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在村子里,如同他們的氣息,若有若無,哪一口氣跟不上,人就死了。每一個人的死去,都會讓孩子們興奮幾天。因為他們在葬禮上,會見到一個個陌生又熟悉的人。他們和孩子們打招呼,給他們遞上五顏六色的零食。沒有糖果,理由是糖果會壞了牙齒。好幾個孩子的牙齒在生長的年紀里壞掉了,大人們顯然開始憂慮這個問題了。
歸來的大人里,也有一些孩子的父母。嗩吶聲鞭炮聲流淌在村子里,父母回來的孩子,臉和手洗干凈了,皮膚露出了本來的細嫩,眉眼間流淌著星星一樣的光輝。穿上了新衣服,孩子們也聞到了自己皮膚散發(fā)出的香甜,他們規(guī)規(guī)矩矩,亦步亦趨跟著父母??粗麄兠β担粗麄冋勑?,看著他們喝茶吃飯,等著他們在空隙間看自己一眼,或是夸,或是罵,都是父母的聲音。除了過年時候的團圓,這是額外的相聚。
一場相聚并不能滿足孩子的渴望。他們期待下一場相聚。小光最熟悉村子里的老人,他們說,江東東的爺爺今天又去醫(yī)院了,他快要死了。他們總結(jié)出了規(guī)律,奶奶們經(jīng)常去醫(yī)院也沒事,總是在去了醫(yī)院后沒幾天,又出現(xiàn)在村口。爺爺們?nèi)チ酸t(yī)院,回來后就很少出屋子,過不了多久,就死了。村子里外出的爸爸媽媽們就得回來了,把老人埋進地里。
他們喜歡這樣的相聚,他們也知道親人的含義。所以他們希望死的是別人的親人。
小光在村口跟孩子們說這事的時候,東東也在旁邊。他就罵了,日你娘的小光,你爺爺才死了呢,你奶奶也死了。小光的爺爺已經(jīng)死了很多年了,小光的奶奶還活著。奶奶給小光洗衣做飯,時不時還會被小光罵,老不死的,我要我媽管我,不要你管我。
村口的陽光忽而出現(xiàn),忽而消失。孩子們一會兒有影子,一會兒沒影子。他們不看陽光和影子,只有看孩子的人才會看到陽光和影子。
村口往外走,是又一片村子,色彩明亮的十幾棟別墅,守在寬敞的入村大路旁邊。別墅的后面,是寬敞的田野,有樹木,有莊稼,有河流,有飛鳥。別墅不屬于村子,也不屬于田野。它們孤單得不能再孤單了,在陽光下一字排開,閃著亮光。
這些孩子們,大都住在那里。
小光個子高大,曾經(jīng)當著大家的面,把一條黑紅相間的小蛇,在地上用拳頭砸死。砸了十幾拳,每一拳都有孩子嚇得尖叫。從此他就成了這些孩子的頭兒。他拉起東東的領(lǐng)子,朝著他白嫩的臉上吐了一口,然后拉著他朝村里走。嚇跑了兩個孩子,跟著小光一起走的還有兩個孩子,小武和小亮。這么算下來,這一堆一共有六個孩子。
村子里,年齡相仿的孩子,都在這兒了。
東東還想反抗,臉上挨了一耳光。不知道是他們?nèi)齻€里誰打的,打得眼前一片星星。他放棄了反抗,開始欣賞倒退的房屋和樹木,一只花白斑點的狗抬頭看了他們一眼,被一塊飛過來的磚頭嚇得夾著尾巴跑掉了。他們是向村子里走,村子里沒有雞鴨鵝,只有空房子。房子不會被他們的舉動嚇跑,靜靜地看著他們走來。
東東被拖到一處院子里,扔在地上的時候,荒草淹沒了他的身軀。不知道這是誰家,房子已快倒塌。風吹過露洞的屋頂,發(fā)出怪異的聲音。拳頭,腳,吐口水,三個人把東東當成了玩具,一陣興奮的踢打之后,總覺得還缺了什么。
小光罵,江東東,我日你娘,不行,你娘跑了,我日你爸,不行,你爸跟我爸是堂兄弟。
小光感覺沒辦法罵,就這么打了幾下,總覺得心有不甘,這是他們好不容易找到的娛樂項目,不能就此罷休。想了想,就解開腰帶,掏出雞雞,對著東東的臉就滋了出來。清亮的尿液在東東的臉上濺出水花。他們?nèi)齻€人大聲笑著。水花還沒消失時,身后響起一聲凄厲的鳥叫,東東回過頭,并沒有看到鳥。
三個男孩跑了,他們自認為逃跑的速度,鳥都追不上。
