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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陷竹藤椅中,花白頭發(fā)輕飄飄黏在頭頂,風(fēng)吹出隱藏九十多年的嬰兒般的粉肉。她胸膛中總有一口長氣,長氣串聯(lián)嘴里不住流動的念珠般的話,脆弱,又難斷絕。她完全倚靠雙手拄著的拐杖,才勉強(qiáng)避免自己的頭不會被這串念珠牽扯下垂掉落到地上。這串念珠追隨著手端熱水盆的女人們。女人們來來去去,正是照念珠的軌跡安排好一樁樁事,沒有一人脫離,沒有一步踏錯。三四盆熱水,盆沿均搭著袱子。一袱子擦臉,二袱子凈身,三袱子擦下體。終于有人買來饅頭,還帶來從門口隨手折下的槐樹枝,以頂替一時難找到的桃樹枝。過了熱水的袱子持續(xù)溫著逐漸僵硬的關(guān)節(jié),直到躺在床上的老人左手能塞入饅頭,右手握得住槐樹枝。女人們在他腳底抹了油,換好了干凈的衣帽鞋襪。好啦,她們現(xiàn)在總算能把他搬出來。他躺在堂屋,頭朝上,腳朝門,所有一切終于全部停當(dāng)。
茉莉右側(cè)后槽牙咬住一根筷子,為了緩解牙痛。她正斜靠在老太太的竹藤椅對面,呆望著老太太出神。茉莉不懂這位老太太為何能如此安然地坐在死去的兒子腳邊,畢竟在八月茉莉才滿十九歲。她看著女人們把老太太的兒子搬出來,見她們擺弄他,就像小時候自己擺弄娃娃,也是穿衣服戴帽子,也是表情嚴(yán)肅,動作一絲不茍。窗戶底下,樂隊默契敲起喪鼓,唱起堂會,炸炸地挽留八月還未完全墜落的太陽。
停靈五天,又是一個相似的黃昏。女人們與竹藤椅中的老太太商議許久,最終還是散開了茉莉的頭發(fā),往她頭上壓一頂紙扎的綠帽。官帽樣式,兩邊伸出長長的帽翅,帽翅后飄紅披帶。沒人問茉莉的意見,也沒人告訴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女人們讓她爬上棺材,于是她就沉默地爬上去,盡管她滿臉通紅,眼睛濕漉漉的。
一個女人捏了捏茉莉的手,安慰她說,別怕,他早就死了。
茉莉痛苦地微笑,天吶,我就怕死。
棺材前后左右架起四根差不多大小的圓木,全由粗大的麻繩捆綁。八大金剛一聲吆喝,茉莉隨棺材穩(wěn)穩(wěn)起身,順從地將未來的命運(yùn)與雙腿間躺在棺材中的老人短暫地捆綁在一起,全往最后一截未知的道路上走。鐵女寺的姑子們走在最前面,穿灰色長袍,口中念念有詞,在一行白衣白帽的女人們中十分顯眼。舉喪的女人們捧著白袋子,等八大金剛唱到“子子孫孫升官——發(fā)財——”,她們便應(yīng)聲將袋子里的棉花籽粒撒向棺材,也撒向坐在棺材上的茉莉。棉花籽粒中有不少蟲子落在她頭發(fā)上。黃白的小飛蛾,藍(lán)黑的煙霧,茉莉緩慢穿行,身子隨鞭炮聲輕微震動。
接下來十五里路,送葬隊伍陸續(xù)經(jīng)過提前打好招呼的路祭。彌村的人們用三對雞蛋、一小串紅鞭炮換來女人們手中的毛巾和香煙。遠(yuǎn)處玉米地,一頂頂草帽露出來,望著這趟異乎尋常的送葬隊伍。他們親眼見證前些天細(xì)碎的傳言成真:這家女人果真敢讓一個丫頭“騎棺”。彌村的人們無聲地交換著略帶驚奇的不滿,不過,當(dāng)他們親眼看到如云一般飄過的舉喪女人們時,看到坐在棺材上那個惶惑不安的丫頭時,心中竟只剩下對這個家族的憐憫,這種憐憫和看一只老貓在瀕死前還努力對折身子試圖舔毛別無一二。
終于,這趟異乎尋常的送葬隊伍遭到了反對。一個坐在板車頭上的男人,連同他兩個拉著板車邊套的兒子,將送葬隊伍堵在了路口。他們?nèi)齻€好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等候已久只為考驗她們是否會乖乖讓步。坐在板車頭上的男人約莫五十歲,雙腿一長一短,在褲管中空晃蕩。拉板車右邊套的年輕人有點跛腳,歪站著,他看起來像左邊年輕人的哥哥,而那個弟弟則瘦弱得像根燃過頭的火柴棒,略微一碰就會化為灰燼。
兩邊的人都沒說話,按規(guī)矩應(yīng)當(dāng)輪到茉莉表演了。她應(yīng)當(dāng)學(xué)習(xí)一千多年前第一個“騎棺”的男孩,這個男孩為了讓對面的大戶人家禮讓祖父的送葬隊伍,心生一計,爬到棺材上大喊:“你們?nèi)舨蛔尣剑卦馓熳l,大禍臨頭!”茉莉才不會這么喊,一是十九歲的矜持和臉面不可能讓她做出如此滑稽之事,二是她早受夠了一路上無數(shù)人的側(cè)目和擺弄,對雙腿下的棺材毫無感情,連恐懼都消失了。她干脆閉緊嘴巴,靜靜等待,等原本隨遠(yuǎn)處夕陽下落的溫厚熱浪變得堅硬,等它緩緩落為兩隊人馬之間一道不可穿透的墻壁。
右邊的跛腳年輕人首先彎腰,放下把手,慢慢走上來。剛才,他一直盯住靈牌和遺照,似乎察覺出遺照上的老人輪廓間確有他父親的模樣。這么多的女人,也盯住他,辨識他,他目光猶疑,根本不知道應(yīng)該望向誰,該向誰申訴本應(yīng)屬于他的權(quán)利。他雙腳岔開站著,一分一秒化為汗水從脖頸流下,落日也依托汗水,在他身上諂媚地勾勒出一道金色細(xì)邊。
后來,明顯是女人們在猶豫,要考慮讓步了。她們辨認(rèn)出來,坐在板車頭上的那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正是離家多年的弟弟,也就是茉莉的父親??粗艿艿膬蓚€兒子,她們突然意識到一個非常簡單的事實:這個男人總有一天也是會和女人結(jié)婚生子的,他會生很多兒子,這些兒子也會如女人們的女兒一樣繼承父母的痛苦與憤怒。他的痛苦與憤怒從他出生之前就開始醞釀了。當(dāng)他還蜷縮在溫?zé)岬淖訉m里,就已有五六雙年輕的眼睛時刻關(guān)注他。女孩們的眼睫毛顫動著,傳遞殘忍的信息:如果他是她們中的一員,她們就愛他,憐憫他;如果他不是,她們就折磨他,如同父親和祖母折磨她們一樣。七歲,一天夜里,白天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早已不記得了,只記得家里最大的女孩牽著他到了彌村供電站,讓他等著,說是很快就會回來接他。他那么信任這個姐姐,那么依賴她。在無數(shù)個她偷偷哭泣的夜晚,是他鉆入她懷里,抹去她的眼淚,她也抱住他,像抱住一只小貓??蛇@次,他等了很久,她都沒有回來。他以為她碰上了壞人,焦急地在黑暗中繞了無數(shù)圈,卻不知道她要比他更熟悉這黑暗。半是害怕,半是好奇,他碰了一根線,后脊梁立馬躥起一絲冰涼,酸痛如火一般從指尖燒到心臟。天旋地轉(zhuǎn),他僵硬著身子倒入周遭可怕的寂靜中。四十幾年來,他的右手僅剩下三根手指,這三根手指與其說是停留,不如說是萎縮,永遠(yuǎn)萎縮在了掌心,也永遠(yuǎn)萎縮在了七歲。
八大金剛放下棺材,女人們讓茉莉爬下來,濕潤的掌心在棺材上留下一道長長的水痕。
跛腳年輕人直接拿走了茉莉頭上的紙帽,戴在自己頭上。父親望著兒子頭上的紙帽露出微笑。跛腳年輕人開始爬棺材,但他錯誤估計了自己的平衡能力,不管怎么拼命踮起右腳,那條殘疾的左腿始終跨不上去。他從棺材上滑下來了好幾回,便不再輕易嘗試了,而是往后退了幾步,打量了一會兒棺材,自以為估摸出了高度。這一回,他總算接近成功,紙帽卻失去了平衡。他急著伸手夠住紙帽,結(jié)果自己卻比紙帽先摔在地上。
茉莉下意識地跑過去扶起他,他卻猛地甩開茉莉,坐在地上扶正紙帽,并怒視她。女人們的笑聲從白衣白帽下輕輕地傳開,他在女人們的笑聲中慌亂看了一眼父親。父親從板車頭上跳下,走來。與此同時,板車左邊,那個瘦弱得像火柴棒的弟弟也動身了,渾身顫抖,他說,讓我去,爸爸,我能爬上去。
父親咬牙切齒,立馬點頭,好,家塢你上去!你去戴家城的帽子,你爬上去!
父親轉(zhuǎn)身,又喊,茉莉,你來給你哥戴好帽子。
茉莉沒有挪動一步,她的舌尖往牙齒內(nèi)探尋,感受一個黑洞,慢慢帶出腥臭。
茉莉!父親提高了嗓門,并非在尋找,而是在命令。
天快完全黑了,遠(yuǎn)處古老的墳堆前冒出了火光。一個女人的手落在茉莉肩上,推她前進(jìn)。
過來呀,茉莉!父親聲音落下之處,勾起一聲聲犬吠。
腦海中騰出空位,茉莉終于想起來。很早之前的家,在彌鎮(zhèn),巷口是半月門,墻皮剝落,苔蘚小口吞噬磚石,卻大度饒過磚石上的阿拉伯?dāng)?shù)字。青石板沿街橫鋪,人腳磨平紋路。兩邊老樓沉默相對,老樓分兩層,商鋪在下面,人住上面。推門進(jìn)一間房,一個女人躺在床上,是母親,頭上倒吊個白藥瓶,看不出藥瓶里裝著的是藥水,還是一層白蒙蒙的灰。來喝點中藥,父親捏住母親的鼻頭,往喉嚨里送。一鼓作氣,不怕犧牲,父親那時還會玩笑,母親也會跟著虛弱微笑。茉莉似乎能聞到母親口中的藥氣,混著滿屋子的凋落與隔絕,苦澀得很。過來呀,茉莉!父親最后朝她招手。床上的母親臉色灰白,茉莉看不清她的身子到底是真是假,只覺得她正隨窗簾一截截浮動、扭曲。也是八月,四歲的茉莉挨門縫坐,四周桌椅板凳高得可怕。蟬鳴在耳邊聚集成灰白色透明小點,涌進(jìn)來。瓷碗挨個擺在廚房臺面上,無聲張開嘴巴。早已掏空的西瓜半開,像干涸已久的井,散發(fā)出清涼的酸味。白翠衣,紅果肉,蒼蠅歇在上面,極緩慢搓手。父親萎縮的手指掐著煙蒂,往嘴邊送。煙蒂扔進(jìn)茶盒,還剩煙霧。是的,還剩煙霧,這就是茉莉最后對母親的印象。煙霧必須吸進(jìn)去,母親的呻吟也不可不聞,再從眼底,從夢中,一層層往上浮。痛、聽覺與呼吸同樣與生俱來,同樣濕潤酸澀。唯一有意義的是眼球動作,更暗處,茉莉看到一高一低兩個男孩,家城與家塢,她的哥哥們。誰是父親的兒子,誰是父親的養(yǎng)子,直到最后,茉莉也分不清。茶盒里盛一小半清水,煙蒂污染,清水很快變成黃灰色。煙蒂漂著,直挺挺,露出個黑腔子,像溺死的人。舅媽是淹死的,茉莉記得母親反復(fù)告訴她的孩子們,她就是自己淹死的。母親為了舅舅的罪行心力交瘁,每個禮拜都要去西門看守所。是他精神出了問題,那不是他的錯,母親沖父親大喊,我弟弟怎么可能殺人呢?父親卻說,他不正常?他當(dāng)然不正常,一個拿跳繩勒死自己老婆的人,怎么算得上是正常?他老婆還懷著孕……母親迷茫地望著丈夫,過了幾天,她帶著同樣的迷茫站在天橋上。母親不是家里唯一來給舅舅送行的人,家城,家塢,還有茉莉,都靠在她腳邊,她堅持要帶孩子們來見舅舅最后一面。
送行的那天,街道上的氛圍十分詭異。天橋下?lián)頂D的市民讓道路消失不見,卻沒人發(fā)出一點聲音,整條街充斥著如同洪水占領(lǐng)后的寂靜。所有人頭朝向西南,甚至有點莊嚴(yán)神圣的意味。等得久了,人潮隱隱有些挪動,低聲交談回響成嗡嗡,但這聲音又越來越弱,寂靜再次占領(lǐng)。
過了十分鐘,人們雖然不說話,臉上卻露出狂亂的神情,好像有一陣風(fēng)掠過水面,原來是卡車終于來了。人群涌上去,卡車速度放慢,艱難破開一道水流,水流又迅速在車尾愈合??ㄜ囍缓猛O隆U驹谔鞓蛏系娜藗?,也包括母親,同時踮起腳,同時埋怨,他們到底在搞什么鬼?卡車上下來兩個人,手里拿著一根長棍,將人群攔開,維持秩序。其實毫無意義,卡車在這兩人的單薄保護(hù)下只能繼續(xù)緩慢移動??ㄜ囯x天橋仍然很遠(yuǎn),天橋上的人們什么也看不清。過了一會兒,左右兩側(cè)駛來四五輛邊斗摩托車,閃爍著紅藍(lán)燈光,快到人群中央時,同時拉響了警笛,沖到卡車前面。卡車猛一抖動,稍微后退,之后便緊跟邊斗摩托車加速向前。人群終于懂得如何與卡車保持平行。距離天橋越近,卡車速度越慢,天橋上的人們總算看清了那個男人,他雙手綁在身后,背插一個很高的標(biāo)簽,左右警察架著他,簡直和電視劇中的死刑犯一模一樣。人們驚嘆著,又覺得不夠,他們腦海中的想象被過度滿足,以至于沒有任何新意。他們不知道,如果是在其他城市,他們根本看不成這場好戲。茉莉藏在人腿中,她有點害怕了,拉扯著母親的褲子要求回家。這時,她發(fā)現(xiàn),母親一直瞪著雙眼,臉上的神情竟和周圍的人沒什么區(qū)別,好奇和驚訝同樣凝固在母親臉上,遠(yuǎn)勝于悲傷。茉莉再拉了下母親的褲子,母親的嘴角才開始抽動,突然低頭問茉莉,你看你舅舅,你看看他,他怎么還長胖了呀?
