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了五六天的雨,在林德成心里仿佛下了五六年。云層交疊的天空,如一張老人飽經風霜的臉,而掉落的雨滴則是傷心欲絕的淚水。森森的樹林和磅礴的遠山,都被雨絲和薄霧纏繞,煙嵐云岫。
林德成站在臺階上,伸出脖子望向天空,這雨不大,但沒有停的跡象。他把頭縮回來,抹了一把額頭上的雨水,轉身進屋換上雨衣、水鞋,在角落里找了一把傘。水鞋是林友強給他買的,有些舊了,不防滑。傘上有個洞,但能擋住細雨。只要雨下得稍微大點,雨水就會穿過破洞,劈頭蓋臉地淋下來。
收拾妥當后,林德成在長條木凳上坐了很久,又在屋子里轉了幾圈,最終還是來到另外一個房間門口。他身子垮著,腦袋垂著,雙眼耷拉著,說話前捋了捋頭發(fā)。被雨水淋濕的頭發(fā)貼在腦門兒上。他咳了一聲,說,我走了,你也走吧。他并未看到里面的人,也沒等到那人如何回應,嘆著氣轉身離去。
出門后,林德成一頭鉆進蕭瑟的秋風和朦朧的細雨中。
蔡小琴那句輕微的應答,被滴滴答答的雨聲淹沒,被呼呼吹來的山風吞噬。兩行冰冷的淚水,從她瘦削的臉頰無可奈何地滑下來。
已是暮秋,山里潮濕,再加上連綿不絕的雨水,使得泥土松軟。那些由鵝卵石和小石塊構成的路面,又因青苔而濕滑,坑坑洼洼,泥濘不堪。林德成每一腳都是輕輕踩下去,緩緩抬起來。他邊走邊想,剛才對蔡小琴是不是冷漠了點。人家守寡好幾年,又在一個屋檐下吃飯,而且還是孫子的媽媽。雖然事情已成定局無法扭轉,但在言語上應該可以溫和點。
這幾年里,甚至可以準確地說是林友強去世后,林德成說話做事有點瞻前顧后,不如以前果斷。如果繼續(xù)把時光的指針往前撥,那時候他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按照老伴兒的說法,林德成說話像是皇帝下圣旨,做決定像是法官下裁決。漫長的歲月消磨掉他曾經的意氣風發(fā),人世的變故又把他推向殘酷的深淵。風燭殘年這頂帽子,是一夜之間扣在林德成腦袋上的。
行至半山腰,林德成回頭望了一眼。煙雨朦朧中,那個農家小院模糊不清,像一幅年代久遠的水墨畫。他轉動一下雨傘,把積水甩出去,又轉身向上爬。秋風和秋雨,把整個山林掃蕩一遍,地上鋪滿了落葉。上山的路走起來太費勁了,不防滑的水鞋踩在路面上,一點都不踏實。好幾次,林德成差點一個趔趄倒下去。每一次,踉踉蹌蹌的他,又總能讓晃蕩的身體穩(wěn)定下來。
三個小時過去,林德成終于來到山頂。
山頂?shù)娘L更大,雨更猛。一些樹枝已被摧折,歪倒在路邊。這個秋天有點反常,風雨的來勢更像是夏季。林德成打算歇息片刻,再繞過幾道彎,就能到達目的地了。路線是既定的,目的地也從未改變。過往的五年里,他像個機器人那般來來回回,一次次重復,就算是閉著眼睛,他也能來去自如。
抬頭的一瞬間,林德成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佇立在那棵粗壯的冷杉樹下。
林德成心一沉,仿佛被一塊巨石壓住。五年里,差不多有一半時間,他都會在這個地方遇見對方,無論天晴還是下雨。對方像個兢兢業(yè)業(yè)而又經驗豐富的特工,摸準了自己行動的時間、路線,只需在必經的路口等待就行。林德成想轉身下山,但好不容易才爬上來,又不想放棄。
正在林德成猶豫時,那個身影披著煙雨走了過來。身影高大、魁梧,嗓門兒碗口那么大,說話又細如雨絲。那個身影說:“成叔,這么大的雨,別來了吧。”
“謝飛啊謝飛,你這又是何必呢?每次都在這里堵我,又沒有哪次攔得住我?!绷值鲁衫@過身影,踮著腳朝前走。路邊野草上的雨水落在他身上,又順著雨衣掉在泥土里。水鞋邊緣沾滿了稀泥,腳步比上山時還沉重。走了十多米,他又說:“如果你能感受到我的痛苦,就不會苦苦相勸了?!?/p>
謝飛垂頭默默地跟著,不打算與林德成爭辯。勸阻無數(shù)次都沒效果,眼下這風里雨里,又怎能奢望林德成突然打開心扉呢?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更何況,那件事對林德成來說,確實是天崩地裂。從那以后,林德成仿佛置身于一片廢墟、一堆瓦礫、一個墳場。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風穿過雨,在山頂走著。林德成在前,謝飛在后。直到來到那個崖口,他們都沒再說一句話。
林德成站在海拔2800米的地方,眼神從遠處5300米的雪峰,艱難地滑向前方霧氣蒙蒙的深谷。深谷到底有多深,他不清楚。他一度四處請教,但沒人給他答案。謝飛說不知道,何康健說不知道,周琦更是皺著眉頭搖腦袋。他們都是林友強生前的隊友,謝飛還是發(fā)小兒。其實,林德成明白他們都知道,只是不愿說罷了。后來,他就閉口不談了。他知道山谷太深了,深到無法丈量。
一想到林友強從崖口墜下去,像一片樹葉飄蕩著,林德成就渾身顫抖,四肢痙攣。
風一陣緊似一陣,山谷間響起延綿的嗚嗚聲。雨滴越來越大,雨水從雨傘的破洞漏下來,淋在林德成的腦袋上。稀疏的頭發(fā),一股股擰在一起,粗糙的皮膚裸露出來。林德成身體一抖,莫名地哆嗦起來。謝飛站在一邊,隔著兩三米。他穿著連帽雨衣,整個人縮在雨衣里,宛如一根黝黑的樹樁。
回響又在林德成的耳朵里響起,那是林友強呼叫的聲音。
這個聲音,大約是五年前的某個深夜,開始在林德成的腦海里出現(xiàn)。當時,他從一個夢中驚醒,聲音便在屋子里彌漫開來。他開始浮想聯(lián)翩,虛構著兒子墜崖的過程。天空的大雨,濕滑的路面,追擊的猛獸,即將墜崖的熊貓,突然歪倒的身體,深不見底的山谷,驚恐的呼喊,撲騰而起的鳥群,這些畫面在他的腦子里打轉,一番攪拌后混合在一起,然后又驀然消失。沒過多久,那個聲音又再次響起,那些畫面又再次浮現(xiàn)。最終,聲音和畫面在林德成的腦子里固定下來,成為兒子意外死亡的定論。但是,只有大雨、山谷和呼喊是確定的,因為那天的雨確實很大,因為那個山谷確實深不見底,因為謝飛篤定地說聽見了呼喊。
咚的一聲悶響后,林德成從一種模糊的意識中回到現(xiàn)實。這聲悶響,是他后來才添加的,配合著那些一半真實一半虛構的畫面,想象著林友強與谷底接觸的那一瞬間。五年后的這個秋天,當林德成傾身望著幽深的山谷時,耳邊不自覺地又一次響起這個聲音來。
“友強,你每天都在尋找熊貓,你到底找到熊貓沒有?”林德成一次又一次地追問,答案一次又一次地被風吹散。
林德成默然轉身,朝來時的路走去。右腳的水鞋裂開一條縫,泥水灌進來,冰冰涼涼的,黏糊糊的。他腳趾緊扣,想要使勁抓住地面,但步伐依然有些搖晃。怒吼的風,好幾次差點掀翻他的雨傘。
謝飛跟著,也往山下走??斓缴侥_時,他說:“成叔,以后就別來了吧。五年了,該放下了?!彼穆曇舨淮?,周圍又被風雨聲包圍,他不知道林德成是否聽得見??粗懊嫔n老的背影和蹣跚的腳步,他又補了一句:“我們都沒有忘記他,我們只是以另一種方式想念他。”
林德成的腳步很碎、很慢,顫顫巍巍,但一直沒停下,也沒回過頭。他在大雨中推開院門,看見蔡小琴沉默地坐在臺階上,咕噥了一句:“怎么還沒走?”
