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寫信者說
“收到父親來信,是晚春的一日。”小說《晚春》始于這十二個字。
三三喜歡在小說中嵌入書信。有《晚春》里這種傳統(tǒng)的信,帶著人的紋理與紙張質(zhì)地內(nèi)化的時間,也有數(shù)字時代的電子郵件、站內(nèi)信。在重復、缺少變化的城市生活里,陌生人之間的通信,打破了隱形的社交屏障?!秷A周定律》里小李律師以“作家三三”的身份發(fā)給發(fā)明狂人任天時的郵件,可以與前作《補天》的主人公寫給網(wǎng)友一藏的站內(nèi)信對讀,這兩處小說行動,都帶著嚴肅的求真屬性,像一支冒險之箭。信,扮演常規(guī)生活中意外掉落的分岔小徑,也代表著主人公探索世界的另一面的決心——以及,如“信”的字面所提示的,人對于“相信”的亙古追求。
回到《晚春》的開頭?!案赣须y,乞速歸。見面須謹慎,來信一事切不可讓雅紅知曉。”孟潤安收到的家書只有寥寥數(shù)字,宕開大片信息留白,那是懸疑感一下子抓住讀者,又為探知真相留出的去路。筆跡潦草,語氣急促,道出父親的處境危險,詭譎的家庭氛圍也呼之欲出。于是,兒子在晚春時節(jié)動身前往杭州,一場前路不明的營救風波似乎要拉開帷幕。家書中的“歸”字,其實用得古怪:杭州并不是孟家父子的家鄉(xiāng),只是父親再婚后投奔繼母雅紅所在的城市。父對子的“乞速歸”,已顧不上權(quán)位關(guān)系的顛倒,誓要拼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此,沒有了家族血緣或地緣關(guān)系托底,杭州一掃古來春游江南的雅興,化作客居的無根之地,陌生、陰鷙,危機四伏。
隨著小說展開,父親道出被雅紅長期投毒的猜疑,潤安不得不化身偵探,一邊查找下毒的證據(jù),一邊在杭州城內(nèi)跟蹤繼母。父親是70年代的上海知青,與雅紅本是初戀,赴江西九江插隊前,兩人約定等他回來。但就像歷史上無數(shù)的錯付故事,父親中途斷了音信,后在九江娶妻生子,是受制于時代指令,或屈服于自己的渾噩軟弱。從此父親“失去了故土,成為一層真空的塑料膜”1,雅紅也終身陷于被欺騙和被拋棄的恐懼。兩人晚年再續(xù)前緣,本應是彌補之舉,換來的卻是更深的隔閡和棄絕。繼母雅紅究竟對父親有多深的怨毒,不惜實施連環(huán)殺夫的復仇之計?還是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父親因深埋心底的愧疚臆想出來的迫害——要借被自己所傷的人之手,展開一場遲到的自我懲罰?直至小說尾聲,父親去世,有關(guān)投毒的疑云逐漸失焦,最終也沒有得到證實或澄清。
潤安的處境容易被忽略,實則也耐人琢磨?!锻泶骸芬詽櫚驳牡谝蝗朔Q展開,目睹父親飄零潰敗的晚景,上一代人令人惶惑的情債,他試圖施以援手,但終究能力有限,甚至將自己也卷入漩渦。從小被父親拋棄的潤安,同樣是受命運愚弄的悲劇的受害者。如果說雅紅尚能以朝夕相伴的壓迫感,令父親晚年寢食難安,那么潤安呢?在他的成長中缺席的父職,父子間多年的失望與疏遠,真的能因為一封突兀的家書,因為“父有難,乞速歸”的乞憐與托付而一筆勾銷嗎?作家特意維持潤安克制的敘述語氣,他的噩夢、惘然與佯裝放下,其實是無處也不知向誰再要一個說法。
這些時代浪濤沖刷下的不起眼的人生,因為一個微小的差池,就可能導致全盤皆錯,但日子還要繼續(xù)往下過。三三要借《晚春》寫出的,恰恰是普通人尋常日子里的恐怖感和懸疑感。它未必指向人與人之間真實的惡意與施害,而是在死亡到來前,在漫長的時間中扭曲、發(fā)酵、找不到出口的自戕。這種能感受到,卻說不出來的危險,如同風暴過后,人還要想盡辦法在危樓中生存下去,帶著對命運的疑懼、懊悔。自我折磨,也隨時可能會轉(zhuǎn)變?yōu)橄嗷フ勰ァ8赣H或許也知道,呼救的家書不能真的從根本上改變這種困境。人只要活在歷史之中,就要承受屬于他的那份歷史的后果。