人們回頭,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身邊竟然就站著死刑犯的妹妹,母親也是在此時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到底是誰。母親最后是被人們抬下了天橋,她的腿完全軟了,一步也走不動了。后來她向茉莉解釋,那是因為她心中只剩下了輕松。直到很久以后,茉莉還能回想起母親這句話,從此之后,我心中只剩下了輕松。不,這句話是錯的,根本不存在什么輕松,清醒后的殘忍總是慢慢襲來,它先是躲在深處,等過了最高潮的時刻,才會出現(xiàn)。就像洋蔥,一層又一層,時機(jī)一到,刀落下,那時人們才知道要落淚了。母親從此重病不起,因為她不能接受自己弟弟的死,最后也拋下丈夫和孩子們,離開人世。這是父親說的。沒關(guān)系,茉莉還有父親。父親沖茉莉說,過來呀!茉莉跑過去,投入父親的懷抱,還以為此事大有可轉(zhuǎn)圜的余地。結(jié)果她被父親送到了彌村姑姑家,送到一大群女人身邊。
女人們不是母親,自然也不是父親,她們仇恨弟弟,更不知道如何去愛弟弟的女兒。她們時?;ㄙM(fèi)一整個下午觀察茉莉,看她拿筆的手有沒有顫抖,試探她午睡時的鼻息,害怕她不是在睡覺而是已經(jīng)離開人世。幫茉莉洗澡時,姑姑們總要求茉莉站起來,雙手平舉在浴盆里轉(zhuǎn)圈。力氣集中在指尖,姑姑們從下往上揉搓茉莉的皮膚,直到茉莉渾身紅腫干燥,直到姑姑們再也無法搓下黑泥之外的東西。人們說,這家女人可憐,還好有這孩子,不然有什么活頭呢?
一次晚上放學(xué),茉莉在玉米地里逗留許久,卻沒有一人來找她。她餓極了,只好自己走回去,快到家門時,看到門邊一閃而過的身影,但依然沒人訓(xùn)斥她。茉莉望著從鐵女寺中飛起的鴿群,心想,她們像養(yǎng)鴿子一樣養(yǎng)我。茉莉最喜歡站在寺門口的樹下,看鐵女寺金頂上盤旋的鴿子,人們都說多看鴿子對眼睛好,心情也會舒暢許多。茉莉最愛那只李梅齡,國血李鳥,通體灰羽,眼角上挑,用手按住鴿頭,瞳孔收縮得快又小。它對周遭事物總保持著敏感好奇,快頻率挪動頭顱,似乎在微笑,其實是旁觀態(tài)度。李梅齡是鐵女寺的姑子們教她認(rèn)的,她們見茉莉每天都來,相同的衣服,不變的麻花辮,靠在樹下,書包靠腳邊。姑子們始終不知道這女孩在想什么,她只是站著,孤獨(dú)地展示自己。她們曾邀請茉莉進(jìn)過一次鐵女寺,可這小姑娘怕極了高坐在寶蓮上的菩薩。姑子們告訴她,鐵女寺的菩薩胸懷寬廣,是溫暖的,不要害怕,她們保佑你。彌村的人們都知道,鐵女寺供奉的兩尊菩薩是兩位唐朝的烈女,她們?yōu)榱司雀赣H,跳入滾燙的鐵水,化為了兩尊鐵菩薩。茉莉聽了這傳說后更覺得害怕,她跪在菩薩面前,覺察到自己如此渺小的感覺太過沉重,根本抬不起頭來。
姑子們還是喜愛茉莉,特地把鴿籠搬出來,方便她來玩,還教她如何將蠶豆泡軟,如何一粒粒喂給幼鴿。姑子們說,要記得讓鴿子們空著肚子飛走,這樣它們才會記得回來,才會對她準(zhǔn)備的食物和水充滿感激,只需要訓(xùn)練一個月,多么簡單。茉莉點頭,姑子們又說,不止如此,養(yǎng)鴿子時還要記得,要讓它們生活在一起,成雙成對孵出小鴿子,給它們一個由干草和羽毛搭建起來的窩,一個固定不變的窩。最關(guān)鍵的是,姑子們抓住茉莉端著食盆的手,慢慢遞進(jìn)鴿棚,繼續(xù)告訴她,要教會它們認(rèn)窩,訣竅是不要發(fā)出太大聲響,嚴(yán)守它們的秘密,只有這樣,才能保證鴿子們無論飛去多遠(yuǎn),無論見過多少人、多少鴿子,總會記得回來。困難的不是教它們飛走離開,困難的永遠(yuǎn)都是如何讓它們回來,帶著秘密回來,再繼續(xù)生活下去。茉莉回家路上,還在想姑子們說的話。
有時候,茉莉站在姑子們身邊,不知是望著天上的鴿子,還是望著寺廟金頂?shù)囊唤恰x澴觽內(nèi)缂?xì)豆般在她頭頂盤旋。茉莉臉上只有黑眼珠順著鴿子們轉(zhuǎn),其余都不變化,她也不覺得這有什么異常。過了很久,茉莉仰頭,還在看。
茉莉,一個姑子叫了她一聲,顫抖的聲音自己都覺得意外,茉莉?
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呀?
茉莉沒有回答,她依然看著天,嘴里默念著,飛,飛,飛。
姑子們能從風(fēng)中聞到茉莉的氣息,也能捕捉到一些菩薩都不能捕捉到的東西。教導(dǎo)茉莉的女人們難道能忍受她綻放的熱望嗎?不會覺得只是望著這樣的她,本身就是一種殘忍嗎?鐵女寺敲響第一遍晚鐘,茉莉醒來,轉(zhuǎn)身踏上了歸途。鐵女寺的鐘聲,不是在保佑彌村的眾人,而是在保護(hù)姑子們。姑子們允許自己在茉莉面前稍微偏離一小會兒,最終還是回到鐘聲下。她們一輩子都要陪伴這樣的聲音,必須對它保持忠誠。
茉莉與鴿子們相伴長到十九歲。從十八歲起,茉莉親眼見到第一批衰老的鴿子,羽毛凌亂,步履遲緩。任何人抓它們,它們都呆立著等死。茉莉還未老去,卻處于和衰老的鴿子一樣危險的年紀(jì)。正是在這樣危險的年紀(jì),茉莉的祖父去世了,父親突然從彌鎮(zhèn)回到彌村。他不僅自己回來了,還帶回了兩個兒子,家城與家塢,他的兒子們讓送葬的后半程步入正軌。茉莉很高興父親和哥哥們突然回來,從棺材上救下了自己。她根本無所謂誰來“騎棺”,只要不是她自己???,家塢輕松維持坐姿,好像騎的不是棺材,而是一匹馬。家塢真像一個英雄,茉莉想。絕不是因為他拯救了這個家族荒唐的下半場,而是他拯救了她,讓她終于可以從一個莫名其妙的位置上下來,換回自己的角色,跟在棺材旁,隱入無數(shù)女人中,學(xué)她們捧著一袋棉花籽粒,撒向棺材和坐在棺材上的男人。下半程,茉莉安靜地盡自己應(yīng)盡的責(zé)任,在家塢身邊繼續(xù)前進(jìn)。她抬頭看家塢咬緊牙關(guān),好像雙腿下的老人是他的仇人,大仇得報,如今正押著仇人的尸體游行巡街。一個鄰居從玉米地走出來,自愿接替了板車左邊套的位置,和跛腳的家城一齊調(diào)轉(zhuǎn)板車方向,為送葬隊伍開路。茉莉的父親重新坐回了板車頭,遺照抱在他懷里。人們點頭,只要有男人騎在棺材上就代表這家還有人,還有維系著活下去的辦法。
墓穴邊,摔碗上香立碑。墓碑上刻有“故先考某公諱某某老大人之墓……孝子賢孫敬立”。姑姑們記得這些話并不比男人們差,一字一句都告訴了刻字先生,茉莉甚至看到了父親和哥哥們的名字。她們其實沒必要,也不想要我騎棺,但她們就是非要這樣做,茉莉心想著,低下頭,抿嘴笑,覺得很滑稽。手中的香微微熱,寶藍(lán)色的火,容易混入黑夜。茉莉小心護(hù)住那團(tuán)火,看它若隱若現(xiàn)。耳邊是鐵女寺姑子們接連不斷的念詞,她們又撿起了曾祖母的珠子,重新串起來,在手中、在嘴里流動著。藍(lán)火鬼魅,葬禮結(jié)束了,流言也如鬼魅的藍(lán)火一樣飄飄忽忽,順著檀香傳到各個角落。
彌村的人們起先以為這家的男人們是回來定居的,后來卻聽說這個男人只是回來帶走自己的女兒,沒想到在半路上竟然碰上了父親的葬禮。人們猜測他一定已經(jīng)變成了有錢人,不然他不會愿意回來。至于他在彌鎮(zhèn)上做的到底是什么生意,人們說不清楚。去過彌鎮(zhèn)的人說是“養(yǎng)狗”,并非是為了殺死吃肉,也不是為了給人當(dāng)寵物,而是為了“斗狗”。據(jù)說,他在彌鎮(zhèn)太湖石路圈了個幾百平米的場地,專門修了間房子作“斗狗場”,每天都開,除押金外,門票酒水另算,一個月少說也有上萬的收益。這已經(jīng)是彌村的人們能打聽到的全部情況。
其實在開“斗狗場”前,他還沿江跑了好幾年的煙絲貨運(yùn)。那時的貨船不大,兩邊總會系著幾個腳筏子,左右一對,沒光,俗稱“瞎子船”。他就跟著幾個船員住在“瞎子船”里。大船過窄河床時,他們就把貨運(yùn)到“瞎子船”上。有時“瞎子船”也會供船主臨時靠岸辦事,萬不得已時還是救命船。貨船桅桿上掛著高高的馬燈,燈光投映在江面上,拉長,水粼粼的,“瞎子船”就順著這光亮往前走。一天晚上,正遇著狂風(fēng)暴雨,“瞎子船”直打橫,往石壁上撞。他知道情況兇險,二話不說沖向船邊,卸了鐵鏈系住的輪胎,招呼幾個船員,把鐵鏈捆在各自身上,跳下船,潛入江底。他們在船身和石壁之間墊住了輪胎,輪胎作為靠把,緩和了不少沖擊。船上的人晃著手中的鐵鉤,一次次往前甩,終于抓準(zhǔn)了一次閃電照亮天空的機(jī)會,瞄定最近岸邊的漁船?!跋棺哟庇辛税咽郑栽S穩(wěn)住,也有了方向。暴雨狂風(fēng),還有鐵鉤,將漁船扯得撕拉作響。他自持經(jīng)驗多,潛入最急的漩渦中,不慎卷入了船和石壁之間,受了重傷,最后是讓人扛上來的。那位救了他命的船員沒撈上來,他自然承擔(dān)了恩人家的重負(fù),將那家最后剩下的兒子也接了過來養(yǎng)著。他認(rèn)為自己應(yīng)當(dāng)對兒子們一樣好,不分親疏。兒子們從小長到大,他有意不說到底誰是親生的。
這是他對彌村的男人們說的話。葬禮結(jié)束后的幾天,他和一群男人們在午后閑坐在日頭下的玉米地里,明晃晃的光亮將他照得模糊,他眼神中的不屑、警惕全被旁人接二連三的提問吞噬。男人們愛聽他講跑貨運(yùn)的故事,覺得他講義氣,有男子氣概,這是在土地里生活的男人無法想象出來的。在男人們眼中,連他畸形如猴爪的右手都成了光榮的標(biāo)志,卻忘了罪魁禍?zhǔn)灼鋵嵳撬挠H姐姐。如果沒有他的姐姐們,他根本不會在十幾歲時就彎著腰背對船,盯著自己雙腳,腳下踩的浮橋是竹編的柵子,當(dāng)江水從縫隙間冒出來,細(xì)細(xì)撓他的雙腳時,貨物便壓在了他肩膀上。他雙手抓穩(wěn)貨包前的尖角,扛住了,在碼頭上飛奔,像頭小狼。離家出走,與其說是和父親祖母脫離關(guān)系,不如說是逃離姐姐們莫名其妙的痛苦和憤怒。但痛苦和憤怒還是會卷土重來,妻子為了她那殺人犯弟弟四處奔波,高價請來精神病專家上法庭也無濟(jì)于事,最終心力交瘁而死。他根本無法理解這個女人對弟弟無底線的溺愛,覺得她可憐又可悲。他一人操持妻子的葬禮,顧不上孩子們,連桌上那碗放了好幾天的湯都顧不上。湯中的蓮藕早溶成了一灘紫泥,幾塊排骨漂浮在油湯上,露出慘白的一角,極緩慢地發(fā)酸變腥,隨屋內(nèi)的熱氣一潮一潮往外涌。葬禮快結(jié)束,他終于能坐下來,試著將這碗湯熱了熱,始終吃不下去。最后一位吊喪的客人,是他的鄰居,一個老寡婦,她對他說,他應(yīng)當(dāng)把女兒送到鄉(xiāng)下姑姑家,等她長大成人再把她接回來。他覺得奇怪,認(rèn)為自己隨時可以再為孩子們找到一位母親。直到這時,他都還沒有考慮“斗狗”生意。這幾年,他從貨船上私運(yùn)了不少煙絲,打算以后在彌鎮(zhèn)上盤下一個小賣鋪,門口搭出一個竹棚子,棚子正中再擺好兩張高凳,上面橫塊鋪板,這就成了售煙攤子。除了賣點土煙,他還可以賣點別的,完全能夠供養(yǎng)一家人,他不明白再找個女人有什么困難。但是那位吊喪的寡婦卻搖頭說,你不可能再找到一個女人了。他心中冒出了畏懼,也有虛弱,還有舊事重提的難堪。當(dāng)年為了救“瞎子船”,有人在水下拉走了他,他揀回半條命,只是再也生不出孩子了。還好,那時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兒子,還不記事,妻子呢,正懷著茉莉。這些事他是不會跟彌村的男人們說的。
