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還記得多年前的那場車禍,凡記著的都說可惜了。
1
高麥羊接到老班長電話,說一會兒梁必開車來接他,晚上一塊兒吃飯。必須來啊,你倆新兵連就在一塊兒,是最好的兄弟,他一喝高就這副德行,千萬別當(dāng)真,既然人家主動去接你,咱也敞亮點,哪兒說哪兒了。高麥羊明白老班長的意思,他是為上次的飯局打圓場。沒問題班長,我才不跟他計較,你放心吧。
自打高麥羊這次從海外回國探親,戰(zhàn)友們?yōu)樗恢哿硕嗌俅?,三天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觥籌交錯間早把多年未見的重逢感拋向九天云外,中間階段頃刻消失,上次分別與這次相見無縫對接,話題都是連續(xù)的,就像當(dāng)年在部隊休個探親假一樣。何況時光如水對誰都一樣,身材相貌的變化完全忽略不計,男兵還那么嘎,女兵還那么美,該開的玩笑接著開,該罵的娘接著罵,能滅掉時間的只有戰(zhàn)友情義,絕無他物。
要說高麥羊當(dāng)年所在的鐵道兵十八團可不是一般部隊,細的不說,都知道上甘嶺戰(zhàn)役很出名,“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一面戰(zhàn)旗足足有三百多個彈孔,陣地被炮彈削平兩米,可你知道上甘嶺的子彈手榴彈迫擊炮彈吃的喝的是怎么運上去的?就靠鐵道兵十八團,當(dāng)年的志愿軍直屬橋梁團,梁必他爹那時就是橋梁團后勤處處長。面對敵機狂轟濫炸,他們發(fā)明的“雙橋輪替戰(zhàn)術(shù)”“水中橋戰(zhàn)術(shù)”,創(chuàng)造了戰(zhàn)爭史上的奇跡,極大保證了前線戰(zhàn)力,獲得了最高指揮部的表彰。此外,武漢長江大橋的建設(shè),京原鐵路的建設(shè),一九七五年京廣線水災(zāi)搶險,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救災(zāi),都離不開鐵十八團的身影。高麥羊和梁必都是一九七一年入伍的,還半大小子呢,高麥羊十五歲,梁必十七歲,老班長大一點,論起來絕對算發(fā)小兒,親發(fā)小兒。
還有一點必須強調(diào),鐵道兵的戰(zhàn)友情義比其他軍種要深厚很多。你想啊,和平年代作戰(zhàn)部隊畢竟不經(jīng)常打仗。但鐵道兵就不一樣了,哪條鐵路不是玩兒命玩兒出來的,當(dāng)年哪有什么盾構(gòu)機啊鋪軌機啊,哪有那么些個機械化呀,二十磅大錘加一根鋼釬,風(fēng)餐露宿篳路藍縷,每一寸進度都要付出血汗甚至生命代價。不有這么個說法嘛,鐵道兵平均每公里鐵路犧牲一名戰(zhàn)士,鐵道兵是和平年代犧牲最多的。每次換防初到一地,除安營扎寨之外必須做的,就是與當(dāng)?shù)貐f(xié)調(diào)出一塊墓地。人家總不能把良田美景給你埋人吧,都是山陽處的石頭地,最貧瘠的地方。而這恰恰成全了我們,放眼望去,所有犧牲的鐵道兵官兵的墓碑,都向著太陽聳立于高山之上,長守于斯永不回頭,像活著一樣挺胸昂首。
心靈雞湯常說性格決定命運,聽著總有點計算得失的市儈氣。對缺乏奉獻的啤酒庸人來說這也許是一種狡黠,但對鐵道兵而言完全狗屁。試想這樣一組畫面,每天施工走進隧道,誰都不知還能不能回來,因為塌方隨時可能發(fā)生。程序是,我們把家鄉(xiāng)父母的姓名地址抄在一張紙上交給不當(dāng)班的戰(zhàn)友,然后進洞。開始還很悲壯,后來習(xí)以為常就不當(dāng)回事了,大家說說笑笑往洞里走,跟外面的戰(zhàn)友告別。每次分手都可能是永別,我們心里非常清楚,可毫不猶豫,彼此懷著一同赴死的心情,為軍人的榮譽沒把生命看得太重。而當(dāng)下工走出隧道時,我們大聲暢笑,那種感覺就像被同一個母親重生一遍,我們走出的不是山洞,而是母親的盆腔。就這樣日日往返,同死一回同生一遍,無論你什么性格,都是一母同胎的過命兄弟,鐵道兵是最具個性的軍人,奇跡永遠屬于個性的組合。
2
所以這幫人湊一塊兒喝酒想也能想出來,消停不了。就說上次聚會吧,怎么會冒出個“老班長打圓場”的說法?