東東從地上爬起來,看著院子里搖晃的荒草,咧開嘴笑了。他脫下上衣,朝臉上擦了一把,小花臉又變得白凈。臉上有兩片青紫色的印記,一片像狗碗里的剩飯,一片像貓盤中的剩飯,都一樣,火辣辣難受。他吐了口唾沫在手心,照著難受的地方輕輕揉,這是奶奶教的。一片清涼從濕潤的地方傳來,嗯,自己可以療傷。
東東修長的手指拂過臉龐,溫暖的觸感,心中蕩漾起一個聲音,叮,叮,咚,咚。那是他在城里的商場,手指觸到黑白排列的鍵盤,響起了奇怪又好聽的聲音。他一直記得,他想多聽聽這種聲音,手指就在臉上輕輕拂了幾次,聽得院子里的風都柔媚了,在哄著荒草,慢些晃,要有節(jié)拍。
東東把手從臉上挪下來后,撿起一塊磚頭,在地上寫下他們?nèi)齻€人的名字,拿起磚頭狠狠砸,他能感覺到磚頭砸在他們?nèi)齻€人身上,那種血肉橫飛的感覺。東東笑了,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回家了。
那次去商場,是爸爸媽媽過年回來的時候,帶東東去的。他走在他們兩個中間,被兩只手牽著,在光滑如鏡的地面上,東東蹲在地上,爸爸和媽媽就拖著他往前走。東東覺得自己在飛,帶著翅膀,飛翔在城市的地面上。
他在回家的路上,向著商場的方向張望。天空渺茫,只有鳥兒匆忙。他也不知道自己向著的方向,是不是那個商場的方向。
后來,小光罵東東媽媽是婊子。東東就和他打,沒打過,告訴了爺爺。爺爺找了小光的奶奶,小光奶奶指著孫子不痛不癢地罵了幾句。后來小光又狠狠打了東東一頓。
東東明白告訴爺爺奶奶沒有用。他想打回去,可是他的力氣,連小光一個人都打不過,何況越來越多的人,當著他的面說,東東媽媽是個婊子。連爺爺奶奶都當著他的面罵過。
回家的路上沒什么好看的,這個婊子的兒子(他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盡管嘴上從沒有承認過),在這條走了無數(shù)次的路上走著。水泥路面被黃土覆蓋了,破舊的鞋子變成了黑色,為什么各種各樣的灰塵,到了鞋子上,最后都成了黑色?這是東東不能回答的問題。不過對他來說,黑色就意味著不怕灰塵。
他踢踢拉拉走著,路忽而直行,忽而彎曲,就這么短短一段路,偏要生出這許多的形狀,到最后還是要走完的。一直徘徊在路上的都是流浪者,路是他們的家。村外的新房子,是東東的家。
東東家的房子后面,荒草高大茂密。他來到這里,感覺無比輕松,身子向后倒下,碧綠的草托住了一個瘦小的身軀,他翻滾,綠草就圍著他起伏,蔚藍的天也跟著他轉(zhuǎn)動。還沒有來得及欣賞眼前的景象,他又轉(zhuǎn)回了老地方。地球是圓形的,東東對著新房子喃喃自語。這是老師說過的話,東東記得很清楚。老師說的話很少,匆匆上完課就看不見她了。她也想離開這里,一直在準備著各種考試。
他從草下摸出一把涂著綠漆的短鍬,爸爸在家的時候,車的后備廂里就放著它,帶著它去釣魚、露營。東東有時候也不明白,爸爸的車那么寬大,總說要過上更好的日子,為什么出去打工不帶他,在家出去玩也不帶他。爸爸明明又那么喜歡自己,摟在懷里,壓在身下,含在嘴里,每次回來,都有種要吃了他的感覺。
爸爸已經(jīng)三年沒有回來了。這把鍬無人搭理。東東也是最近才想到了它的用處,把它藏在草叢里。受了委屈的時候(委屈有別人給的,也有自己坐在那里,忽然就生出來的),他就在草叢里摸出這把鍬,先是把它抱在懷里,鐵器的腥味兒充滿懷抱。他感受到了一個強壯的男人在上面留下的力量。荒草簌簌,這些力量蠢蠢欲動。東東抓緊這些力量,在房子后面,挖開黑黃的土地。里面混著的礓石,硌破過他的手。里面藏著的蟲子,挖出來后四散奔逃。
東東是四個月前開始挖的,挖了二十七天,才見到土下面的磚墻,再往下,還有水泥和鋼筋。他也不知道還要挖多久,但他知道,只要挖著,就有希望。