作為文學裝置的書信,或者說寫信作為寫作行動,成為打開三三小說世界的一把鑰匙。在本質(zhì)上,信件代表一種交流的欲望。比起面對面的交流,撰信人往往能更無所保留地坦露心跡。小說集里有不少動人的故事,都建造在人與人“不見面的關(guān)系”之上,無論是李曼以詩歌刺探中學老師陳縝的內(nèi)心(《開羅紫玫瑰》),“作家三三”與任天時關(guān)于“天才”的深入探討(《圓周定律》),還是畫家焦逸如與周放一生的神交(《無雙》)。人之所以可以不現(xiàn)身,因為有信作為介質(zhì),這種能將表述主體與話語主體一分為二的說話方式,托舉著人性里的狂熱、天真與深情。相較之下,三三筆下人與人在當面對話時,總是顯得那么不流暢,他們遲疑、躲閃、惜字如金、欲言又止,隨時會登場的沉默仿佛才是“說話”的主角。
不同于出口即逝的聲音,白紙黑字的書寫要更慎重,在“曾經(jīng)存在過”的實然與“將會被重讀”的或然之間,一封信預支了未來的時間。落筆成字之前,也往往經(jīng)歷更多看不見的思忖、掙扎、涂改易稿?!栋屠鑱砜汀分校骼谠贚ou的筆記本中發(fā)現(xiàn)一紙舊日信箋,是Lou的中學好友為送別她出國而寫。抬頭處Lou的本名“林初靜”,與好友的擔憂與祈福并存在一道,多年來被Lou小心帶在身邊。“信上的筆跡堪稱娟秀,一路精細、流暢,似乎是草擬了幾稿后謄寫的?!?此刻擊穿明磊的,不再是交際花Lou的身世秘密,而是“工整”背后那份友誼的柔軟與鄭重。兩個80年代中國少女對“巴黎”,和這個詞代表的“世界”,那份共同無知無畏與無限向往,足以使讀到信的人心生柔情——孤身赴法的明磊,又何嘗不是曾經(jīng)如此?Lou的行為,如同一個新世界的偷渡者,像護身符一樣懷揣著母國時代的出生紙。這封信是她真實來處的最后憑證,釘牢她,揭穿她,卻也護佑她。因為如Lou所說,“人對‘真實’多少都有需求的”。2
好的小說,會帶人在這種細節(jié)處停留,讓細節(jié)替人物開口說話。三三用小說的眼睛,凝視這樣的審美客體,實則是以“信”作為漫長人生中的一道截面,凝視人與人真實的關(guān)系形態(tài),補全這背后未被直說的,更復雜的歷史訊息。這是優(yōu)秀的小說細節(jié)。人心的玄秘、情感的褶皺,原本是看不見的,但經(jīng)由時間的顯影,被留在信紙上,變成可見的、可被破譯的物理痕跡,被小說家截獲。如果換成電子顯示器上熒白、規(guī)整的郵箱界面,大概難以展示分毫吧。
一封信的投遞,對于得到回應并沒有把握,或許從一開始就無所期待。信是交談,但是非直接的、單向度的,它依托阻隔與等待而成立。在這個意義上,回應不是必然發(fā)生的,信首先以個人獨白的形態(tài)存在,是記錄,向內(nèi)探索與自我成全?!堕_羅紫玫瑰》同樣采用一封信開篇。高中生李曼在給老師陳縝的信中,回憶半年前父親去世后,兩人在黃昏散步時關(guān)于死亡的談話(死亡一直是三三如此感興趣的命題)。李曼嘗試在信中袒露一個具有表演性的自我:面對父親的死,自己的傷心都是扮演出來的,希望得到老師原諒?!昂芸?,連信件本身都不存在了。隨筆本里的這一頁被撕下,碎成十余片。毀滅是遺忘的捷徑,悲觀的人往往更早意識到這條定律。”1當事人撕毀了這封信,但讀者都讀到了她的懺悔和自白。這是小說的特權(quán)或把戲。在小說里,一封信如果沒有被回應,那么它將一直向所有讀者敞開,三三大概也深諳此道?!都磁d戲劇》的最后,吳猛在創(chuàng)作談落款處留下自己的郵箱地址 octopus.garden@163.com。