挑事的肯定是梁必。他酒量頂多三兩,都叫他“梁三兩”,超過三兩把不住門兒??伤约翰环且黄?,誰說“梁三兩”他跟誰急,一上來咣咣咣幾杯老白汾先下了肚。等等等等,為什么是老白汾不是茅臺呢?是這么回事,當(dāng)年修太嵐鐵路時,鐵十八團駐扎在山西清徐,與汾酒廠僅一墻之隔。有人說不對吧,汾酒廠在汾陽杏花村呀,怎么跑清徐去了?一聽這就是雛兒,進入清末汾酒已三分天下,其主流是晉裕汾酒股份有限公司,廠址就在太原清徐,史上汾酒所獲的大獎,一九一五年國貨展覽會二等獎,同年美國舊金山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甲等大獎,以及一九二八年實業(yè)部中華國貨展覽會一等獎二等獎,都是清徐的出產(chǎn)。當(dāng)年這幫鐵道兵嘎小子跟汾酒廠的老廠長混得倍兒熟,老廠長是抗戰(zhàn)老兵,呂梁山里的游擊隊隊長,他們老纏著人家講打鬼子的故事,喝了老廠長多少陳釀啊,從地底下刨出來的泥壇子,說是當(dāng)年上貢的,帶著包漿的老白汾原液。喝酒這東西跟結(jié)婚差不多,最初喝什么酒就等于嫁什么人,以身相許一輩子改不了。
梁必上來咣咣咣因為他習(xí)慣了,戰(zhàn)友們也慣著他,胡說八道并不在意??扇思腋啕溠騽偞蚝M饣貋頉]多少天,心情還沒緩過來呢。喝酒喝什么呀,不就喝個心情嗎?高麥羊什么心情?。侩x開老家這么久,在海外屋檐下隱忍這么久,沒人罩著他,生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天醒來貓狗覓食似的奔吃奔喝,哪有閑情逸致暢飲啊?暢飲是心懷與自信的折射,只屬于輕松的心境,這幫海外游子別看都人五人六的,頂著各式光環(huán),高麥羊不還是美國運通公司的主任數(shù)據(jù)師嗎,管蛋用啊,當(dāng)年出國留洋的幾分虛驕早被老家的發(fā)展優(yōu)勢折抵一空,夜深人靜時只有冷暖自知的份兒,說不出道不出的,輕松不下來,恣意不起來,跟梁必的肆無忌憚形成鮮明對照。漂泊消磨的可不光是時光,更是肝膽。肝膽是什么?簡單說就是腎虛不虛,要不要見天吃“六味地黃丸”“金匱腎氣丸”。心情變了酒量自然也跟著變,別說酒量,日子長了怕連男人都沒得做呢。
面對梁必的咄咄逼人,高麥羊真有點招架不住。他左挪右閃喝一口留半口,酒杯舉挺高,小口抿著跟梁必對付。倒不是虛情假意,戰(zhàn)友之間不至于,是高麥羊肝顫。都說喝酒可以哭泣,哭泣不能喝酒,喝酒只要到位,真情流露,想起傷心事潸然淚下很正常。但反過來,當(dāng)你心有戚戚,一口下去非上頭不可,沒等微醺就倒下了,焚琴煮鶴大煞風(fēng)景。其實對酒的態(tài)度就是對人生的態(tài)度,回避喝酒往往是過度謹慎或缺乏自信的表現(xiàn)。當(dāng)然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生存的壓力、孤獨的處境,加上對故鄉(xiāng)親人春蠶吐絲般的思念,通通攪在一起,使生命的羽翼很難恣意張揚??粗鴳?zhàn)友們杯杯豪飲,哭泣的靈魂早風(fēng)中凌亂了。此外高麥羊更怕掃大伙的興,人家沒開喝你先醉了,都為你來的,你說躺下就躺下,算怎么檔子事?面對戰(zhàn)友,面對自己青春的參照系,他知道今晚肯定躲不過,必須得醉,但希望過程拖得長點,越長越好,不至露出歲月的破綻。其實老班長早看出他這點心思,拼命護著他,梁必你慢點喝,人家小高時差還沒倒過來呢,你想干嗎呀你?
