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深秋的一天，我去章崇堂老師家串門，看到他家堂屋臨時搭起的床鋪上，一位農(nóng)民模樣的中年男子擁被而坐，在演算著什么。我很好奇，問章老師此人是誰。章老師興奮地說：“他是我高中同學張復常，蘇塘趙公大隊的會計，山芋棚村人。學校聘請他當代課教師，下學期教高中數(shù)學。他現(xiàn)在在我家臨時搭伙、落腳?！闭吕蠋熡忠运回灥娘L趣、幽默道：“他同我在‘無中’‘搗了三年腿’。除了自己老婆外，他同我在一張床上睡覺的時間最長了?！?/p>

我一聽，樂了，又驚了。章老師1966年從無為中學高中畢業(yè)，現(xiàn)已16年了。16年一直在家務農(nóng)，高中學的知識還沒忘？雖然現(xiàn)在在復習、準備，但他能行嗎？這位新來的張老師，難道是天才？

那時的中國農(nóng)村教育，不愁生源，也沒有升學的壓力，最突出的矛盾是師資不足。當時我們開城中學初、高中總共15個班級，學校教育教學一片紅火，嚴橋、襄安、無城等地學生也紛紛來“開中”上學。令學校領(lǐng)導頭疼的是，數(shù)理化教師嚴重不足。為保障教學，學校領(lǐng)導往往通過個人關(guān)系，去城里聘請教師，利用星期天來校上課。但那時交通、通信不便，實在麻煩。被聘老師只上一天，效果也不好。雖有大專畢業(yè)生陸續(xù)地分配到學校當老師，但學科并非總能配套。

一轉(zhuǎn)眼，新學年開始了。張復常老師長女張會上初中，安排在我班上就讀。一天早晨，我被一陣歌聲吸引住了。循聲而去，原來是張老師在教張會唱歌。我一看，不禁感嘆，真是“顏回之樂”。張老師新分配的教工宿舍，是學校廢棄多年的豬棚：土坯、草頂，矮小、低洼，陰暗、潮濕。這樣的屋子里竟然傳出快樂的歌聲，住在里面的人臉上竟然掛著幸福的笑容——張老師真是一位賢人。

我對張老師產(chǎn)生了興趣，喜歡同他聊天。同他聊天，增長見聞，能學到書本上學不到的知識。譬如由他家村名“山芋棚”說到山芋，張老師說山芋是粗纖維，幫助排便；說某個大隊吃粗糧，大便一次一大盆，簡直像牛糞；說過去的中國山芋筋多肉少，抗戰(zhàn)時從日本人那里繳獲了品種改良技術(shù)。這些都讓我大開眼界。張老師談起他讀高中時，家境貧寒，輟學一年，在家拾糞。他風趣地說，他知道大糞的味道?；貞浽凇盁o中”讀書時的生活，有件事讓他十分得意。那就是他參加數(shù)學競賽，得了一等獎，學校獎勵他一支水筆。

張老師有時不免自得：“我怎么會不知道呢！”有時又臧否人物，直言不諱，一副好漢做事好漢當?shù)臍飧?。盡管他所說的都是真話、實話，但“可信者不可愛”。我明白了，憑他的水平，憑“無中”“老三屆”的含金量，張老師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后，欲當“民師”而不得的原因了。但當我提及此事，出乎意料的是，張老師并未怪罪任何人。

那時的中學，教師身份往往分為三類：公辦教師、民辦教師、代課教師。代課教師地位最低，工資最少，工作最累?？稍谖已壑?，張老師從未因飯碗問題而巴結(jié)、奉承他人，也從未因工資低而抱怨、發(fā)牢騷。張老師白天在學校上課，課余還要回鄉(xiāng)務農(nóng)。一次，張老師白天上了一天課，晚上回家搖了一夜水車，我也從未聽到張老師叫過一聲苦，喊過一聲累。

我敬佩張老師，他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讓我很受教育。張老師的教學水平到底怎樣呢？我還是很困惑。

我讀過一些自學成才的故事，我讀初中、高中時也有許多“民師”或“民師”轉(zhuǎn)正的優(yōu)秀教師，譬如物理童天龍老師，化學章崇堂、盧賢能老師。我記得范先白校長曾幾次以程荷生老師為例子教育我，一個教師的學歷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敬業(yè)、肯鉆研的態(tài)度。有道是“天邊不如身邊，道理不如故事”。理論上，我承認張老師能勝任教學工作，能成為一名優(yōu)秀教師?？上噍^于其他人從未丟下過書本，張老師一丟就是16年。我無法說服自己，我一定要找到一個滿意的答案。

我向數(shù)學組伍先能、鐘平、周光劍等年輕教師打聽，他們一致評價：“張老師解題能力強?！蔽疫€向老教師程荷生、童朝勝老師打聽，得到同樣的回答。這些回答遠遠不能滿足我，解題能力固然是數(shù)學老師的重要素養(yǎng)，但組織教學能力、駕馭教材能力、語言表達能力等也很重要。我還要繼續(xù)觀察、了解。

張老師每次走進教室時，衣服雖舊，但必定干凈、整潔，臉龐黑瘦，但必定精神飽滿。張老師上課不帶備課筆記本，似乎習慣把教案寫在紙上。下課時，經(jīng)常聽到張老師與同事興致勃勃地討論著、爭辯著。這些都表明張老師良好的工作狀態(tài)。

