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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王愛芬長命百歲(小說)

2024-10-15 00:00:00姚杰懿
莽原 2024年5期

1

農(nóng)村人講,過了七十,隨時隨朝好死。大意是,活著,多一日掙一日,死了,一了百了,塵歸塵土歸土,毋在意。不知道王愛芬有沒有想通過這一點。江浙一帶經(jīng)濟發(fā)達,挺括張揚的城市群面貌總讓人遺忘了在層層疊疊聳立的高樓與峰巒般錯落的天際線之外,還有不少隱匿在群山中的小山村,它們像是落了塵的新衣裳,疊放在柜子里,始終未示人。在王愛芬眼前的這一片山川草木間,綠意環(huán)繞,阡陌縱橫,屋宇錯落。大多數(shù)的房子聚一起建在平地中,少部分選擇孤零零地處在較偏遠的田園間,早年間還有一些立在半山腰甚至寺院庵觀旁,后來逐漸往山下搬,成了大多數(shù)中的一員。等到人的住處離山川草木越來越遠,它們便有了休養(yǎng)生息的閑心,復原了自然的靈氣。天氣晴好的清晨,能看到彌漫在山尖朦朧細薄的霧氣,樹葉丫杈與草片藤蔓間布滿蜘蛛網(wǎng)與晶瑩的露珠,透著絲絲縷縷的七彩光暈,運氣足夠好的話,還能在瀲滟的水田邊見到撲閃的黑翅長腳鷸、水雉以及白鶴的身影。鳥雀的到來,像是為靜止的山水添上了動態(tài)的生機。人也一樣,需要有閑心,每當王愛芬低下身,耳邊傳來大自然鋼琴曲般的奏鳴,她多想就這么躺著,睡了也行,只要天不落雨,雨不打身,她就不起來??赏且魂嚤╈宓挠晁Р患胺赖亟蹬R,跑得慢了,便被雨水追身,夏天的雨精確無比,用力跑,多跑一條田埂,或許就是另一片晴天。

王愛芬是我爺爺?shù)呐畠?,我爹的妹妹,我的小姑,差一點兒我爹就讓我喊“媽”了。小姑沒出嫁前,我老跟在她屁股后。早春馬蘭、薺菜和狗頭蔥(薤白)播撒嫩綠,她提剪刀我拎菜籃,在田埂上一通找,剪得滿滿一籃,帶回才知找錯了對象,其中一大半都是長得相似或魚目混珠的一年蓬、黃花草和麥冬。仲夏去捕蟬,找來一根細長竹竿,尖端扎上尼龍袋,沿圓邊箍緊。日頭刺眼,小姑戴著爺爺?shù)牟菝?,上頭描著紅色的“上鐵”字樣,她將食指擱在嘴唇上對我比“噓”的手勢,我悶著嘴并住腿不敢吱聲,待知了竄飛進了袋子,我趕忙掏出來撕斷蟬翼,它便飛騰不遠了。蟬的種類繁多,紫青色帶黑紋的蟪蛄,青綠色的草蟬以及黑褐色的蚱蟬、竹蟬和熊蟬。對我來說,只要翻到肚子上有兩塊“響板”(音蓋),觸摸之后有聲響便可算捕獲成功了,反之則是失敗,有時捕下來發(fā)覺是蟬蛻,還要嘲笑小姑眼神不好,是死是活分不清。東邊柴林里有株老毛栗,一入秋,她便拉著我穿過細長蜿蜒的田埂一路小跑,生怕去晚了。她把我托得老高,我折下樹枝,她摘下帶刺的果。毛栗子刺尖,小孩兒碰不得,小姑用鞋底或硬石頭碾碎外殼,掏出嫩生生的白果,讓我嘗第一口鮮。入了冬,我們?nèi)ポ┧j田撿漏兒,荸薺田在淺水處的泥沼地,主人家深挖淺攬后整個一片草色枯黃,內(nèi)里的浸水深泥裸露在外,我倆穿著膠鞋,一邊小心翼翼地龜速行進,一邊還咒罵這家田主收得真干凈,也不知道留點兒種。挖不著荸薺或是衣褲上沾染點兒泥漬這都是小事,我力氣小,一旦陷泥里就拔不出身,一使勁,腳出來了,膠鞋留下了,坐一屁股蹲兒,成了泥人才是整出大事兒,得趕緊回家,趁著爹媽沒發(fā)現(xiàn),換一身衣服,蒙混過去。

直到她有了對象后,我也上了小學,玩鬧的日子像是夏至后冬至前的白晝時間,越縮越短。在冬至后臘月里的一天,爹推著腳踏車來接我放學,他語氣稀松平常地告訴我,小姑要嫁人了。她與對象從地下工作者轉換到亮堂的明面上,經(jīng)受了不少艱難險阻,這其中包括了我的一張反對票。我反對他在我沒有絕對知情與同意的情況下,擅自擄走了小姑。當然,我的反對與否無人在意,我爹媽乃至爺爺奶奶的反對也同樣無效。小姑像頭倔驢般朝著另外的岔路走遠了,頭也不回。

結婚那天,我們坐在鎮(zhèn)上租來的橫掛著大紅花、貼了“囍”字的手扶式拖拉機車斗里出發(fā),新郎新娘坐前頭。下了車,沿著一條歪歪扭扭的田壟走一段,我被安排走在送親隊伍的最前頭,提著錄音機,播放喜慶歡快的樂曲,后頭跟著敲鑼打鼓的人馬,哄鬧著將小姑送去了爹口中的“小楊”家。自此以后,我得改口叫小叔了。

在當年父母包辦婚配的大環(huán)境下自由戀愛,他倆如同石頭縫里鉆出的草苗,好不容易觸到鮮活的空氣,以為撥開烏云,苦盡甘來,開了花,卻遲遲結不了果。在當年,生娃與割草種田無甚兩樣,村里糙漢口無遮攔,吃了飯閑得慌,說完天晴天雨,莊稼茂莊稼禿,就該扯到那事兒了。多數(shù)人在二十歲之前生頭胎,不生娃的性質(zhì)惡劣程度勝過觸犯天條,觸犯天條的案例有很多,比如與凡人私通的三圣母與織女,比如調(diào)戲嫦娥的天蓬元帥與打碎琉璃盞的卷簾大將,但都沒有小姑的罪孽深重。村里渴求男丁,男丁是村子的顏面,呱呱墜地時一聲嘹亮的哭喊是延續(xù)一方血脈宗源的強心劑,每一戶新婚夫婦的生產(chǎn),不單單是自家事,更是關乎村莊榮辱的大事。偏偏她的肚子毫無動靜,成了村里村外遠近皆知的一樁奇談異聞,兔子能飛上天,蚊子能做下酒菜,魚能淹死在水庫,都沒這事兒稀罕。一說起村里有個姓王的女子,長得標致,落落大方,卻是不下蛋的雞,有集體榮譽感的人們便痛心疾首,悲從中來,右手手背打著左手手心,搖著頭嘆息,不曉得該怎么挽救才好,聚在一起討論的熱乎勁兒,勝過時下火熱的馬島海戰(zhàn)與中東戰(zhàn)爭。他們總結道,老楊家怎么就娶了王家女兒,真是倒了大霉了。此后,爹說,小姑變了一個人,辭了工作,終日不出房門,自覺沒臉見人,也包括娘家的爹媽兄嫂,以及我。她動過收買襁褓、過繼、領養(yǎng)和認我為干兒子的主意,甚至想過投河或上吊,奈何不忍小叔孑然一身,便心灰意冷地待在房內(nèi),為了小叔吊著一口氣。

我十歲那年,爹從北方務工回來,捎得幾帖中草藥。爹說,他打聽了好幾處,要不是工友們大多瞧見過他兒子,看那上心的勁兒,還以為生不出仔的就是他本人嘞。他在一所破敗的平房里找到了這位傳言中的民間老醫(yī)師,據(jù)說他的藥材來自長白山,皆為親自配調(diào),其效包治包靈。為免日后此地難尋,爹還將藥方謄寫帶回。那張紙條我見過,字多且潦草細密,沿著折痕褪色泛白,多數(shù)內(nèi)容我已經(jīng)沒印象了,只記得寫有“當歸 (剪根須,蒸水分,陰干或熏干至棕褐色)、黃芪(春秋二季挖,除根,曬干,薄切或銼粉)”等等。這在當時,應算作是土方子,或稱偏方,因其療效因人而異,不確定性大,爹也忐忑猶豫,但最終還是將藥同方子一塊兒送了過去。