他挖累了,就藏起鍬,回到房子里。爺爺在床上躺著,看見孫子回來,沒有說話。東東坐在爺爺?shù)暮粑暲?,聲音緊一陣慢一陣,響過爸爸開車的聲音。
奶奶說,死娃子,身上又弄得這么臟,給你洗衣服,都要把我累死了。
爺爺說,你還抱怨?你看我們住著多漂亮的房子,要不是孩子出去打工掙錢,你不還得住在漏雨的爛房子里。
奶奶說,死娃子,媽跑了,爸也不回來,就把你留給我這根老木頭,我要斷掉了,房子就得塌了。
爺爺說,兒子不是說了嗎,多掙些錢,在城里買套房,把我們都帶過去。
奶奶說,那是容易的嗎,等他在那兒買了房,我們就都死了。家里的房子是挺好,就是人不回來。
東東沒有洗手,埋頭吃飯。他不知道飯是什么味道,餓了就要吃飯。泥土和草梗不斷從他的身上,飄進飯里,腥味兒和青草的澀味兒,讓飯里有了東東熟悉的味道。
他吃飽飯后,就對爺爺?shù)拇⒙暩械接憛捔耍幌朐俅谖葑永?。他也很奇怪,為什么餓的時9f564b5f2b88da10b200f73d149ab86b候,甚至還有些喜歡這種聲音。
爺爺在后面喊,東東,又往外面跑,屋子里都裝不下你了嗎?
爺爺?shù)穆曇暨€沒有落下,東東已經(jīng)跑到了房后。他重新躺回荒草里,左右轉(zhuǎn)動,轉(zhuǎn)動還沒有停下,他就睡著了。太陽也在轉(zhuǎn)動,一棵樹的影子在他的臉上晃來晃去,他的笑意越來越濃,嘴快要咧開的時候,陽光直砸到他的臉上。他醒了,褲襠被直直頂起,用力的地方酥癢難受,這是他害怕又喜歡的感覺。那地方在長大,東東把它藏得很嚴實。他起身,確認四下無人,撒尿如噴泉。長出一3f49cd9c2d5f85767f8c04d08efea9ae口氣后,他又摸出了那把鍬。
手疼,他放棄了挖土。不能閑著,總要找些事情做,東東就用鐵鍬砍身邊的草,有一下沒一下,荒草的身子倒下,橫七豎八。戰(zhàn)場上失敗的人,就是這樣倒下嗎?他想嘗嘗血腥味兒,拿了一棵草塞進嘴里,入口微苦,隨著就是一陣清甜。咀嚼完一棵草,身體里就都是草的味道,他覺得自己要成為一棵草,種在這里了,就閉著眼輕輕晃動。聽到身后有鳥飛,他睜眼向后看,幾只鳥鳴叫著逃離,一棵大樹上,一個人身體一長一短,向樹上爬。
樹的頂端有個鳥窩。他知道這事很久了,鳥窩里的小鳥都飛走了,他也沒有動過掏鳥窩的心思。
這會兒,上面是個空窩。那幾只鳥,只是習(xí)慣性地在樹上落腳。不知道有沒有從這個鳥窩里飛出的鳥,除了那些鳥兒,沒人知道。
這幾棵樹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栽下的,層層疊疊的枝葉,剝離了時間的判斷。沒辦法,很多東西是可以掩蓋時間的,比如樹,比如房子,比如村口那一直立著的大石頭。樹離東東家很近,在孩子們的共識里,這就是他家的樹了。樹上的鳥窩,也該屬于東東。
東東朝著樹跑去,穿過荒草,如同游過很寬闊的河水,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雖然已經(jīng)是三個月前的事情,東東還是清楚記得,他看清了樹上的人是小光后,兩腿開始發(fā)軟,溺水的人一定是輸在了自己的力氣上。東東不再跟自己的身體掙扎,倒在了草叢里。他忘記了,荒草并不能掩蓋從高處直射下的目光。
小光罵,江東東,我日你娘,你跑著來挨打。
荒草叢中,土地松軟。東東站了起來,膽怯地看著樹上的小光。他們的距離已經(jīng)很近了,互相看得清對方,東東的膽怯讓小光大笑。
小光喊,你個婊子養(yǎng)的,站在那兒,看著我掏你的鳥。
小光喊著,伸手去夠上面的鳥窩。荒草,樹枝,鳥兒不知道用了多長的時間,一根根銜來,一根根搭好,成了一個縱橫相連、讓人看不清楚里面情況的鳥窩。
小光的手伸了進去,媽的,什么也沒有。媽的,這是什么?