暴雨停歇自然得上岸,而貨船早已離他們遠(yuǎn)去,只留“瞎子船”上的人懷著空茫茫的心,望著同樣空茫茫的江面。岸上的生活也早變了。將小茉莉送到鄉(xiāng)下,他再回彌鎮(zhèn),又過了三四年??斓侥甑?,天氣雖終日晴朗,降溫卻來得很快,他領(lǐng)著兩個兒子在彌鎮(zhèn)四處接貨。那時,彌鎮(zhèn)路邊每隔兩三個電線桿下就停著幾輛燒油的人力小三輪,小三輪上支起個綠色的塑料雨棚,以免司機(jī)和乘客風(fēng)吹雨淋,棚內(nèi)有兩條長凳,但兩個成年人相對是坐不下的。這幾年在街上冒出來的人力小三輪,越往鎮(zhèn)中心越多,到了彌市城里,少說都有三四千輛。報紙上說,只有一千輛屬于合法經(jīng)營。彌鎮(zhèn)的人們都稱呼這車為“麻木”,因為司機(jī)油門一踩,車就猶如酒鬼行路,搖搖晃晃。“酒鬼”,這兒的人們又叫作“酒麻木”。其實這車載得最多的乘客也是“酒麻木”,“酒麻木”們都從鎮(zhèn)中心的太湖石來。家城帶著家塢鬧別扭,非要坐一次“麻木”,一步都不肯走了。他帶著兒子們扛了許久的貨,如果不能滿足這個簡單的愿望,就僅僅是個無能到只知道為兒子們遮風(fēng)擋雨的父親,于是他們鉆進(jìn)了“麻木”。
司機(jī)沒回頭,也沒問地址,直接踩了油門往前。他拍了拍司機(jī)的肩膀,師傅,我家不往這兒走。司機(jī)還是沒回頭,繼續(xù)說,老板放心,太湖石路那邊都是我朋友。司機(jī)的話消散在逐漸跑起來的晚風(fēng)里,他和兩個男孩在黑夜中睜大眼睛,看兩邊的商鋪燈火輝煌,紅黃車流填充馬路,紅綠燈指揮整個夜晚,人群在斑馬線一齊走過。年輕的、年邁的,成雙成對的人,總給夜晚帶來重歸秩序的安定。摩托和三輪齊刷刷亮起車燈,致敬這個美妙的夜晚。無數(shù)只車燈,像是無數(shù)只眼睛,在霓虹招牌搖曳的夜中穿行對視。街上不時有人高聲咒罵幾句,卻沒引起太大波瀾。在這樣喧鬧溫馨的夜晚,偶然的失態(tài)也盡可以釋懷。
太湖石路到了。雖說是“太湖石路”,其實只是一條小巷子。下了車,他們先看到的是一排又一排擦皮鞋的女人。這些女人們似乎終日無所事事,整天只知道坐在粉紅或淺綠的塑料高椅中,蹺著二郎腿,腳踩擦鞋箱,手肘壓膝蓋,指間墊著香煙。他注意到,她們指間不再是自己賣的老式卷煙,而是裝在紙盒里、細(xì)長的新式香煙。她們的談話也如寶藍(lán)色煙霧,虛無縹緲,卻始終燃燒不盡。原來岸上的世界早已成了女人的世界,她們就是太湖石路的哨兵。她們對他,甚至對兩個男孩,對每一個過路人行注目禮,大笑以求引來注意。她們左手邊是一些兩三平米的小店鋪,墻上貼滿花花綠綠的指甲片,搭個桌子板凳,女客人背朝外坐,一只手背放在小枕頭上,另一只手迎風(fēng)甩著,欣賞著。她們右手邊是一排藍(lán)白紅的轉(zhuǎn)燈,燈下掛著早已洗得看不清顏色的毛巾。在她們頭頂上,“十元三曲”的歌舞廳燈牌拼命閃著。女人們一會兒露出艷紅的牙齒,一會兒伸出深藍(lán)的舌頭,叫他們捉摸不定。
幾個女人主動走過來摸家城和家塢的頭,邀請他和男孩們上去坐坐,跳跳舞。在這樣一個完全由女人主導(dǎo)的世界里,好像回到了最初,而在最初什么都是平等的,沒有任何道德和地位之別。這是生活中最難揣測的事情,明明應(yīng)該由最信任的人教會他,但所有人都閉口不談,任憑他去承受、遺忘,再掙扎著去成熟。他是這樣,他對兒子們也會是這樣,家庭就是靠這種默契運(yùn)轉(zhuǎn)著。他跟隨一個擦皮鞋的女人上了樓梯。那個女人一頭藍(lán)發(fā),黑色皮衣外套下是一件寬大陳舊的白裙,薄得像一層紗,薄紗中略微顯出身材輪廓,有點臃腫,一切都在下墜,乳房、小腹、屁股,這反而讓他安心。貓眼閃了一下,門后有人,還聽到貓叫,很細(xì)弱,但穿透力強(qiáng)。說是舞廳,其實更像是普通人家的客廳。他沒問是否需要換鞋,直接踩了進(jìn)去。藍(lán)發(fā)女人陪他坐在舞廳一角,舞廳頂部盤踞著復(fù)雜的歐式吊頂,沉重水晶燈罩中支棱出格格不入的白熾燈,黑黃印跡從天花板四角往下侵蝕。無論是椅子、桌子、燈,還是男人女人,都好像是來這里短暫聚會,天亮就走。藍(lán)發(fā)女人望著他,眼神濕漉漉的,輕松自然,對待他好像許久不見的好友,似乎只要兩人打破最開始的沉默,立馬就可以恢復(fù)到十幾年前的關(guān)系。她不避諱他的觀察,還向家城和家塢招招手,又沖茶幾下嘬嘬嘴,三只小花貓跑出來,豎著尾巴。
夠他們玩的了,她笑著說,任由小貓撲她的手指。
他也向小貓伸手,感受它粉色的鼻尖,和女人的眼睛、嗓音一樣,濕漉漉的。
不過,很快,他和兒子們就被幾個男人從樓梯上扔了下來,腰背部受了狠狠的擊打。藍(lán)發(fā)女人站在臺階上,往下望著他。藍(lán)發(fā)女人說他根本算不得是個男人,那姑娘脫了他褲子,嚇了一跳,那些“麻木”現(xiàn)在什么變態(tài)都敢往這里拉。他沒在意女人的話,躺在地上,意外發(fā)現(xiàn)在這個世界里居然還是會有男人。站在他周圍的男人們立馬用腳將他翻了個面,讓他肚子朝上,他們的腳踩在他小腹上,慢慢打圈揉搓。怎么樣?我們就這么好好踢他一頓?一個男人說。那當(dāng)然,反正他現(xiàn)在也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啦!另一個男人哈哈大笑。于是男人們的腳從各種方向擊打他小腹以下,而他確實沒什么感覺,更別說是疼痛了,只覺得無數(shù)彩色燈光在他腦袋上亂晃。這個女人組建的夢幻世界崩塌了,真正的男人的世界再次降臨,他們背靠女人的譏笑和默許,成為獨(dú)一無二的新偶像。他感受到的不只是他的心跳,還有那些男人們的心跳,所有的心跳都匯合在一起。有股暖流從他鼻孔中冒出來,心跳也隨著這股暖流擴(kuò)大到四肢所有角落。仰面朝天,他看著那些男人快活甚至是喜悅的表情,并不覺得惡心難受,反而轉(zhuǎn)頭,帶著勝利的微笑望向站在臺階上的藍(lán)發(fā)女人。她早別過頭去,不想看這場野蠻的游戲。他們踢他,好像踢一條狗。他完全能理解他們的快感,眼前亂晃的彩色燈光變得清晰自在,擊打聲變得英雄豪武,咚咚地分隔開男人與女人。哈哈,踢得更猛些!他想,只有他能理解他們,因為他正是他們中的一員,他當(dāng)然知道踢一條狗有多么快活。怎么樣,你能給男人帶來這些嗎?你能給他們帶來這樣的快活嗎?你能理解這樣的快活嗎?你以為世界上只有一種快活嗎?他在心中質(zhì)問那個藍(lán)發(fā)女人。等他們終于放過了他,他繼續(xù)頂著青一塊紫一塊的臉繼續(xù)在太湖石路轉(zhuǎn)悠,身后跟著早已嚇傻的兒子們。太湖石路真是一個雜亂又危險的迷宮,他想,通往迷宮出口的路可不止一條。
中
這里原本是一片大湖,稱作“太湖”。當(dāng)年市政擴(kuò)建,將湖水抽干之后,湖底露出一塊巨大的石頭。這塊石頭姿態(tài)優(yōu)美,形狀好像美猴王孫悟空在整理儀容,于是保留下來,叫作“太湖石”。又過了幾年,從彌市來的地質(zhì)院研究員特地發(fā)了一通報道,說“太湖石”是專有名詞,特指長期受波浪沖擊的石灰石,真正的太湖石往往重巒疊嶂,千姿百態(tài),是大自然鬼斧神工之作,如今彌鎮(zhèn)的此“太湖石”是否真為彼“太湖石”,還有待考證,如果真是科學(xué)意義上的“太湖石”,可以申請國家某某研究基金。住在彌鎮(zhèn)太湖石路附近的人們一看這段廢話,立馬聯(lián)名反對,說“太湖石”目前是彌鎮(zhèn)的標(biāo)志象征,如果調(diào)查出來不是所謂的“太湖石”,那還能叫“太湖石”嗎?這條路難道要改名換姓?由“太湖石”延伸出的一系列歷史文化美談豈不成了無稽之談?太湖石路的居民們要求市地質(zhì)院停止調(diào)查。地質(zhì)院萬萬沒想到這個角度,思來想去,也覺得棘手難辦,如果這塊石頭真不是科學(xué)意義上的“太湖石”,那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考慮到居民情感,于是他們決定先擱置下來。所以,直到茉莉離開彌村來到彌鎮(zhèn)住了將近一年,這里還是叫“太湖石”,父親的斗狗場也還是叫“太湖石斗狗場”。
那些看似渾身松垮的廣東沙皮狗,其實皮糙肉厚,不容易在互斗中受傷,屬于上好的“斗狗”品種。家城總是隨身帶一卷皮尺測量狗身,小于四十七,大于五十五,便對狗販子揮揮手,無論狗販子沖他再說多少好話,家城也不會要了。葫蘆頭,蜆殼耳,金錢尾,父親教過家城,毛色要純,還要記得伸手抓出狗舌頭,舌頭藍(lán)色的最好。選好斗狗后,家城便帶著它們來到父親跟前。父親伸出右手,正是那只畸形的殘廢的右手,蜷縮的手指間藏有無數(shù)斗狗的氣息。新來的斗狗匍匐在父親腳邊,聞到烈犬的氣息,溫順地舔著,認(rèn)下主人。家城親自負(fù)責(zé)訓(xùn)練斗狗,上午他騎著一輛摩托車,拉無數(shù)斗狗狂奔,下午他指揮斗狗們咬樹枝上系著的晃動的輪胎。家城還擔(dān)任斗狗場內(nèi)裁判,在斗狗時別著一根木棍跛著腳巡視全場,如果發(fā)現(xiàn)兩只狗相互撕咬僵持不下,就用這根木棍在狗嘴邊插進(jìn)去,強(qiáng)行分開。有時候,他也會直接上手掐住狗嘴,壓在斗狗身上,讓它知道何為勝負(fù)。父親設(shè)計斗狗場時參考了電視上的古代斗獸場,四面是逐漸往上的臺階,中間一個方形小場地,豎起鐵柵欄。坐在臺階上的客人們輕易不同意平局,總揮舞著鈔票,趴在鐵柵欄上要求加時,再加時。好幾次比賽,在父親的默許下,家城也會讓兩只狗戰(zhàn)斗到一方流血斃命為止。家城永遠(yuǎn)是父親的好學(xué)生、好兒子。