我想干嗎?
嘿,還我想干嗎?
梁必今晚算喝嗨了。大家心里都明白,久別重逢,他是樂極生怨酒后撒瘋。五年鐵道兵生涯,就屬他和高麥羊最密切,新兵連就一個班,分到連里又一個班,同甘共苦分享生命,比親兄弟還親。就說那次扛枕木吧,經(jīng)過防腐液浸泡的枕木兩百多斤,還黏糊糊的,每趟要走上百米遠,八月的酷熱空氣抖動著,仿佛大地在燃燒,不管怎么說,高麥羊和梁必頂住了,真不含糊!大伙累得狗喘氣呢,嘿,他連長節(jié)外生枝,說發(fā)揚連續(xù)作戰(zhàn)的作風(fēng),再幫隔壁團機關(guān)卸大米,這不明顯拍馬屁嗎?那年高麥羊十六歲,梁必不到十八,真吃不消啊。兩人相視以目,梁必畢竟是鐵道兵子弟,有底氣,他說連長同志,我記得首長說過,要善于利用兩個戰(zhàn)役之間的間隙,休息和整訓(xùn)部隊,這是人民解放軍打敗反動派的法寶之一。連長一聽蒙圈了,萬沒想到有人敢反他,頓時語塞,這是……首長講的?沒錯是首長講的,你想把戰(zhàn)士累垮,你是國民黨的連長嗎?啥子,你個屌兵,老子鐵定處分你!后來處分倒是沒給,連長自知理虧,竟將哥兒倆發(fā)配炊事班喂豬,全連都拿他倆找樂,喲,梁必當(dāng)豬倌兒了,比你爸官兒大呀,小高你也是,跟他混什么呀?
連長本以為發(fā)配炊事班是懲罰了他們,想不到卻讓哥兒倆解脫了。本來半大小子就不諳世事,既然逼上梁山索性愛咋咋,本性生活不裝了。梁必對高麥羊說,他敢罵咱倆屌兵,還反了他了,你別怕麥羊,有處分我背著!高麥羊還真吃這套,他父親原來官兒也不小,運動中被斗倒了,父母離婚家庭重組,家道中落化入寒門,缺乏安全感,就希望梁必天不怕地不怕帶著他玩兒。正好炊事班既不站崗又不出操,管理相對松懈,這哥兒倆還不可勁折騰,拿雷管炸魚,跑后山摘柿子,還把津貼費湊一塊兒去公社小賣鋪買酒喝,先來瓶二鍋頭,那時二鍋頭六十五度,再來幾盒鵝肉罐頭,當(dāng)時怎么會有鵝肉罐頭?外加幾瓶北冰洋汽水,底部帶著沉淀,越沉淀越真材實料。賣東西的女孩鵝蛋臉,大辮子油光水滑,問他倆,來親戚了?沒有,就想開一頓。你倆吃得了這么多嗎?吃得了,要不你跟我們一塊兒去吧?高麥羊暗中踢梁必一腳,當(dāng)兵的,別違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沒想到大辮子紅著臉說,趕明兒個吧,上著班呢。哎喲,青春啊,你是不知道,美?。∧菚r喝酒從不論酒量多少,就一句話,照死里喝,不見底誰也別走。面對群山大川,俯瞰著奔流的拒馬河,仰望著湛藍湛藍的天空,風(fēng)云萬里,舉目山河,喝高了就大聲吼叫,蒼狼一樣,啊,春風(fēng)打從何處起啊,朝陽打從何處升,面對今天,血管中的脈搏該怎樣跳動?躺在厚厚的草地上撒歡兒打滾兒哭泣歌唱。人哪,得明白咱首先是動物,千萬別小看這條,人與人之間的真情實感必須先建立在這個層面上,得先是一種猴,然后才輪到社會,跟蓋房子打地基一樣,為什么一說關(guān)系好就發(fā)小兒發(fā)小兒的?小動物唄,單純唄。