隔年,小姑誕下一女,之后又誕下一子。三十歲出頭的年紀,她終于有了自己的娃,三年抱倆,打消了讓我叫她“媽”的念頭。女兒生在初秋,取名錦秋。晚夏生下一子,小叔討彩頭執(zhí)意取名立夏。有了一雙兒女,小姑算是立了正名。對于兩個孩子,小姑視若珍寶,他們的到來重新喚起了她對生活的希望,日子也重回正軌。我騎腳踏車經(jīng)過,常見她倚在門前笑盈盈地逗娃,我覺得,這可能就叫做“母性的光輝”。小叔也有了更大的動力與決心,捏著拳表示要干出一番新天地,落地的第一個計劃便是擴建不遠處養(yǎng)豬場的規(guī)模。為此,他將原住的祖宅地賣掉,換了一些錢,又東拼西湊張羅,攏成了啟動資金。代價是一家人搬到了養(yǎng)豬場對面的平房內(nèi)。小叔的說法是,現(xiàn)在孩子還小,苦一苦,等孩子大了,才能甜一甜。

2

與豬相處需內(nèi)心慈軟良善且不厭其煩之輩,舊時農(nóng)村這樣的人多,邁入新世紀后愈來愈少,人們沒了慈悲心,寧做決絕的屠夫,也不愿做“豬倌”。小叔是個例外,當然也可以說他是迫不得已,因無匠人手藝,也缺經(jīng)商頭腦,只好老老實實接過從前爹媽遺下來的老本行,一頭扎進了臭烘烘的養(yǎng)豬場。那時的養(yǎng)豬場不比現(xiàn)時科學整潔規(guī)范有序,“末流之人窩豬圈”,只要還有得選,沒人愿意干這一行,實在是沒得選了,又得養(yǎng)家糊口,才不得不以此營生。相比于田間山頭放牛放羊的歡暢與溪邊荷塘養(yǎng)雞養(yǎng)鴨的悠哉,窩在屋里養(yǎng)豬沉悶壓抑,也最被瞧不起。原因之一是自帶一股散不盡的酸臭味兒,怎么洗也洗不掉。這股氣味竄得比人的腳步快許多,離得大老遠就能聞到。它的到來,將抑制街巷路口男人繼續(xù)呷煙閑聊的欲望,將催促溪坑岸邊婦人洗滌衣物歸家的速度,將提前終結老房弄堂稻地田埂孩童追逐打鬧的游戲進程。多數(shù)時候,我就在這群孩童之中,因此對小叔全無好感。每回見他來我家,我都要故意減少與他碰面說話的機會,去外頭玩兒或是窩在樓上的房間內(nèi)則是我的慣用伎倆。爹媽以為我怕生,常鼓勵我要勇敢表達自己,哪怕說錯話也沒有關系,媽還編了個蹩腳的善意謊言,說小孩子如果太怕生,長大了會變啞巴。她可真是“欺騙三歲小孩”哩。

當時,養(yǎng)豬場所在的田地為個人所有,無需另作買賣,這為小叔省去一大筆開支。荒田雜草叢生,枯水暗溝也多,背上噴霧器,一劑草甘膦下去,很快拾掇干凈,再填些塘渣進行平整,之后就可以開建了。小叔搭上積蓄和臉面搏這一回,在開工之日,他虔誠地拜了神上了香鳴了鞭炮。之后,村里的泥匠木工便帶著家伙事兒進場了。碼齊磚塊木梁,拌勻水泥石砂,各就各位。接下來的日子,逐漸支起四方外墻與三道內(nèi)隔面,挖通坑槽水道,水泥抹面,再蓋上屋頂,倆月后,撤去腳手架與木板橫梁支撐,就完事兒了。為圖省錢,小叔選擇舍棄傳統(tǒng)的三角尖屋頂,改成了平頂,四周做簡單圍擋,省去了瓦片支出。按他的說法是,造個平頂,視野開闊,樣式新潮。白日可曬谷晾衣,夏夜可架椅乘涼,孩子們?nèi)绻敢猓伎梢詠磉@塊空地上盡情玩鬧,多好的事兒。事實證明,他想多了,誰都不愿走近,更別說爬到上頭去了。接著是買豬仔,小叔前后跑了好幾家進行對比,又吸納了我爹的意見,在缺乏依據(jù)無法立馬決定的情況下,從各家都買一小批,邊養(yǎng)邊對比著瞧。最末是豬飼料的問題。食為根本。豬仔越大,吃得越多,可飼料需求大漲之后不好運不好買,成本質(zhì)量營養(yǎng)搭配都得考慮在內(nèi),市面上高粱草玉米秸稈等粗飼料,米糠油料等濃縮飼料,以及營養(yǎng)素酵素等添加劑三六九等價格各異,保質(zhì)期與營養(yǎng)價值不同,因此挑選難度極大。小叔打算先挑一批中檔飼料加上傳下來的土方喂養(yǎng),如果豬仔健康長大,再好不過,如果出了問題,再另做考慮。這回是我爹贊同了他的意見,覺得靠譜,我爹說,冇搞過這么大的養(yǎng)豬場,摸著石頭過河哩。

小姑以喂奶顧娃為主,小叔則沒日沒夜地泡在養(yǎng)豬場內(nèi),我爹平日上班,下班后一有空便去幫忙。我放了學回了家,他若不在,準是在小叔那兒。我爹的身份被叫做“老婆舅”,放在過去,那是話語權的代表,娘家人的場面,一進屋得遞上濕巾擦面,坐到上橫頭,端上一盞好茶,所有人全閉嘴,聽他一人說。到了飯點,得有下酒菜,得有陪酒客,他沒下桌前,所有人都得留在桌上?,F(xiàn)在不同了,他是小叔的副手,養(yǎng)豬場智囊團成員,趕前忙后,沒得空閑。

小姑覺得不好意思不搭把手,便趁倆娃睡著,盡可能騰出碎片的時間多多分擔,她被娃拖住無法離遠屋子,主動攬下一人可做成的活兒。土方里飼料中的菊苣草不好找,男人眼睛長頭頂,貼著地都找不出,得靠小姑出馬,這是她的強項之一。她趁娃睡著跑去田畈,尋得一片,快速割完,如果手速慢了,就會有其他人搶著來割——除了養(yǎng)豬,這種草養(yǎng)雞養(yǎng)鴨也用得上。番薯藤倒是多得很,家家戶戶都種番薯,用小叔的話說,幸好人吃番薯不吃藤,哪天人吃上番薯藤了,豬就得餓慘哩。草料切好后放熟水中汆,她往燒水壺中空的內(nèi)圈丟入幾塊干燥的柴火,瞬時躥出一簇熱烈的火尖。銀白色的壺面染了土黃和墨黑的斑點,像是刻滿溝壑皺紋與老繭的粗手。壺下墊了一塊四四方方的石頭,石頭面上嵌一層壺底燙下的圓圈,是長久以來柴火燒水的印證。這其中的每一道都是技術活,尤其燒水。首先是注水量的控制,太少,灌不滿一缸,太多,水沸后易朝外撲騰。其次是時長的把握,太短,水不夠熟,喝了鬧肚子,太長,把燒水壺中的化學物質(zhì)融入了沸水,喝了鬧命。最后是添柴火時機的選擇,太早,擠壓空間,火易熄滅,太遲,新添的柴火來不及續(xù)上,燃料已盡,還是得熄滅。小姑深諳其中要領,寧可自己餓肚子不睡覺,也要解決好燒水的事,有時已聽到娃的啼哭聲,仍得堅持著先把手里干到一半的活兒完結了,畢竟幾十頭豬,需要用這水來煮飼料。煮好的飼料拖著水,悶得火燙,死沉死沉,得等小叔回來后,用簸箕將其倒入飼料缸中晾一會兒,在水分未干之前摻入濃縮的營養(yǎng)料,再以木柄攪拌勻,拉著手推車趁余溫未退,將飼料運送去養(yǎng)豬場投喂。