小光的手向外一甩,一根繩狀的東西甩了出來。蛇,他驚呼一聲,松開了樹,從上面掉了下來。
一段黃色的尼龍繩甩到了東東面前,他后退兩步,看清楚后,忽然覺得手中的鐵鍬讓自己的個子長高了很多。小光不是不怕蛇嗎?原來是裝的。東東舉鍬朝繩子劈了幾下,繩子縮進了黃土里。
三個月后,東東忘記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也忘記了很多以后的事情。只有那天,他從荒草中揮鍬而出,慢慢走向樹下的小光,他能記清楚每一縷灑在腳下的陽光,溫暖而鼓脹,如同他的身體。
小光喊了起來,如同琴鍵被人摳走了很多個,聲音走了形狀。你想干啥?
我想砍死你。
小光用手撐地,想站起來,撐了兩下,沒站起。他一臉汗,屁股用力向后挪。他說,砍死我你得抵命,你也完了。
東東用鐵鍬抵住他的下巴,說,我把你剁碎了喂狗,你爸每年回來,都要在村子里買幾條狗,再偷幾條狗,帶走,都是吃掉了,我這條狗就賣給他,讓他吃掉,或者他做菜給別人吃掉。東東說著,覺得很好笑,就大笑起來,笑得身上的每根汗毛都直豎起來。自己什么時候變得這樣狠?他也不知道。
不要殺我,我以后都聽你的,你讓我干啥就干啥。
你這會兒是胳膊腿斷了,等你好了,你不還是要欺負我?
我賭咒,東東今天放過我,我要是不聽他的話,就讓我不得好死。
這不行,你才不怕這個呢,你得咒個心里面最怕的,要不然我就剁死你。東東說著,將鐵鍬抵在小光的脖子上,脖子上的顫抖傳到了他的手上,手也開始發(fā)抖。
老天爺在上,江東東今天放過我,我以后就聽他的話,我要是不聽話,就讓我奶奶馬上死掉,我媽跟別人跑了,我爸的飯店被火燒了,這,這總行了吧。
東東滿意地點了點頭,看著一臉痛苦的小光說,你等著,我去喊你奶奶來救你。
如同樂曲演奏完最后的章節(jié),小光用微弱的聲音說,謝謝了。
東東在離小光家很遠的時候就開始喊,江小光從樹上掉下來了。他在心里面還想著,要是沒人聽到,自己也算是喊過了。他有過很多次幻想,就是村子里沒有了小光,每天睜開眼沒有了懼怕,自己的日子該有多輕松。
他看到有人往樹下跑去了,才又在地上寫下小光的名字,用鐵鍬狠狠劈了兩下,又寫下小武和小亮的名字,各劈了兩下,然后把鍬藏了回去。
這是讓他無比興奮的一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他聽到了奶奶跟爸爸打電話,說爺爺身體越來越差,讓他回來看看。好像是跟東東沒有關(guān)系的事情,卻是讓他最開心的事情,他看著漆黑的夜,不能忘記白天的事,就一直看著夜走遠了,才閉上眼。
幾天后,爸爸回來了。他到家的時候,爺爺已經(jīng)死了。他的喘息聲消失的時候,屋子一下子變得特別安靜。一直到爸爸回來,才開始熱鬧起來。整個村子也都熱鬧起來。
葬禮上,東東見到了小光,瘸著腿跟在他爸爸后面,左邊的胳膊吊著繃帶。
小光爸爸很生氣,覺得兒子受了委屈,總得找個地方討說法。他是從樹上摔下來的,就只能跟樹的主人討說法。他拉著兒子站在東東爸爸跟前,讓他賠醫(yī)藥費。
東東爸爸說,那樹不是我們家的,要不是東東發(fā)現(xiàn)了喊的大人,小光不定會出什么事呢。他們兩個人在那里吵了幾句之后,小光爸爸要去把樹砍了。
有人勸了一句,說,小時候誰還沒從樹上掉下來過,還值當砍樹?