茉莉怕狗,更學(xué)不會如何對沙皮狗“勘盤”,永遠(yuǎn)躲在房間里,輕易不踏入斗狗場一步,甚至連客廳都少去,因為客廳供奉著母親的遺像,是母親婚前的照片,還是個少女呢,笑得開朗。母親后來也拍照,但再沒這張好看,于是選作了遺照。茉莉是女孩,父親和家城總能理解她,也不指望她去斗狗場。家塢卻不行,他找不到任何借口或遁詞,僅僅因為他也是這家里的兒子。家塢無數(shù)次見家城手持卷尺從斗狗場里驕傲地走出來,身后跟著一溜狗。他不是沒有嘗試過靠近那群狂吠的狗,不是不想取代家城站在父親身邊。他跟他們住了將近二十年,奇怪的是,他居然沒受到他們一點影響。他懊惱、痛苦、煎熬,卻從沒有想過要逃離現(xiàn)在的生活秩序與疆界,只是心懷絕望地祈禱著隨時間的流逝可以直達(dá)一次頂峰。他和家城在父親跟前打斗,從第一次就開始落敗。第一次,正是在父親被人打后的晚上。他們?nèi)缬位暌粯痈乔嗄樐[的父親逛遍了太湖石路,最后回到家里。燈下,父子三人坐在桌前,沉默吃飯,有什么東西正模模糊糊、摸索著長出來,重新洗牌一切。父親吃完,推開碗,站起來。腫脹的左眼在吊燈下成了個透明的血泡,父親稍微一擠,破裂了,正汩汩流出鮮血。鮮血在涌動,家塢不敢看鮮血隱藏下的父親的雙眼,他大口塞入飯菜,希望食欲的滿足和歡愉能驅(qū)散此時的恐懼,但更多的恐懼卻從喉嚨深處止不住往上涌,冒出來,夾雜著淚水,夾雜著飯菜,全撒在桌上。家塢不可克制地大聲咳嗽,驚慌中抬眼看到父親的臉,再也無法掩飾惡心的表情。一雙手從背后將家塢的衣領(lǐng)揪住,接著他的臉便砸到地上,家城騎在他身上,帶著幾乎不能寬恕的憤怒捶打著家塢的后背,你惡心,你怕什么,你這個懦夫!后面的無數(shù)次打斗,都是如此。因為家城更有力量,這血液中的力量理所應(yīng)當(dāng)喂養(yǎng)出了旺盛的復(fù)仇和嫉妒。他們都知道有一個人不是父親的兒子,但父親始終不說哪一個是他的兒子,哪一個是他的養(yǎng)子,也不說他更喜愛誰。后來在太湖石路建了斗狗場,他也不說這間斗狗場到底留給了誰,會寫誰的名字。父親消解了家城和家塢之間的界限,好像總是教導(dǎo)他們應(yīng)該相親相愛,不要因為利益分隔兄弟情誼。不是這樣的,家城和家塢都明白,根本不是這樣的,沒有明晰的地位,就永遠(yuǎn)不會有愛的流動。父親當(dāng)然會同時愛著他的兩個兒子,毋庸置疑。
自從那次家塢替代家城“騎棺”后,每個周五,家城還會給客人們展示另外一種殘忍游戲。他會抓來瘦弱的兄弟,家塢,推他到斗狗場中去分開兩只殺紅了眼的斗狗,自己則別著木棍靠鐵柵欄站著。一個瘦弱男孩加入,給嗜血的客人們增添了更大的興致??腿藗兿M苴s緊吸引兩只斗狗過來,于是一邊往場內(nèi)的家塢身上砸著碎骨頭,一邊不停大聲吆喝。斗狗們比拼了一天,自然精疲力竭,聞到碎骨頭中的血腥味直沖過來。家塢只能繞著圈子跑,跑過家城,被絆了一腳,趴在地上。聽到身后的咆哮聲,家塢四肢發(fā)軟,根本起不來。兩只斗狗沖上來,同時壓制住他,口中流出的黏液,還有厚重的鼻息,全都噴灑在他后脖頸上。他往前爬,嗚咽著,反而激起了斗狗的欲望。家城會很小心,防止斗狗真的把家塢咬成重傷。他只需要創(chuàng)造出家塢的畏縮怯懦,再依靠著家塢的畏縮怯懦在父親身邊活下去,確認(rèn)只有自己才稱得上是父親的兒子,倒不必真的讓家塢去死。太湖石路的人們逐漸明白,斗狗場那個瘦弱的男孩應(yīng)該不是親生的,他只是一個養(yǎng)子,一個余興節(jié)目。
只有家塢被抓進(jìn)斗狗場時,茉莉才會進(jìn)入斗狗場,坐在高高的臺階上。她的舌尖掠過口腔中的黑洞。那個溫暖潮濕的黑洞,總在吸引她鉆進(jìn)去,觸碰不應(yīng)出現(xiàn)的粉肉,召喚出刺痛,陪伴她度過家塢的屈辱時刻。看起來,她正望著趴在地上的家塢出神,其實她雙眼模糊,根本無法看清家塢的樣子。她看不清家塢發(fā)抖的嘴唇失散了血色,也看不清家塢無限放大的瞳孔正無助地望著越來越瘋狂的狗和人。她想起和家塢躲在房間里時,他曾教她學(xué)英文。食指點住下巴,家塢輕咬下唇,湊近她,示意她仔細(xì)看。她看他眼皮自然耷拉,睫毛也順勢向下。單詞從他舌尖乘著氣流出發(fā),抵達(dá)她的舌尖后,卻變得調(diào)皮,戲弄糾纏她的舌頭,轉(zhuǎn)不過彎,化為粗笨的氣流。家塢笑話她笨拙,她會看到他睫毛舒展,如昆蟲觸角顫動,微微上翹。他的目光更大膽了一些,于是她也大膽迎接著。家塢伸手,朝她更近一步。她卻猛然往后一縮,隨后皺了皺眉,仍舊湊了回來。是在表達(dá)對他的不滿,還是在自責(zé)她的幼稚?家塢不知道。茉莉說,你眼睛很美,和家城不同,可能你更像媽媽。家塢低頭,我比不上他。他聽到茉莉悄聲咕噥了句什么。夕陽慢慢爬上墻,家塢聽到的其實是墻面反射過來的茉莉的回音,而不是茉莉本身的聲音。家塢笑了,重新?lián)碛凶孕牛孕庞诳偹阌屑虑榭梢暂p易掌控在自己手中。茉莉不再區(qū)分他的目光、他的手是否具有其他意味,而家塢也第一次為自己的勝利著迷。他看著這個時隔多年重新相遇的妹妹,眼中跳躍著的玩笑的愛其實是嘲弄。他知道妹妹從未和男人們在一起生活過,她心中朦朧的愛,只知道,也只能夠固定在他的身上,就如同她每天固定從冰箱中取出食物一樣。
對妹妹的情感,家塢是坐在公交車上才想通的。公交車從彌鎮(zhèn)出發(fā),一小時后到達(dá)彌市。他下了車,穿過街心公園中由灰綠深藍(lán)的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往一家商鋪走,一個紅發(fā)婦人在門口等著他。無論什么季節(jié),那兒都有真正的花海。櫥窗里有嫩黃滾邊的白裙,淡藍(lán)泛青的短衣,紅發(fā)婦人手指著一件暗綠色長裙問家塢,怎么樣?你覺得我穿這件好看嗎?家塢搖頭,不知道。她立馬拉住他的手,要進(jìn)去試給他看。他焦慮不安地等待著,看幕簾下晃蕩的身影。銷售員幾次進(jìn)出,幫她調(diào)整長裙。終于掀開幕簾,她走了出來。很美,綠從她雪白的胸脯上潑灑下來,露出后背,還有兩條渾圓的胳膊。放松,家塢強(qiáng)行鎮(zhèn)定,生怕自己一開口就要結(jié)巴。他真正說話時,卻極其流暢給出了建議,胸口太空。他的語調(diào)不帶任何感情,就事論事,好像本該如此。紅發(fā)婦人從鏡子里望著他,半是奇怪,半是期待。
她接受了建議,下周再見面時就戴上了一條珍珠項鏈,正中央墜著一點銀白色。每周五,有時她會坐在桌邊,看家塢一字一句教她兩個七八歲的兒子念英文。她每個月支付給家塢可觀的學(xué)費(fèi),這筆錢是他能夠在父親和家城面前活下去的唯一辦法。這兩個男孩對他們的家教老師有天然的敵意,只有母親在場時才會稍微收斂。男孩們的父親比母親大上十幾歲,常年在外,全國各地都有他經(jīng)營的印花床單廠。有一次,她和丈夫帶家塢去參觀開在彌市的一家工廠。寬幅自動印花機(jī)極高,床單如瀑布,有整齊的氣勢,緩緩而下。她丈夫走在最前面,替家塢介紹,粉黃白的是“三色月季”,淡藍(lán)的是“海闊天空”,桃紅格子的是“滿籃香”。在車間里,她也學(xué)著女工,將長發(fā)挽起,半包在白帽子里,腰間圍上白圍兜。她和女工們一起將床單小心拿起來,平鋪在細(xì)高長桿支起的圓盤上。圓盤就像繡花繃子,用它一撐,好像床單上的花也能立起來。女工們整理好下垂的床單,褶皺要一層壓著一層,貼上白標(biāo)簽,放進(jìn)櫥窗中展示。
如果你愿意,隨時到我們廠里來上班,她丈夫最后握緊家塢的手,我們總是歡迎的。
家塢我還要留著呢,他很會教小家伙們。她立馬挽起了家塢的胳膊。
她高昂的語調(diào)讓家塢覺得自己和那些床單一樣,也是放進(jìn)櫥窗里,隔著一層冰涼玻璃的非賣品。
有一陣子,家塢特意隔了很長時間不去她家里輔導(dǎo)男孩們。她隔兩三天就打電話來催,問他什么時候得空??峙赂赣H和家城發(fā)現(xiàn)異常,他終于答應(yīng)過去。那是一個下午,他敲開她家門,見她眼中流動的神色躁動不安,以及她輕巧地把兩個男孩扔給他的姿勢,都表明她已經(jīng)等了很久,還有個陌生男人也等了很久。等到家塢終于說服兩個男孩到桌邊坐好,她一陣風(fēng)似的往樓上去了,殘留一股香味。家塢占據(jù)著兩個男孩的時間,那個陌生男人就占據(jù)著兩個男孩的母親的肉體。家塢聽到樓上有人在低語、走動,還有她輕聲的笑。滿足是虛假的,快感卻很真實,這兩者都足以讓她不再掙扎。大一點的男孩總是坐不住,隔一會兒就說要上樓去找媽媽。家塢攔住他,不要去,乖乖坐好。他偏不,屁股堅決要扭下坐椅,堅決要往樓上去,并且大聲尖叫,呼喚他媽媽。家塢惡狠狠抱他回座位上,懲罰他把剛才講過的課文抄寫三遍。男孩大哭,卻沒再抵抗,趴在桌子上,真的拿起了筆,一字一句,寫了起來。家塢只覺得罪惡,自己居然來懲罰他。更小點的孩子咬著筆頭,在哥哥與他的臉上來回觀察,判斷目前的形勢。心煩意亂中,家塢向他們承諾,他現(xiàn)在就上去把他們的媽媽叫下來,只要他們在這里乖乖坐好,不要發(fā)出任何聲音。
他扶住把手,慢吞吞爬樓梯,近乎閉著眼,只憑直覺,一級一級往上。他知道,今天的男人并非是上次遇見的那個。如果有一天,她頭昏腦脹,也對他提出要求怎么辦?他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又微笑起來,沒關(guān)系的,他總有辦法。樓梯轉(zhuǎn)角,他經(jīng)過一面橢圓形的鏡子,從鏡子中正好能看見那扇緊閉的房門,也能看見自己滿頭大汗。這時,那位母親突然開門了,門內(nèi)的光線從她腳下斜射出來,爬上墻,如蛇一般站立起來。她懷抱里臥著兩只白貓,臉色潮紅,雙目中有火在燃燒,好像剛從熱氣騰騰的浴缸中爬出來。她見家塢正在往上走,略微吃了一驚,又很快沖他微笑了一下,任由兩只白貓從胳膊中跳下來,跑走了。家塢透過她身后的空檔,看到一個男人的腰,腰上搭著一條很薄的毯子,腰下是粉黃白的床單,正是之前她丈夫在工廠中隆重介紹過的“三色月季”。她轉(zhuǎn)身關(guān)好門,好像想起了什么,原來是讓家塢幫忙把橢圓形的鏡子放下去。
哦,我怕小孩上來會看到他,不好意思,謝謝你。她打著手勢,極小聲地快速說道。
家塢點頭,見她胸口還戴著那條珍珠項鏈。
謝謝你,她又真誠地說了一遍,謝謝你,對了,你能六點再走嗎?