《章魚花園》是披頭士樂隊的名曲,也是三三在高中時獲得全國青春短篇小說獎的處女作標題,她本人注冊了這個郵箱,令其成為隱藏在小說集里的彩蛋。作為《晚春》的創(chuàng)作者,作家已經(jīng)完成了她投向虛構(gòu)宇宙的去信?;匦?,是從虛構(gòu)的一側(cè),朝向真實讀者的這一側(cè)發(fā)出的對話邀請。所以在我的理想中,給三三寫的書評,也應該是信的形態(tài),至少,最好的交付方式是把書評寄往這個郵箱。
二、“生活在真實中”
總的來看,三三對人、現(xiàn)代生活與城市風物的寫法忠于現(xiàn)實,這并不妨礙她堅定地將“生活的不可知”執(zhí)行到底。正如詹姆斯·伍德所說:“小說不應該撫摸已知,而應該折騰尚未發(fā)現(xiàn)的東西。”2生活的可疑,有時因為真真假假的謊言,有時是因為認知差異,更多時候是人們可以獲得的信息,原本就是參差和殘缺的。人們會動用自己的理性與分析能力,努力辨別一二。畢竟抓住一部分真相,也就是建立了一段規(guī)避危險的秩序,這是人置身于混亂中的本能。除了“不見面的關(guān)系”,三三也擅長用夢境、感官與記憶機制,進一步將不整全的信息加以變形,將故事煉成能透出數(shù)種真假光束的多棱晶體。就這一點而言,《晚春》具備純正的現(xiàn)代氣質(zhì)。現(xiàn)代性的危機,正在于不再有一層絕對的意義將世界包裹起來,對于世界的整全認知已經(jīng)撕裂,意義瓦解。隨著后真相時代降臨,人們只能憑手中的信息碎片各執(zhí)一詞,拼湊起自己眼中的真相。
作家的做法是,她幾乎在每篇小說的關(guān)鍵處都留出了空白,如同在精美的拼圖上故意撬去一片。這個缺口,可以說是三三的態(tài)度,帶著點惡作劇的味道,也是向現(xiàn)代生活認真追究“什么是真實”的問題形狀?!锻泶骸分欣^母到底有沒有對父親投毒,到最后都無人知曉?!都磁d戲劇》里,師姐的墜崖身亡,究竟是一場真實的意外,還是吳猴兒在創(chuàng)作談里的又一次杜撰?《開羅紫玫瑰》的結(jié)局同樣如墜迷霧,陳縝是否如李曼在豆瓣日志中控訴的那樣,對她處心積慮地實施了猥褻,他制止自己的記憶是可靠的、可信的嗎?《無雙》為“周放”和“朱正祁”安排了互為替身的障眼戲法,焦逸如以俠義固守一生的知己,他的廬山真面目究竟是誰?《以弗所樂土》里,阿吉是否真的想要在這趟異國旅途中伺機尋死?……對于這一連串的疑點,每篇小說都留下了不止一種理解路徑,反過來說,每一種理解也都有可能是徹底的謬誤。作家似乎有意在暗示讀者:重要的不是握緊某一種解釋,而是從多種可能并存的局面中,向現(xiàn)代生活的本來面目更靠近一點。與小說相比,真正的生活當然要駁雜、散亂、深邃得多,更何況一刻不停的生活流會推著人不自主地往前走,讓許多謎題就這樣被含混帶過。故事總有結(jié)局,和人生不一樣,能夠在故事里較真,也是閱讀小說提供給人的勇氣與樂趣。
將這番用意落實在小說形式上,《即興戲劇》是一則典型。《即興戲劇》采用了多重元小說的連環(huán)套層結(jié)構(gòu),在不同敘事層次里,置入具有精神分析與象征意味的戲中戲、夢中夢,旨在討論真實、死亡與小說虛構(gòu)的關(guān)系。在敘事的內(nèi)層,“我”與友人一行四人前往潭柘寺的京郊徒步、“我”指導師弟吳猛創(chuàng)作小說的經(jīng)歷、“我”與前男友分手后的神秘糾纏,構(gòu)成奇妙的三角對位。這三條敘事線索彼此穿插,不斷制造出新的漣漪,最終被一篇署名“吳猴兒”的創(chuàng)作談一網(wǎng)打盡。在敘事的最外層,一切都是一位新人作家基于生活經(jīng)驗的虛構(gòu),他的小說題目正是《即興戲劇》。