等錦秋與立夏稍大一些,就能搖搖擺擺邁開步子給小姑幫忙了。我去玩兒時,小姑常囑我,弟弟妹妹小,儂顧著點兒,別讓他們撈起飼料吃嘴里去了。我說,好,包我身上,轉頭便自顧自玩起來。他倆有時將藤葉中的膠汁黏在了衣褲或發(fā)絲上,有時整個人摔在了草堆里,有時啼哭著扭打在一塊兒。一般情況下,我去請小姑來幫忙解決。后來小姑對我說,只要人沒傷著,屁大的事不必再去叫她。這是我第一次對“屁大的事”有了直觀感受。常言道,人有高矮胖瘦,事分輕重緩急,錦秋與立夏的事應當屬于至輕至緩之列。

養(yǎng)豬最怕染豬瘟。按照經(jīng)驗,應該為每只豬仔接種疫苗,小叔抱著僥幸,將豬分批,三只當中隨機擇其一接種。當然,豬腳長在豬身上,鬧哄哄地亂竄,因此,可能是四只或五只當中擇其一。不過,同一只豬仔連續(xù)接種兩次的情況是不會發(fā)生的,因為小叔為接種過的豬做了記號,在耳朵上用紅筆畫了圈。平日無妨,一旦豬瘟來襲,就遭了大罪。大批的豬倒下來,精神不振地趴在地上,不愿吃,不愿動,拉得惡臭,發(fā)出哼哧哼哧的聲響。小叔只好硬著頭皮去供銷社求助,或是去鎮(zhèn)上的畜牧站托人。多數(shù)時候,我爹都會一同去。小叔不會騎車,我爹有一輛紅黑相間的本田五羊125A摩托,原本買來是為了討老婆出風頭,沒想到完成使命多年后,成了小叔的“豬仔救護車”。從此,這輛車便遭我媽嫌棄,她覺得不光是我爹身上帶了豬騷味兒,連摩托車座都染上了。要了命啦,她說。她把“啦”字的尾音拖得老長,再加兩聲“嘖嘖”。然后要求我爹立刻馬上去洗澡,她則拿出臉盆洗潔精和毛巾捯飭起車來。

病了的豬脾性反復無常,有時乖巧如兔,有時暴戾如鬼,偶爾失控如脫韁野馬。我爹身套倒掛衣死命壓著豬背,小叔迅速在豬頸部推針注射,他經(jīng)驗豐富,往豬耳后三根手指寬處平行插入針頭,一蹴而就,倆人配合默契。但有一回出了岔子,豬受驚般突然向前拱身,爹閃開了,小叔小腿被撞骨折,需要入院靜養(yǎng)。于是乎,養(yǎng)豬的重任就交給了我爹和小姑。我爹主要負責力氣活,比如鏟糞、喂食,小姑提供技術指導與親身示范,比如怎么鏟比較省力,怎么喂比較均勻且不會造成哄搶。錦秋與立夏則由我這做哥哥的與年邁的爺爺一同幫襯照看,小姑的公婆走得早,能叫來幫忙的也就我家?guī)孜涣?。我媽來得不多,她的角色是廚娘,燒個菜做個飯,填飽肚子就成。小姑家的廚房空間局促,她轉不開身,便選擇在自己家做了飯菜裝入保溫桶內(nèi)拎來。她騎著一輛紫羅蘭色帶有白花的腳踏車,鈴鐺聲一響,我就知道,我媽來送飯了。

據(jù)說豬很聰明,有情感,懂人話,甚至通人性。這話是小姑說的,她默不作聲地站在養(yǎng)豬場的角落,有時搬一把椅子靜坐著,她說看得久了,發(fā)現(xiàn)豬會笑,跟它們講話,也會給反應。我問她,是什么樣的反應嘞。她說,哎呀,這怎么說得清楚嘞,儂小孩子,不懂,它們和我天天處,親得很??上Ч纺芸撮T,牛能耕地,雞鴨能生蛋,豬只能被一刀宰。我說,豬肉好吃。她說,有血有肉的生命,儂咋這么殘忍呢。我說,有本事啊,你別吃豬肉。她撇著嘴朝我翻白眼,這是她要動手的信號,我先一步預判,機敏地起身跑開。她說,幼稚鬼。換做以前,她準拔開腿來追我??磥砣耸菚兊摹?/p>

好在小叔受的是硬傷,問題不大,很快傷愈歸隊,解除了養(yǎng)豬場亮紅燈的緊急狀態(tài)。在他與小姑百分之一百零一的投入與付出之下,養(yǎng)豬場逐漸步入正軌。步入正軌的標志是豬仔大體健康長大,到了兩百來斤可順利賣出,再騰空間進一批新豬仔,形成了良性循環(huán),也賺到了一些錢。行情較好時,小叔守在秤旁,根本不用挪屁股,前來收購的肉攤主或是二道販子排著隊挑豬上秤,甚至都不挑,點完數(shù)就運走。小姑見不得這樣的場面,站得老遠不敢邁近。她捏著手上的鈔票,看著一瓢一瓢親手養(yǎng)大的豬被送走,將要被大卸八塊,淪為俎上肉,她心情復雜,不知該喜還是該悲,索性背過身躲避,眼不見就權當不知曉。

3

小姑笑稱,錦秋與立夏從尿布到大學錄取通知單,都是用豬的命換來的。

錦秋大學畢業(yè)后,小姑操心起了她的婚嫁之事,小姑說女孩子家的,得趁早。她托了三姑六婆與遠鄰近舍幫忙留意,有了合適的人選關照著點兒,她說這孩子長相普通,嘴笨,心是熱忱的。一開始,確實招呼過來不少適齡男青年,小姑對錦秋說,不急著趕鴨子上架硬湊對兒,先熟絡熟絡,再看緣分。可錦秋全然不愿搭理,哪怕對方踏進了門,她也冷冰著一張臉。幾次三番之后,便沒人再做這無用功了,小姑也好似泄了氣。小姑對我媽說這事,我媽寬慰她,孩子大了,有自個兒的想法,很正常,現(xiàn)在社會變了,哪還有包分配,咱別過多干涉了,小心適得其反。我讓王立去打聽打聽。小姑說,好,叫阿立去說說。我便成了消息中轉站。錦秋與我不見外,支支吾吾地說,她在大學就談了對象。我說這很正常,大學不戀愛等于白上了,讓她繼續(xù)說下去,不打緊。她說,問題的關鍵在于對象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本省,有回老家發(fā)展的打算,這對于小叔小姑來說是不可接受的,因此她不敢提。我當然明白小叔小姑不愿女兒遠嫁的道理,但也理解錦秋自由戀愛的情真意切。幾天后,我作為中間人將此事婉轉地告訴了小姑,她不覺意外,或許早想到了。她沒有立馬給我答復,她說,需要找小叔商量,回頭讓我轉達,讓我爹夜里頭有空過去一趟,他們倆在家里等。這個“家”,說的是養(yǎng)豬場對面的家。自從養(yǎng)豬場擴建以來,住房空間被大大壓縮,往后是公家的路,往前挨養(yǎng)豬場太近,往兩側使得房子橫端狹長,不論居住還是風水都不妥,于是這些年來,住房一直將就著,除了錦秋與立夏長大后從同一間房分成了各一間房,以及外墻有過一次補舊刷新,造了圍墻和添置一些新的家用電器之外,沒有其他的變化。從錦秋與立夏高中離家留校住宿開始,小叔與小姑對“住在養(yǎng)豬場”的標簽已無所謂。除了一心想要為一雙晚來的兒女創(chuàng)造些什么,留下些什么,其他一切,有什么關系呢。

幾天后,錦秋告訴我,小叔小姑找她談過了,小姑對電視上遠嫁女兒三從四德服侍丈夫孝敬公婆淪為生育工具甚至被切斷通聯(lián)管道沒收手機電話恍如處身人間煉獄苦難終生無法掙脫的新聞心驚膽戰(zhàn),她絕不容許出現(xiàn)萬一。小叔小姑打算讓她去城里買個房,萬不可跟著對象回大山里的老家。我問,買房的錢呢,錢從哪里來。錦秋說,爹媽出一份首付錢,后續(xù)房貸,我倆自己來。我點點頭。錦秋說,對象家里條件不好,但人是好的,努力上進。我媽相信我,她說人好就行。我重復了小姑的話,說,是啊,人好就行。我看著錦秋稚嫩的臉,像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她對未來滿懷期待,對她對象充滿信心。我本想問一句,你倆初入社會,壓上房貸,未來有了孩子,做何打算??赊D念又覺得沒必要多此一句潑冷水。