他再次點頭。這回,她終于放心開門,一下子就被那個男人拉回床上。沒了鏡子,門于是虛掩著。鏡子中映出家塢沉默的雙腳,他正想象珍珠項鏈下的一點銀白色會如何在那個男人臉上晃蕩,想象兩人的舌頭會如何糾纏。舌頭,對了,那天是在一家日本菜館,彌市開的第一家外國餐廳。剛開業(yè)時,她就帶他去,點了一盤三文魚刺身。三文魚躺在干冰里,煙霧繚繞。她夾起一塊肥厚冰冷的魚肉,沒蘸芥末和醬油,直接放入他口中。他口中似乎多了一條舌頭,相互纏繞著分泌黏液。真正的舌頭攪動魚肉,魚肉終于變得柔軟溫?zé)?,牙齒都不忍心咬下去,而魚肉卻忽視牙齒的同情,隨時準(zhǔn)備順著喉嚨往后滑、溜走。她身子前傾,一只手撐住下巴,微笑欣賞他驚異的表情,悄聲問,怎么樣,吃三文魚的感覺是不是和摸貓很像?
從她懷中跳下的兩只白貓趴在樓梯欄桿處,朝他微瞇著眼睛,下垂的尾巴尖慢悠悠擺動,是逗弄小貓的姿勢。家塢抱起鏡子,雙眼無法聚焦到鏡子中的自己,他其實并不存在。她憑什么那么放心他?憑什么在他身邊就這么大膽?因為他在她眼中根本就不存在,連這兩只白貓都不如。這天回去后,他再沒去過她家,也不再接她電話。他寧愿躺在斗狗場中忍受狗的撕咬,寧愿看家城牽著獲勝的斗狗在場內(nèi)威風(fēng)凜凜走一圈,寧愿讓狗尿撒在他臉邊。等一切結(jié)束,他會慢慢走出斗狗場。當(dāng)他獨(dú)自一人行走的時候,傷痕才會開始火辣辣地痛,他皺眉、咬牙,強(qiáng)忍著痛苦的心竟然品出了一絲驕傲。這個被折磨得昏頭昏腦的年輕人重新昂起頭,看向了妹妹的房間,夜已經(jīng)很深了,那邊還有亮光。原來墮落的光就亮在那里,墮落并沒有拒絕他,而是一直等著他,他應(yīng)該直接往她的方向走去。
那時人們正在度過六月。六月,整個六月,彌村的玉米都在長高、長粗。如果雨水豐富,接下來玉米的雄穗就會開花結(jié)果,彌漫出青綠色的香味。茉莉推出自行車,往彌村的玉米地方向騎。到了玉米地,光著腳,提著鞋,她巧妙避開熱水燙過一般的卷曲灰綠的玉米莖葉,心里打算日出前一定要回到彌鎮(zhèn),回到自己床上。玉米地里的時間永遠(yuǎn)漫長而平靜,茉莉可以在其中毫無目的地游蕩,假裝在偶遇什么。她沉迷這個默契的游戲,獨(dú)自游蕩,又能隨時感受到玉米地中一個男人的氣息,是家塢的氣息。
他們相遇后就找尋到玉米地中一小塊空地,那邊全是植株矮小的空桿玉米。家塢并不先脫下她的衣服,而是先幫她把鞋子穿好,讓她慢慢躺下,再脫開她的衣服。他總是慢吞吞,心不在焉。進(jìn)行到一半,他竟然停下來,讓茉莉聽。茉莉屏息著,什么都聽不見。她緊張起來,好像小時候上課時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必須調(diào)動全身心感官來獲取所有信息??伤硇牡母泄僭缫言诙饭穲鲋邢诖M了,如今她只熟悉嘈雜的吶喊和尖利的狗叫。當(dāng)然,她不會讓家塢知道這一點,所以她努力聽。家塢放過了她,重新閉上眼睛,又開始做出重復(fù)動作,很有節(jié)奏的。茉莉換了個姿勢,頭發(fā)與頭發(fā)下的玉米葉子摩擦出窸窣響聲,也是很有節(jié)奏的。這時,她終于聽到了,“咔噠、咔噠”。她的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找到聲音的來源,卻只看到了玉米莖葉在不停地抽動,是有人走過來了嗎?
是玉米在拔節(jié)長高,別怕,家塢說,別怕。
茉莉的手撫摸著家塢背上的傷痕,聞到他身上的狗味,甚至還有血腥味。五個多小時內(nèi)黑暗的玉米地,失眠、疲倦、百折不撓,茉莉任由家塢靠在自己溫暖的身子上,努力維持平穩(wěn)悠長的呼吸。她甚至沒想過,她這樣做,其實就是和家城站在了一起,默認(rèn)家塢確實不是父親的兒子。她也不知道家塢滿懷仇恨,恨這件事完成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他的良心還未來得及譴責(zé)自己,就已經(jīng)成功埋下報復(fù)的種子。
清晨五點,茉莉準(zhǔn)時推著自行車離開玉米地。通往彌鎮(zhèn)的唯一一條道路上的車流正順從等待,龜速爬行。綠化帶另一邊的道路全是空白,好像那條空白車道指引著一條不歸路,而茉莉正在那條空白車道上逆行。幾個司機(jī)伸頭出來,咬著香煙,臉色平靜,似乎打定主意今早要在駕駛室耗上許久。跑起來,茉莉?qū)ψ约赫f,趕快讓自行車跑起來。她的雙腳卻無法放松,將她僵硬的姿勢展露無余。太陽終于完全升起來了,風(fēng)急速從她頭上掠過,她也終于離開車座椅,身子拱起好高,仿佛不是自行車帶她前進(jìn),而是她領(lǐng)著自行車全速奔跑。她終于到了彌鎮(zhèn),終于瞧見了斗狗場的大門。等聽到熟悉的犬吠聲時,她突然放聲大笑。冷風(fēng)灌進(jìn)胸膛,小腹在下墜,酸痛借此機(jī)會從胃中抓緊食道往上爬,她感到自己隨時都會倒下,但她絕不會輕易倒下。只要她還能聽見犬吠聲,只要還能看見愚蠢的男人們在為了一只狗揮舞鈔票,甚至只要還能看到家城毆打家塢時猙獰的神情,她就覺得自己還能再多支撐一會兒。
可是家塢沒有回家,茉莉再也不能在玉米地中找到他。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茉莉每晚都躲在玉米地里哭泣,哭完后還是和以前一樣獨(dú)自騎自行車回家。茉莉換上石榴紅綢布裙,搬出箱子。箱子重且笨,有茉莉半身高,單手拎著,走路直打腿,擾亂了平衡,還不美觀。明明只有幾件單薄的衣裙蜷縮著,竟然也壓低了箱子一角,拼命把她往前帶。箱子皮扣早已腐爛,茉莉重新用棉布帶一圈圈拴好,系扎實。舊絲襪洗干凈了,細(xì)密縫在箱子里,裝好了茉莉所有的重要證件,還有什么?茉莉想,對了,鈔票。鈔票,向來藏在茉莉的枕頭套里,夜夜都枕著。但她忘了,昨晚不留神全洗了。她趕緊將它們?nèi)页鰜?,西湖、五岳?dú)尊、瞿塘險過百牢關(guān)、布達(dá)拉宮、人民大會堂,花花綠綠貼了滿墻。她坐在馬桶上歪守了一會兒,又起身,把枕套被單重新洗了一遍。轉(zhuǎn)身看,幾張鈔票起了皺,早已掉了下來,從墻上的格子掉到了地上的格子里。她在衛(wèi)生間鏡子前散了頭發(fā),豎著梳子尾,粗粗分開兩股頭發(fā)。梳子尾堅硬,從腦門中間一路往下到脖頸,癢癢地疼。她開始編辮子,每股頭發(fā)分三路,狠狠交叉咬住,環(huán)環(huán)相扣,最后是死綁綁的結(jié)。白色發(fā)路,不偏不倚,界限分明。她從未下此狠手。頭發(fā)已經(jīng)梳好,頭皮緊張清涼。沒了頭發(fā)遮擋,鏡子里的她有一張神似父親的臉。茉莉這才反應(yīng)過來,家塢會不會是在恨自己,恨自己是父親的女兒,這點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她放下梳子,最后沒有走。
玉米瘋狂長大,又瘋狂衰老,沒人記得收割它們,也沒人記得燒掉它們。她坐在玉米地里,想不出自己應(yīng)當(dāng)做什么,明明可以一直生活在姑姑家,遠(yuǎn)離那些男人,他們根本不需要她,卻非要帶她離開?,F(xiàn)在她長大了,不知道如何為自己的表情負(fù)責(zé),只知道將一切自由地展示出來,竟然能意外獲得想要的東西。茉莉拿著樹棍胡亂抽打,打下一片片玉米葉子,停下來,恍惚覺得有人在偷看她,于是威脅地舉起樹棍,更加有力地?fù)]舞下來,那姿勢很野蠻,也很美。她一人步行在這微妙的平衡中,既膽小怕事,又能做得突然。
遠(yuǎn)處的鐵女寺還在堅持一遍遍敲響晚鐘,茉莉便順著晚鐘聲慢慢摸過去。她找來一把剪刀,并非是純樹脂剪刀,而是一把貨真價實、能剪斷鴿子翅膀的金屬剪刀。她就揣著這樣一把剪刀,跟著鴿子轉(zhuǎn)。鴿子們對她根本不設(shè)防,她能輕易靠過去,伸手一捏便把翅膀抓緊,感受手心一顆咚咚直跳的心臟。有些鴿子熱衷于炫耀自己,慢悠悠昂首闊步,這是茉莉熟知的,她就喜歡抓這樣的鴿子。茉莉很有經(jīng)驗,悄悄走過去,突然伸手,掏出剪刀。鴿子兩腳亂踢,求生之際的力氣大過一切,險些叼了茉莉的眼睛。鴿子掉了許多羽毛才逃走,它不再美麗了。殘害生命確實是一樁罪過,可茉莉有什么辦法,她能有什么辦法。
家塢只用一次就讓她成了鴿子們的天敵,也讓她陷入暴力與痛苦的困境。家塢是坐船逃走的,在汽船輪渡和貨船上做苦工,依舊擺脫不了父親年輕時的生活軌跡。他在船上聽到一些乘客討論最近的案件,說是一個女人被人砍了,全身癱瘓,兇手卻是她的情夫,而非她的丈夫。丈夫呢?先于女人死在了情夫的刀下。乘客們憑借樸素的道德觀念對兩人均不置可否,畢竟她沒有真正死去,“大小便失禁,還是能動一動的,能動左手那根小指頭”。船往東走,這件事逐漸淪為乘客們交談搭話的契機(jī),后來僅如白開水一樣隨意傳遞,無人在意。無論如何,這場悲劇已經(jīng)失去新鮮感了,在黑暗的江水中轉(zhuǎn)瞬即逝。他想,可能就是她,那個不知羞恥的母親,她以為自己能控制一切,卻不知早已在男人心中點起了怒火,立馬把她毀掉了。可能是他們喝過酒的緣故,可能是她遞出去的酒杯,偶然讓他喝醉了,這股絕對的蠻力,明明是她從他身上引發(fā)出來的,而她根本無法反抗,她一定只知道后退,臉上掛著興奮又無助的神情。
可惜竟然不是她,一切偏偏還沒結(jié)束。家塢在船尾又看到了她,她竟然也能認(rèn)出他,熱情欣喜地招呼,回憶以前的日子。她問起家塢為何不辭而別,他不說話,靠在黑暗江水之上的欄桿處。她笑道,怎么啦,裝深沉,你現(xiàn)在成熟了很多哦?他緩慢地說,他不會再回彌市了,他和一個小姑娘發(fā)生了關(guān)系,而這個小姑娘極有可能是他親妹妹。家塢以為她會驚恐,會找個借口轉(zhuǎn)身離開,但他卻被她的手抓住,指尖青白,掌心潮濕。她瞪大眼睛,從她的手,到他的心,都起了一層冰涼的戰(zhàn)栗。他們只能等待,等這層無法抗拒又無法理解的戰(zhàn)栗過去。此時,他看到她在說話,兩片嘴唇噘起來,上下碰撞,一輕一重。漂泊,他默念,可他聽不到她的聲音,只能聽到船下的流水,如同他之前和茉莉待在一起,他始終只能聽到女人的回音。他點了點她的胸膛,珍珠項鏈沒有了,只有一個巨大的蝴蝶琥珀。他低頭看那滴古老的樹脂,那只曾經(jīng)上下飛舞的蝴蝶,心想這得凝固多少年。后來他看到科普,有兩千五百萬年之久,多長??!凝固兩千五百萬年也只有一瞬間。蝴蝶翅膀微張,搧動一串氣泡,隨它沉入深海中,做一個醒不來的夢。這只蝴蝶無數(shù)次飛入他夢中,載著他往上飛。夢不會只是夢,她帶著他下了船,前往他夢寐以求的一個南方城市。他永遠(yuǎn)不能忘記從飛機(jī)上俯視下方一大片星星點點的光,還有大片的暗。
下