2
林德成換好衣服鞋子,探頭望了一眼,蔡小琴還那般坐著,仿佛那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個人體模具。自從林友強去世后,她便剪去一頭長發(fā),留著齊耳短發(fā)。干枯的頭發(fā),一根根支棱在腦袋上,風一吹就亂得像個鳥窩。
折身回來,林德成來到里屋看望老伴兒,給她翻身,給她喂食物和水,帶她上廁所。林友強墜崖兩個月后,她在一個冰冷的清晨倒在院子里,從此再也沒有站起來。她腦子是好的,五臟六腑也是好的,就是兩條腿壞了,癱了。她很頹喪,為失去兒子悲傷,為生活無法自理沮喪。她一度對林德成說,現(xiàn)在只有放屁不要你幫忙,其他啥都需要你,真是不中用,還不如死了算了。林德成極力安慰,已經失去一個親人了,他可不能再失去她。
不知什么時候,雨停了。霧反而顯得更濃了,一團團涌動。陽光沒能穿透云霧灑下來,但也給山頂鋪了一層薄薄的橙光。遙遠的雪峰,白里透著紅,宛如一個將熟未熟的桃子。林德成來到臺階處,佝僂著身子。眼前的蔡小琴很陌生,好像幾個小時過去,她就脫水了,消瘦、干枯,如一張泛黃的紙。
林德成再次讓蔡小琴離開,他說友強已經死了五年了,他說你也守了五年了,他說這就夠了,他說約定的時間到了。蔡小琴吁了口氣,身體晃動了一下,但沒吱聲。林德成又說,一輩子還長,你不能永遠這樣。
“永強怎么辦呢?”蔡小琴轉過頭,望著林德成。她沒落淚,但眼眶是紅腫的,眼白里有血絲。
“他是我兒子的兒子,他是我的孫子,我拼了這條老命,也要把他照顧好。”林德成望著天邊,“再說了,又不是不讓你見他。你想什么時候見他就什么時候見他,我絕不阻攔?!?/p>
蔡小琴所說的永強,是她兒子林永強。
林友強死后,林德成與蔡小琴約定,等林永強滿六歲上了學,她就離開這個家。剛開始,她不答應,說要一輩子守住這個家。可林德成堅持讓她點頭承諾,否則就讓她立即走。在這件事情上的態(tài)度,林德成仿佛回到年輕的時候,一旦做出決定就不留任何回旋的余地。
林永強原來叫林永新。原來的名字是林德成取的,后來的名字是林德成改的。取名林永新,是希望這個孩子能開啟全新的生活,遠離這大山,遠離這森林,千萬別學林友強。林友強死后,林德成思考再三,又給孫子改名林永強,意思是要永遠記住林友強。
蔡小琴嗯了一聲,又垂下了頭。她一直覺得,林德成的話另有所指,但又沒勇氣追根究底。她比誰都清楚,林德成一開始就不同意自己與林友強的婚姻。甚至可以說,林德成從來就不喜歡自己。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就從他的眼神里,看見了那種嫌棄和厭惡。
林友強、蔡小琴和謝飛,三人從小一起長大。年齡相仿的他們一起上學,一起玩耍,三個人仿佛是一個父母生的,成天在山野里飛奔,在樹林里亂竄,恨不得在一口鍋里吃飯。他們性格各異,但都很聰明,只是在讀書方面又都無所成就,早早便相繼輟了學。
輟學這件事,林德成耿耿于懷。在他眼里,林友強是三個人中讀書成績最好的,但在蔡小琴和謝飛的影響下,失去了學習的興趣,沉迷于游玩,是另外兩個人帶壞了兒子。從輟學時間上看,林友強的確是最后一個。蔡小琴是第一個,謝飛緊隨其后。有一次,林德成給了林友強一耳光,怔怔地說:“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巫婆跳假神。”
后來,蔡小琴主動追求林友強,結了婚。她知道林德成反對,但依然愿意嫁過來。除了真心喜歡林友強,還有一種較勁的意思。不過,自從走進家門那一刻起,她發(fā)現(xiàn)林德成的眼神里不只有嫌棄和厭惡,還有時刻都無法掩飾的憤怒。所以,當林德成五年里不斷勸她離開這個家時,她想得最多的是報復,是幾十年積怨太深換來的徹底的報復。
說起報復,蔡小琴還有一個充分的依據(jù)。林友強墜崖那天,他們吵了一架。后來,她多次回想,那是一次沒有必要的爭吵,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根本不值一提。也不知道林友強中了什么邪,那天反應特別強烈,非要與妻子爭個輸贏。蔡小琴似乎也中了什么邪,與林友強針鋒相對。一對中了邪的夫妻,你指我的鼻子我戳你的眼睛,爭吵的聲音就像要把那幾間房子炸了一樣。哪怕林永強在一旁哇哇大哭,他們也視若無睹,只顧著爭吵。
那天清晨的爭吵,最終以林友強摔門而出而結束。他怒氣沖沖地出了門,像頭牛一樣往山上爬,從此再也沒能回來。七七四十九天后,林德成站在黃昏里,對著蔡小琴吼道:“你告訴我,你們到底在吵什么呀?現(xiàn)在好了,友強死了。他死了,你又與哪個吵呢?你去找個人繼續(xù)吵啊?!?/p>
在蔡小琴看來,林德成用怒吼表明林友強的死與自己有關。這幾年里,她每隔幾天都會想一個問題,如果那天不吵架,林友強就不會惱羞成怒,是不是他就不會死?這哪里會有答案。那些風那些雨,那些日出與日落,那些高山與樹木,那些奔走的動物和天空的飛鳥,沒有哪一個回應過蔡小琴。對蔡小琴來說,命運在不經意間開的一個玩笑,便在生命里留下永久的傷疤。
“你一定要把永強照顧得好好的,一定要把他撫養(yǎng)成人?!辈绦∏偕s著站起來,本來還想說這樣才對得起林友強,但終究還是把這話吞回肚子里了。
林德成沒接話,出門接林永強去了。其實,現(xiàn)在離放學還有一個小時。
小學離家不遠,走路二十分鐘左右。他們的戶口不在這里,但在謝飛的安排下,林永強還是如愿上了學。學籍在戶口所在地,只是在這所學校借讀。林德成覺得無所謂,借讀就借讀嘛,反正房子也是租的。地球上的每個人,都是暫住人口。不斷有人來,不斷有人走。
林永強很好地遺傳了林友強的基因,樣貌和神情都有父親的影子。唯一的區(qū)別是,現(xiàn)在才六歲的他,沒有顯現(xiàn)出林友強那股子倔強。但從眉宇間散發(fā)出的氣象來看,將來也是個犟脾氣。
“媽媽怎么沒來接我呢?”林永強從人群中擠過來,嘟著嘴。
林德成說,媽媽外出工作了。這是他與蔡小琴商量好的,告訴林永強她只是外出打工了,每周可以見一次面。蔡小琴回原來的小鎮(zhèn),住林德成原來的房子。只是,她可以談婚論嫁,另外組建家庭。就算再婚后沒房子,她也可以永遠住下去。林德成早已暗下決心,這輩子不回去了,就住在山腳下,離林友強近點。
“爸爸在山里尋找熊貓這么多年都沒回來,現(xiàn)在媽媽又要走了。”林永強捏住林德成的小指頭,跑跑跳跳的。他的書包明顯偏大、偏重,但又死活不愿交給林德成。
林德成說,爸爸早晚會回來。這也是他與蔡小琴的約定。林友強的死亡和祭拜,林永強全都不知道。后來的一天,林永強咿咿呀呀問起爸爸去哪里了,蔡小琴就說:“爸爸在山里尋找熊貓,找到了才會回來?!?/p>
“爸爸什么時候才能找到熊貓呀?是不是找不到熊貓,就永遠不回來了?”
這句話,林永強曾問過蔡小琴,現(xiàn)在又問林德成。
林德成沒回答,他不知道這個謊言還能維持多久。他緊緊握住林永強的小手,腳步慢了下來。穿過那片梧桐樹林時,他驀然想到,蔡小琴到底走沒走?她會不會還坐在臺階上?
3
蔡小琴走了,一切都按照她和林德成的約定。
這個山腳的農家小院,因為蔡小琴的離開,突然變得冷清了,即便她平日里言語也不多。夕陽西下,暮染煙嵐,天空里除了倦鳥歸巢的身影,什么都沒有。林永強在院子里徘徊了一陣,一會兒腳踢石子兒,一會兒手扯纏繞著院墻的枯藤。又過了很久,他終于忍不住了,嘟囔了一句:“媽媽真的打工去了?”
這句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林德成。
林德成聽見了,但他沒回應。不回應就是安全的,他真擔心自己說漏了嘴。一個六歲的孩子,承受不了那么多,也無法理解成年人的內心世界。從臺階走向廚房時,他扭頭看了一眼林永強,便忙著準備晚餐。曾經的一家五口人變成四口,如今又變成了三口。沒了蔡小琴,一日三餐就要林德成親自動手了。不過,一番忙碌下來,幾個小菜倒也有模有樣。
吃飯時,林永強悶悶不樂,氣鼓鼓地給每一道菜都找了一個不好吃的原因,然后就一點點往嘴里塞。林德成當然知道,這不是飯菜的問題。
林德成問了學校的情況,學了什么內容,又認識了哪些同學。開學才幾個月,林永強還沒有把同學全部認清楚。林德成沒有得到答案,甚至連個點頭搖頭都沒有。他知道林永強心情不好,便收了口,只是時不時幫他夾一筷子菜。那些菜堆在飯碗里,越堆越高。
收拾鍋碗瓢盆時,林德成叫林永強自己洗漱,但對方沒有執(zhí)行,蜷縮在臺階上的椅子里發(fā)呆。幾個小時前,蔡小琴也蜷縮在那把椅子里,也發(fā)著呆。林德成沒辦法,忙完廚房那一攤子事后,又帶著林永強洗臉、洗腳、漱口,然后叮囑他回屋睡覺。
今天以前,林永強與媽媽蔡小琴睡一張床。從今天開始,林永強要與林德成睡一張床。六十六歲的林德成尋思著,至少要陪著孫子一年半載,等他稍微大點再分房睡。沒一會兒,林永強便入睡了,雙手抱在胸前,呼吸舒緩、均勻。看著這個六歲的孩子酣然入睡,林德成悵然若失。林友強六歲時是什么樣子?他怎么都想不起來了。
給老伴兒喂飯、喂水,帶老伴兒上完廁所,然后又幫她躺在床上。這耗費了林德成大半個小時。他倒沒覺得多累,或許是幾年下來已經習慣,心理和身體都已經接受了。他又去看了林永強一眼,這孩子睡得很香,還咂巴著嘴說了句夢話。林德成還不想睡。自從林友強去世后,他的覺少了,每天都是夜里十二點過了才睡。于是,他晃晃悠悠地來到院子里。
林德成把椅子挪到院子中間,一屁股坐上去,腦袋掛在靠背上仰著,眼睛卻沒有睜開看那深邃的夜空。遠處河流的聲音與樹葉沙沙的聲響,交織出空靈的音符。林德成就這么坐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仿佛占據(jù)了全世界,但又覺得什么都沒有。五年時間里,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五年前,林德成在周琦的幫助下,租下了這個院子。院子的主人是周琦的朋友,在城里做生意賺了錢買了別墅,不打算回這里居住了。說起來是把院子租給林德成,其實是贈送了居住權。林德成一家人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而且一分錢都不要。搬家那天晚上,大家再一次問林德成,為啥非要搬到這里。他支支吾吾,百般抵賴,始終不愿說出口。等到大家都離開后,他才松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這里離山近啊。離山近,就離友強近?!?/p>
開門聲輕緩悠揚,吱吱呀呀地把林德成從回憶中喚醒。不知是誰推開了院門,自從來到這里后,院門從未鎖過。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后,又是吱吱呀呀的關門聲。林德成沒問來人是誰,但眼睛睜開了。藍色夜空里,星星一顆挨著一顆,仿佛都是凡·高親筆點下的杰作。
那個人影在濃郁的夜色里游動,向林德成靠攏。
“成叔,一個人在院子里啊?!?/p>
林德成還沒來得及搭話,開門聲又響起來。他欠起身,心里直打鼓,想著這深更半夜的怎么一個接一個地來呀。聽聲音,他知道第一個人是謝飛。第二個呢?他扭頭端詳著,好半天才看清那是周琦。
“成叔,周琦是我叫來的。他很忙,明天還要進山呢?!?/p>
雖然謝飛、周琦與何康健是這個小院的常客,但林德成感覺今晚氣氛不一樣。蔡小琴下午才走,他們晚上就來,而且現(xiàn)在時間不早了,說明事情緊急。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截了當?shù)貑杻扇擞猩妒?。那冷淡的語氣,與以前截然不同。
林德成的猜測果然沒錯,兩人正是為蔡小琴而來。
傍晚時分,蔡小琴給謝飛打了個電話,哭了很久才把自己被趕出家門的事說清楚。蔡小琴強調的是自己被趕出來了,現(xiàn)在孤苦伶仃,連孩子都見不著。謝飛腦袋一下就炸了,上午在山頂時,林德成沒有說起這事兒呀?怎么突然就把兒媳婦趕出家門了呢?安撫好蔡小琴,謝飛找到周琦商量,決定來找林德成當面說清楚。
“你們想聽,那就坐吧?!绷值鲁烧f,“你們不是外人,自己找個椅子吧。”
兩人都沒動,呆立在院子里。
林德成就絮叨起來,聲音在夜色里飄蕩。他沒說自己從來就不喜歡蔡小琴,沒說一直反對蔡小琴和林友強的婚姻,更沒說那天他們不應該為瑣事而吵架。他說了這五年里自己承受的折磨與痛苦,說了蔡小琴的悲痛與沉郁,說了蔡小琴不應該永遠這樣下去。末了,他又感慨道:“現(xiàn)在這樣,對她對我都好?!?/p>
“她說你在報復她?!敝x飛俯視著林德成,看著那團黑黢黢的影子,“成叔,是這樣嗎?”