所以梁必一看高麥羊喝酒磨嘰氣就不打一處來,他一喝高把歲月間隔全忘了,還當(dāng)小伙子呢,破口大罵高麥羊,奶奶的,好不容易等你回來,你一走連個消息都沒有,發(fā)封信有這么難嗎?一回來就裝孫子,喝不喝吧,你給句人話?老班長趕緊過來幫高麥羊,他把梁必剛滿的一杯老白汾從高麥羊手中取下,我替他一杯行嗎梁必,給我個面子?梁必是真發(fā)飆了,絕對超過三兩很多,連老班長都敢卷,班長,不是我不給你面子,你問他高麥羊給我面子嗎?他出國前強化英語,說買不到《漢英大詞典》,我從圖書館偷了一本連夜送到他家,他上飛機那天我找兵部派車送他,嘿,這孫子一去不返,跟我玩“泥牛入海無消息”,我打死他我!說著做掄拳狀往上沖。老班長一把摟住他,梁必你少喝點,咱得理解小高不是?出國在外沒找著北呢,他什么基礎(chǔ)你不清楚嗎?初中沒畢業(yè)考上大學(xué),猛不丁又蹽國外去了,要錢沒錢要英語沒英語,女朋友都跑了,他死的心都有,哪兒顧上給你寫信???那他干嗎不跟我說,我肯定能幫到他,他是信不過我!說到這兒梁必哭出聲來,班長你問問這孫子,高麥羊你自己說,你母親骨折誰把老太太送醫(yī)院的,白天黑夜守著,就不值你一封信嗎?不行,今天我非抽他不可,否則過不來這口氣。
一看這架勢老班長扭頭喊道,小高你趕緊走,走啊。高麥羊遲疑了一剎那,面對梁必激動的面孔他只有羞愧沒有抱怨,但還是聽老班長的離開了現(xiàn)場。
3
此刻梁必接上高麥羊,他住得離高麥羊很近,一個方向,開車五分鐘,這也是為何由他接送的原因之一。梁必嘻嘻哈哈看著啥事沒有,一個勁兒說那天高了,兄弟你別往心里去啊。說什么呢梁必,你是我哥,就是給我一巴掌也應(yīng)該的,你忘了打我的事了?我打過你嗎?當(dāng)然打過了。什么時候的事啊,我怎么一點沒印象?嘿,不帶這樣的,那次咱倆在十渡二號洞打隧道,你嫌我風(fēng)管送得太慢耽誤掘進速度,上來就給我一拳。有嗎?我不會吧?有,就有,打得我齁疼,眼淚都下來了。哎喲,這怎么話說的,我說怎么出國不給我寫信呢,鬧半天記仇了,你知道風(fēng)槍手壓力多大呀,送風(fēng)一慢節(jié)奏全亂了,整個動作都得重來,窩多少工啊,得得得,哥給你補個道歉還不行?瞧把你慣的,嘖嘖嘖。
坐梁必車上高麥羊想好了,別辜負老班長攢局圓場,今天一定頂住,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的錯,你好端端跑外國干嗎去了?當(dāng)年出國有個心愿就是英語過關(guān),現(xiàn)在過關(guān)了又怎樣,歸了包堆兒不還是華人嗎?你懂的,別再說出來讓人家笑話。受那么多的苦,即使現(xiàn)在混得不錯,心靈的傷害也很難彌補,苦難是一種記憶,不是所有苦難都苦盡甘來,多數(shù)是折陽壽的。憑良心講,那天喝酒能怪梁必嗎?是你自己沒這份瀟灑,說人家勸酒是陋習(xí),啊呸,這對梁必公平嗎?