晚風(fēng)穿入一扇窗戶又從另一扇窗戶穿出,窗外的樹葉紋絲不動似乎已經(jīng)凝固在枝尖上,路燈只能打出樹葉的一半輪廓也足以讓它們像玻璃一樣閃閃發(fā)亮。不知道是不是霓虹燈的緣故,遠(yuǎn)處的天紅得好像燒了起來,是二度夕陽,或者早已是全新的日出?總歸是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茉莉的父親,正如他女兒所經(jīng)歷的顛倒又漫長的夏季,也模糊了,停止了。斗狗場被查封后,他逐漸行動遲緩,忘了要按照規(guī)定為余下兇猛的斗狗尋找新的養(yǎng)殖基地,反而又帶回來了兩只老狗。兩只京巴狗,看不見腿,白色,毛拖在地上,扁臉,黑眼球大而凸。一只狗的舌頭收不回去,一只狗是地包天。父親變得越來越像第二只狗。每天早晨,他都要領(lǐng)著兩只老狗去蛇入山面館,買來一大碗早堂面。面湯咸鮮,堿水面條內(nèi)芯保持半生的白色,八分熟,難咬斷。據(jù)說老板會放少許罌粟殼子,所以生意一直興隆。他一人很慢地吃,不時夾出一兩根面條扔在地上,沒有肉,兩只老狗也很慢地吃。更多時候,它們只是耷拉著腦袋呆站著,漫不經(jīng)心,接受面條就像接受從天而降的任務(wù),吃干抹凈了事,毫無滿足感。彌鎮(zhèn)的人們還是會跟父親打招呼,他答應(yīng)的聲音總比那兩只老狗更小些,因為他的全部力氣已經(jīng)在那天晚上耗盡了。也是在那天晚上,父親開始陷入混沌。
那天晚上就是家城被人們帶走的晚上。他雙手抱頭被人們壓制在地上,可還在瘋狂質(zhì)問父親,經(jīng)營證書上到底寫的是誰的名字?是他的還是家塢的?父親不敢相信此時此刻還會聽到這句渾話,他站起來,用盡全身力氣踢地上的兒子,一邊訴說自己的殘廢、多年的辛苦,對無數(shù)女人的照顧,還有對無數(shù)女人的忍讓,以及無數(shù)女人對他的殘酷無情?;裔W又饾u裹全他的眼珠,早已辨不出原樣。人們將父親和家城分開。茉莉緊緊抱住快要倒下的父親,如溺水者抱住浮木。父親在混沌中下沉,把她當(dāng)作其他人。沒關(guān)系,在茉莉心中,他也不是父親本人。十多年來,父親從未向他的孩子們完全展示過真正的面容,他只會終日躲在陰影里,要么是看兩個兒子,要么是看兩條斗狗,看他們互相撕咬,而他自己卻微瞇著眼睛,像臥在墻頭的假寐的貓,保守不可侵犯的尊嚴(yán)。父親歪著頭,雙手木然無力,垂搭著。茉莉輕輕籠住他的手,那只萎縮的右手,小火苗般在茉莉手心中燃燒。
家城還躺在地上質(zhì)問真相。他只需要一個真相,得到真相后就會放過一切,心甘情愿替父親坐牢。父親閉上眼睛,不停重復(fù)要求人們把跪在地上的兒子帶走。他說他對斗狗場的生意毫不知情,不知道家城是如何經(jīng)營的,也不知道家城從中抽取了多少錢。他望著無數(shù)手電筒射出的光柱,說著這些無用的話。當(dāng)他再次睜開眼睛時,人們已經(jīng)找到了那張假證。假證在家城眼前顫抖,家城費(fèi)了好大力氣才看清,看清證件上確實寫的是他的名字。他看清楚后立馬就和父親一樣萎靡下去,原來他的確是父親的兒子。當(dāng)父親強(qiáng)大時,他也強(qiáng)大,當(dāng)父親渺小時,他也跟著渺小。他以為忠誠父親,就是忠誠血脈,就是忠誠他自己。
家里最后一個兒子被帶走了,只剩下茉莉和一個糊涂的老人住在一起。人們當(dāng)然以為茉莉受到了致命的打擊。才二十一歲,便要獨(dú)自一人承擔(dān)父親和哥哥們的厄運(yùn),這對她來說是很不公平的。他們以為茉莉從此只能困在這個老人和一群狗身邊,他們以為茉莉和被浪潮無情拍打上岸擱淺的魚沒什么兩樣,他們于是好心地替茉莉出主意,讓她干脆帶著父親回到鄉(xiāng)下姑姑家,可是茉莉沒有照做。她將狗全部拴在鐵籠子里,不讓它們再出來,也不管它們?nèi)绾嗡撼丁⑴叵?。每晚,睡前,她都會檢查一遍釘在鐵籠子外的木板,就像她哥哥家城一樣。凌晨三點,她又從床上起身,靠在鐵籠子外,聽狗鼻子中寧靜又悠長的呼吸聲,再次沉沉睡去。如果姑姑們看到現(xiàn)在的茉莉,還會發(fā)現(xiàn)她和當(dāng)年坐在棺材上的家塢也十分相似,甚至?xí)岩墒ダ碇堑牡艿芸赡苷娴乃蟹侨?。時間太漫長,連他自己也忘了到底哪一個是兒子,哪一個是養(yǎng)子。茉莉真正活了過來,她通過享受父親的痛苦度過了這輩子最舒服的三個月。
父親的痛苦是這樣產(chǎn)生的:家城被帶走后,父親買回了兩只老狗,不久后頭上就生了癩瘡,茉莉想可能是那兩只老狗與父親同吃同睡的緣故。為了治療癩瘡,每周四,茉莉都帶著煙葉去找人做“煙油”。純手工制作,是彌鎮(zhèn)的老手藝了。煙葉一片片抖開展平,再層層疊疊拂正,拂正的煙葉打成方捆,放進(jìn)木榨子里,要榨緊、壓平。那些木榨子高得直逼房梁,全是成年男人腰粗的圓木打成的。做“煙油”的人腰上套著小臂粗的麻繩,順著木榨子繞圈,使力氣。麻繩收束,煙葉不斷壓緊,榨出濃稠汁液,這就是“煙油”。彌鎮(zhèn)的人們都用“煙油”來涂抹頭上的瘡,疼得要命,但效果很好。父親第一次抹煙油時,茉莉?qū)嵲跓o法忍受他的慘叫,根本沒辦法和父親同處一室。一個老人,不停捶打桌子,發(fā)出凄厲慘叫,茉莉無論如何都聽不下去。一聽到他的慘叫,她總會有沖出去拿把刀將父親頭皮全部剃掉的沖動。她越回避這個沖動,這個沖動反而伴隨著慘叫聲越發(fā)強(qiáng)烈。后來有一次,茉莉沒有再從父親身邊逃走。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就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接過父親手中的藥瓶,決定親手幫父親涂藥。燈下,藥瓶透亮,像個黃澄澄的小燈籠。茉莉往手心中倒出一點,往父親頭上抹。煙油碰著破了的癩瘡,老人的臉依舊漲得紫紅,依舊疼得放聲慘叫。聽到第一聲慘叫,茉莉心里可能會稍許掙扎,但聽到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接連不斷的慘叫后,她只能承認(rèn)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茉莉或許就是如此安慰自己的,更可能,她想到的是那個用跳繩勒死妻子的罪犯舅舅,他不如將錯就錯下去,干脆做一場瘋狂的惡事,肢解尸體甚至溶解頭顱。頭顱,茉莉手下父親的頭顱就在放聲慘叫,幾乎崩潰。茉莉面不改色,一手牢牢抓住父親的胳膊,一手將煙油繼續(xù)涂抹到父親的頭上,動作并不輕柔。燈光從茉莉頭頂傾瀉而下,好像為她套了一層殼,正是這層殼,保護(hù)她,讓她聽不到痛苦的慘叫,也看不到癩瘡流出的黃膿,完全置身事外。茉莉的手也沒有任何多余動作,只有堅決且有條不紊。重復(fù)單一的涂抹好像自帶咒語,將父親蠱惑住,動彈不得。茉莉享受父親的痛苦,正如父親享受兒子們互相爭斗的痛苦一樣。通過父親的痛苦,茉莉終于明白自己不過是父親的旁觀者,她只是代表她自己活著。從這一點上看,她真是父親的女兒。
他們就這樣度過了家城被帶走的三個月。這段日子,時間豐厚,如蒼蠅一般揮之不去,而茉莉未必真的想打死它。終于在夏天即將過完的一個晚上,快七點,一道汽車燈光照射過來,引出了久違的狗叫。茉莉照常站在狗籠前,手上還拿著一個鐵錘。她仔細(xì)聽著,想知道汽車上會下來幾個人。門沒鎖,汽車拐進(jìn)了院子,卻沒有人下來,也沒有關(guān)閉車燈,只是鳴了幾聲喇叭,似乎在催促茉莉從狗籠前讓開。汽車的喇叭聲在院子里回蕩,撞擊無數(shù)狗籠,引來更多焦躁不安的狂吠。茉莉放出一條狗,狗狂吠著往車燈的方向跑去。車門開了,下來了一個人。茉莉還是堅守在鐵籠前,一動不動。車燈打在那人的后背上,從他身后四射綻放出強(qiáng)光,描摹出一個修長瘦削的幻影往茉莉的方向漂浮。是家塢,茉莉認(rèn)出了他,狗也認(rèn)出了他。那條狗一躍而起,家塢迎上去,抓住它的下巴往上一提,左腿頂住了狗肚子,把那條狗扔了出去。然后,他繼續(xù)往茉莉的方向漂浮直到站在她面前。發(fā)動機(jī)熄火,車燈滅了,她終于看清楚了他的模樣。他問她,家城在哪兒,為什么是她在管狗籠子?茉莉剛一開口,便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淚從皮膚下噴涌而出,刺痛,好像有無數(shù)小針輕微刺透角質(zhì)層。她根本無法止住眼淚,就像無法止住狂亂的呼吸一樣。
狗搖搖晃晃地重新站起來,它不會被一時的失敗迷惑,它不是這樣訓(xùn)練長大的。它早已認(rèn)出眼前的男人是它曾經(jīng)的手下敗將,在人類所有的復(fù)雜情感中它只能理解暴力與復(fù)仇。于是它狂叫著,將家塢視為全新的對手,再次朝家塢迅速沖過來。它撲了空,立馬調(diào)整再次發(fā)動沖擊,依然是狂叫著猛沖。家塢這次并不轉(zhuǎn)身,而是往后一退,從褲子口袋后拿出一把小刀,準(zhǔn)確插入了斗狗的背部。它血流不止,卻還是不甘心,咆哮著,最終癱軟無力了。家塢從院子角落里拖來一口巨大的鐵鍋。以前,家城每天都要砍下干柴,用這口鐵鍋給斗狗們煮骨頭。帶血的牛骨頭,熬煮出的白汽腥臭無比?,F(xiàn)在,這口鍋重新煮上了沸水,可家塢還嫌不夠,再找來一個鐵桶,灌滿水,架在了火上。斗狗前后四肢被捆住,舌頭露出來,肚皮還有起伏。家塢直接將狗拎起來,扔進(jìn)了鐵桶里。他拿著木棍,依舊是家城那根用來分開斗狗的棍子,如今這個棍子正往鐵桶中壓實狗的軀體,讓它不要在鐵桶沸水中跳動。狗完全燙死了,這根棍子再將狗挑出來。鐵鉤穿過狗嘴,吊在樹下。現(xiàn)在,狗毛已經(jīng)能夠輕易拔除。
一小時后,家塢做好了狗肉,吩咐茉莉把父親也請來。黑夜合攏包圍,余留餐桌上一頂燈。父親又帶著兄妹倆坐在了一起,坐在餐桌前,望著面前熱氣騰騰的一鍋狗肉。家塢剁狗肉時并不仔細(xì),煮熟后依然能看出是什么部位。他首先從鍋中夾出一條腿,大口吃著,不顧及旁邊任何人。挺好吃的,家塢笑著說,沒想到狗肉這么好吃。他給父親夾了一塊。父親挑著碗里的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對重新回家的兒子并不在意,好像這個兒子僅僅離開了半天。茉莉面前放著的一副碗筷還是很干凈,她的手不停地擺弄空茶杯,前前后后挪動,又十分注意聲響,不會蓋過家塢說話的聲音。