錦秋對象第一次上門,小姑在附近的小飯館辦了一桌飯,他拎著兩樣水果禮盒和兩瓶五糧液跟在錦秋后頭惴惴地進門。飯桌上,他局促緊張,分煙時捏錯了煙頭煙蒂,倒酒時拿錯了老酒雪碧,喊人時叫錯了叔叔伯伯。他字正腔圓地自我介紹,許多,許許多多的許多。我說,好名字。錦秋向他介紹說,這是我表哥,王立。他朝著我笑,說了一句不知是“表哥好”還是“立哥好”,聲音略輕,嘈雜間我沒聽清。不過,我覺得不論是哪個,似乎都不太對味兒。

說起正在挑樓盤,錦秋堂哥呷了一口酒,說,別買,先等一等,咱這一塊要拆遷。他把“拆遷”兩個字說得很輕,壓著嗓子。小叔問,哪塊兒?他說,單就你們養(yǎng)豬場這一塊,剛好擋在新建高速公路連接線上,橫豎繞不開,就等著吧。小叔一臉不敢信。他繼續(xù)說,錦秋,叫你家這位把戶口遷過來,趕緊的,抓緊點兒,哥說的,逾期可就無效了哈。堂哥醉眼蒙眬,紅著臉,說話含糊吞吐,但力道十足,不像醉話。

這該是整場飯局最大的收獲了。但遷戶口這事兒可大可小,關鍵看當事人怎么看,天上掉餡餅,錦秋偷喜,許多卻面露難色。追問之下,才知道,他是家中獨子,家庭封建傳統(tǒng),或者說,他的家鄉(xiāng)封建傳統(tǒng),對于遷戶口堅決反對,認為自家兒子沒把婆娘帶回去,反倒把戶口外遷,不是上門女婿是什么,兒子的做法讓父母在鄉(xiāng)親們面前抬不起頭。這應該是一句推脫的說辭,如果錦秋真的跟著他回了老家,除了與父母擠在陰濕的老房,根本無他選。老兩口沒離開過大山,眼里只有山和田,以及兩頭老黃牛,不懂得為什么要花錢住進鳥籠似的囚牢里頭。他們說不動念了大學的兒子,也無法心平氣和地與他交心暢談,砸鍋賣鐵也湊不出半個首付錢,最后只好干瞪著眼由著兒子帶走了戶口本。

又過了幾個月,領了證,辦了酒,遷入了戶口,熱熱鬧鬧,歡歡喜喜,拆遷隊卻遲遲不來。錦秋望眼欲穿,她的肚子越來越大,再繼續(xù)租房子住不像話,另一邊弟弟立夏即將大學畢業(yè),錦秋再回娘家住也不妥。于是,小叔拍板,挑個二手房,簡單翻新裝修入住。交首付那天,小姑提著黑色塑料袋內(nèi)裝厚厚一沓十幾萬現(xiàn)金從銀行出來,她用力地把塑料袋夾在胳肢窩下,拿到角落里數(shù)了又數(shù)。由于封條還在,她數(shù)得更為小心翼翼,生怕不慎斷了平添口舌,她單張數(shù),分批數(shù),整合數(shù),確保沒有遺落一張。然后雙手捧著交給了錦秋,她的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幾十上百頭豬被運走的場面,它們被驅(qū)趕著進入鋪著稻草鋼筋焊成的狹小方籠內(nèi),發(fā)出嗷嗷的叫聲。這該是一種哀號。

錦秋新家喬遷大喜之日,小姑與小叔拘謹?shù)刈谏嘲l(fā)上,他倆置辦了一身新行頭,穿著鞋套,雙手搭膝蓋上,在一眾賀喜與祝福的聲音中如同置身事外。我也去了,我抓起一把瓜子,放小姑手里,讓她隨便吃,又掏出煙分給小叔,他接過,夾到了右耳后,我說這是你自個兒家啊,該抽就抽,毋介意。小叔尷尬地笑,起身往陽臺邊走去,又對著我微微點頭,示意我也過去。我問小叔,這房子怎么樣。他說好,儂辦事,我放心。房子雖說是二手房,經(jīng)過翻新裝修,倒也敞亮整潔,視野開闊,正對面是公園,學區(qū)不差,距離菜場和商圈近,生活便利,除了社區(qū)整體有些年頭偏舊及沒有電梯之外,其余都可接受。位置在城郊,離主城區(qū)不遠,離老家也不遠,價格適中。這是我參與選房時的小小私心。其一,需要為立夏考慮,將來他進了社會,買房娶妻有更大把的花銷。其二,與老家挨得近,錦秋或許會?;丶铱纯?。我也對著錦秋說了這一句,錦秋回道,這不廢話嗎,那是我家,我肯定常去啊。

我爹還是常去養(yǎng)豬場幫忙,回老家時爹常把著酒碗跟我說,豬不好養(yǎng)咯。家家戶戶條件好了,沒人愿意下田農(nóng)作,不種番薯就沒番薯藤,后來用米糠。你可別說,米糠也不好收哩,連種稻的人都死沒了,得跑鎮(zhèn)上的糧油站,麻煩得很。他呷了一口酒,繼續(xù)說,你小叔和小姑啊,就待在場子里才自在,每天穿得破破爛爛,臟不拉幾的,飯點隨意,尤其中飯,隨便塞點兒填上肚子,哪管吃什么,包子饅頭餅干,隔夜菜混煮菜啥都有,他倆只對攢錢有興趣。他倆啊,真是累不壞的驢,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曉得歇。我說,現(xiàn)在還有個立夏,等立夏結了婚生了娃,興許就可以定心養(yǎng)老了。我爹說,定個屁,儂瞧著,他倆啊,非做死在養(yǎng)豬場里,誰勸都冇用。我不好再接話了,我也提上酒碗呷了一口,吸上氣,哈了一口。他問我,這酒喝得慣不,和城里頭的洋酒比咋樣。我說,辣。

錦秋生了女兒許一凡之后,一家三口?;貋恚樖至嘀~肉來,有時小姑忙不過來,她便與許多一同燒飯做菜,她愿意躲在廚房做菜,許一凡則一頭扎進了養(yǎng)豬場,喊著要給外公外婆幫忙。錦秋攔不住女兒,但她自己是不愿再踏入養(yǎng)豬場內(nèi)了。年幼時她覺得豬和狗沒什么太大區(qū)別,除了狗整天跟在屁股后,遇了麻煩能像個勇士一樣露出一嘴尖牙,豬不可以之外,其余沒差。豬也可以傾聽,可以成為喜怒哀樂的承載者,可以起個類似于“小黑”“小黃”的名字。念書時考試考砸了,與同學鬧別扭了,暗戀的男孩子朝她笑了,她都會跑進養(yǎng)豬場內(nèi),抹著眼淚,或是偷偷捂嘴笑,自言自語著,有時一待就是半日。父母在一旁忙活,她也會搭把手,提上水槍沖洗地面,喂喂飼料。當時也沒覺得臭味難聞,也有可能是聞習慣了,但現(xiàn)在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這股異味的存在,令人厭惡,甚至反胃。吃過飯,父女倆出門去溪邊草田玩耍,小姑閑會兒,錦秋洗涮碗筷,娘倆嘮嘮家常,錦秋提起了前段時間發(fā)生的事。她說,有一次聽到了婆婆與許多的對話,婆婆質(zhì)問他,遷戶口究竟是為了什么。許多不答。她繼續(xù)說著在老家被人嘲諷譏笑的場景,兒子討老婆不回來,不如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孫女更是一次都沒回去過,到底是姓許還是姓楊,長得是黑是白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知道,她強硬地表示,幼兒園必須回老家上,否則“成什么樣子喏”,她說兒子是“白生白養(yǎng)牛犢子”。許多沒有提起過這事兒,怕是心里有疙瘩。聽罷,小姑沒有回話,她打開水龍頭抹上肥皂,搓洗了好幾遍,默默回房,出來時拿了五萬現(xiàn)金,背著小叔,要錦秋帶走。她說,回頭告訴許多,這是給凡凡的,將來上幼兒園外婆出錢,許多要頂著房貸,不容易,我知道。錦秋想推脫拒絕,卻沒有拒絕的底氣,她的眼眶有些泛紅。她叫了一聲,媽。小姑回過頭咧嘴笑,又起身戴上草帽,拿起水桶和臉盆,走進了養(yǎng)豬場。許一凡嚷嚷著要陪外婆,她說凡凡女孩子家的,別進里頭來了,里頭臟。