說的是人話嗎?久別重逢,人家重情重義,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有獵槍,是兄弟咱喝一個,美酒褪去世俗偽裝,誰也別繃著,都把酒杯舉起來,一同走進本性空間,不光讓你喝我先喝,不光讓你醉我先醉,不光讓你猴我先猴,一醉方休肝膽相照,豈不快哉!高麥羊橫下一條心,今晚必須見個真章兒,瞎子害眼豁出去了,非跟梁必大戰(zhàn)三百回合不可。論酒量高麥羊不輸梁必,就說那次上山狂飲,是他把不省人事的梁必背回來的,虧得兩人住一屋才沒被發(fā)現(xiàn),否則非受處分不可。
開始大家喝得還不錯。老班長先發(fā)制人,我跟你們幾個嘎小子把話說清楚,都悠著點喝,特別是梁必,別老跟小高過不去,人家得有個恢復(fù)過程吧?你想跟他拼酒有的是機會,緩緩我一定安排。差點忘了,你們西三旗那個工程的餐廳不有個大師傅嗎?姓什么來著?老班長說的是梁必目前在西三旗一帶承包的工程,他有自己的公司,承攬各種房地產(chǎn)開發(fā)項目。姓蔣,蔣師傅。梁必答道。對對對,蔣師傅,原來豐澤園的廚師,下次把他請我家去,咱家達子,大伙都去啊,你們可勁造,喝躺下就睡我那兒。有人開玩笑,班長你留點神,別讓他們喝醉了把你家拆了。拆吧,我倒要看看這幫小子,別看當(dāng)年個個都那么霸道,現(xiàn)在還拆得動什么呀,有本事讓他們拆。
沒過多久氣氛就熱烈起來。梁必今天倒蠻克制,他對高麥羊說,麥羊啊,他們怎么把你折磨成這個樣子,跟出獄似的,咱不去了,咱回家行嗎?我干了你一口,抿一小口就行,對對對,嘿你怎么干了,那我再陪一杯。說著又一杯下肚。可無論梁必怎么克制,都阻擋不了局面高潮。高麥羊的感覺十分強烈,文明是一種暗示,是會傳染的,要不怎么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他發(fā)現(xiàn)戰(zhàn)友身上洋溢的氣息絕不是刻意的,也不僅僅是個性張揚,而是與天地山川都市人寰融為一體的時代感,是大勢在他們身上的折射,這片土地像一座熔爐,他們則是久煉成精的美猴王,富于進取,充滿活力,有夢想也有遠方,這種奔突激蕩的動感,讓一切自命清高超凡脫俗者抬不起頭來,一杯濁酒量出了境界胸懷。
雖然大家都很照顧高麥羊,“我干了你一口”,但酒過三巡還是會說,小高啊,你當(dāng)年比我們猛啊,趕緊把酒量恢復(fù)恢復(fù),要不都生分了。所以高麥羊不能含糊,人家一口他一口,對方一杯我一杯,開啟了老白汾對沖模式,弄得梁必忍不住一把摟住他,麥羊你瘋了,慢點喝行嗎?說著就要奪他酒杯。沒想到高麥羊側(cè)身一躲,反過來對梁必說,哥我敬你一杯,那次澆筑坦克站臺我浪費了一袋軍用水泥,連長要處分我,是你沖上去替我頂?shù)母住J菃??我都不記得了,后來呢?連長知道不是你干的,只得不了了之。高麥羊話音未落只聽老班長脫口喊出,哎呀,一提連長我想起來了,今天是他的祭日!