他說,他去了一個大城市,如果順著江堤一直往東走,總有一天能找到那個城市。他是和那個女人一起去的。在遇到她之前,他還以為她早被情夫殺死了,因為她是個不知羞恥的女人,死在男人手上也不稀奇。那時,他正在汽渡船上做工。哦,爸爸之前做過,應(yīng)該很清楚。他住在船艙最底層,角落里一堆舊報紙和傳單,用來給重要物品包裝防潮,靠邊擺著一長條床鋪,床鋪下有個隔層,隔層里全浸著手背深的水,又濕又潮,一股子霉味,沒有窗戶。他沒想到能在船上再次遇見她,更沒想到她會帶著他下了船,坐飛機(jī)去了那個大城市。他們找到了一間公寓,從公寓的陽臺就可以眺望到城市中最繁華的街道。他們必須依靠街上晝夜不停的喧嘩才能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床頭柜上擺放著她年輕時的照片,玻璃罩子里,她側(cè)身站,鵝蛋臉龐清秀。如今二十多年過去,她臉上沒有什么別的變化,只是眼角更圓潤了些,甚至有時他仍會誤以為玻璃罩子的確保鮮了部分純真,特別是看到她在面對他時。她帶他在各色餐廳中轉(zhuǎn)進(jìn)轉(zhuǎn)出,總是大盤子小餐點,二人餐桌中間插一束裁剪的鮮花。鮮紅手指點著菜譜,菜色換得飛快,花瓣微微顫抖,永遠(yuǎn)吃不完,也永遠(yuǎn)吃不飽。吃,是一個巨大而又緩慢的瞬間,他們兩人緊緊擁抱著這一瞬間,抓出餐布,滔滔不絕。在食物呈現(xiàn)出的虛假繁華面前,他們可以任性,也可以毫無節(jié)制,用餐也是,講話也是。盡是些離散的話語,呈點狀運(yùn)行,無法真正描繪出柔緩的時間的光譜。他們很少待在家里,不吃的時候就在咖啡店??Х鹊?,能想象嗎?這個城市的人們依靠一杯咖啡,從早坐到晚,談?wù)搹U話,消耗時間,寧愿如此,也絕不回家。他們必須表現(xiàn)得漫不經(jīng)心,才能向旁人暗示自己其實精力十足,稍微打個哈欠,再奔赴下一個夢境。
無論是劇院,還是電影院,對他們來說都沒有區(qū)別,都是下一個夢境的短暫形式。他不記得任何一場戲的名字,但還記得那一家歷史悠久的老劇院。或許是劇場里上演的戲太陳舊了,落下來的灰塵讓什么都模糊,卻恰到好處造就了一點朦朧。夢境中的人們正好需要這點朦朧。她坐在他身邊,為這點朦朧興奮異常,而他卻因舞臺上的人刻意扮作的古怪腔調(diào)而難受不已。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撫摸著,朝她側(cè)身準(zhǔn)備說話,她掙扎了一下,離開了,對他“噓”了一聲?!皣u——”好像從空洞中傳來的風(fēng),這風(fēng)是從這個城市的空洞中吹到他臉上的,一個可怕而不自知的空洞。這個城市里,連人們腳下的土地都不是踏實的土地,而被挖空成為無數(shù)蟲洞一般的通道,任由列車呼嘯而過,好比這個劇院中木制的舞臺,演員踩在上面咚咚作響,完全是空心的。這里的人們懷著空洞的心,聚在黑暗里,企圖在虛假的故事中尋找真情。戲終于結(jié)束了,燈光緩慢喚醒人們。他跟在她后面,隨著人群慢慢走出來。燈光的殘酷,朦朧的多情,他終于意識到了。黑暗中坐久了,此刻突然看到光亮下的她,他發(fā)現(xiàn)她的身子、頭發(fā)都粗糙不堪,而她還在喋喋不休,談?wù)撌裁础胞溈税追蛉恕?。她的語調(diào)讓他想起了玉米地里的葉子隨風(fēng)搖晃出來5UTyQzi2F9FOA0pBA1zSYA==的干澀的聲音,毫無起伏,對他來說,也毫無意義。他想起了家,想起了茉莉,甚至想起了躺在斗狗場里身上流出的鮮血和瘋狂跳動的心臟。于是,他從那個過度文明的世界回來了,不管怎樣,他寧愿面對不堪的野蠻。他又夾了一筷子狗肉,嚼了嚼,往桌子上吐出一塊沒有形狀的骨頭,結(jié)束了回憶。
狗肉還是比牛肉羊肉好吃,家塢重新回到狗肉話題上,茉莉你應(yīng)該試試,不塞牙,冰柜里還有很多,我們也還有很多狗。他接著說,明天我會往里面再放點白酒去腥,味道會更好些。父親終于嘗試了一口,家塢立馬興奮地敲打桌子,茉莉,你真的一點都不吃嗎?
茉莉只好放了一小塊到嘴里,仿佛在嚼干柴,完全吞不下去,甚至有點惡心作嘔。
怎么了,為什么你們都不想吃?家塢問,那股興奮勁頭和即將上場的斗狗一模一樣。你呢?他開始攻擊父親,你呢?爸爸你覺得味道如何?
父親不說話。家塢作出了悟的模樣,他說他可以通過那個女人的關(guān)系將家城撈出來,讓父親放心。家塢笑了,拿起筷子,敲了敲父親面前的碗,讓他別擔(dān)心,他前天去看過家城,他們已經(jīng)重歸于好。
家塢,你是不是以為這事就算完了?父親稍微往前一點,頭頂上的癩瘡在燈下觸目驚心。這是父親三個月來說過最長的話,也是最清晰的話。
我要走了,我不想吃這些臟東西。是茉莉的聲音。
父親笑了,家塢,你妹妹不是不喜歡吃臟東西,而是因為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懷孕了。說完,父親的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又躲回了陰影中,他的目光在茉莉和家塢臉上得意流淌,期待他們的反應(yīng)。
茉莉的面孔皺了起來,她握緊拳頭,克制自己不要掉下眼淚。只有在沖洗小腹的時候,茉莉才會想起它,小腹中的幽靈。當(dāng)她知道它在自己的肚子里后,就再沒去過醫(yī)院,只是繼續(xù)過著日子,每天做一大堆給人和給狗的食物。她聽醫(yī)院的人說,有時候母體會自動選擇將不健康的胎兒流掉?!澳阁w”,不是“母親”,也不是“父親”,更不會是“茉莉”,這是一個生理現(xiàn)象,就像打噴嚏,是任何人都不能控制的,也就不會是任何人的責(zé)任了。茉莉這么想著,這么期待著,卻始終沒有如愿以償。
家塢朝茉莉望去,胃中過多的狗肉已經(jīng)讓他額頭上冒出虛汗。他徒勞地與一股熱氣掙扎著。時間是黑潮,他總有一天會游回這片水中,緩刑總會有結(jié)束的時候。
我們應(yīng)不應(yīng)該將這個孩子留下來呢?父親繼續(xù)說,他輕輕搖著頭,你們總是要我說,其實我根本不在意,不管你們誰是親生的,誰是收養(yǎng)的,都是我孩子啊。家塢,你以為騙妹妹去玉米地能瞞過我?你們都比不上這個妹妹,她可是我的女兒!你怎么可能騙得過我呢?
他一躍而起,繼續(xù)笑著說,你以為我不知道誰是我兒子?這家里只有女兒是真的!荒唐!他從餐桌邊走開,走到窗戶邊,風(fēng)將窗簾吹開,室內(nèi)一片狼藉,窗外景色依舊。父親靠在窗邊說,可你們應(yīng)當(dāng)體諒我,我明明待你們一樣好。
你養(yǎng)他們,對他們好,就是為了得到這個下場!父親突然咬牙切齒,就是為了眼睜睜看著他們干些爛事!父親說他就知道家塢是要報復(fù)他,而家塢的計謀也確實成功了,如此成功以至于連他自己也不能幸免,以至于報應(yīng)還會回到家塢自己身上。他說,家塢離開后就不應(yīng)該再回來,可他偏偏非要回來。這就好像一個殺人犯無法真正遠(yuǎn)離現(xiàn)場,他總會再次回到、重新徘徊在錯誤旁邊,在生與死的界限上絕望又驕傲地移動著、欣賞著。但他和殺人犯還不太一樣,他還不知道真相。家城算是已經(jīng)如愿了,不管怎樣,他已經(jīng)拿到了一張證明,一張表示他兢兢業(yè)業(yè)扮演了父親二十多年好兒子的證明??杉覊]還什么都沒有,在埋下如此可怕的錯誤后他無法接受自己還是面對著一個混沌無知的結(jié)局。糾錯和真相,哪一個更重要?他趕回來,選擇了后者。
父親說,我是個廢人,可我也生了一個兒子。他拖著一把椅子,走回家塢面前。他坐了下來,直直地、靜靜地坐著,頭骨上掛著臃腫松弛的皮肉,從嘴角兩邊垂墜下來,灰白的胡渣從脖子往上直到與鬢角相連。家塢從沒有那么仔細(xì)地看過父親,所以他蹲下來,跪在父親腳邊,任由父親擺布。父親低下頭,撫摸家塢的頭發(fā),手也沒有顫抖,只是很簡單地、冷靜地、一下一下地?fù)崦孟裨诮o予他最后的、真正的愛。家塢瞪著雙眼,好像是被迫清醒地看著噩夢如何鋪展開來。他一邊害怕這噩夢,一邊又舍不得離開。
茉莉屏息凝視,雙手搭在肚子上,空氣由鼻腔進(jìn)入,腹部膨脹??諝庠購目谥泻舫?,后腰與腹部貼緊,肚子規(guī)律起伏,呼吸、呼吸。她依靠這一小口呼吸,維持兩個人的生存,這種寄生與共存是眼前的男人們無法學(xué)會,也無法理解的。目前,她的小腿還沒有任何腫脹的跡象,因為她還太年輕。她太年輕,卻依靠著腹中一種原始又絕對的力量比她的父親、她的哥哥搶先一步預(yù)感到了毀滅在潛滋暗長。不,父親什么都不能說,無論父親說什么,都會毀滅家塢。如果他真的是他的兒子,家塢該怎么面對她?如果他不是他的兒子,家塢該怎么面對自己?兩條路都是毀滅,家塢根本無法反抗。她必須站出來,站出來的理由也只能是愛。但她對家塢的愛根本不是人們以為的愛,不是女人對男人的愛,也不是妹妹對哥哥的愛,更不是無數(shù)書本中寫過,無數(shù)電影中演過,那種庸俗又迷人的確定性的愛。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一聲聲模糊的、回蕩在空氣中的尖叫。它晝伏夜出,敏銳地洞察一切,隨時判斷心上人的位置與距離,永遠(yuǎn)不迷失方向。它不會給心上人帶來什么,也不會減損她什么。30a582da3d552ef7c386d8fc673ed2ca6dddddf84c06c9d52ae6abf1bf99a5ca只有當(dāng)他,或者她,從坍塌的日子里墜落下去,那尖叫才會迅速織起一張細(xì)密的安全網(wǎng),這時他們才可能知道這種愛的存在了。她的愛就是這樣一波波無聲的尖叫。
她往后倒退,碰到桌子,白瓷碗在地板上摔成了好幾塊碎片?,F(xiàn)在,她能做什么?她難道能勸他們坐下,冷靜一會兒,喝點熱茶嗎?他們現(xiàn)在還有可能好好談一談嗎?茉莉蹲下來,小心翼翼撿起瓷碗碎片。她從未如此謹(jǐn)慎。父親還沒有說出口,他似乎又陷入了混沌,但他總有一天會說出口的,他現(xiàn)在不想沉默了,這件事也不再是不值一提的了,這件事將會成為刺破一切的……就如同她手中的碎片。她要小心了,要重視了。茉莉匆忙找一些事情來做,很快,家里充斥著水蒸氣的尖叫,還有單調(diào)又詭異的安靜。這聲音應(yīng)該是藍(lán)色的,正如燃?xì)庠畲蜷_時冒出的火焰。鐘走過九點,家里好像一個悶熱的黑洞,藍(lán)色的聲音如氣球一樣在家里膨脹。父親、家塢,還有茉莉,所有人都昏頭昏腦,意識隨著氣球四處漂浮。茉莉看到父親再次開口了,嘴唇上下扇動。家塢靠近父親,握住他那只萎縮如猴爪的手。父親口中的氣流還沒發(fā)出聲音,一切還來得及。茉莉迅速彎腰撿起一塊瓷碗的碎片,朝父親沖過去。父親連連擺手,驚愕地吶喊,試圖逃走。但他站不起來,他的膝蓋被兒子的雙手壓住了,而這個兒子的心還在飄蕩著下墜,他還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去哪兒呢。父親倒在了茉莉的懷抱里,茉莉手中的碎片,斜著插入了父親的喉嚨。那個兒子的手還在緊緊抓住父親的膝蓋,父親已經(jīng)奄奄一息,喘不過氣,鮮紅的血順著白瓷碗的碎片流了出來。真相正隨著血液慢慢流走,留下了鐵的味道,紅的蹤跡。
爸爸,你說什么?家塢絕望地湊過去,把頭靠在父親尚且溫?zé)岬男靥派希阋f什么?