林德成冷笑著說,她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吧。
“你說蔡小琴不應該永遠這樣下去,其實你也一樣?!闭f完,謝飛拉著周琦出了院門。從頭到尾,周琦一句話都沒說。他們在夜色里并肩而行,又在秋風中各自回家。
4
林德成知道自己是不該這樣下去了,但又沒辦法,腦子要往那方面想,雙腳要往山上爬。那個深谷仿佛有一種魔力,時刻引誘林德成前往。很多時候,他前腳出門,后腳就遲疑了。但這遲疑最終敵不過內心的執(zhí)念,又偏偏朝山里走去。每走幾步,他又回頭看一眼林永強。林永強不知道爺爺為什么要到山上去,但自己能夠一同前往,顯得特別開心。
蔡小琴離開后,林德成深陷繁雜的日常生活,接送林永強上下學,買菜做飯,照顧老伴兒。一把老骨頭,酸軟得快要散架了。所以,他把上山前往那個崖口的時間,改在了周末。不知為何,林永強與蔡小琴日漸疏遠,到最后不愿意再到媽媽那里去了。沒辦法,林德成在上山時,只好把林永強丟在家里,讓他別走出院子,同時又叮囑老伴兒,隔上一段時間喊一聲孫子的名字,確認他是否到外面亂跑。三月的一天,老伴兒突然離世,他就只好讓林永強寸步不離地跟著自己。
說起來老伴兒是突然死亡,但仔細一想又覺得是件自然而然的事。一個在床上癱了好幾年的人,哪一天死亡都不意外。只是林德成認為,蔡小琴離家而去,加速了老伴兒的死亡。老伴兒腦子沒糊涂,明白是林德成非要兒媳婦離開。為此,她非常氣憤而又無可奈何。她沒能力打他,沒精力罵他,只有把悶氣憋在心底。悶氣積上半年,就把那個孱弱的老婦人憋死了。她死得悄無聲息,沒有一絲哀號,沒有半點掙扎,林德成幫她翻身時,發(fā)現(xiàn)那具肉身冰冷而沉重,手指往鼻孔那里一放,沒氣了。
林德成開始時很自責,但很快就釋然了。在他看來,老伴兒是解脫了,擺脫了這一世的沉重。在林友強墜崖的地方,他也曾想過追隨兒子而去,在一躍而下中讓悲苦隨風而散??上胫c瘓的老伴兒和年幼的孫子,那種瞬間而來的念頭又瞬間消失。如今的他,雖然無法從塵世的苦難中抽身,但也愿意茍活于世。他告訴自己,茍活也是活,活下去就行。
五月的第二個星期六,吃過早飯后,林德成又帶著林永強上山了。
山里的春天來得晚,蔥蘢的枝葉間花骨朵含苞待放,看著讓人喜悅。林德成在前,林永強在后。這孩子累得氣喘吁吁,但又樂此不疲,一會兒抓一把樹葉,一會兒又想捉只蝴蝶。蝴蝶翩然起舞,看起來弱不禁風,可要想抓住卻并不容易。林永強對那幾只三尾褐鳳蝶特別著迷,好幾次跳起來想去抓,但每次都是空手而歸??粗鴮O子,林德成又想起了兒子。小時候的林友強宛如現(xiàn)在的林永強,現(xiàn)在的林永強,再過些年會不會變成林友強?這樣想著,林德成就黯然嘆氣。
“爺爺,你每次都到那個地方干啥呀?”
“找熊貓呀。”
“爸爸找熊貓都還沒回來,我們怎么又去找熊貓呀?”
林德成心里一咯噔,說找到熊貓或許就能找到你爸。林永強就更加歡快了,在山頂?shù)钠铰飞蠐u搖擺擺,甚至唱起了才學會的兒歌。路邊那排連香樹,蓬松的樹枝上掛滿細小的青色果子。清風拂過,樹枝和果子也搖搖擺擺起來?,F(xiàn)在,林永強在前,林德成在后??戳丝刺爝叺脑撇?,又看了看眼前的孫子,林德成想笑,可僵硬的臉龐只是微微動了動。他鼻子一酸,兩行淚水滑落下來。
自從林永強對著深不見底的峽谷喊了一嗓子后,他就對峽谷不感興趣了,甚至有些害怕。那次呼喊的回聲,讓這個只有六歲的孩子有種被神秘力量席卷的恐懼。他感覺有只長長的手從谷底伸出來,把他往深淵里拖拽。后來,每當林德成坐在崖口發(fā)呆時,林永強就在草地里蹲著、坐著,或者躺著。藍天白云和彌漫的清香,讓他感到靜謐。每一只蝴蝶從眼前飛過,都能讓他尖叫起來。那些時日里,他陸續(xù)見識了銀豹蛺蝶、黑脈蛺蝶、大帛斑蝶、琉璃蛺蝶以及白斑迷蛺蝶。
林永強對那個藍色湖泊情有獨鐘,有時候愿意在湖邊坐上一整天。說起來很神奇,在海拔2800米的高山,竟然凹進一小塊平地,竟然長出一個湖泊。湖面不大,湖水不深,但永遠都是藍色,永遠都很平靜。無論春夏秋冬,湖里都游動著一種渾身發(fā)光的魚。
林德成又一次坐著,又一次望著。時間隨著天邊的流云一晃而過,一兩個小時不知不覺就溜走了。盛大的陽光照射下來,在大山里畫出或明或暗的圖案。
一陣嗷嗷的叫聲傳來。就在林德成身后,就在林永強身旁。聲音在山谷間回蕩一圈,又隨著風繞回來。剎那間,一聲變成兩聲、三聲。聲音又與石頭、樹干發(fā)生碰撞,裂開,變成一支支利箭,從天空射下來。
林德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腦袋嗡嗡作響。他猛地彈起來,沖向林永強,一把抱起來往回跑了幾十米。林永強雙手勾住爺爺?shù)牟弊?,嚇得哇哇叫。林德成邊跑邊說,沒事的,有爺爺在不用害怕。話雖如此,可他自己也是心臟急速下墜,怦怦直跳,跑起來雙腿打著戰(zhàn),像兩根彈簧。林德成年老體弱雙臂沒勁兒,抱著孫子奔跑非常吃力,每跑幾步,都要提一提酸軟的手臂,防止林永強滑落在地上。
“爺爺,那是一只熊貓?!痹诩贝俚暮粑曋?,林永強嘀咕了一句。
林德成來了個急剎,停下來,喘了幾口大氣。他說,你確定是熊貓?林永強瞇著眼睛瞅了瞅說,就是熊貓。林德成哎喲一聲,把孫子放下來,有種劫后余生的慶幸。在奔跑時,他已經略微遲鈍的大腦里進行了好幾次猜測。是地震了嗎?這里二十年前發(fā)生過一次大地震,地動山搖、山崩地裂;是山體垮塌了嗎?在山洪暴發(fā)的季節(jié),附近的山體的確垮塌過;是刮妖風了嗎?山里時不時會刮起讓人意想不到的大風,村里人俗稱妖風;是猛獸來了嗎?可又是什么動物能發(fā)出如此巨大的吼聲?
“原來是熊貓呀。”林德成轉過身,看著幾十米外的那團黑白色,就在自己平常坐著的崖口。他又對林永強說,你爸爸、謝飛叔叔、周琦叔叔,還有何康健伯伯,他們都在山里尋找熊貓,他們都不怕,我們怕什么?
林德成像是安慰林永強,又像是給自己壯膽。一時間,爺孫倆遠遠地站著,遠遠地看著,不知該前進還是后退。那只熊貓蹲在地上,與這一老一小對望著。片刻后,熊貓扭頭看了看懸崖,又轉頭看著林德成和林永強。林德成正尋思著熊貓這樣做是什么意思,不料它又仰起頭,再次發(fā)出嗷嗷的聲音。
這聲音與剛才的一模一樣,只是小了很多。
林德成下意識地后退幾步,一把將林永強擁在懷里。他后知后覺,終于明白剛才那山呼海嘯的聲音,是這只熊貓的叫聲??墒?,它為什么要這樣呼叫呢?是侵占了它的領地?是破壞了它的食物?還是傷害了它的孩子?