4

立夏大專畢業(yè)后,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園藝專業(yè)本就冷門,當時要不是省外一所學院有這么個吊車尾的專業(yè),立夏的求學生涯怕是要在高考后戛然而止了。找工作,尤其是找稱心如意的工作,并不容易,至少在小姑的認知里,是這樣的。她耐心地告訴立夏,咱慢慢來,不急。立夏很聽勸,在家待業(yè)兩個月。其間,天天黑白顛倒,抱著筆記本計算機目不轉睛,說是在找著呢。小姑知道工作不好找,沒承想有那么不好找,這個社會的發(fā)展速度日新月異,競爭的激烈程度完完全全徹徹底底超出了她的認知。幾天后,立夏對小姑說,老窩在家里也不是個辦法,他要出門去轉悠轉悠。頭幾天倒還好,早出晚歸,到后來演變成整宿不著家,小姑一問,他答,家里豬騷味兒太重,影響他思考一些工作上的問題。小叔氣得臉通紅,數(shù)落了小姑的縱容,又對著他說,念了三年大學回來,嫌家里臭了,也不看看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哪兒來的錢。但立夏已經(jīng)二十幾歲,小叔的說教如拳頭打在棉花上,沒任何威力。于是,小叔加重語氣放了一句狠話,他說,你有本事自己去賺。

這話,立夏聽進去了。他在飯桌上放下碗筷,猛地站起身,盯著小叔看了幾秒,像是在說,你個臭養(yǎng)豬的,算個球,你給老子等著。轉身出了門。按照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此時小姑該立馬去追,小叔該呵斥她,不許追??蛇@是真實的日子,小姑沒有這個打算,她只回頭看了看立夏的背影,回頭繼續(xù)吃飯。

幾天后,立夏告訴小姑,好男兒志在四方,趁年輕,要去南方闖一闖。小姑紅著眼,不舍又不敢留,只好由他去。去之前,小姑與他一起買了手機辦了卡,又塞了一筆錢,她說,有什么事,跟媽提,別死撐。

立夏離開后,小叔變得沉默了,他覺得是自己的重話逼走了兒子,他不知道兒子會不會再回來。外面的世界他沒見過,只聽村里跑外面務工的人說起過,東邊有個大上海,十里洋場,人聲鼎沸,車水馬龍。南邊有個廣州,燈火輝煌,繁華無比,毗鄰國際大都市香港,那邊的人說粵語,嘰里呱啦跟唱戲似的,聽不懂。北邊嘛,有我們的首都北京城,就是山一重水一重的,隔得老遠,上了年紀的人提前拍好死后掛上墻的遺照,照相的背景大多選擇北京天安門。不過,除了天安門,他還知道北京有長城故宮頤和園天壇圓明園,還有個大貪官和珅的恭王府。兒子往南邊去了,他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地圖,往畫著黑色小圈的地方找,一路往南,福州廈門汕頭廣州深圳珠海香港澳門,過了湛江便是海南島。他戴著老花鏡劃著手指看了許久,嘆了口氣。此后,小叔對南方的天氣尤為關注,夏秋季節(jié)的強臺風一來,他便盯著電視里動態(tài)播報的登陸路線圖,雖然此地身處重重大山環(huán)抱中,阻擋了猛風驟雨,只有外圍風圈的零星雨片飄落,但在登陸點所在的城市,短時的強風裹挾著瀑布般傾瀉的雨水一同襲來,還是令人心悸。他常站在養(yǎng)豬場朝外開的門檐下,抬頭,看著天。小姑有沒有偷偷問過立夏人在哪兒,我猜是有的,但小叔說他不想知道,也不必告訴他,那么大的人了,還能迷了路不成。

一年多后,立夏回來了。開著一輛老款黑色奧迪A6,帶回來一個姑娘。他把車開到了養(yǎng)豬場的門口,嘀了喇叭,喊了幾聲,媽。小姑蓬頭垢面地出來了,立夏又喊,我爹呢。小姑盯著立夏看了看,說,咋突然回來了,也不提前給個信兒,你爹在里頭忙活著。立夏搖搖手示意不必叫他了,他指了指副駕,說這是你兒媳,我的未婚妻,她叫小毛。又指了指身后的車,說,我新買的,四個圈,知道叫啥不?奧迪車,快上來,我?guī)愠鋈マD轉。小姑和小毛互相笑了笑,小姑說,我這身,還是別了吧。立夏說,冇事,上來吧。他跟小姑說著南方的世界,遍地的高樓大廈,燈紅酒綠的不夜之城,還有與小毛相遇相識相知相愛的過程,他說下次帶你們?nèi)ツ戏角魄啤P」脝?,那賺到錢了沒。立夏說,這不賺了個老婆回來嗎。說著換左手扶住了方向盤,右手摟住了副駕的未婚妻。小姑覺得車里的香味兒有些濃艷,與養(yǎng)豬場的氣味相比,反差太大,不甚習慣,她問,能不能開個窗。小毛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她說,喲咱媽暈車啊。小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僵著笑說,是啊是的,我暈車。

兒子的婚事,是做爹媽的必須完成好的使命,小叔小姑早就有計劃地開始攢錢,并準備再養(yǎng)些日子,賣掉一批夠分量的豬。按照眼下的形勢,私人的養(yǎng)豬場越來越不好活了,量大了后,查得嚴,管得多,更緊要的問題是,飼料難搞。我原提醒過小叔,少進一些豬仔,減小養(yǎng)豬場的整體規(guī)模,寧可空著,也別再塞滿。他坐在石凳上喘,一手托著腰,說歇口氣就成,手上還有力,再干兩年吧。待賺得多一些鈔票,翻新舊房,做裝修,買家電,給兒子討老婆用呢。對了,還有發(fā)聘禮。小叔想要翻新舊房的原因在于,原拆原建,能為自己留下一處,老了有個舒坦的落腳地。當然問題也很明顯,距離養(yǎng)豬場太近,即便拉高圍墻,縮小養(yǎng)豬的范圍和面積,偏轉房屋朝向,依舊會有氣味飄來,這股氣味,在外人看來,是臭,奇臭無比。小毛對立夏說,什么年代了,怎么還有人住這么臭的地方。她疾首蹙額,死活不肯留住,拉著立夏去市區(qū)找酒店。如果立夏不愿去,她自己打車去。立夏攤著手笑說,咱這村子,冇的士嘅啦。小毛說,冚家祥。她解鎖了副駕駛的門,還沒轉身下車,立夏便求饒了,他說,同你講笑架嗻,靚女。

在得知將要建造新房的消息后,小毛堅決反對,她說必須買房,否則打胎。立夏將這話轉述給了小姑,這也是他第一次說出倆人已經(jīng)有了娃的消息,并且打算過些天去領證登記。小姑對此措手不及,她問立夏,婚姻大事,怎么都不通個氣,就自己做主了,哪怕問問你姐也成啊。立夏說,從讀幼兒園到大學畢業(yè),都是你們做主的,這回,我要自己主導我的人生。小姑錯愕地走開了,邁出幾步又回過頭問,你知道怎么當?shù)鶈?,當?shù)瑫缘貌?。立夏用右手大拇指刮了一下鼻子,顯得很得意,他說,小case,灑灑水啦。小姑聽不懂他說什么鳥語,她覺得沒有必要再說下去。

幾天后,小姑邀我一同過去吃晚飯,她說,立夏帶女朋友來了,屋里添人,大家聚一聚。說起我爹媽不在家,跟著老年團出去旅游了,小姑又夸起我來,說羨慕死個人,兒子不用管,孫子管不著,樂呵得很。我對她說,立夏將來生了孩子,到時候八口人坐享天倫,有你們老兩口享福的,沒準來個二胎,一家十口呢。小姑搖搖頭,說,還享福呢,不造禍就不錯了。小叔有些懊惱,立夏突然帶了人回來,該喜,可賣豬怕是要提前幾月了,一旦提前賣出,便前功盡棄,豬正處增重的黃金時間點,再過些時日一起賣,能添上不少重量,換得不少鈔票,這會兒賣了,等于前面的鋪墊與準備工作全白費了??伤麤]得選,不光賣豬沒得選,買房也沒得選。小毛說,憑什么給姐買,不給立夏買。