茉莉則摟住父親的頭,一只手按住那根越來越安靜的脈管,悄聲對著父親耳朵,噓,噓,噓。
她只是想讓他安靜下來,沒想到卻讓他死了。茉莉?qū)⒏赣H平穩(wěn)地放在地上,滿手都是鮮血,碎片落到腳邊。家塢撲到父親身上,喃喃自語,上下打量父親的尸體,好像一個小男孩剛得到喜愛的玩具,睜著眼,永遠(yuǎn)看不夠似的。父親的手搭在茉莉的臂彎,不知是推開她,還是寬恕她。茉莉雙眼紅紅的,跪坐在父親旁,她只能感受到一半悲傷,另外一半?yún)s異常輕松。她坐了一會兒,站起來,繞過去,將家塢扶起來,告訴他,沒事的,不管家塢是不是父親的孩子,不管他是不是,她都會把腹中的孩子留下來。她把家塢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家塢驚恐轉(zhuǎn)頭,在茉莉的臉上,父親重新活了過來,卻有著母親般的軀體,這兩種古怪的力量讓他除了屈服外無路可走。茉莉吻上家塢的嘴唇,很用力。家塢只能承受她不斷下壓的力量。茉莉根本不會親吻,只是在不斷吸吮,抽空家塢口中的一切空氣,直到出現(xiàn)咸腥味。她更用力了,她的手和他的手交疊在一起。他害怕她濕潤的吮吸著的嘴唇。他感覺自己好像是一顆種子,被人埋進(jìn)土地里,再澆水,泥土往他身上擠壓再擠壓,一定要得出點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能得出什么,只知道自己應(yīng)當(dāng)趕緊逃跑,于是他聽任血液和骨骼的直覺擺布,掙扎著站起來,奪門而出。
他走了。茉莉還坐在地上,身邊躺著父親的尸體,心中的尖叫聲沒有停止,卻辨別不出他的方位,自然也不會辨別出她自己在哪里。但她不可能讓自己永遠(yuǎn)處于這種狀況的,她警告自己要動起來,也是在警告這屋子里盤踞不去的死亡氣息。她站在大門處思索了片刻,便立馬邁步走了出去。她沒有一個特定的方向,走了很久好像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正在走路,腳下的路正是通往鐵女寺的路。遠(yuǎn)處無數(shù)紅藍(lán)信號燈閃爍、打圈,給人們指引悲劇真正發(fā)生的方向,正與她背道而馳。茉莉已經(jīng)能看到鐵女寺的金頂了,她緩慢下坡,苔蘚潮濕,需要注意。背后似乎有亂哄哄的人聲響起來了,也要小心。茉莉掌握著腳下的微妙平衡,躲進(jìn)了玉米地里。夏日夜晚的天空開始積云,腳下一滑,茉莉撲向了土地,手掌撐在地上,一陣灼熱疼痛。原來是那塊瓷碗碎片,她竟然還握在手心中。月光下碎片發(fā)出瑩瑩的光,茉莉在碎片中依稀辨認(rèn)出一個黑色的影子,難道是她自己?云聚攏成一團(tuán),雨稀稀疏疏,下得異常。茉莉聞著潮濕的腥味,不知道是雨還是自己。她趕緊掰下幾片玉米葉子,希望擦去手上的血跡。雨點大了,機(jī)械地往下砸,砸得她眼皮沉重,身子卻輕飄飄地,好像連月亮都觸手可及。玉米地的寂靜撫慰著她,讓她遠(yuǎn)離紛擾,直到看到了鐵女寺的大門。她已經(jīng)走到了這兒。
順著石階往上走,茉莉摸了摸濕漉漉的頭發(fā),拍打寺廟大門。
一個姑子開了門,她的神態(tài)卻如刀刻般陌生、威嚴(yán),穿過茉莉,打量罪行。茉莉已經(jīng)認(rèn)不出她了,她卻問,你是茉莉?
讓我進(jìn)去吧,求求你了,茉莉說,太冷了,又下著雨……
你剛殺死了你爸爸,對嗎?
他是死了,茉莉說。
不,茉莉撲過去,撐住即將關(guān)閉的寺門,你讓我今晚在這里睡一夜,就一個晚上,明天一早,我就回去,我讓他明天就下葬,好嗎?
你不可以進(jìn)來,姑子搖頭。
可是我懷孕了。
那么,你懷的是誰的孩子?姑子問她。
茉莉不說話了。姑子用力掰開茉莉的手指,將寺廟大門慢慢合攏,最后只留出一條小縫,說了聲“阿彌陀佛”,之后無論茉莉再如何拍打,那扇門也不會開了。茉莉轉(zhuǎn)身,俯視石階下一大片暗,寺廟中的燈火卻徹夜不斷,她再也沒有機(jī)會站在這片光下。但是夜晚中除了黑暗的寒冷還有其他的東西,茉莉意識到自己不必在寺門口反復(fù)糾纏,她不必進(jìn)入寺廟,寺廟只是為過去的苦難和犧牲作挽回,事已至此,她再去求菩薩已經(jīng)是徒勞的了。她的手撫摸上小腹,她現(xiàn)在只要對他祈禱,因為他是注定會活下去的。她需要一個能安靜思考的地方,讓她能好好想一想這件事情,只需要一個晚上的時間就好。她必須把這一切想明白,是為了給腹中的孩子一個說法,他們兩個都是注定要活下去的。于是她繞到了寺廟后面,冷風(fēng)鉆入她的腳心,纏繞著腿往上,然后順著腿爬向心臟。她的確有點累了,覺得自己走過的每一步都不再真實。她看到了一塊刻滿字的石碑立在不遠(yuǎn)處,石碑被一只烏龜馱著,石碑兩邊站著兩個觀音像。
她走近,靠著石碑滑了下去。周遭霧氣升騰成夢幻的氛圍,雨滴清脆地砸在石碑上,形成了一句句遙遠(yuǎn)的囈語。是雨的聲音,也是茉莉的聲音,她嘴里默念著石碑上的字以此轉(zhuǎn)移身上的冰冷。果然有效,她的思緒完全被石碑上的故事吸引。
“粵稽唐時,有孫姓者,蓋鐵冶是任,以欺罔為法當(dāng)坐而囚之。二女者痛其父之冤也,投爐而死,遂化為二鐵人焉。於乎,奇哉!有司以聞於上,卒釋其罪,并賜祀典,以彰孝烈。顧世遠(yuǎn)人亡,而厥跡猶存。則二女之高風(fēng),誠有不可泯滅者……”
這是鐵女寺中兩觀音的故事,痛其父之冤,兩女兒投爐而死,化成鐵觀音。茉莉平靜地移動眼珠,辨識風(fēng)化剝蝕的字跡,并不感到害怕。她繼續(xù)念著,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廟中二鐵,宛然人形,趺地而坐。血銹模糊,體骨焦灼,令人不忍迫視……”
可惜,茉莉覺得十分可惜,自己小時候真應(yīng)該去鐵女寺里瞧一瞧,供奉在寶蓮之上的菩薩難道真是“血銹模糊”,難道真的看不清楚面目嗎?
她換了個姿勢,往左邊的觀音像靠了靠,喘了幾口氣,臉朝向天空,閉著眼睛。雨還在下著,壓縮著她摸不著看不透的空氣。父親難道不也是這么躺著的嗎?他的嘴,也是這么張著,閉不攏。明天回去后要多燒開水,要幫他的嘴巴揉一揉,茉莉想著。一道閃電撞擊,白色閃爍,她想起來自己第一次見到死人的時候也是第一次真正見到父親的時候,那時她還很怕死,怕死人,因為她知道這件事還遠(yuǎn)沒有輪到她?,F(xiàn)在輪到她了,一切恐懼居然就消散了,一切居然變得自然而然了。她閉著眼,這么想著,雨也就這么一直下著。
過了一會兒,她又往石碑上看,后面還有一段話:
“夫有幘弗彰,無以昭古;有善弗表,無以示勸。故表死以勸生也,表往以勸來也,表鄉(xiāng)以勸國也,表國以勸天下也。使荊之士知二女之善也而法之,則所以為忠為孝者不容已矣!使荊之士知二女為善也而法之,則所以為貞為節(jié)者不容已矣……”
適應(yīng)了黑暗和暴雨,石碑上的話正變得越來越清晰。
茉莉重復(fù)看著其中一句話:“故表死以勸生也,表往以勸來也……”她低著頭,看了看手中殘存的血跡和泥土,還有些密密麻麻的紅紫小點。“死、生、往、來”,她按次序說出這幾個字,繼續(xù)心平氣和地思考著,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竟然從不注意它們,或許注意到了,卻輕輕地放過了。這一回,她已經(jīng)換了身份,重新咀嚼著,嘗試以一個母親的心情思考著,盡管表面上看她似乎只是單純享受著對眼前一切視若無睹的狀態(tài)。那么,死、生、往、來,這到底要如何解釋呢?她不愿放棄,其中有種力量一定能讓她想清楚,甚至也能讓她對以后的小孩解釋清楚,解釋清楚他的父親、他的祖父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她的速度要加快了,遠(yuǎn)處無數(shù)汽車?yán)嚷暣似鸨朔詭┰?。想起小孩的父親,想起家塢,她腦海中又回蕩起了尖叫聲。死、生、往、來,死、生、往、來,她快速念著,突然弄明白了一點,這件事其實是不必要對腹中的小孩說的。不必說,就算他問,不說也沒關(guān)系,她悄聲說服自己,催促自己趕緊站起來。頭發(fā)緊貼住她的額頭,黏糊油膩。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抓著那塊碎片,并且正來回踱步。死、生、往、來,不,她停下了,不是“不必說”,而是“不能說”。她轉(zhuǎn)身,瞪著遠(yuǎn)處越翻越白的天空,山坡下紅藍(lán)燈光閃爍、聚攏,寺廟開門,姑子在揮手。燈光迅速靠近,碎成一片一片,在她腳下、身上、臉上打圈,將她也碎成一片一片。今天天氣很好,雨會停的,她靠在左邊的觀音像上,撫摸它光滑模糊的輪廓,少一點對歷史的記憶,會活得更輕松一些。她想起母親遺照上的笑,那是在她出生之前且出生之后再沒有過的笑,仔細(xì)觀察那種笑,只會讓她感到害怕與自責(zé)。出生之前的事情,為什么人們一定要弄得那么明白呢?小時候,她常聽鐵女寺的姑子們談“空”,她一直以為“空”是在人死亡后才出現(xiàn)的,可現(xiàn)在她有種奇怪的感覺,“空”其實是在人活著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了。
她是否真的想明白了?她的神情沒有任何波動,站在菩薩身邊,低眉順眼。
四面八方,無數(shù)人正瘋狂朝她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