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計,在他揮筆書寫《岳陽樓記》時,疾病可能已經(jīng)纏上了他的身子,只是他渾然不覺,仍在為天下憂慮,為百姓和朝政憂思。
在宋朝寫詞作文的人中,我常想起的,是范仲淹。
我所以常想起他,最初是因為他那些寫離愁別緒的詞句特別能打動我的心:“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途赢愢l(xiāng)的我,每每讀了這些詞句總能引起心的共振。
令我常常想起他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在我的故鄉(xiāng)河南鄧州曾做過一任知州。他的任期雖短,可給鄧州我們這些后人留下了不少值得記住的東西。
我的故鄉(xiāng)鄧州在做過一回鄧國的都城,風光了一些年之后,長時期陷入默默無聞的境地。直到1046年,范仲淹被貶降到鄧州做知州時,鄧州的名字才又漸漸響亮起來。
1046年的范仲淹,已是五十七八歲的老人了。而且就在前一年,他在宋仁宗支持下施行的“慶歷新政”改革失敗,他被罷參知政事職務(wù),逐出京都。
若是一般人,此時肯定是牢騷滿腹,得過且過,再不會去努力做什么了。但范仲淹不,他上任伊始,就四處察訪民間疾苦,了解百姓之憂。之后,他就開始做兩件事,一件是重農(nóng)事,督促屬下為百姓種糧提供方便,讓人們把地種好,有糧食吃;一件是興學育才,在城東南隅辦花洲書院,為鄧州長遠的繁榮培育人才。
就是他辦的這后一件事讓鄧州的名字又響亮起來。據(jù)傳,他親自踏勘書院地址,親自審視書院的設(shè)計。據(jù)傳,他從遠處為書院請來講學的老師,還抽暇親自為書院學生講學。據(jù)傳,他在書院倡導有講有問有辯?;ㄖ迺旱拿蛛S著范仲淹的名字開始向四處傳揚,一時令遠近州縣的學子們激動起來,有人步行來書院觀覽盛景,有人騎馬來求留院學習。據(jù)說,連北邊有名的嵩山書院也派人來問傳授學問之法了。
也就在這一年,范仲淹的好友滕子京在湖南岳州主持修繕城池。當岳州城面向洞庭湖的西城門樓—岳陽樓修復工程告竣時,滕子京寫信給范仲淹,并附“洞庭晚秋圖”一幅,派人到鄧州請范仲淹為重修后的岳陽樓作記。
現(xiàn)在已不知道信使抵達鄧州時的具體情景了。我猜想,那可能是一個黃昏,就在新修的花洲書院里,范仲淹接過了信使呈上的老友來信,他邊在夕陽里讀信邊想起了與滕子京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同時考中進士的那種歡欣之狀,想起兩人曾共同參與修復泰州海堰工程的情景,想起兩人當年在潤州共論天下事的豪情,想起兩人在西北前線一同領(lǐng)兵抗擊西夏的往事,想起兩人一同遭陷被貶的現(xiàn)狀,一時百感交集,遂轉(zhuǎn)身進屋,展紙?zhí)峁P就寫,于是,千百年來一直膾炙人口的散文杰作《岳陽樓記》,便誕生了。
就在這篇不長的散文里,范仲淹記事、寫景、言情、說理,把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寬闊胸懷展示了出來,并給我們留下了憂國憂民的千古警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從此,人們只要一說到這個警句,就會想起范仲淹,也跟著會想起《岳陽樓記》和它的誕生地—中原鄧州。鄧州這個地方因一篇文章而長久地留在了人們的記憶里。
人們直到今天還不斷重提“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個警句,是因為天下仍有憂有樂,面對憂樂時,取先樂后憂或取只樂不憂的,還大有人在。
范仲淹用他的文章給天下人也包括鄧州人送去了美的享受和千古警示,人們包括鄧州人自然不會忘記他。
前不久,鄧州人重修了他當年修建的花洲書院,使書院再現(xiàn)了當年的盛景。如今,當你在書院的講堂里、小院中、游廊內(nèi)和荷池旁踱步時,你會不由得想起那個以天下為己任的被貶知州,會不由得猜測他在哪所房子里寫下了《岳陽樓記》,會不由得去猜他來鄧州上任時的那份復雜心緒。
范仲淹是在寫完《岳陽樓記》的六年后去世的。我估計,在他揮筆書寫《岳陽樓記》時,疾病可能已經(jīng)纏上了他的身子,只是他渾然不覺,仍在為天下憂慮,為百姓和朝政憂思。1052年他在徐州與這個世界作別的那一刻,他應該是心神兩寧的,因為不論是作為一個官人還是作為一個男人抑或是作為一個文人,他都做了他所能做的,都做得很好,他對他的時代問心無愧。也是因此,他值得我們后人尊敬。每一想到他就會覺得,他值得我效仿的地方真是很多。
每一想到他,我也常會問自己:范仲淹在近千年前做到的,你都能做到嗎?
我還會經(jīng)常想起你,老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