對呀。
四周一下安靜了。好一會兒老班長才說,梁必小高,還有我自己,不是連長咱早沒命了。一句話說得大家眼眶發(fā)熱。那是一九七五年八月,梁必和高麥羊已從炊事班歸隊,河南駐馬店地區(qū)遭遇特大洪水,將京廣線沖開個一百多公里的大口子。京廣線是國家經(jīng)濟大動脈,相當(dāng)于從前的漕運,鐵十八團義無反顧成為此次搶險的骨干力量。由于缺少設(shè)備,為趕工期只能靠人力將鋼軌扛上路基。一根鋼軌三噸重,最多二十人扛,再多就擠不下了,平均負重三百余斤。那天是連長抬頭杠,梁必和高麥羊中杠,老班長末杠,其他人是散杠。從路基側(cè)面向頂端過度是最危險的時刻,前面人上去了,后面的還在下邊,而鋼軌的位置開始從相對水平變?yōu)樯舷聝A斜,要求每個人必須做出動作調(diào)整,瞬間壓力完全可能超過三百斤。就在連長的頭杠剛跨上路基,有個戰(zhàn)士突然動作變形脫杠了,整個隊伍像多米諾骨牌頓時大亂,鋼軌像受驚的怪獸,從空中由右向左砸了下去。一切都在瞬間,左邊的梁必高麥羊還有老班長由于位置較低,部分負重尚未擺脫,根本無法躲閃,如果鋼軌落地必遭滅頂之災(zāi)。
眼看一場重大事故就要發(fā)生,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不可思議的是,鋼軌在快要落地的片刻咣啷停住了。人們驚魂未定不知怎么回事,沿著斜陽逆光,只見一個近似方形的物體,巖石一樣在路基頂部支住了鋼軌,給下面留下一條長長的縫隙,足夠讓戰(zhàn)士們安全撤離。物體在逆光下抽象成濃烈的黑色,鋼軌是一撇,“巖石”是一捺,像草書的“人”字凝固在空中。大家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連長將自己身體蜷成一個方形,墊在了正在落地的鋼軌下面。我們堅信那是一種本能,是他多年帶領(lǐng)鐵道兵一個連隊形成的意識直覺,無論平日怎樣,對他來說,帶兵永遠意味著保護同伴和自我犧牲,除此絕無戰(zhàn)勝可言。鋼軌本來砸不到他,他已經(jīng)上路基了,連長這個動作顯然是刻意的,支點如此準確,偏一點都可能滑脫,身體結(jié)構(gòu)也幾近完美,他用脊柱作主梁,雙臂雙膝是輔助梁,中間幾乎全被填滿沒有力量游移的空間,不管多重的物體,別說三噸,天塌下來也壓不垮連長的脊梁——鐵道兵的脊梁。我們把他扶下來時,連長的身體已無法打開,口鼻耳朵連眼睛都在淌血。他的目光掠過我們的臉,嘴唇抖動著想說什么。連長,連長,你說話呀?連長微笑著,靜靜合上了雙眼。那年的今天,他被深埋在京廣線一處里程碑下,永遠留在了那里。
剛才還說“喝酒可以哭泣,哭泣不能喝酒”呢,現(xiàn)在說不清是喝酒哭泣還是哭泣喝酒,反正全混一塊兒了。老班長提議祭一杯給連長和所有犧牲的戰(zhàn)友,于是大家再次斟滿潑灑腳下,地毯也顧不上了。面對逝者活著的人既幸運又渺小,幸運的是活了,但人生價值很難超越逝者的光輝,甚至還可能變得庸俗,連長的祭日不都差點忘掉嗎?老班長不斷自責(zé),說自罰一杯自罰一杯,不知自罰了多少杯。他是個酒漏子,千杯不醉,據(jù)說梁必退伍后談生意每遇喝大酒必請老班長救場。有一回喝的是“悶倒驢”,七十二度內(nèi)蒙古燒酒,老班長喝得膽汁都快吐出來,愣喝倒對方十二條大漢,乖乖坐下來簽約,鬧著玩兒呢!此時高麥羊的酒勁也往上翻,加上連長的事心情激動,開始有大撒把的快感,說話都隨心所欲起來。別人開他玩笑,小高行啊,回歸原始狀態(tài)啦,咱走一個?他說我我不跟你喝,就跟老老班長喝,悶倒驢算個屁,下次出國你就住我家,請你喝俄羅斯伏特加,號稱“沾口醉”,只要沾一下嘴唇就放放倒你。弄得老班長哭笑不得,一個勁躲他。