徒步如寫作,通往潭柘寺的路線不止一條,正如小說創(chuàng)作的歧徑叢生。終點似乎是確知的,但如何抵達,能否抵達,沒有人能做出保證。在這個過程中,會遇到未知的人、事物、時空體,也會發(fā)現(xiàn)未知的內(nèi)在自己。當四人終于在天黑前將路走到窮盡,卻發(fā)現(xiàn)潭柘寺早已關(guān)門。“我們凝視著晚寺,如此切近,卻不可進入?!?如果要為這篇小說和它的閱讀方式分別找一個詞,我可能會用“玄妙”與“參悟”。日暮時分近在眼前卻無法進入的晚寺,可以用來比擬許多人生的處境:遲到與遺憾、過程與終點、目的與意外、禁忌與偏執(zhí),等等。作為三三在中國人民大學修讀創(chuàng)意寫作期間的作品,《即興戲劇》將對寫作的思考上升到了“修行”的高度:寫作者需要交出身心的虔誠與勞役,甚至要用生命的一部分去置換,“而你所需要付的代價始終懸而未決”。為小說收尾的這篇創(chuàng)作談,幾乎脫胎于三三上一本小說集《俄羅斯套娃》的后記,可以視作三三借小說人物之口在自道:
我思索半天,只是說我想寫的是真實。我不相信世上有絕對的真實,但選擇兼容一些真假并不分明的“真實”并對其作出選擇,并非一種放棄的狀態(tài),而是為了更進一步去觀看他們?!@就是凝視和真實之間的關(guān)系,而我所作的正是凝視。
——吳猴兒《訣竅在于長久的凝視——小說〈即興戲劇〉創(chuàng)作談》2
沒錯,在此我想講講自己寫作的原因:我希望通過它抵達“真實”。所謂真實究竟是何物,我不知道,但可以確定的是,它需要被凝視才能慢慢呈現(xiàn)出一種輪廓。并且因為我們的無能,它將永遠在相對概念的范疇內(nèi)?!且獨w納一個通用的法則,那暫時可以說的是:沉下去,繼續(xù)觀看,不要輕易下結(jié)論。
——三三《后記:謝謝你們來看這場表演》3
兩篇自述的核心,都在于三三小說對“真實”的追求。三三筆下的“真實”,接近于一種不可見、但可以通過觀察不斷接近的生活的本相。不能指望命運時時向我們展現(xiàn)真相,但在真相偶然浮動的一瞬間,也許恰好被持續(xù)觀察的人所捕捉。執(zhí)行這一觀看之道的第一步,就是拒絕“定見”的誘惑,排除“只有一種解釋”的障眼法。
這樣我們就能明白,為什么《補天》圍繞一則“當代人被女媧選中補天”的都市異聞展開,卻將一次疑似反詐的遭遇,上升為事關(guān)“相信”的寓言。三三將主人公半信半疑的搖擺寫得那么動人,一藏的告別無論是真是假,都足夠令人悵然若失。同樣,為什么《圓周定律》的主人公,會被任天時這樣狂熱的“民科”怪人所吸引。她當然可以恪守律師的本職邊界,隨大流地接受“據(jù)說對方當事人是個神經(jīng)病”的定論,但她擱置了世俗的裁決。不僅因為她的好奇心——任天時為何身處一個悖逆的環(huán)境中仍有強悍的信心,一個天才如果生在不屬于他的時代,要如何面對否定,又如何以獻出自己的方式,踐行與外界交流的熱望?——更出于一個小說作家面對“棱鏡有許多面”的世界所持的寬容。
是的,比起好奇心,我更想強調(diào)在三三小說中感受到的寬容。父親與雅紅、吳猛、李曼、焦逸如、明磊與Lou、任天時、小寧……她那么喜歡追逐“怪物”般的人,性格孤僻的人,不被接納的人,在人群中永遠落落寡合的人,在公共聚光燈下總是看不真切的人,又是那么不愿意讓他們輕易沉沒在陰影里。如果不是心懷寬容,小說家不會保護他們存在的必要,理解他們也有被理解的需要,更不會后退半步,長久直視怪物。三三和她的主人公,都絕望地看清了“人們生活在各種排異機制之中”1。如果用一句話去表達反抗的愿景,也許可以是卡夫卡所說的“生活在真實中”。比起便捷的常識與結(jié)論,總有人會選擇更困難的方法去認知意義,因為相信事物的背后有一個更高的存在。三三與卡夫卡的意思不謀而合,“恰恰是我相信著某種高于一切的力量存在,我才會想要走過去,一探究竟。我才會看到它被一次次證否之后,還想去重新論證。我相信它在等待一個對話者上前,它之所以消失或者突然變得不可信,是在拒絕定論,以便讓對話者在迂回中靠得更近;同時,也是為了考驗對話者”2。不必行使創(chuàng)造者的特權(quán)去介入或解釋什么,讓這些人與事如其自然地在文學中伸展,本身就是一場有意義的對話。