今天真是奇怪了,這段時間真是奇怪了。林德成木樁似的站著,腦子卻在使勁轉動。人老了,腦子就生銹了,轉起來不靈活了。他只是覺得最近發(fā)生的事情都很奇怪,但又理不清頭緒。蔡小琴走了,老伴兒去世了,林永強不喜歡媽媽了,今天遇到熊貓的咆哮了。這些事情如一堆泥沙混合在一起,翻來覆去地攪拌??赡切┐蟠笮⌒〉氖虑?,如泥沙和石子兒一般,混在一起就分不清了。
“爺爺,我想走近點,看看那只熊貓。”
林德成渾身一抖,一把摁住林永強。無論哪個人,都知道熊貓是猛獸。別說自己這老朽的身子骨,別說林永強這瘦弱的身體,就算是身強力壯的大漢,也不是熊貓的對手。它不向這邊沖過來,已經非常幸運了,哪還能主動招惹它。
“別動,熊貓很兇猛的?!?/p>
“可是你說過,我們不用怕它啊?!?/p>
“但是,我們也不能主動靠近。”
“爸爸尋找熊貓這么多年都沒回來,說明熊貓很難找,很迷人。我們一下子就找到了,說明我們運氣好。我不想錯過這么好的運氣,想過去看看?!?/p>
林永強把爺爺?shù)氖謴募绨蛏吓查_,又拽著他的手掌,搖晃起來。林德成捏了捏林永強的手掌,答應了。他說我們試試,一點一點地走吧。他之所以答應,是林永強的話激發(fā)了自己的興趣,想知道林友強為什么如此癡迷山林和熊貓,想看清林友強苦苦尋覓的熊貓到底是什么樣子。
他們嘗試著往前走,但身體只是扭動了一下,腳步并未前進。林永強說,走唄。林德成回應說,走吧。林德成緊緊地握住林永強的手,抓住每一根手指,費了好大勁,才邁出了一小步。
嗷嗷嗷的叫聲,又一次響起來。
那只熊貓站起來了,像一個身材高大、體形魁梧的人。緊接著,它又揮舞著前肢,繼續(xù)嗷嗷嗷地叫。與第一次相比,這次聲音更大。聲音一圈圈在山谷間回蕩,仿佛要把大山震垮,仿佛要把天空劃破。
林德成和林永強停下來。林德成后退了一步,林永強站著沒動。春日的陽光下,兩個身影一長一短地顫抖著。路邊的綠絨蒿也跟著顫抖起來。
“回來?!绷值鲁梢话褜O子拽回來。
林德成的腦子就像是裂開了,不妙的感覺充斥全身。他恍然覺得,他們惹著那只熊貓了,它用叫聲和前肢示威,它在用屬于它的行為表達不滿??墒?,自己和林永強并無惡意呀。
那只熊貓又一次仰天長嘯,然后奔跑過來。
林德成慌了,一直以為熊貓走路慢慢悠悠,沒想到跑起來這么快。說時遲那時快,他抱起林永強,扛在肩膀上,沒命地飛奔起來。從那一刻起,他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他感受不到四肢的酸痛,只有身后呼嘯而來的叫聲,只有耳邊呼呼的風聲。兩種聲音,灌滿了他的耳朵,震得耳膜生疼。他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忘記了自己糟糕的體力,甚至都沒有想到讓林永強朝后偷看一眼,看看那只熊貓離自己還有多遠。
趴在林德成肩膀上的林永強,四肢僵硬,雙眼緊閉,牙齒死死地咬住嘴唇,呼吸微弱得像是快要斷氣了。他有些恐懼,又有些竊喜。
跑過幾段彎曲的平路,林德成又開始往山下跑。下山的路看似輕松,但抱著一個孩子飛奔,實則是一個重大考驗。每走一步,身體的下墜感都會強烈一點。他隱約感覺到,再往前一步,整個人都會坍塌在地上,像一坨稀碎的牛糞。但是,在千鈞一發(fā)的時刻,他憋著一口氣,忍著隨時倒地的風險,穿過交錯的樹枝,如一片枯黃的樹葉從山頂飄落到山腳。
“千萬不能停下來,絕對不能停下來?!彼淮未尉孀约?。
在院子門前,林德成用完了最后一口氣,軟綿綿地坐在地上。林永強從爺爺?shù)募绨蛏匣聛?,咚的一聲靠在院墻上,四仰八叉,臉色煞白。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像兩個稻草人那般,眼里沒有絲毫光亮。
那只熊貓沒有跟來,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停止了追趕。
周遭很靜,沒有一絲風聲,沒有一聲鳥鳴。只有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孩的死里逃生,在春和景明的大山里,安靜地發(fā)生。
5
從中午到下午,從日上三竿到夕陽西下,林德成都心有余悸。煮飯時,水倒?jié)M一鍋灑了一地;洗碗時,手一抖,碗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時,好幾次都撞在門上了。他嘴上安慰林永強事情都過去了,自己卻亂了陣腳。
天邊的最后一抹陽光,并未拂去林德成的心慌意亂,反而在他心里凝聚成一團巨大的恐懼和一個巨大的疑問。那只熊貓為什么如此憤怒?那只熊貓為什么要驅趕自己?好不容易等到林永強入睡,林德成給謝飛打了電話,把今天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對他說了一遍。
謝飛非常驚訝,氣得牙齒咯咯地響,他質問林德成為什么不聽勸阻,非要往山里跑。林德成不想說,也不愿說,嗯嗯啊啊地應付著。無奈之下,謝飛不再糾纏林德成不聽話,倒是覺得熊貓追趕林德成這事兒不簡單,說馬上聯(lián)系周琦與何康健,等會兒就過來。
林德成不斷地點頭:“嗯嗯嗯?!?/p>
月明星稀的五月的夜晚,林德成坐在夜色稀薄的院子里,瑟瑟縮縮地等著。小院太安靜了,露珠落下來的聲音仿佛都能聽見。林德成突然覺得,應該再養(yǎng)一條狗。那條養(yǎng)了十年的老狗,去年冬天突然失蹤,不知是迷失在山野,還是死在了某條山溝。
二十來分鐘后,謝飛和周琦來了。又過了十來分鐘,很久沒有露面的何康健也來了。
何康健年齡不小了,當巡護員幾十年,從未見到過熊貓。走進院子里,他就嚷嚷起來,說林德成太幸運了,居然見到熊貓了。謝飛使了個眼色,但這夜色如此漆黑,誰都沒看見。何康健又問,熊貓可愛嗎?是不是躺在草地里軟萌萌的?謝飛推了何康健一把,怔怔地說:“老何,你說完了沒有?”
“???”何康健一愣,又哦了聲,便無趣地沉默著。
三個人各自搬來椅子,把林德成團團圍住。
林德成講得非常細致,有些東西與事情本質壓根兒無關,他也說個沒完。可是,別人又不好打斷他,任由他說。如何上山,路上看見了什么花草,林永強抓了幾次蝴蝶,兩人說了什么話,他都努力地回想,慢條斯理地訴說。接著是熊貓的幾次咆哮,熊貓揮舞前肢,自己被嚇成什么樣子,又如何扛著林永強奔跑……到最后,他說:“回來時,我都快累死了,永強都快被嚇死了。”
三個人都沒說話,各有各的心思。
“你們說這是為什么?”
“熊貓認為你闖入了它的領地,所以要驅趕你們唄?!焙慰到‰p手一拍,覺得自己給出了正確的答案。
林德成認為并非如此。謝飛和周琦也不贊同這個理由。林德成常去的是林友強墜崖的地方,人類活動的足跡非常多。一邊是狹長的草坪,一邊是萬丈深淵。沒有大片竹林,也沒有流動水源,這里怎么可能是熊貓的領地。在謝飛和周琦的記憶中,甚至都沒在那個地方看見熊貓出現(xiàn)過的痕跡。
“你們說這是為什么?”林德成重復著問了一句,仿佛是專門問謝飛和周琦。
何康健不再說話。三個人都陷入了沉默。沉默宛如疾病,在體內越積越重,直到你氣喘吁吁,窒息而亡。后來,謝飛熬不住了,有氣無力地說:“成叔,你別想那么多了,早點休息吧。”
林德成嗯了一聲,看著三個人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他有些失望,以為三個經驗豐富的巡護員會給自己一個答案。他獨自又坐了很久,起身回屋里時,喘著氣說:“到哪里去找一條狗來養(yǎng)呢?”
剛和衣躺下,林德成又接到謝飛的電話。謝飛在電話里再次告誡,千萬別到山上去了。接著,他又講了諸如人生要向前看、確保永強人身安全的大道理。林德成沒答應也沒反對,沉默著掛了電話。
雖然林德成嘴上沒表態(tài),但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他真的沒再上山。他的生活進入了一種循環(huán)的模式,買菜做飯,送林永強上學,接林永強放學。有兩個周末,他還帶著孫子去了一趟鎮(zhèn)上,在游樂場坐了過山車、海盜船,看了一場電影??沼嗟臅r間,他像個陀螺一樣在院子里打轉。院墻裂開的縫隙,他抹了一層水泥;院壩里破碎的石板,他換了一塊好的;院門斷了很久的木條,他釘了幾顆釘子。每天晚上睡覺前,他都要把院子里最后一片落葉清掃干凈。
可是,這一切都被那個夢打破。這不是一個新鮮的夢,甚至舊得殘破不堪。
那個夢的最后,依然是一聲呼叫。那是林友強的聲音,那聲音在空中回蕩。林德成很久沒做這個夢了,不知為何又被夢魘糾纏。驚醒后,他躺在床上大口喘氣,冷汗打濕了衣服。他背部一陣痙攣,一股疼痛讓他齜牙咧嘴。他好不容易才爬起來,喊了一聲林永強,沒有回應。他一下子就急了,在屋子里跌跌撞撞地尋找。每一道房門都打開,每一個房間都不見人影。
“永強,你在哪里?”林德成站在臺階上,聲音沙啞得快要哭出來了。
林德成聽到了回應,聲音翻越院墻緩緩傳來。他鼻子一酸,眼睛一漲,淚水嘩啦啦地流了出來。但是,他又立即撩起被汗水打濕的衣服,擦去臉上的淚痕,又揉了揉雙眼,把淚水揉回去。
吃過早飯,林德成把林永強送到蔡小琴那里去了。今天是星期六,林德成說應該去看看媽媽,好久沒見了。實際上,他自己有事要辦。林永強一百個不樂意,但終究拗不過爺爺,一路上嘟嘟囔囔、磨磨蹭蹭。
按照先前的約定,蔡小琴對兒子的說辭是自己在上班,實際卻是每天枯守著那套日漸破敗的房子。她只是蹲在家里,不清理不打掃,院里院外亂糟糟的,像個垃圾場,常有流浪貓流浪狗出沒。今天之前,她好像已經有半個月沒有出門了。見到兒子后,她又說又笑,喋喋不休,張羅著要去哪里玩,要買什么好吃的。林永強臉上的不悅,她假裝沒看見。