我的弟弟在張老師班上。一天放學后，我看他在認真抄著什么，我拿起一看，原來他在抄張老師的備課筆記。看到張老師的備課筆記本，我的困惑立刻消除了——張老師是花了真功夫的。我問弟弟，班上同學對張老師的教學是什么態(tài)度。弟弟回答道，同學們十分喜愛數(shù)學課，張老師的備課筆記本同學們傳著抄。

校園里漸漸開始流傳張老師的教育故事。寒冬的一個深夜，睡夢中的張老師夫婦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以為學生來下面條吃。張老師急忙穿上軍大衣起來，到第二天天快亮時，渾身冰涼的張老師才重新上床。早起的師母打開門一看，堂屋里的桌椅全都移在一邊，水泥地面上寫滿了粉筆字。還有一次上午放學，張老師遠遠地向愛人大喊：“快！快！快買一個飯缸！我把一個學生的飯缸子從三樓教室摔下去了，學生中午沒飯吃?！睈廴速I回飯缸，張老師立馬盛滿飯菜，又火急火燎地送往教室，并請該同學來家里用餐，進行安撫。為什么砸飯缸？原來沒等張老師宣布下課，該同學就提前從課桌里拿出飯缸，準備沖向食堂。

張老師的教育故事，別人無法復制，也無須復制。張老師對學生的“嚴”和“愛”，則是每一名教育工作者的典范。我很想當一回張老師的學生，聽他講課，可我實在找不到機會走進他的課堂，因為我教語文。

我在“開中”讀書時，有幸遇到兩位優(yōu)秀的數(shù)學老師——程荷生老師、蔣克釗老師。兩位老師駕馭課堂的能力極強，課堂語言干凈、簡潔、高效。我想拿張老師同他倆對比一下。

我只有趁張老師上課時，在教室外走廊或后窗來回走動聽課。不出所料，張老師滿口原汁原味的土語，散發(fā)出泥土的氣息和田野的芬芳。課堂上，張老師姿態(tài)從容，神情專注。但讓我奇怪的是，張老師總是站在講臺的內(nèi)側(cè)，莫非他有意騰出黑板，好讓學生看清板書內(nèi)容？

許多年后，我才知道，張老師年輕時就患有胃病。因此胃疼時，張老師就用講臺的一角抵住胃部，緩解疼痛。

張老師家庭負擔重，上有老母親，下有三個未成年的兒女，愛人無工作，他微薄的工資無法承擔一家人生活。張老師的愛人很能干，很能吃苦。她起早貪黑，發(fā)饃饃、下面條，補貼家用。面對困難，張老師更是表現(xiàn)出堅韌的精神和極強的生存能力。張老師家里有兩件中國教師家庭所罕有的用具：板車和洋鎬。無開公路拓寬時，路上幾乎所有的樹疙瘩都被張老師刨回家了?？吹綇埨蠋熍贅涓泶瘢覍λ蜗蟮恼J識變得模糊又清晰，是農(nóng)民形象疊加，還是教師形象剝離？他分明又是我的“人師”。張老師兒女心重，為兩個女兒在銅陵辦戶口的事，怕影響工作，他總是星期天早早騎自行車出發(fā)，從開城到銅陵，晚上便趕回來。只有一次歸途中，天降暴雨，他在蜀山鎮(zhèn)住了一晚，第二天便早早趕回。

1995年，張老師榮獲“無為縣十佳教師”光榮稱號。張老師花了三十元錢照了一張大大的照片，張貼在學校宣傳欄里。張老師很上鏡，照片上的張老師慈眉善目，清癯的面龐上是和善的笑容。

這一年，張老師的兒子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西安交大，我們都替張老師高興。張老師幾次親口對我說，送孩子上學時，他從家里帶了一個水瓶，裝滿開水，擔心火車上沒熱水喝，怕胃受不了?；丶液螅瑥埨蠋煵活櫰?，立即走上講臺。其實，這時的張老師已是胃癌晚期。最后的課堂上，張老師常常疼痛難忍，大汗淋漓，衣衫浸透。

1996年9月的一天下午，張老師不幸去世，享年54歲。

想起張老師的一生，我感慨萬千。作為一名優(yōu)秀教師，他是“典型性”的，又是“非典型性”的；他是“苦難型”的，也是“智慧型”的。張老師有著良好的專業(yè)素養(yǎng)和口碑，有著高尚的師德和出色的師能。但他無大學學歷，無論文論著，無學生競賽成績，也無法定量分析出他今日所謂的高考升學率、達標率。作為一個普通人，他是幸運的，又是不幸的。幸運的是他每逢落難，總有貴人相助：輟學拾糞時，巧遇體育從達力老師鼓勵他重回校園，完成學業(yè)；回鄉(xiāng)務農(nóng)，不惑之年，幸有老同學章崇堂老師力薦，范先白校長愛才、惜才，面試負責人潘恒俊老師慧眼識才，讓他走上了講臺，后來又轉(zhuǎn)正，成為教師隊伍中的優(yōu)秀分子，充分實現(xiàn)自我價值。不幸的是，子女紛紛成才，尤其是兒子留學海外、事業(yè)有成，他卻不能看見。

人生是一道復雜的試題，我輩豈能破解？感念張老師生前對我的友善、友好、友愛，我讀懂了他的生命方程式：無悔的生命=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良好的職業(yè)道德+吃苦耐勞的品德。

（作者單位：安徽省無為中學）

（插圖：珈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