三、“世界上?!钡呐畠?/p>
三三1991年出生于上海,在上海長大,28歲辭去知識產(chǎn)權(quán)律師的工作,外出求學一圈,又再回到上海寫作和生活。但她在不同場合提及,自己無法對上海產(chǎn)生原鄉(xiāng)意義上的認同感。“不知道為什么,我從小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或者是覺得我的故鄉(xiāng)不在上海?!?三三曾在上海大隱書局以“上海女兒與她的世界故鄉(xiāng)”為題進行創(chuàng)作分享,并將“故鄉(xiāng)感”模糊曖昧的成長體驗,融入對這座城市近代歷史的回溯中。比起居住環(huán)境、生活方式或本土文化形成對“地方”的私人依賴,她從上海身上汲取更多的是仿佛人人皆可共享的全球性,直稱其為“沒有故鄉(xiāng)感的世界上海”。這種“在而不屬于”的自我他者化的處境,正因為被三三投射到了小說人物的身上,才誕生了那么多疏離、漂移的城市切片。
1992年鄧小平南方講話后,上海迎來改革開放后最劇烈的變革,“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成為鼓舞人心的口號。浦東開發(fā),城市道路、橋梁和地鐵等基礎(chǔ)設施的改造建設,東方明珠、金茂大廈、環(huán)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相繼拔地而起,摩天大樓改變了黃浦江兩岸的天際線,城市容貌大幅更新。加之商業(yè)地產(chǎn)開發(fā)、證券金融業(yè)的高速成長,這些變革都響應了全球化經(jīng)濟急遽發(fā)展的節(jié)奏,也讓上海重新回到國際大都市之列。三十年后,上海正在將自己打造成卓越的全球城市?!吧虾E畠骸比苍S更愿意將自己視作一名“世界公民”——上海仿佛一直是屬于世界的,這座城市海納百川、雜花生樹的文化性格,或許已經(jīng)成為千禧一代的集體無意識。但如果還原其中具體的時間刻度,會發(fā)現(xiàn)這種“上海性”也是被建造出來的,是一項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
《晚春》中的父親孟清河與《巴黎來客》中的明磊,都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也都遭遇了“出走—歸來”后的迷失。孟清河回滬時,等待他的不是朝思暮想中的溫暖歸巢,而是面目全非的外灘、因戶口指標與住房資源緊缺而變得微妙的市民家庭關(guān)系。被愚弄和被拋棄以后,他離開上海投奔雅紅,實屬別無選擇的選擇。這樣的上海故事,王安憶在20世紀80年代初創(chuàng)作《本次列車終點》時就已經(jīng)寫過。到三三這里,這一經(jīng)典的“返城難題”又增添了子輩的牽連。三三和她的同齡人,是成長軌跡與上海經(jīng)濟起飛幾乎完全重疊的一代人。他們在經(jīng)歷社會劇烈轉(zhuǎn)型的城市空間里長大,更能以青春期獨有的敏感捕捉新舊斷裂處發(fā)出的脆響,移情那些在“變遷”中無法永存的風景,留戀那些本屬于父輩的年少記憶。