臨走時,林德成盯著蔡小琴,沉思片刻后說:“真的去找份工作吧?!?/p>
蔡小琴恍然如夢,點了點頭,哦了一聲。
“我曾經不喜歡你,也反對過你與友強的婚姻?!绷值鲁烧f,“但是,那早就是過去的事了。我希望你找份安安穩(wěn)穩(wěn)的工作,過安安穩(wěn)穩(wěn)的生活?!?/p>
蔡小琴又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林德成沒有回家,路過家門時只是隨意朝院子里望了一眼,便徑直朝山上走去。他想了很久,終于想清楚了,想透徹了。這是他最后一次前往那個地方,最后一次站在那萬丈深淵前,最后一次凝視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峽谷。當然,他也明白,還有很多事情也是第一次。他要第一次敞開心扉訴說心事,要第一次對兒子表達悔恨。
人一旦內心篤定和平靜,身心便輕松了。這一次,林德成走得不急不緩。他會駐足觀賞五彩繽紛的花朵,他會伸手去抓翩然而來的蝴蝶。在山頂時,他眺望著遠方5300米高的山峰,內心竟然有種難以言表的輕松。
林德成步履輕松地來到崖口,在那個熟悉的地方站立著。夏天山頂?shù)娘L,不像山腳下那般溽熱,反而帶著一絲清爽。他向前傾了傾身子,瞇著眼睛望著山谷。巍峨的山體遮住了陽光,陰影中的樹葉一片深綠。一只鷹在山間盤旋,一會兒在山頂,一會兒又下沉到谷底。他的眼神順著鷹往下探,穿過茂盛的枝葉,滑過黝黑的石頭和褐色的泥土,直到什么都看不清。他真希望自己是一只鷹,那樣他就可以飛到谷底,來到林友強最后停留的地方,哪怕是看一眼就走,此生也會了無遺憾。
人終究長不出翅膀,人始終無法飛翔。林德成坐下來,像以往每一次那樣,雙腿盤著,身體彎曲著。坐下來后,他就看不見深谷了,但思緒依然順著山體上上下下纏纏繞繞。他先是嘆了口氣,接著就默默絮叨起來。他的聲音很輕很柔,但相信沉睡在谷底的兒子能夠聽見。
林德成幾乎是從林友強出生那天開始回憶,兒子從娘胎里出生第一眼的情形,少年時漫山遍野瘋跑的樣子,青春期叛逆的行為,兒子輟學后自己的咆哮以及無奈……這些事情都化成一張張照片,在夏日的天空里飄過。不過,那些事都已成過往云煙。當一個人失去最寶貴的東西時,曾經丟失過的小物件和曾經犯過的芝麻小錯,都會被自己原諒,都會被生命忽略。事到如今,最讓林德成難以釋懷的,是自己在林友強的職業(yè)和婚姻上的固執(zhí)。
林友強是喜歡山林和動物的,所以選擇加入野外監(jiān)測巡護隊,成了一名巡護員。林德成則希望兒子走出大山,走向外面廣闊的世界。那個年代,山里的人都往外走。可是,任由林友強如何表達自己的興趣和理想,林德成都無法接受,以魯莽的方式拒絕和阻攔。差不多一年多時間里,父子倆處于冷戰(zhàn)狀態(tài)。但是,最終妥協(xié)的還是林德成。當他得知兒子已經辦完手續(xù)走完流程后,便知道自己輸了,輸?shù)梅浅氐住?/p>
林德成并未吸取教訓,在兒子的婚姻上,繼續(xù)指指點點,橫加阻攔。
林友強與蔡小琴情投意合,相互吸引,對未來的生活充滿向往。留守這片土地,過寧靜而幸福的生活,是他們共同的選擇。在父輩的眼里,外出的年輕人都過著神采飛揚的日子。但是,林友強和蔡小琴都知道,那不是他們想要的生活。只是林友強的父親和蔡小琴的母親并非這樣認為。他們都反對這樁婚事,但都反對無效。
在熾熱的感情面前,任何外力都無比脆弱,不堪一擊。蔡小琴的母親妥協(xié)了,林友強的父親妥協(xié)得更徹底。他甚至都沒有干涉兒子職業(yè)選擇失敗后的那種咆哮,只剩下永遠纏繞心頭的無奈。但這種無奈,在兒子墜崖身亡后,演變成揮之不去的絕望。
絕望經過時間的發(fā)酵,神奇地變成懊悔。絕望者會回到最初,追悔自己犯下的每一個錯誤,期望命運重來一次。但是命運從來不給機會,只留下絕望者徒勞的悲傷。這個平靜的夏天,林德成坐在山頂?shù)牟萜荷?,向兒子訴說著五年來的所思所想。他說,生活屬于每一個人自己,在哪里生活并不重要,只要幸福就好;他說,婚姻屬于每一個人自己,與誰結婚并不重要,只要幸福就好;他說,生命只有一次,無論怎么活,只要活著就好。
“我不該干涉你的職業(yè)和婚姻,那都只屬于你自己??墒牵e誤已經犯下了,說什么都無法挽回了?!绷值鲁赏蝗恍α艘宦?。他自己都無法理解自己為什么輕聲笑起來,但那時那刻,他就是笑了。他又說:“以前,很多事情我沒與你商量,便要擅自做主;現(xiàn)在,你不在了,我想與你商量,又不知道你能不能聽見。我希望你能聽見吧。我給你說啊,小琴是我讓她走的。但這不是報復,其實我早就不討厭她了。我讓她走,是不想讓她永遠陷于痛苦和無望。人嘛,得向著未來;人嘛,得有個目標。目標是自己找的。失去一個目標后,又得尋找一個新目標,要不然這輩子怎么過活呢?但是,她的新目標是什么,我就管不著了?!?/p>
林德成站起來,伸了伸僵硬的手臂,扭了扭酸痛的腰,抖了抖麻木的雙腿。他又不自覺地望了一眼山谷,那只鷹從谷底飛上來,盤旋著飛向天空,叫聲響徹云霄。林德成又輕聲笑起來,踱著步,往回走。
剛走幾步,林德成又自言自語道:“謝飛三番五次勸我不要來了,那我以后不來了。小琴回到以前的屋子里了。你媽也走了,走遠了,永遠不回來了。我就帶著永強過日子唄。你放心,這孩子很乖。對了,我沒法與你商量,就把永新的名字改成了永強,希望你不要介意?!?/p>
說話間,林德成已經走了上百米。夏風拂過臉龐,陽光填滿臉上的皺褶。稀疏的白發(fā)在風中恣意飄揚。林德成瞇著眼睛,逆風而行。他原本不打算回頭,但背后唰唰唰的響聲,又讓他轉過了身子。
那只熊貓又來了。
當林德成看著那只熊貓時,那只熊貓也正盯著他。林德成確定,眼前這只熊貓就是上次見到的。不過,他并不驚慌,非常平靜地看著對方。相互凝視片刻,那只熊貓站立起來,揮舞著前肢。但是,它僅僅是揮了揮前肢,而并沒有仰頭咆哮。林德成明白,那是在趕自己走。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林德成微笑著,轉身而去。一路上,他腳步輕快,步伐均勻。他不知道熊貓是否追來,但也沒有回頭看。晌午時分,陽光火辣辣地照射著大山和樹木。林德成的額頭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抬起手,用袖管抹了抹,一口氣回到院子門前。
推開院門,林德成看見林永強坐在臺階上,腦袋低垂著,雙腿搖晃著。林德成沖過去,一把將孫子抱了起來,摸摸頭,拍拍肩。林永強哭了,哇的一聲,嚇了林德成一跳。林德成忙不迭地問:“怎么回事呀?哪個欺負你了嗎?”
林永強不愿意跟著媽媽,他說自己討厭媽媽。林德成不解,蔡小琴很疼孩子呀。林永強又說,上午有個叔叔請媽媽去鎮(zhèn)上逛街、吃飯,媽媽想帶上自己,可那個叔叔不樂意。林永強邊哭邊說:“他黑著一張臉,嚇人?!?/p>
“那就不回去了?!绷值鲁尚南朐瓉砣绱?,朗聲說,“走,跟爺爺一起買菜,給你做好吃的?!?/p>
林德成牽著林永強,朝院子外走去。兩公里之外,有個菜市場。今天,他要做一頓美食,大魚大肉地吃一頓。
“爺爺,你看那里有只熊貓。”
林德成一愣,山腳下怎么會有熊貓呢?搬到這里五年了,他從未聽說熊貓下過山。循著林永強所指的方向,林德成真的看見了熊貓。就是前幾天在山頂咆哮的那只熊貓,就是剛剛還在讓自己離開的那只熊貓。他佇立著,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幻覺。好半天,他才明白,這只熊貓一路跟隨自己下了山,來到自己家門口了。
可是,它來干什么呢?
6
林德成過上了安靜的生活,從未如此安靜過。
夏季的山村,陽光明晃晃的,讓人感到輕松和喜悅。有些不容易見到的鳥兒,開始在林間飛來跳去。林永強喜歡聽各種鳥的叫聲,特別是那種類似口哨的聲音,婉轉悠揚。每次聽到,他都會鉆進林子里,鳥兒在樹梢飛,他在樹林里跑。林永強飛奔到哪里,林德成就跟著到哪里。小院附近的幾片林子,留下了爺孫倆歡快的足跡。
接下來的幾天,林德成沒有在院子外面見到那只熊貓。他一直以為它只是把自己送回家,然后就回到山里了。后來的一天深夜,他從一個事后記不起內容的夢中醒來,再也睡不著了。當他來到院子里時,遠遠地發(fā)現(xiàn)院墻外面躺著一團黑白色。難道那是一只熊貓?他尋思著。林德成屏住呼吸,踮起腳尖往那邊走。沒走幾步,他發(fā)現(xiàn)那團黑白色在蠕動。他立即停下腳步,琢磨著那像是一只熊貓。他揉了揉眼睛,蹲在角落里端詳,然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那是一只熊貓,還是那只熊貓。那一刻,林德成心里五味雜陳,在天鵝絨般的夜色里,混濁的淚水順著臉頰滑下來。在這個簟紋如水的夜晚,他一屁股坐下來,背靠著院墻,坐了很久。
連續(xù)好幾天,林德成暗中觀察,發(fā)現(xiàn)這只熊貓總是在暮色降臨時來,天未亮就走。整整一宿,它就睡在院墻外,靠近那扇從未鎖過的院門。有幾次,林德成故意把院門敞開一點,但熊貓依然在老地方躺著,沒有踏進院子半步。每一個夜晚,它就那么安靜地躺著、睡著。大多數(shù)時候,在林德成還未起床時,它就起身離開了,來時和回時,都是同一條路。那條路也是林德成上山和下山的必經之路。
林德成把熊貓每晚都來的事告訴了林永強,這孩子可高興了。
“這是不是爸爸要找的那只熊貓?”林永強問,“爸爸找的熊貓回來了,爸爸是不是就要回來了?”