小光爸爸說,現(xiàn)在的孩子多嬌貴,能跟我們那時候比?不能再從樹上掉下來了。大家似乎是認同了這個結(jié)論,再沒有人勸解了。
葬禮結(jié)束后,小光爸爸喊了幾個人,其中還有東東爸爸,他們把那棵帶著鳥窩的樹砍了。大樹轟然倒下,一群鳥四下紛飛,在天空中成了一個又一個小黑點,很快消失不見。
東東一直擔心小光會告訴他爸爸,自己想要砍死他的事。見大家都遷怒于那棵樹,他知道小光沒敢說。
他也想告訴爸爸自己受欺負的事,沒有找到說的機會。爸爸也許是太忙碌了,才沒有顧得上和自己說話。東東在心里想。但是,他希望爸爸跟自己說什么呢?自己跟爸爸又能說什么呢?三年不見,時間把他和爸爸要說的話都帶走了。
爸爸在家忙了幾天就走了,東東和奶奶繼續(xù)留在村子里。
樹放倒以后,很多鳥在附近盤旋,然后再也沒有回來。東東一直留心著附近,那些鳥也沒有在附近筑巢,它們是真要離開這里了。
東東還是躲著小光,不知道那個咒對他有沒有約束力。小光似乎也躲著他,這么小的村子,再怎么躲著,他們還是要遇見的。
那次遇見距離昨天應(yīng)該有兩個月了。從昨天想到今天,東東覺得小光家的房子塌了,不知道跟哪件事情有關(guān)系。
那天,小光胳膊上的繃帶已經(jīng)拆了,臉上還是以前驕橫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變化。他從他們身邊走過的時候,強自撐直發(fā)軟的兩腿,裝作坦然。
小武喊了東東,問他有沒有錢。
東東說,沒有。小武不信,說,你們家才辦過喪事,見過那么多親戚,沒人給你留點兒零花錢?
他們是相互了解的。親人相聚之后,孩子們的身上都會富足一陣子。姑姑給了東東一百元,還有一個叫不上名字的老親戚給了他五十元。身上的一百五十元,他想了很多用處,最后決定在奶奶生日的時候,給她買個蛋糕。奶奶總說記不得自己的生日,但每次生日那天,又會告訴東東,這是她的生日。
鎮(zhèn)上的蛋糕店在學(xué)校做過促銷,給每個小朋友都留了電話,只要打電話,他們就會在那天做好蛋糕,送過來。東東還不知道這些錢夠不夠呢,怎么能給他們?就是沒有想到怎么花,他也不能把錢給他們。
他拔腿就跑,后面的小武和小亮追了過來。東東被摁倒在地上,他抬起頭,說,小光,你打他們兩個,要不然你賭的咒會應(yīng)驗。
東東捅破了秘密,小光一臉驚慌,呆立當場。小武和小亮也在瞬間明白,有些規(guī)則已經(jīng)改變。他們正在想著該如何適應(yīng)這個新規(guī)則,東東已經(jīng)站了起來,徑直走向小光。
事情就這樣出人意料地改變了。東東用手抽打小光的臉,讓你不聽話,然后又踹了他一腳,你賭過的咒都不怕了?再抽他一耳光,早知道劈死你了。小光把兩只手插在兜里,臉漲得紫紅,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小亮說,小光,你還手啊,你個孬種。
小光沒說話。東東也沒有再打,離開了。
這是又一種局面的開始。小武和小亮不再跟著小光,孩子們又重新組合。一個半月前,小亮的衣服經(jīng)常被撕破,臉上有淤青。東東始終沒有朝小亮的臉上撒過尿,他覺得這是他的進步,他跟小光不一樣,他們現(xiàn)在是文明人,不能隨便掏出褲襠里的東西。
這期間,村子里下了一場大雨。坑坑洼洼里積滿了水,一下子鉆出了很多蛤蟆,在水里高一聲低一聲地叫。水上有青色的水藻,塘邊有黑色的泥巴,那些蛤蟆就有青色的,黑色的,還有幾種顏色夾雜的。他們都有傳下來的名字,還真不是東東他們小孩子起的,青皮蛙,老黑頭,花里拐。一個蛤蟆有四條腿,只有后面兩條腿能吃。扎蛤蟆的工具,都是自己做的,吃了肉串沒有丟的燒烤簽子綁在棍子上。小亮還從家里扒出來一個他爸小時候用過的,已經(jīng)生銹了,他磨了很久,簽頭處才開始發(fā)亮。
孩子們沿著溝渠,一路走,一路扎。這些蛤蟆被抓住后,會被剪去后面的兩條腿,然后就被扔掉了。只剩兩條腿的蛤蟆,在水塘里,有時候還會繼續(xù)呱呱叫。
有一個離他們不算遠的村子,雖然沒去過,東東聽說過這個村的名字。那個村有個孩子為了抓蛤蟆,掉進水塘里淹死了。
這個消息傳得很快,不到半天的工夫,各家的父母都紛紛打回電話,讓老人看緊孩子,別讓他們亂跑。
東東聽見奶奶跟爸爸在電話里說,他要跑,我怎么能跟得上,趕緊上初中吧,你把他帶走。
爸爸說,這邊沒有房子,我只能把他送到寄宿學(xué)校,要不下學(xué)期就送去吧。
奶奶說,村子里的人要進城,小城市的人要去大城市,人都在跑,怎么會沒有房子呢?