一碗水端不平是姐弟倆之間最令小叔頭疼之事,幼時不過是哭鬧著多買一顆棒棒糖,多買一只玩具熊,無甚關系。大了,竟演變成多買一套房,仿佛從芝麻大點兒的事兒膨脹到了西瓜的尺寸。他看著說完便背身走開的小毛,像是看著一位全身黑衣突訪的刺客,揮出一刀,轉身飛檐走壁離開了,而這一刀,不偏不倚,正好刺中了他的要害。

我進門時,屋里氣氛詭異,大概是有過爭吵。錦秋與小姑悶頭在水槽邊擇芹菜與豆芽,本是閑談的好時機,倆人卻一言不發(fā)。小叔在堂前抽煙,他頭發(fā)亂糟糟的,穿著破舊的衣服,卷著一高一低的褲腿,沾了不知是泥土還是豬糞或豬飼料類的東西,抬起手,指甲縫里的黑泥尤其明顯,他顯然是在忙活的過程中突然停頓下來的。對面的墻角坐的應該是小姑所說的立夏的女朋友了。她低頭劃著手機,青棕的發(fā)色,耳釘打在耳骨上,打扮新潮,銀白色的項鏈和手鏈十分晃眼,穿著破洞牛仔褲,細尖的高跟鞋。門外傳來爽朗的笑聲,凡凡正在屋外與許多嬉鬧。換作平時,家里人都圍著看,聽到她的笑聲,也會不由地咧嘴,但在此刻,她的笑聲,似乎有一些不合時宜的突兀。當然,這與凡凡沒有任何關系。

沒一會兒,立夏返回來了,手頭提了幾袋熟食。這次見到他,與之前比,精瘦了許多,基本褪完了學生氣,他與我的交流不多,除了在我進門時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哥”,聊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近況之外,他全程以照顧身旁落座的小毛為主。我問將來有什么打算。他顯然不喜歡這個問題,晃著腦袋說,走著看唄。我說,打算住哪兒。他說,沒錢窩家里,有錢住社區(qū)。

飯間沒有什么話可聊,小叔和小姑便問起我的工作情況,以及一些勉強擠出來的話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著,陪小叔喝完了老酒。其間,錦秋一家提前回了,立夏硬拉著小毛出門散步,小毛說她穿了高跟鞋,走不了,立夏諂媚地說,我扶你,一邊說一邊出了門。我看天色不早,也說回了。小姑非去田壟拔一些蔬菜,要我?guī)ё摺KS著我出去。路上她說,立夏搞了一輛四個圈的車回來,小毛的肚子里有了娃娃,現(xiàn)在這個買房的問題,鬧得她和小叔的心里不安生,夜里頭睡不好,心里亂蹦亂跳的。我勸她不要多想,家里再商量商量,我回去也想想怎么整,年紀大了,早點兒睡。她嘆口氣,說,你小叔最近老喊腰酸背痛,再要買房,怕是壓倒他的脊梁骨哩。我說,我知道,我做做立夏的思想工作,別逼得太緊了。她說,沒用,這崽子已經(jīng)神魂顛倒了。說著,她拔了一些蘿卜、青菜、西紅柿、辣椒,又說,這澆了豬糞的蔬菜比沒澆的大了一圈,你想吃就自個兒來拔,種得多,我倆吃不完。我接過塑料袋,說,好。

我正要走回去的時候,飄起了雨,小姑穿著雨鞋追出來,遞給我一把傘。我說,不用啦,你回去吧,淋幾滴雨,不打緊。她猶豫著說,好,好。她杵在原地看著我走遠。路燈昏暗,我打開了手機上的手電筒朝她揮手,看不清她的表情。雨絲淅淅瀝瀝地落下來,她的身后是養(yǎng)豬場的房子,四周是田,郁郁蔥蔥的莊稼正在這一片雨中迅速汲取養(yǎng)分,待及膝高,就該收割了。

5

沒想到再一次與小姑碰面是在醫(yī)院。立夏打來電話,說是小姑托他問問我,有沒有熟絡點兒的醫(yī)生,開個后門。我問,怎么了。立夏說小叔病了,病得不輕。

從增強CT的圖像上看,患者已經(jīng)是胰腺癌晚期,手術完全沒必要,化療也沒太大意思,保守估計生存期不超過半年,節(jié)哀。這話是醫(yī)生說的。我沒敢直接告訴小姑,但我告訴了錦秋與立夏,如何治療,得要兒女拿個主意。趁小叔在病床上打盹的工夫,小姑走到了我的旁邊,近站在一起,我發(fā)現(xiàn)她比我矮了兩個頭。她的手里緊抱著一只黑色塑料袋,她只想著讓小叔少遭大罪,她像是早已預感到了什么,默默消化著自己的情緒。她說,家里的錢我全帶來了,不夠再去湊,家里頭還有一批豬可以賣,得聽醫(yī)生的,能治得治。錦秋站在對面,掏出銀行卡,說是有五萬存款,可以先用上。立夏沒有吱聲,距離小毛的預產(chǎn)期越來越近,他希望他爹能夠看到他的孩子。他把我拉到角落,分了一支煙給我,我搖搖手,他獨自抽了起來,抽完碾碎煙蒂,從褲兜里掏出一筆錢,他說,這里是五千,幫我轉給我媽,別說是我給的,嫌丟人。我沒有收下,我讓他找護士問問,能否打到小叔的病床號上去。

過了幾天,我?guī)е鶍屓メt(yī)院看望小叔,他沒有手術,做了化療,稍微舒坦了點兒,小姑陪在身邊。看到四位老人打算聊幾句,我便出了病房門。我抬頭,沉沉的夜色中,病房窗戶透出片片光亮,醫(yī)院頂上的天空特別小,被林立的高樓與方正的玻璃窗切割成了不規(guī)則的形狀。我點了煙,又甩進垃圾桶,不知是什么品種的煙葉,嗆得我鼻炎犯了。一鼻塞流涕,我似乎聞到了一股來自養(yǎng)豬場的氣味。正好前幾天我爹告訴我,有空去喂個飼料,最近養(yǎng)豬場由他代看著。不過,他猜我肯定是不會去的,小時候還好,大了怎還會愿意進那種地方嘞。第二天,我剛好開車路過,便去了一趟,沒想到小姑在。我倆都沒想到對方在,她說待習慣了,挺記掛的,來看看它們,或許她說的是“他們”。我問她,是不是小叔要她來的。她沒有回答,問我怎么會在這。我說,替我爹來喂飼料。她打量了我一番,問,儂曉得怎么操作,從哪兒運飼料,怎么喂飼料不。我便讓她在一旁指導我,我說,一下子真像回到了小時候。她伸出手指點著我怎么做,問我要不要倒掛衣和口罩。我說不需要,前后一通忙活下來,汗?jié)窳艘簧怼K钼醯乜粗?,撣了撣手,又往衣角上抹了幾下,拿來一塊新的毛巾遞我手里。我說沒事兒,水龍頭沖把臉就行。她說,老了,半截身子進了棺材,不中用了。我說,別這么講,這實打?qū)嵉牧饣畎?,別說你,后生哥也搬不動嘞。她拍拍我的臂膀,樂呵呵地笑了。

幾天后,拆遷隊帶著紅頭文件毫無征兆地來了。按照人頭與平方數(shù),小姑一家可以獲賠兩百萬元左右,并且承諾解決新房住處以及新遷養(yǎng)豬場的場地。小姑做主同意了前半句,謝絕了后半句,她沒打算在平地中的村子里再造新房,她要把養(yǎng)豬場賣空。這事兒她沒與人商量過,當然,或許也沒有必要與人商量。小叔病倒后,她根本騰不出精力顧著養(yǎng)豬場,與其看著豬仔染病餓瘦,不如痛快一刀,賣了,推倒了,不養(yǎng)了。她的語氣決絕,利索地在同意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沒留一點兒反悔的余地。