林德成心里一緊,沒有回答。他只是說:“我們別打擾這只熊貓。如果你喜歡,安靜地看著它就行。”
林永強點頭:“嗯?!?/p>
已經年滿七歲的林永強非常喜歡熊貓,好幾個夜晚,他突然醒來,翻身就讓林德成帶自己去看那只熊貓。爺孫倆弓身貓腰,躡手躡腳地來到院子,躲在角落里安靜地看著。他們一句話都不說,連大氣都不敢出。
初秋時,蔡小琴回來了一趟,給林永強帶了很多禮物。有課外書,有零食,有玩具。林永強不太高興,但也沒拒絕。在爺爺?shù)囊蠛凸膭钕?,他叫了一聲“媽”,就獨自鉆進樹林里去了。直到蔡小琴離開,他都沒有再回來。
蔡小琴說了上次與林永強見面的情形,又說了自己未來的打算。她很矛盾,很難過。她覺得對不起林友強,自己承諾一生只愛他一個人。曾經的海誓山盟,難道因為這個人不在了就能一筆勾銷嗎?她又覺得對不起林永強,一個母親可以有很多孩子,而一個孩子只有一個母親。但是,蔡小琴又覺得林德成所說的沒錯,不能總是陷入過去的泥潭。
“我是來道歉的,我對不起友強和永強?!辈绦∏俾曇暨煅剩瑴I水肆無忌憚地流淌,“無論將來怎么樣,我都記得友強,也會好好愛永強?!?/p>
林德成側頭望了一眼院門,聽了聽林永強的動靜。
“還有件事,我也要道歉?!?/p>
林德成又把腦袋轉回來,瞅著蔡小琴。
“你讓我走的那天,我不該對媽哭訴。我說了你非要讓我走,說了自己多難過。當時,媽哭了,一個勁兒地罵你。媽說你狠心、無情,說你是個自私自利的自大狂,說一輩子都不原諒你。我當時不知道,媽也不明白,你是為了我好?!?/p>
大約一分鐘后,林德成才回應了一聲:“哦。”
林德成沉吟著,不知說些什么。他呆呆地站著,秋風從樹林里吹過來,越過院墻撩起他頭上銀白的頭發(fā)。他感到一股涼意襲滿全身,哆嗦了幾下。他的思緒在過往徘徊,在無數(shù)件事情里左沖右突,像一個溺水者那樣掙扎。當他一個激靈回到現(xiàn)實時,院子里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幾片還沒完全變黃的樹葉,被強勁的風吹落,在地上晃晃悠悠。
“永強?!绷值鲁山辛艘宦?。
院門吱呀一聲,林永強冒出個頭,蹦蹦跳跳地走進來。他撲進林德成懷里,說:“今晚我們早點睡,半夜起來看熊貓,好不好?”
“好啊?!绷值鲁烧f。
7
一個昏黃的星期天下午,天空中飄起了雪花。今年的雪來得早,來得突然。林德成仰望著天空,心里盤算了一下,這是自己來到這里的第五個冬天,也是雪下得最早的一個冬天。林永強在屋子里寫作業(yè)。這孩子有些拖沓,作業(yè)一定要拖到最后才寫。林德成讓林永強出來看雪花,林永強則說:“每年都下雪,有什么好看的?”
林德成心想也是,每年都下雪,沒什么稀奇的。這樣想著,他又忙活其他事情了。上午時,他買了一些肉,準備腌制成臘肉,過年時好吃。林永強不喜歡吃臘肉,但自己喜歡,幾十年了,改不了了。而且,他還要給蔡小琴送一些。她結婚了,組建了新家庭。但是,她終究是兒子生前的妻子,是孫子的親生母親。
暮色剛灑下來時,謝飛像頭野獸那般沖進院子。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這里了,又咋咋呼呼地嚷著,使得林德成和林永強都有些驚慌。沒等林德成問及原因,謝飛便把手機遞了過來。他左手顫抖著捏住手機,右手顫抖著指著屏幕:“熊貓到你們家來了,你們知道嗎?”
林永強剛想開口,被林德成打斷了。
“不知道?!绷值鲁烧f。
“你居然不知道?!敝x飛激動地走來走去,雪花落在他的頭頂、肩膀,他毫不在意,“這是大事呀?!?/p>
“多大的事呀?”林德成問。
“我們這個地方,熊貓下山是頭一回呀。”謝飛一閃身跳上臺階,“這院子是風水寶地呀?!?/p>
林德成哪管什么大事小事,哪管什么風水寶地,幾句應付了事。
不知道是誰在夜里路過此地,發(fā)現(xiàn)了一只熊貓?zhí)稍谠簤ν?,便拍下了照片。那是個月光稀薄的夜晚,光線很暗,照片并不清晰。這張照片在社交網絡引發(fā)熱議,一部分人說拍攝者幸運,居然能如此近距離看到熊貓;另一部分人說拍攝者發(fā)現(xiàn)熊貓后應該遠離,更不該拍攝照片。大家紛紛留言,各抒己見,把一件在林德成看來稀松平常的事,炒得熱火朝天。
那天晚上,林德成冒著風雪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只有雪花蒼茫地飛舞,卻不見那只熊貓的身影。
它怎么不來了呢?
它是受到驚嚇了嗎?
第二天早上,林德成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隨后院門發(fā)出悠長的吱呀聲。他慌忙起身,羽絨服拉鏈都沒拉好,便開門出來。三個人已經不請自來,站到了臺階上,院子里是一串凌亂的腳印。兩男一女,齊刷刷地盯著林德成,仿佛他們是院子的主人,眼前這個老人反而成了不速之客。
來者自報家門,那個留著短發(fā)的女孩說,他們是電視臺的,從網上看到這里來了一只熊貓,便馬不停蹄地前來采訪。為了獲得一條獨家新聞,他們半夜三點就出發(fā),現(xiàn)在才趕到。林德成眉頭一皺,說:“那你們拍攝吧。”昨天夜里謝飛咋咋呼呼的樣子,他已經很反感了,現(xiàn)在電視臺的人又來了。
“能不能讓人清靜一下???”林德成嘀咕著,回廚房里準備早飯了。今天星期一,林永強還要去上學。
做飯吃飯,一番忙碌下來,三個人還沒走。他們在院里院外東走西看,酥軟潔白的積雪被攪得亂七八糟的。林德成問拍好了嗎,他們搖頭晃腦,神情呆滯。林德成說那你們繼續(xù),我先送孫子上學了。那女孩嗯了一聲,又想問什么話,可林德成已經走遠了。
林德成回來時,不但那三個人沒走,而且院子里還多了七八個人。加起來一共有十多個人,把院子都塞滿了。他剛一現(xiàn)身,大家一下子聚攏過來,把他團團圍住。林德成一臉驚訝,一只手搭在院門上,半天沒挪動一步。
后來的這七八個人,搶著向林德成介紹自己。有的是報社的記者,有的是新媒體的記者,有的是電臺的記者。自我介紹完后,他們又都搶著問各種各樣的問題,問熊貓是什么時候來到家里的,問熊貓在家里吃什么,問與熊貓有沒有互動。他們都不明白,熊貓從未進過家門,只是每天夜里在院墻外躺著。
林德成一概以搖頭回答,不知道呀。
面對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采訪對象,各路記者都慌了神。他們相互看看,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不解和無奈。一個女孩站了出來,說自己剛剛參加工作,第一次外出采訪。她問:“這只熊貓叫什么名字呀?”
大家忍不住哄笑起來。提問的女孩自己也笑了。
“友強?!绷值鲁蓻]笑,認真地說,“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友強?!?/p>
“為什么取這個名字呢?”女孩又問。
林德成搖搖頭,說沒理由,就覺得它該叫“友強”。
這個采訪實在進行不下去了。不知是誰提議,來都來了,拍攝一些素材吧。于是有的人拿起相機,有的人拿起攝像機。他們舉著鏡頭在院子里“掃蕩”,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林德成想躲鏡頭,但已無處可躲,索性站著讓這些人拍攝。
院子里拍完后,一行人又走出院門,在“友強”每天夜里躺著睡覺的地方又是一通拍攝。后來的拍攝情況,以及那些人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林德成不得而知。他早已回到屋里,泡一杯清茶喝起來。
這次集中采訪,把這件事推向了一個高潮。
林德成家沒有電視,所以電視臺的報道是什么樣子,他不知道。林德成不喜歡看手機,所以新媒體平臺的報道是什么樣子,他也不知道。但是他認識文字,所以認認真真地把謝飛送過來的那張報紙讀完了。
這篇文字報道,是那個第一次采訪的女孩寫的,林德成記得她的名字。這篇報道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新聞事實,另一部分是評論分析。在新聞報道中,女孩把林德成的院子寫得清幽雅致,又把“友強”夜里躺睡的位置寫得無比準確,細致到那個地方泥土是什么顏色以及有什么花草樹木。在文章的后半段,作者筆鋒一轉,落腳點在“友強”這個名字上。她寫道:“院子的主人林德成說,這只熊貓叫‘友強’。這位白發(fā)老人并未說明為什么取這個名字,但這兩個字聽起來很適合這只熊貓。”
在報道的旁邊刊登了一篇評論,作者是一位環(huán)保專家、動物學家。這篇文章對熊貓下山進行了深層次分析。文章主要表達了兩個觀點:一是環(huán)境變好了,熊貓愿意下山了;二是人與動物之間的關系和諧了,熊貓愿意與人類比鄰相守了。
這篇報道的內容,林德成很快就忘了。對于“友強”這個名字,他倒是十分滿意,想起來嘴角就會浮現(xiàn)出笑意。后來謝飛問了和那個女孩同樣的問題,為什么要給這只熊貓取這個名字。林德成給了與那個女孩同樣的答案:“不知道。”
謝飛笑了笑,腳步輕盈地離開了,雪地里發(fā)出咕嘰咕嘰的聲音。其實他知道答案,也覺得這名字挺好。
下一次來時,謝飛叫上了周琦、何康健,以及監(jiān)測巡護隊的其他成員。他們都是林友強生前的隊友?,F(xiàn)在公歷已經是采訪過后第二年一月份了,而農歷還在前一年的臘月。十幾個人聚在屋子里,借著電爐烤著火,說說笑笑。他們給林德成和林永強帶來了新年禮物,吃的穿的用的,堆成一座小山。用林德成的話說,可以一個月不用進超市了。
聊天聊到一半時,謝飛從懷里取出厚厚的一個信封,交給林德成。林德成知道是錢,說你們還想著我們爺孫倆就很好了,又送來那么多東西,已經足夠了。我們生活簡單,不需要太多錢。
謝飛講起這筆錢的來歷,他說“友強”下山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在年終評選中,他們所在的監(jiān)測巡護隊評上了先進。這筆錢是獎金。雖然不多,但很有意義。
“你們的獎金,給我干什么?”
