)芽了。真有生不如死那天,你爸說他也不想遭罪,他自有辦法的?!绷鍝u晃的影子被墨色的夜吞沒了。
小青無力地坐在地上,視線被冰涼的淚水糊住了。她痛恨自己沒有能力攢下太多錢,讓父親有病都不敢去醫(yī)院治,反倒想著把老本拿出來分給孩子們。
小青的睡眠又丟失了,白天黑夜都瞪著眼睛,腦袋里都是父親發(fā)病后的各種畫面。
她去找了導師。生活中解不開的扣,她最終都要去導師那里尋求解決的辦法。她沒有閨密和要好到無話不談的朋友,她害怕被出賣。
導師目光溫暖地看著她,安靜地聽著她的傾訴,及時地遞過來紙巾。
小青哭夠了,抬頭看到導師正目光淡定又明亮地看著她,用溫暖的笑容迎接她潰不成軍的悲傷,像極了療愈萬物的陽光。
導師說:“給你講講我親身經歷的事吧。我大哥前年得了白肺,我侄女一定要去最好的醫(yī)院治療,她有經濟實力又有孝心,我們都不好攔她給老人做手術。手術后情況不太好,大哥身體各個器官都出了問題。我每次見到滿身插著管子的大哥,都心疼得不行。大哥求助我,讓我?guī)退麛[脫痛苦,可我做不到。大哥是很講體面的人,他不想這樣沒尊嚴地活著。我去年膝蓋疼,醫(yī)生說得做手術,置換半月板,我沒同意,我覺得身體是一個整體結構,一旦被手術破壞了自我修復的本能,會帶來更多損害。你可以讓你父親試試中醫(yī)或物理治療。”
“可是,錯過最佳手術期,我怕他……失去了救治的機會,我會后悔一輩子?!毙∏嗟难壑杏钟科饻I水。
導師說:“你啊,就是愛糾結。這不是你的問題和責任,這取決于你父親自己的意愿。如果他執(zhí)意不做手術,可能也會少遭一些罪,心態(tài)變好了,身體也可能會變好,也會延長壽命的。你別總把別人的包袱搶到自己身上來背,活得輕松一些,快樂才會找上門來。”
小青糾結在一起的手指停住了互絞,如夢方醒:“對啊,這不是我的問題。我一直在到處尋醫(yī)問藥,卻忘了尊重父親的意愿也是一種孝順啊?!?/p>
和導師分別時,小青鼓了好幾次勇氣,想擁抱一下導師。這么多年她在導師這里得到了許多精神上的幫助,從未能好好回報過。她一直有這個念頭,但總被導師的嚴肅及時控制住。
導師目光如炬,笑著說:“糾結的毛病又犯了是吧。記著,病樹前頭萬木春。別糾結。立定,向后轉,大步向前走?!?/p>
小青心中涌起一陣悲哀,在這場漫長的擁抱等待中,父親一樣的導師也變老了。
選自《小說月刊》
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