試舉一例,是黃浦江沿岸增設欄桿,禁止市民下江游野泳的事,《晚春》與《開羅紫玫瑰》都寫到了這一變化?!八f起自己小時候在黃浦江游泳,那時江邊還沒增設欄桿,每到夏天,他和朋友們就成了水中??汀髞碚麄€城市變樣了?!? 作家一定是非常在意這個真實的歷史細節(jié),才會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復演繹上一輩人的“童年的消逝”。欄桿隔斷的不僅僅是青年人征服江水的嬉戲與雄心,也是上海這座“更年輕時候”“感覺世界正向無盡之處延展”的城市形象。隨著邊界的建立,安全文明、井井有條的秩序送別一個更紛亂也更有生機的年代,但還有那么多未能及時跟上世變速率的人?!半[形的新規(guī)則在此滋長,人群變得沉默而端莊?!陔x去的那些年里,這座曾賦予他許多生命經(jīng)驗的城市徹底背叛了他?!?
明磊以三三的舅舅為原型,與孟清河相比,他是被全球化機遇眷顧的幸運兒。一介平民子弟,意外獲得留學法國機會,一時成為弄堂鄰里艷羨、領(lǐng)導都要上門探望的小小風光傳奇,最后不過是領(lǐng)取了普通工薪階層的生活。無論是孟清河的空手而歸,還是明磊的衣錦還鄉(xiāng),被時代的逆風順風刮過,都無法再重新尋回自己在上海的位置。“上海變得認不出了……你說你在巴黎也是,沒有歸屬感,就像個客人。出去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哪里都沒有你的位置?!?孟清河回上海時是90年代,明磊赴法國留學的七年,是1993年到2000年,這恰恰是上海以最快速度制造變貌的階段。如此,無怪乎他們陷入“到哪里都是客人”的失重感。在加倍提速的時代軌道上,三三筆下的人物行止,總是遠比環(huán)境的變化來得更為緩慢、遲疑。或許也是這種格格不入的“時差”,讓孟清河終其一生都在變換落腳的地方,讓明磊能夠看到交際花Lou看似光鮮實則落魄的境況。2010年上海世博園區(qū)的重逢與告別,仿佛從90年代回收的世界線,明磊在這場濃縮了全世界經(jīng)濟、文化、科技成就的國際盛會上目送Lou遠行,她的背影成為一則關(guān)于全球化時代“無處依附的人”的寓言。
《晚春》輯錄三三2019—2021年間創(chuàng)作的八篇小說,是三三在北京修讀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時期的產(chǎn)物——這本書的寫作時間,剛好是三三不在上海的那幾年。每篇對應一座城市,以“地圖集”的概念,將杭州、北京、開羅、巴黎、上海、南京、河北、以弗所,連綴成一道世界漫游風景線。在這本離家誕生的小說集里,三三所勾畫的是一種怎樣的“世界漫游”?細數(shù)作品里的主要人物身份,知青、留學生、游客、觀影者、外來務工者,會發(fā)現(xiàn)她關(guān)心的多是背負“客居”命運的人與城的關(guān)系。個體處在不停的位移之中,這種“漫游”即便不是全然倉皇與沉重的,也幾乎與浪漫無關(guān),因為城市幾乎無一能為他們提供可靠的歸屬感?!俺鞘兄圃焯嗷糜X,使人相信自己可以參與其中,而這種誤解將反之成為城市精神的養(yǎng)料。”1人們暫時地到訪或漂流異鄉(xiāng),又大多數(shù)隨身攜帶著來時未能處理好的遺留問題。換句話說,三三寫的固然是漂萍,卻是有羈絆的漂萍。借著人與“他城”的疏離,其實是要寫人與那個遙遠的“我城”懸而未決卻終生無法躲掉的羈絆。這或許才是三三身在上海之外,那些被她稱為“世界故鄉(xiāng)”的地方講述城市故事的真意。所以,《晚春》雖然圈出了八個地點,實則半數(shù)篇目都與上海有關(guān)——《晚春》《開羅紫玫瑰》《巴黎來客》《圓周定律》,無一不攜帶有對上海充滿張力的“看”,時而以近觀,時而以遠得快要消失的回望,時而則是偷窺?!氨豢础钡膶ο笾校邢胍与x上海最終又不得不回來尋求容身之所的人,有蝸居在郊區(qū)的人,有困在市區(qū)寫字樓格子間里的人,她也在看著延安中路綠地人造的四時風景被困住的命運。