“環(huán)境變好了,熊貓生活好了。這不單是我們幾個人的事,還有友強的功勞?!?/p>
“人都不在了,這些錢就不領了?!?/p>
“友強走后,我們都說過,永強是我們共同的孩子,我們一起把他撫養(yǎng)成人。所以,把這筆獎金交給你們,是我們共同的決定?!?/p>
大家都說是共同的決定,是給永強以后讀書用的。林德成顫顫巍巍地接過信封,淚水吧嗒吧嗒地掉下來。
8
自從熊貓下山成為轟動一時的大事件后,好幾個月里,“友強”沒再來過。但是很多喜歡熊貓的人每天都會來到林德成的院子,有的拿著相機,有的拿著攝像機,有的拿著手機。他們蹲守著,等待著“友強”出現(xiàn)。林德成好言相勸,但無人聽。一部分人把攝像機和手機架在院子外,鏡頭對著那條山路。后來林德成才明白,那些人在直播。
沒有熊貓,直播有啥用?林德成很納悶。一個留著小平頭的小伙子說,熊貓出現(xiàn)了當然更好,如果沒有熊貓也可以,直播等待熊貓也會引發(fā)關注。他指著屏幕告訴林德成:“你看這個數(shù)字,代表著現(xiàn)在有多少人正在觀看這場直播。”
林德成念念有詞,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他嚇了一跳,居然有一百多萬人守著看一條空空蕩蕩的山路。他無法理解這種現(xiàn)象,但又沒有辦法勸這些人離開。慢慢地,來來往往的人,對他已經無法構成干擾。出門進門,在院子周圍活動,他似乎看不見那些換了一撥又一撥的人。他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
三月初開始,林德成發(fā)現(xiàn)前來的人慢慢減少了。先撤退的是那些扛攝像機和架手機的人,后是那些前來碰運氣希望偶遇熊貓的人。兩三個星期后,小院終于恢復了平靜。又過了兩天,一個女孩出現(xiàn)在院子里。林德成定定地看了好一陣,才確定她就是寫那篇文字報道的女孩。她扎了個馬尾辮,穿著一件翠綠色襯衫和一條藍色牛仔褲。見到林德成后,她甜美地笑起來。
“這次準備報道什么?”林德成搬來一把椅子,請她坐下。
“什么都不寫,只是來看看?!迸⒆?,與林德成聊起來。
一老一少,雖是第二次見面,但更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時不時發(fā)出爽朗的笑聲。兩人的話題,全是生活中的瑣事,各自走過的人生。林德成向女孩講了自己的半生,女孩向林德成說了自己如何從北方來到四川。離開時,林德成把女孩送到院子外。剛走幾步,女孩回頭感慨道:“一個小院,一位老人,一個小孩,一只熊貓。這場景,想起來就很開心?!?/p>
林德成笑笑,點點頭,揮揮手。
女孩分別時說的這句話,在林德成的腦海里停留了很久。他開始構想女孩所說的“場景”,院子、老人和小孩,三種畫面不斷閃爍,交替出現(xiàn),就是沒有熊貓。他一次次屏息凝神,在記憶中搜尋“友強”的樣貌,可越想越模糊。后來他嘆息道:“‘友強’很久都沒來了。”
這個春天的很多個夜晚,在林永強入睡后,林德成都會坐在院子里,等候著“友強”。隱隱約約中,他覺得“友強”還會來,只是不知道到底會在哪個夜晚出現(xiàn)。他搬一把椅子,坐在角落里,面朝著院門。院門對著山路,只要“友強”一出現(xiàn),他就可以看見??墒恰坝褟姟币恢睕]來。
這樣的等待持續(xù)了一個多月,林德成都放棄了,認為“友強”不會再來了。一天深夜,他聽到養(yǎng)了兩個月的小黃叫了幾聲。小黃還小,叫聲稚嫩,剛叫幾聲又停下了。林德成沒放在心上。山里的夜晚很靜,狗的耳朵又靈敏,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它警覺地叫起來。
林德成剛合上眼睛,小黃又叫起來,叫聲連續(xù)不斷,而且越來越激烈。一種強烈的預感在林德成的心里產生,“友強”來了。他翻身下床,外衣都沒來得及穿,一下子跳進院子里。見到主人,小黃一溜煙兒跑過來,挨在他的腳邊,不再叫喚了。林德成摸了摸小黃,它就順勢蹲了下來。
唰唰的聲音從院子外傳來。溫柔的夜色里,這響聲非常清晰。林德成捂住胸口,凝神靜聽。不像是人的腳步聲,不像是鳥兒在樹林里竄動的聲音。他又摸了摸小黃的腦袋,朝院門走去。小黃很聽話,跟在他身后不出聲。
窸窸窣窣一陣響動后,聲音停止了。
林德成靠著院門蹲下來,把眼睛瞇成一條縫,目光如昏黃的燈光,射向“友強”以前躺著的地方。
果然是“友強”,此刻它正安靜地躺在墻根兒。
林德成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血液在體內奔騰。他想要前去打個招呼,但又知道不能驚擾它。他想要回到屋內告訴林永強,可又一想不能影響孫子休息。他努力讓激動的情緒平緩下來,弓著身子移動腳步,退回到院子中間,坐在椅子上。他仰著頭,望著藍色天空里閃爍的星星,耳朵卻無時無刻不在聽著周圍的響動。
這個夜晚,林德成一直坐到天空泛白。
天將亮未亮時,林德成聽見了響聲。先是窸窸窣窣,后是嗒嗒嗒嗒,聲音由輕變重,又由重變輕,直到消失。林德成明白,“友強”走了。但是他始終坐在椅子上,直到它回到山林。
上學路上,聽說“友強”又來了,林永強激動壞了。他嘟著嘴,問林德成為什么不叫醒自己,又說今晚不睡覺也要看一眼“友強”。林德成樂呵呵地答應了,叮囑他先睡覺,等“友強”來了,一定叫醒他。林永強不相信,非要與爺爺拉了鉤獲得一個承諾,才走進校門。
承諾與期盼在林永強腦子里扎了根,很快又開枝散葉,完全占據(jù)著他的身心。放學時,老師特別對林德成說,不知道為什么,這孩子今天上課心神不寧、恍恍惚惚,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林德成先是有點蒙,轉瞬又想到晚上要見“友強”,便了然于心。他滿臉堆笑,說回家叮囑幾句。聽到這句話時,林永強正垂著頭,嘿嘿地笑著。
睡覺前,林永強又與林德成拉鉤,提醒爺爺千萬別食言。春季的大山,夜里還有些涼。林德成給林永強蓋好被子,讓他放心地睡。林永強還不放心,又讓爺爺別睡,擔心睡沉了,“友強”來了卻不知道。林德成說你一萬個放心,那我就不睡,“友強”一來我就喊你。盡管如此,這個小家伙還是在床上翻來覆去,困到眼皮實在撐不開了,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睡下。
林德成真的沒睡。他把椅子搬到院子里,靠近院墻坐下。他泡了一杯茶,放了一壺水,安靜地坐在濃郁的夜色里。皎潔的圓月如一個銀盤,高高地懸掛在正上空。月光如水,穿透夜色浸潤著院壩里的石板,清幽幽一片。小黃很乖,一直蜷縮在林德成腳邊,一動不動,哼都不哼一聲。
時間隨著月亮的移動而慢慢流走。天空越來越藍,星光越來越亮。一直在歡叫的蟲子,也陸續(xù)進入了夢鄉(xiāng)。林德成喝了幾杯茶,上了幾次廁所。他安靜地等候著,他知道“友強”一定會來。
又過了大概半個小時,林德成剛端起茶杯,小黃突然起身,朝外面走了幾步。他趕緊把茶杯放回小木桌,壓低嗓音招呼小黃,讓它回來。小黃立即轉身回來,坐在椅子前,但嘴里時不時發(fā)出“嗚嗚”的叫聲。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林德成知道“友強”來了。他一把抱起小黃走回屋里,輕聲喊了一句“永強”。林永強壓根兒就沒睡沉,喊一聲就起來了,胡亂地穿著衣服。林德成笑著說,用不著這么著急,“友強”會一直睡到天亮才走。林永強不理會,鞋子都沒完全穿好,就往外跑。
林德成抱著小黃,摸摸它的腦袋,叮囑它別亂叫。他又拉著林永強,順著院墻緩慢地移動腳步。一個老人,一個小孩,一條小狗,在午夜時分貓著腰前行。片刻后,他們看見了“友強”。這樣的畫面,完整地呈現(xiàn)了那個女孩所說的“場景”。
即便是夜色籠罩下,林永強的喜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昂霉匝剑霉匝?!”他重復著這句話。聲音很輕很弱,生怕“友強”聽到了。林德成做了一個噓的手勢,林永強便不作聲了,只是安靜地看著,久久不愿離開。
“你為什么叫它‘友強’???”林永強躺在床上,重新睡覺前突然問道。
“這名字好聽呀?!绷值鲁尚Σ[瞇地回答。
“是不是因為爸爸叫林友強呀?”
林德成沉默著。過了很久,他才點了點頭。
“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呀?”
林德成又陷入沉默。過了半晌,他囁嚅道:“爸爸在尋找熊貓時,掉進山谷死了,不回來了?!?/p>
謊言在心底藏得太久,最終會把一個人壓垮。五年了,林德成不想再編織那個謊言。這對自己不公平,對林永強不公平。他口口聲聲讓蔡小琴告別過去,可自己又何嘗真正地走出來過?不再前往那個崖口,只是自己的肉身不再被糾纏??墒牵辉笇O子說出林友強墜崖身亡的真相,說明心靈依然被黑暗覆蓋。
這個夜晚,林德成把自己徹底打開了,用最真誠的心面對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林永強哭了,他把頭埋在被子里,嗚嗚地哭著。被子隨著哭聲起起伏伏。他的哭聲不大,但哭的時間很長,如一場深秋的細雨。林德成站著,不知如何安慰這顆幼小的心靈。
“‘友強’是不是爸爸找到的那只熊貓?”林永強伸出腦袋,雙眼的睫毛上掛著淚珠。
“可能是吧。”
“‘友強’是不是知道爸爸死了?”
“可能知道吧?!?/p>
“所以,‘友強’每個夜晚都到我們這里來,陪著我們。”
林德成說是的,我們要謝謝“友強”。他掖了掖被子,說早點睡吧。林永強抹了一把眼淚,側著頭睡了。
9
“友強”一如既往,每天都來。深夜時來,凌晨時走。它從不穿過那扇永遠不鎖的院門,從未走進過這個小院。它就那么安靜地躺在墻根兒,時間久了,在地上躺出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印子。林德成和林永強已經將“友強”當成了他們生命中的一員,相互尊重,互不打擾。身體肥碩、皮毛光滑的小黃,也對“友強”非常友好,不但不再吠叫,甚至見到后還歡快地搖著尾巴。有幾天,林德成起床后,發(fā)現(xiàn)小黃睡覺的地方變了。它睡在靠近“友強”躺著的地方,只不過一個在院墻外,一個在院墻內。
沒有任何外人知道“友強”又來了,謝飛、周琦與何康健都不知道。那些記者、自媒體從業(yè)人員,以及想要偶遇“友強”的人,再也沒有來過。林德成一度以為,日子就會這樣安靜而和諧地度過。實際上,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也一直維系著這樣的美好,直到那個燥熱的下午。
那是夏天,那是暑假期間。
這個夏天特別熱,連山里都有一股子燥熱。知了叫個沒完,早上聽到的是清脆的叫聲,中午以后就沙啞了。那個下午,林德成陪著林永強午睡。在有氣無力的知了聲中,林永強很快就睡著了。
林德成沒睡,吹著電風扇,喝著清茶?;秀敝?,他聽見了“汪汪”的叫聲,可小黃就躺在屋子里吐著紅紅的舌頭。他站起來,豎起耳朵聽,那聲音又沒了。他想,難道這是幻覺嗎?