老班長越躲高麥羊越追,死纏爛打呀。他哪知道老班長是在找梁必,人家有人家的事,你個電燈泡多招人煩哪。只見梁必獨坐一隅,端著酒杯發(fā)呆。他今天跟上次不同,喝得并不多,好像有什么心事。老班長上去就問,梁必你說實話,連長兒子他們的工錢結(jié)了沒有?一年多了你得想辦法呀!梁必面色持重,說我正為這事發(fā)愁呢,我也沒拿到結(jié)算款呀班長。他倆正聊著,高麥羊杵在身后也沒注意。一聽這款那款的高麥羊插話了,連長兒子怎怎么回事,什么款沒沒結(jié)?。坷习嚅L回頭滿臉無奈看著他,小高你別瞎摻和,這沒你事。不說這句還好,一說高麥羊更來勁了,不是,缺錢說話,十萬八萬的我我還有!十萬八萬管什么用,梁必聽說連長兒子生活困難,特意叫他帶一支包工隊來工地干活兒,結(jié)果一年多了工資還沒付上,怎么也得上百萬吧。一聽這話高麥羊的表情頓時僵住了。他不了解國內(nèi)的情況,還是以出國前的習(xí)慣或國外的生活經(jīng)驗思考判斷。他憋得滿臉通紅,終于憋出一句話,你連連長的錢都敢貪,他救過咱的命??!你聽我解釋麥羊。梁必本想跟他說說“三角債”的事,這種情況十分普遍,他也沒收到結(jié)算款所以沒錢付工資??筛啕溠虿灰?,別跟我說這么多梁必,有話跟連長說去,老子救咱的命,咱倒坑兒子的血汗錢,你怎么做得出來?好嘛,高麥羊氣得酒都醒了,說話也不結(jié)巴了,句句直插對方軟肋。
說完,高麥羊又自干一杯,要不怎么說“酒壯人膽”呢,轉(zhuǎn)身向大伙走去,老班長死攔活攔都沒攔住。大伙聽好了,今天我要替天行道,梁必欠連長的工資不付,我要替連長討個公道。梁必你就說付不付吧,什么時候付,當(dāng)著大伙的面給句人話。高麥羊這個突發(fā)狀況把梁必整蒙圈了,他剛還為高麥羊的“十萬八萬”感動呢,而且他已想好,明天就把一棟自住房賣掉,用房款付連長兒子他們的工資。可眼前一幕讓他太丟份了,這是人設(shè)坍塌呀,這是社死啊,他完全不能接受!心情低落又加上喝了悶酒,他氣得面色鐵青想都不想就沖上去開罵,高麥羊,連長的事還輪不到你管!你也當(dāng)著大伙的面說清楚,你現(xiàn)在什么國籍,你入籍了沒有,連長當(dāng)年救咱們,就為讓你當(dāng)外國人嗎?
四下突然安靜下來,只有空氣摔在地面的聲音。高麥羊幾度張口,只是張口卻說不出話,接著哇一聲哭出來,一把死死抱住梁必,哥啊,便泣不成聲。梁必也摟著高麥羊痛哭,麥羊是我不好,我向你保證,一定在你走之前把工資付上,你跟我一塊兒去。那我的十萬也必須算上,否則我高麥羊就喝死在這兒。此情此景讓大家忍不住落淚。老班長走上前來說,你們都是好孩子,要不今天就到這兒,大伙覺得呢?下次去我家,把蔣師傅請來。小高,我送你回去吧,梁必這狀態(tài)開車行嗎?梁必馬上回懟說我行,我來送。高麥羊也上趕子喊道,我就坐梁必的車,死我倆也死一塊兒。他真不該酒后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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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車算逆行了吧?
可不,新改的單行道。
撞得夠嗆哦。
是啊,可惜,可惜了。
責(zé)任編輯劉升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