爸爸說,是有很多空房子,還有很多新房子,都是別人的房子,沒有我們自己的啊。再說,人往高處走嘛。
村子里有些孩子,小學(xué)就被送到了寄宿學(xué)校。小光就被送去過,沒聽他說過那里怎么樣,只知道他為了回來,喝了很多洗潔精。他還夸贊過自己的智慧,洗潔精容易找到,還喝不死人,只會從嘴里不停吐白沫。學(xué)校把他送到了醫(yī)院,出院后,再也不讓他回去了。他就回村里和大家一起上學(xué)。
東東去了小光家。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找小光,站在大門口,喊了一聲小光。小光走了出來,兩只手插在兜里,仰著頭,跟著東東。路上有大大小小的水坑,他們閃躲著走,沒有說話。
他們走到了那棵被放倒的樹那里,樹根還在地上,長出了好多新芽。
打聽個事,寄宿學(xué)校怎么樣?你為什么不在那里上學(xué)?
也挺好,就是管得嚴,我想回來上學(xué)。我們在哪里上學(xué)不都一個樣?我們學(xué)習(xí)好壞不也都一個樣?
你給我仔細說說是怎么樣。
我知道你的鐵鍬藏在哪兒,你這會兒拿出來我也不怕。
那算了,不跟你說了。你爸把我家的樹放倒了,你要給我栽一棵。沒你的事了,回去吧。
我知道了,你要被你爸送寄宿學(xué)校了。小光說著,臉上露出了興奮的表情。東東一走,他就可以恢復(fù)原來的樣子了。
我才不會被送去呢,我要把我家的房子挖出來,搬到城里去,我奶奶,我爸爸,我們都會住在一起。
你算了吧,你爸就算在城里買了房子,也不會把你接過去的。我爸也是這樣,他已經(jīng)買了房子,還是把我扔在了家里。他們的家在這里,他們認為我們的家也在這里。
東東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說,你比我大,我不知道你話里的意思。不過,樹你不用栽了,我想了,鳥已經(jīng)飛走了,栽了樹它們也不回來。沒有鳥,樹也沒有用。
東東說著,抬腳往前走。田野的土都泡在了水里,他的雙腳很容易就陷進泥里。他抬起左腳,右腳就沉下去了;他抬起右腳,左腳就沉了下去。他快速移動雙腳,保持了身體平衡,從草叢中摸出了鐵鍬,掙扎著走到房后,開始挖。房子的附近,已被他挖出一條長長的深溝。
小光遠遠看著這一幕,似乎傻了。
那場雨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太陽出來后,土開始變硬,坑洼開始干涸,蛤蟆開始消失,只有荒草在滋長。
一周前的時候,東東還聽說,村子里準備組織抗旱了。這樣的事情,他也是習(xí)慣的。他們這個地方,不是抗?jié)?,就是抗旱?/p>
東東從昨天想到今天,還是不知道小光家的房子為什么忽然就塌了,那是才蓋的新房子。這應(yīng)該跟抗旱沒有關(guān)系,跟自己肯定也沒有關(guān)系。房子塌的時候,是在夜里,本來房子里的人是逃不掉的,當時小光奶奶在醫(yī)院治病,小光也跟著她在醫(yī)院。村里人都說這奶孫兩個命好,撿了兩條命。
村子里響起了車聲,東東出去看熱鬧。小光爸爸和媽媽開著車回來了,他們在房子周圍轉(zhuǎn)了一圈。小光扶著奶奶,看見東東,就像什么也沒有看見,他和奶奶上了車,村子里沒有了房子,他們應(yīng)該不會再回來了。東東很開心,他知道小光也很開心,他們終于誰也不用再看到誰。
他們就這樣分開了,就在今天分開了。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