“汪汪”,聲音又傳來了,很響很亮,一聲比一聲急促。
林德成呼啦一下走出房間,穿過院子,來到門口張望。他遠遠地看著“友強”從山上走來,一瘸一拐,搖搖晃晃。林德成抬了抬頭,熾熱的陽光刺得他雙眼冒出了淚花。他確定這不是夜晚,可“友強”為什么中午就來了呢?
“友強”越來越近,叫聲越來越大。林德成慌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像一尊雕像那般站著,心里怦怦直跳,四肢僵硬如鐵。他失去了意識,腦子一片空白,直到“友強”在自己面前安靜地躺下,沉默地躺著。
這是“友強”第一次走進院內。準確地說,它不是整個身體進入了院內,而是上半身進來了,下半身還在外面。身強體壯的“友強”,就那么氣息奄奄地橫躺著。過了很久,林德成才如夢初醒,睜大眼睛看著“友強”。
“友強”受傷了,右前腿有一道口子。傷口很大很深,而且出現(xiàn)化膿,白色的液體粘在皮毛上。林德成立即給謝飛打電話,說明了情況。謝飛在電話里尖叫著,嚷嚷著,吩咐林德成一定好好看守,自己馬上安排救護。
掛斷電話后,林德成坐了下來,挨著受傷的“友強”?!坝褟姟焙軠仨?,喘氣聲慢慢減弱,雙眼微微閉著。它仿佛睡著了,正做著一個美夢,只是眼角濕漉漉的,似乎殘留著淚痕。林德成第一次看清了這只熊貓,圓腦袋,大耳朵,眼圈又粗又黑,鼻梁又高又挺。
救護車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沒多久,又傳來了凌亂而沉重的腳步聲。林德成隱約還聽見,謝飛在不斷地說:“快快快?!?/p>
汽車開不進來,只能停在外面的公路上。謝飛帶著救護人員,扛著醫(yī)療設備一路飛奔。跑得太急太快,謝飛摔了一跤,臉頰破了皮。作為監(jiān)測巡護隊隊長,他哪里顧得上這些小擦傷,又是安排這樣安排那樣,又是打電話讓對方做好治療準備。
“友強”被抬走了,救護車呼嘯而去。
林德成遠遠地望著,明晃晃的陽光下,大風刮過,樹枝搖擺。半晌,他扭頭看著“友強”剛才躺過的地方,從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張餐巾紙,擦掉地上有些暗淡的血跡。然后,他慢悠悠地回到屋里,琢磨著如何給林永強說“友強”受傷的事。
再一次見到“友強”時,它已經完全康復,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正準備重返自然。
治療時間很長,康復時間更長。謝飛后來說,醫(yī)療團隊會商了很久,采用了保守但又安全的治療方案。最開始,大家認為最穩(wěn)妥的方式是截肢,這樣既能保證生命安全,又能快速康復。但是謝飛頂著壓力,力排眾議否掉了。說是保守方案,其實從另外一個角度講,又是激進方案。一旦錯過最佳時間,潰爛的傷口引起并發(fā)癥,可能會危及“友強”的生命。可是,謝飛一定要保全“友強”的四肢,讓它有能力回到大自然中。
當“友強”從手術臺上下來時,謝飛長出一口氣;當“友強”經過漫長時間康復后,謝飛在一個深夜號啕大哭??尥旰?,他整理好思緒,又給林德成做了最后一次關于“友強”健康狀況的匯報。
匯報。謝飛每一次都用這兩個字。當他把身受重傷的“友強”從林德成家門口抬走時,就非常認真地說,會定期向林德成匯報情況。手術前、手術過程、手術結果,每一個細節(jié),謝飛都會在電話里告知林德成??祻推陂g,“友強”的每一次進步,他也會喜不自禁地給林德成打電話。等到“友強”恢復如初時,謝飛又專程邀請林德成前來,近距離觀察這只對林德成來說具有特殊意義的熊貓。
其實,當謝飛知道林德成把這只下山的熊貓叫作“友強”時,他瞬間便明白這個名字背后的意義。從那以后,他便默默守護著“友強”,就像“友強”守護著年老的林德成和年少的林永強一樣。每隔一段時間,謝飛就會來到林德成生活的地方,遠遠地躲在樹林里,從暮色蒼茫到天際微亮。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把一切都放在心底。
“友強”健康地重返山林那天,各路記者和自媒體從業(yè)人員蜂擁而來,就像去年冬天時的場景。只不過,去年是大雪紛飛,現(xiàn)在是秋風送爽。電視臺進行了直播,網絡平臺進行了直播,仿佛天底下所有人都在關注“友強”,都想見證它如何從傷痛中站起來,重新回到那片廣袤的山林。
人群里,最特殊的兩個人是林德成和林永強。那天,林永強特別請了一天假。
一行人抬著“友強”,費了好大勁兒才走完蜿蜒崎嶇的山路,繞過幾個大彎,來到放歸的地方。在林德成的建議下,放歸地點選在了他和“友強”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也是林友強墜崖的地方。那天,天空出奇的藍,白云一絲絲一團團地在藍天飄蕩。秋風吹過,漫山遍野的樹木歡快地搖擺著,嘩啦啦的聲音在山谷回蕩。
“友強”走入草坪后,并未馬上離去。它四肢穩(wěn)健地站著,腦袋略微抬起,望著蔥蘢的樹木和起伏的群山。海拔5300米的高山頂上,積雪折射的金光,一道道一縷縷射向天空,射向山谷,在一片連著一片的樹葉上跳躍。
一只鷹在金光中盤旋,高高低低,來來回回。
幾分鐘后,“友強”收回眼神平視前方,一步步朝樹林走去,消失在一片綠色中。整個過程,它沒有回頭。
10
“友強”不再出現(xiàn),林德成和林永強繼續(xù)過著枕山棲谷的生活。但是,很多個夜晚,林德成依然在院子里枯坐著。還是一杯清茶,還是一壺熱水。有時候坐大半個小時,有時候坐一兩個小時。有幾個夜晚,直到晨光熹微,他才拖著一身疲乏,昏昏沉沉地鉆進廚房給林永強做早餐。小黃又長大了點,林德成原本想給它改名大黃,想想又算了。小黃依然在墻角睡覺,只是院墻外面的“友強”沒有再來。
謝飛倒是來過幾次,送些東西來:爺孫倆冬天要穿的衣物、林永強需要的書本和文具。蔡小琴也來過幾次,每次都是坐一會兒就走,留她吃飯也不吃。她懷孕了,林永強聽說自己會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臉上先是泛起紅暈,接著又笑起來。那顆掉了很久的門牙處,新牙還沒有長出來。
深秋時節(jié),連綿的陰雨又把山林籠罩。雨不大,但下個不停,有五六天了。大山里,淅淅瀝瀝的秋雨很常見,滴滴答答的雨水聲對每個人來說都不陌生。一天夜里,林德成和林永強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同學間的打鬧、生活中的瑣事,他們之間仿佛沒有年齡的鴻溝,像兩個知心朋友那樣說著。
“爺爺,我想去看看‘友強’?!绷钟缽婒嚾徽f道。
“大山那么大,森林那么廣,我們到哪里才能找到‘友強’???”林德成一怔,明白林永強話里有話,但又不想挑明。
“就是上次我們送它那個地方呀。”
“你爸爸,就是從那里掉下去的?!?/p>
林永強臉色一沉,沒吱聲。
“你是不是想去看一看爸爸?”
林永強還是不語。
“十八號去,怎么樣?”
“為什么要等到十八號?”林永強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
林德成沒回答,他無法告訴林永強,十八號是林友強墜崖的忌日。他只說那天天氣好,又說那天是星期六。林永強沒有繼續(xù)糾纏,點頭默認。
十八號這天,林德成五點剛過就起床做早餐,吃過飯就帶著林永強朝山上走去。但是,天公不作美,依然陰雨蒙蒙,群山和村子都被煙霧罩住。或寬大或細小的樹葉上,雨滴連成一根線流下來。這雨仿佛停了幾天,不知不覺間又下了起來。不過,淡煙疏雨中,整片山林如夢如幻。
山路崎嶇,雨天路滑,林永強自告奮勇地走在前面。他全身上下被雨淋透了,劉海兒一綹一綹地趴在額頭上。那樣子有些搞笑,又有些可愛。林德成問:“你還記得爸爸的樣子嗎?”
“有幾張照片里的還記得?!?/p>
“等會兒到了那里后,你要對爸爸說什么呢?”
“那可多了,我估計一天兩天說不完?!?/p>
林永強的確有太多話要說,可真到了地方,又半天不開口。他就那么站著,在林德成的指引下,看著被霧靄填滿的山谷。霧靄飄飄繞繞,填滿了每一寸空間??蛇h遠望去,又那么虛無縹緲。林德成站在一邊不說話,目光在山谷間逡巡,仿佛在尋找什么。
“爸爸,爺爺給我改了名,我現(xiàn)在叫林永強。爸爸,我已經開始上學讀書了。爸爸,我很聽爺爺?shù)脑?,聽老師的話?!?/p>
林德成逡巡的目光,最終落在林永強的臉上。那張稚嫩的臉上,白色的絨毛清晰可見。
“爸爸,有只熊貓經常到我們院子外面來,爺爺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友強’。爸爸,‘友強’總是每天晚上來陪我們,天亮后又回去。爸爸,后來‘友強’受傷了,又被治好了。爸爸,‘友強’回到山林后,再也沒有來過?!?/p>
林德成眼眶濕潤了,鼻子酸酸的。他努力控制著,不讓眼淚流出來。
“爸爸,我想念‘友強’了。爸爸,‘友強’什么時候才會回來呀?”
林德成再也控制不住了,老淚順著臉頰的溝壑,無聲地流淌。
林永強沒有轉身,沒有看見林德成的哭泣。此刻,他望著那深深的山谷,沉默不語。
林德成及時止住了淚水,用兩只袖管認真地擦拭臉龐。然后,他長吁一口氣,耐心地等待林永強的下一句。答應帶林永強來這里時,他就暗下決心,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希望林永強利用這唯一的機會,把一輩子想對林友強說的話全部說完。
可是,林永強不再言語了,嘴唇翕動幾下,終究沒有再說出一個字來。林德成上前一步,把林永強攬過來,緊緊地摟著。
一只鷹穿透云霧從山谷升上來,朝林德成和林永強這個方向飛來,在兩個人的頭頂盤旋一圈后,又飛向高遠的天空。
責任編輯張爍劉升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