散落在田園間的還未搬走尚有人住的房屋所剩無幾,養(yǎng)豬場一拆,像是失了主力軍的散兵游勇,七零八碎。田間一下變得光禿禿的,不知道到時候高速公路連接線一架,會不會發(fā)展成另一番景象。眼下,幾十頭豬一股腦兒朝外運的場面吸引了不少村里人的圍觀,包括一些從小只在書本與熒幕上見過“豬”的孩子。由于氣味太重,他們大多站得老遠,捏著鼻子,或是用衣袖擋住臉,只留一雙眼??ㄜ噥砹撕脦纵v,半天下來,全運完了。小姑說,這筆賣豬的錢加上拆遷款一并分了。錦秋拿三成,立夏拿六成,自己留一成。這樣分的緣由簡單,錦秋已購置二手房,成了婚,有了許一凡,而立夏婚事未成,新房未著落,兩樁人生大事八字沒一撇,至于自己留那一成,只為養(yǎng)老。原以為分配的算是公平,結果還是出了岔子。放在明面上看還行,換句話來表達,就有了不同的意思。錦秋沒有異議,許多保持觀望,但他老媽問,為什么女兒只有兒子的一半。她接著說,為什么只給女兒買便宜的二手房,有本事給兒子也買二手房。女兒和兒子終究區(qū)別對待了。許多將話委婉地轉述給了錦秋,他吞吞吐吐地問,我們是不是付出的多,得到卻少。錦秋心里自然明白他想說什么,她說,要不是我爹媽,我們壓根沒房子住。許多怔住了,他說,我老家不是沒有房子。錦秋毫不思索地回道,你說那破房子能住人嗎。許多說,你什么意思。錦秋說,你又是什么意思。話到了這步田地,只有繼續(xù)被曲解的份。

拆遷現(xiàn)場,錦秋與立夏都沒來,只有我爹媽去了。原以為小姑會哭,號啕大哭或是低聲啜泣,都能理解。此刻,空曠幽明的山谷,山谷間自在的清風,清風吹拂下青草野花純凈的淡香,都是尖銳的刀槍利刃,冒著刺眼的白光。大型機械車進場時,小姑靜默著站在養(yǎng)豬場的舊地邊上,眼看著它與住了多年的房屋一同在推土機的力量下,倒塌,破碎,化為一片廢墟。她像是經(jīng)過的路人,臉上沒有一絲一毫變化,就這么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幾個小時的過程中,她甚至沒怎么動彈,喝口水或是晃晃手腳都沒有,像一條死魚。很難想象這是王愛芬,閑不住的王愛芬,太陽光直落落地打下來,她單薄的影子像是一根老舊的木樁。

村里人說小姑家好運道,這鈔票如天降橫財,做夢都不敢想,想也想不出這么大額,實在是令人羨慕。小姑愣著沒有接話,像是失了魂,旁人說她這是喜從天降,還沒反應過來呢。等機械車和拆遷隊全撤走后,她微閉雙眼,不知是困乏,還是有淚滑出。她撿起了一片廢墟中的碎石,捏在指尖輕輕碾碎,她想起了什么呢?是雙手筑起的家,是豬饑餓時的嗷嗷叫,還是缺席的一雙兒女。她頭頂?shù)膸状榘装l(fā)在哄鬧中揚了起來,她快七十了,到了古稀之年了。

結束后,她執(zhí)拗地不要接送,穿著花布衫,頭蓋一塊褪色的舊毛巾,雙手緊握把手,兀自蹬著三輪車,從家的方向往醫(yī)院回。新鋪的墨黑柏油路筆直地向前延伸,連接起了城鄉(xiāng)兩端,她行進的方向是進城,進城往往為辦事,大到生死,小到買螺絲螺帽,都得這么走。反方向則是出城,出城往往因由簡單,郊游或是看望老家故親,大抵如此。放十幾二十年前,想讓王愛芬進城一趟,得五花大綁著去,她討厭空氣逼仄的城里,鐘愛山村。在這兒,她可以風馳電掣大步流星地在田間山頭跑啊跳啊,可以在養(yǎng)豬場內(nèi)面對成堆的豬糞推鏟著歡唱起《濤聲依舊》,可以任由錦秋與立夏在泥漿與草籽堆里撒潑打滾,甚至和他們一起躺下玩鬧。都過去了。此刻,天空罩上了黑幕,霎時轉暗,兩側稻田上飛竄的蜻蜓,成片聚攏的飛蚊以及越發(fā)沉悶燥熱的低壓加速釋放著雷雨逼近的信號,如果不想被雨淋到,這十幾里路,她得趕著點兒。

6

不出兩個月,小叔臉色蠟黃,瘦成了皮包骨,他大概開不了口了,吊著最后一口氣,用顫抖的手在白紙上寫下一個字,像“田”,像“日”,也像“舊”,小姑說,他寫的是“回”,回家的回??伤恢兰乙呀?jīng)拆沒了。小姑在他耳邊輕聲問著,是不是要回家,是不是想回去。小叔的頭晃動起來,分不清是點頭還是搖頭,但他給出了回應。從前站在山岙里喊一嗓子,便能聽到山岙的回應,山頭毛竹林的回應清脆銳利,樟樹桂樹和柴林的回應雜亂乖張,只有田間的青草野花,隨著一陣風,給予最溫婉柔和的回應。這一點只有王愛芬懂。她撫觸著他的后腦勺,說,好,我們回去,我們這就回家。

農(nóng)村土話對“回”這個字賦予了多重的情感,除了書面含義中有從別處到原處、曲折環(huán)繞、答復、謝絕、次數(shù)之外,還帶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決絕。決絕赴死。生死多有講究,落地生辰八字選擇不了,死,是必須在自己家的。人死之后,首要的是有一塊自有地來搭棚,罩住陽光,攏住灰暗。有個“舒坦的落腳地”是一樁身后大事,可惜小叔身前沒能辦成?;氐侥膬喝コ闪藛栴},我爹輩分最大,歲數(shù)最長,說了一句,立夏不是有房嗎,用拆遷款新買的現(xiàn)房,爹死兒家,天經(jīng)地義。立夏不安的臉上多了幾分哀怨,他咽了咽口水,說,新房……可新房我倆還沒住進去,小毛嫌油漆的味道重,先晾一晾。這一句話,好比問起今天天氣怎么樣,回答的卻是后天溫度為10到15度。小姑沒有說話,其他人都沒有說話。靜了一會兒,他又說,我曉得的,我當然曉得,我分得清輕重是非的,是小毛不同意,說什么也不同意。她快生了,我多說幾句,她威脅我,她要跳樓。他的情緒激動,低著頭,不敢抬眼,漲紅了臉,對著走廊上的地磚嘶吼。護士過來,提醒我們病房區(qū)內(nèi)勿喧嘩,保持安靜。我搭著他的后背,示意往樓梯口走,我分了他一支煙,給他點了火,太久沒抽,煙味兒一入喉,我咳了起來。他問我,哥,該怎么辦。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從前沒有的東西,像是從云層里微微透下的一綹亮光,但他的問題,我回答不了,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縈繞著我。我想起他幼時頑皮,犯了錯后,小叔變身黑旋風李逵,捏著棒槌從養(yǎng)豬場怒氣沖沖地出來,他聞聲就跑,屋前屋后繞一圈,一邊跑一邊叫,哥,快來救我。我救不了他,他也逃不了挨一頓揍。我盯著夾在手上冒一點橙紅色火星的煙,一點兒一點兒逼近未燃盡的煙蒂,風吹過,煙灰掉落。

最終小叔當晚在醫(yī)院走了,他沒等到回家,他像是感受到了立夏的左右為難,以及錦秋和小姑止不住的眼淚,合上了眼?;鸹筠r(nóng)村迷信法事,立夏頂著離婚和小毛跳樓的風險,將骨灰盒在新房里擱了一夜。當然,小毛除了沒有出場之外,沒有輕生,沒有哭也沒有鬧。小姑對著骨灰盒說,老楊啊,兒子兒媳孝順,將你供在新房出殯呢,這也是咱家,你放心地去吧。她的語氣平緩,嘴角努力擠出一絲寬慰的微笑。錦秋哭了三天,哭啞了喉嚨,聽到小姑這么一句,捧著遺像又抹上了眼淚。身后事往往是做給活人看的,即便身前無人在意,身后也會一下子從四面八方探出來成百上千雙眼睛緊盯著。相比于拆遷之日的風光無限,現(xiàn)在差半點兒落得一個“死不安生”的悲涼下場,更讓村里人聽聞后感同身受。立夏倒不在乎背后的指指點點,畢竟他沒打算再回老家,不過是別人口中“老楊家的兒子”。小姑執(zhí)意請了城里專業(yè)的殯葬隊,一條龍服務,將小叔的葬禮搞得鬧哄。事情很快傳回村里,人們都說,立夏變了,他是一個大孝子。