三三和她的同齡人,親歷了互聯(lián)網(wǎng)誕生和普及、新舊媒介技術(shù)的全面更迭,在成人之前,他們是同時擁有兩種媒介經(jīng)驗的最后一代人。三三能在小說中實現(xiàn)書信與電子郵件之間的自由切換,也能自然地憑小說分身出入于唐傳奇、現(xiàn)代戲劇與網(wǎng)絡游戲等多種生活容器,足以證實“媒介躍遷者”的天然優(yōu)勢。也許是上海這座城市已經(jīng)被賦予太多的言說,令她不想走入別人經(jīng)驗的同義反復中,也許是她還想留出與“真實”徘徊共舞的距離??傊?,這些“看”與“被看”構(gòu)成屬于三三的復調(diào)上海,就像她擁有一手寫信,一手回信的興致勃勃的本領(lǐng)。至于如何以全球地理的“別處”作為講述上海的起點,以背離上海的方式講述屬于她這一代“世界-上?!惫适?,實在令人期待——是《晚春》讓人確信,三三身在上海,卻總能走到別處去,也總要走到別處去。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1 三三:《晚春》,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第13頁。
1 三三:《晚春》,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第151頁。
2 三三:《晚春》,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第148頁。
1 三三:《晚春》,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第84頁。
2 [英] 詹姆斯·伍德:《破格:論文學與信仰》,黃遠帆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21頁。
1 三三:《晚春》,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第77頁。
2 三三:《晚春》,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第79頁。
3 三三:《俄羅斯套娃》,譯林出版社2021年版,第281頁。
1 三三:《晚春》,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第204頁。
2 羅昕:《三三:我想用叛逆而決絕的心,看清這個世界的真實》,《澎湃新聞》,2021年11月22日。
3 語出三三2023年7月14日在大隱書局的《晚春》分享會。
1 三三:《晚春》,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第117頁。
2 三三:《晚春》,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第14頁。
3 三三:《晚春》,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第139頁。
1 三三:《晚春》,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第1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