人死一陣風,渺渺無影蹤。處理完小叔的后事,便是小姑去哪兒住的問題了。她自己的選擇是養(yǎng)老院。她跟我說,沒什么好留戀了,活著等死。我說你抬頭看看屋外湛藍的天,綠瑩瑩的樹,撲面暖風,生活是美好的。她沒管我說了什么,自顧自說,把豬賣光了后,常想起它們,儂來講,我現(xiàn)在想不明,豬到底通不通人性。我毫不猶豫地說,通。她又問,那它們會想起我們嗎?我笑著搭了搭她的肩,拖著長長的尾音說,會,它們會想念你們的。她也笑了,她說,沒準兒都已經(jīng)死完了哩。來世投胎啊,別再做豬了,做山崗上的樹啊草啊什么不好,非要做豬。見我不吱聲,她又說,做人也不好,人也是要死的。說罷,她跨上了她的三輪車,我沒問她去哪兒,她也沒告訴我,或許是回推倒的養(yǎng)豬場那兒,或許是去小叔的墳頭,或許隨處逛逛。

兒子上了初中之后功課壓力加大,妻子要我盯緊些,手頭上的工作事務繁多,分身乏術,爹要我周末回去吃飯,我常抽不開身,最近見到小姑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后來的事是我爹媽告訴我的,我爹說的粗糙,細節(jié)由我媽補充,當然,女人說話抑揚頓挫,加上主動添加的表情和肢體動作,我覺得她最近在老年戲曲團收獲頗豐。他們說,知道你小姑要去養(yǎng)老院,錦秋不忍,派許一凡說動了小姑,生拉硬拽接了去。凡凡念小學后,為方便接送,她奶奶留了下來常住。自從知道你小姑手里還留了一成鈔票養(yǎng)老,她客氣了許多,知道親家母要來,前前后后地張羅,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掃一遍,鋪好床,又買了水果糕點,迎接客人。錦秋說,許多工作忙,常出差,不在家,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的,小姑如果愿意,和她睡同一張床,鋪兩個被窩就成。她搖搖頭,說年紀大了骨頭不好應該睡硬板。錦秋買來一張新床,為避免與婆婆同一間兩個老年人睡不好,便搭在了凡凡的房內(nèi)。這一來,原本不大的房子更擁擠了。在生活中,擁擠常常成為人心情煩躁的催化劑,而心情煩躁便是矛盾產(chǎn)生的導火索。親家母之間長久相處必生火苗,一開始都憋著和和氣氣,時間久了,便反目成仇 (這句話是我媽說的,不得不說,還挺有文采)。菜肴作法與佐料配菜的不同,作息時間的交叉,搓洗衣物甚至說話表達方式上的差異,以及孩子教育觀念上的分歧,越來越多的問題,甜的會變成咸的,咸的會變成苦的,最后,你小姑這位客人主動選擇了離開。我插了一句,許多一直沒有露面嗎,你們不覺得奇怪嗎,小叔喪事那會兒他也沒怎么來。我媽叫我別打斷她,他倆感情好著呢。她婆婆待錦秋親如閨女,待你小姑也是客氣得很哩。我的嘴巴成了“O”字形,我問,這倆親家母不是天敵嗎,許多“出嫁”后這么多年都沒走動過,現(xiàn)在她待小姑這么客氣,為啥嘞。我媽說,就你話多,聽我講。我講到哪兒了,哦哦哦,講到你小姑離開了錦秋家,之后啊,又搬去了立夏那兒,自然是立夏去接的。她起得早,五點起,她住養(yǎng)豬場時四點多就起了,起早習慣了,豬餓得快,得喂食不是。一起來痰多咳嗽多,來回踱步,關門關窗沒個輕重。炒個菜有頭發(fā)絲,出個門暈車反胃,哪怕晾個衣服也能掉落衣架砸到路過的行人。小毛常借著罵兒子的名義拐彎抹角來罵她,小毛口中那些壞形象與差習慣當中的典型,你小姑量身定做般條條符合。你說她怎么還待得住,這簡直是火焰山,不出一周,她跑了。她是自己拎著整理好的行李下樓,騎著三輪車去的養(yǎng)老院,她說,還有活日,再不出這院門,將來死也死在這里。我問,王愛芬講了這么決絕的話嗎,這不像她啊。我爹說,沒得辦法啊,當年真是好不容易生的一雙兒女,老了靠不住啊。這話倒像是在敲打我。我又問我媽,這里頭彎彎繞繞的,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她哭笑不得地說,你也不掰掰手指頭算算日子,已經(jīng)多久沒回老家了,這段時間我和你爹去好幾回養(yǎng)老院了,你小姑翻來覆去回回都講這些事,能不清楚嗎。她還老提養(yǎng)豬那會兒的開心事……有提到我沒,我打斷了她的話。沒提,提你干啥,你靠得上嗎,我媽說。真沒提假沒提,我給她倒了杯水,繼續(xù)追問。我媽搖搖頭。提啦,問阿立怎么不來呢,你有空去看看她吧,我爹說。

到了周日,我去養(yǎng)老院看她,養(yǎng)老院環(huán)境不錯,旁邊圍著一圈茶山,僅一條小路可通達,四周沒有人住,倒也安寧,房間與走廊都收拾得整潔干凈,沒異味,甚至還有陣陣淡淡的清香,不知是來自空氣清新劑,還是屋外新栽種的花草。小姑正靠在墻邊的柱子上,曬在日頭下瞇眼睡著。我站了會兒,不見她睜眼,不忍喚醒她,放下東西,轉身要走,正好遇上了護工阿姨,她狐疑地看著我,問,是不是來看王愛芬老人。我點頭說,是。她說,我們這兒多是孤寡老人,無兒無女的,聽說王愛芬老人有一雙兒女,你該是她兒子吧。她繼續(xù)說,你老媽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蠻久了,眼糊耳背,農(nóng)村人一輩子操勞費心神,到了這年紀,這情況也常見。倒是你們這些做小輩的,把老人家丟在這里也就算了,但是不管工作再忙,哪怕出國了,也得?;貋砜纯床皇?。我連忙賠笑臉,說,是,是是是。我問,各方面都還好吧,胃口啊睡眠啊之類。護工說,還好,就是絮叨,忘性大,跟孩子似的挑食,不愛吃肉,年紀大了,怕消化不了吧。我問,什么肉。她說,豬肉。我掏出錢包,數(shù)了數(shù)有八張百元鈔,便全塞給了她,我說,多多麻煩。

7

時間越過越快,轉眼到了小姑的七十大壽。立夏早早地定了飯店,喊家里人都來。壽宴辦得紅火熱鬧,菜色豐盛。小姑在飯桌上話語不多,也不怎么夾菜,木訥呆板,像是一個吉祥物,被合照,被敬酒,被親臉,連吹蠟燭和切蛋糕也是立夏和錦秋的孩子完成的。看孩子們天真無邪爽朗歡快的笑聲,真好啊。

錦秋和許多離婚了。許多終究還是把戶口遷回了老家,他說,就算回去身無分文,一無所有,只剩下身上這套破衣舊褲,爹媽也高興。至于凡凡,等小學畢了業(yè)再做打算。錦秋告訴我,這怕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立夏對兒子是不是親生的產(chǎn)生了懷疑,單憑長得有幾分相像,過于主觀,去南方那年帶回來的小毛,以為是純情少女愛上落難青年,結果發(fā)現(xiàn)自己中了套。小毛是夜場的陪酒女,要不是最近為了學區(qū)房一事,托堂哥遷入小毛的戶口,也不會翻出她的不良案底,順藤摸瓜扯出一串與不堪的過去緊密相連的暗線。堂哥勸他趁早離了,并帶孩子去做個親子鑒定,有問題得提前“止損”。立夏煩得焦頭爛額,要不是小姑的壽宴,估計都找不到他人。

我坐在小姑的旁桌,她的眼皮耷拉,似乎又瞇上了眼,原本九人座的主桌還剩下三人——小姑以及我爹媽,其余人都已離座或是缺席,錦秋隨著兩個孩子去拍氣球了,立夏說是出去買包煙。我正想走近些和小姑說說話,主持人打開了喜慶的背景音樂,用字正腔圓的播音腔說:“朋友們,朋友們,停一停,靜一靜。吉祥如意撣浮塵,花開富貴到如今,金玉滿堂愛子孫,福祿壽喜滿乾坤,海屋添籌耄耋年,年華筵壽童顏身。讓我們一起祝福今天的壽星王愛芬老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身康體健,長命百歲。來來來,干杯!”

我站起身停在原地,端上玻璃杯,復述了一遍,長命百歲呵!

責任編輯 劉鈺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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