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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不足道

2024-10-15 00:00瑪麗莎·希爾弗
莽原 2024年5期

星期三是伊芙琳熨衣服的日子。這一天,她感覺一切都變得那么舒展。溫熱潮濕的水汽使她心情愉悅,熨斗所過之處的平滑讓她內(nèi)心滿足。伊芙琳把熨斗頭部伸進她最喜歡的襯衫袖子下面,看著皺巴巴的部分瞬間變得平展如新,仿佛未曾穿過的樣子,她感覺這是很值得做的事情。伊芙琳今年七十四歲,當然了,她滿是皺紋、干枯的皮膚不會像熨過的衣服一樣恢復(fù)光滑了。

她一邊往襯衫上面噴水,一邊想如果是發(fā)蔫兒的萵苣的話,只需要把它放進冰水里,它就能恢復(fù)得新鮮如初。她盡心地教女兒們這些生活經(jīng)驗:怎樣儲存蔬菜、怎樣疊衣物、洗臉時不要用肥皂而是只用清水,可她們根本聽不進去,她們認為即便不這樣做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每次她跟女兒們講這些經(jīng)驗,她們就會不勝其煩。她們越是不耐煩,她越是講得來勁,她兩遍甚至三遍地重復(fù)講,直到她們尖聲喊叫起來,或者砰的一聲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

她們還年輕,怎會知曉粗心大意的嚴重后果呢?可她知道!很久以前,她丈夫弗蘭克病逝的時候,她正在塔爾薩參加一個表親的婚禮。她去塔爾薩前,醫(yī)生告訴她,這幾天她可以不用日夜守護在弗蘭克身邊,弗蘭克不會有什么事情。娜奧米和露絲是大學(xué)生,都在外地求學(xué)。娜奧米就讀于加利福尼亞州林肯大學(xué),才思敏捷的露絲獲得了遠東一所私立大學(xué)的獎學(xué)金,所以,那個周末是小女兒寶拉在家照看父親。伊芙琳花錢請了一位護士白天來看護弗蘭克,寶拉只需要在晚上睡覺前去照看爸爸一兩次,以確認爸爸是否安穩(wěn)地睡著。

對于十六歲的寶拉來說,晚上熬點兒夜并不難,她可以和男孩子們深夜在電話里竊竊私語。寶拉沒有一點兒怨言,伊芙琳感到驚訝,并因此而感動。伊芙琳想,也許現(xiàn)在姐姐們都離開家了,她不再是家里被嘲笑或被忽略的孩子了,所以,她覺得自己長大了,她開始懂得大人的責任了。

伊芙琳給寶拉留了巴恩斯醫(yī)生的電話、隔壁鄰居薇薇安·布蘭奇的電話以防萬一,還留了她在塔爾薩住的房子的電話。但是,寶拉沒有給任何人打過電話,甚至當她從原本答應(yīng)放棄的派對回到家時,都沒有去看一眼爸爸的狀況。

第二天早上,護士打電話給伊芙琳,說弗蘭克已經(jīng)離開“一些時間”了。伊芙琳沒有問時間有多久,也不想知道護士發(fā)現(xiàn)他咽氣的時候,他是不是張著嘴,更不愿想象他那樣已經(jīng)好幾個小時了,他最后的求救電話沒有人接聽。護士說寶拉還在睡覺,要叫醒她嗎?

星期四是伊芙琳清理冰箱里蔬菜的日子。這些蔬菜在儲存盒里放過期了,冰水已經(jīng)無法使它們恢復(fù)新鮮。她還扔掉了那些黏滑的、變了色的火雞肉。她現(xiàn)在比以前吃得少了,但她在雜貨店買菜的時候,還沒有養(yǎng)成少買點兒的習慣。她看見有的女人在過道里走來走去,手里提著的籃子里卻只有一塊雞胸肉、兩個橙子和適合兒童飲用的一小盒牛奶,這就是她們?yōu)槲绮蜏蕚涞乃惺巢?。她想這樣的情景簡直就是一個活廣告:誰愿意孤獨地死在自己的公寓里?并且在足夠長的時間里不被人發(fā)現(xiàn),只有變質(zhì)牛奶的味道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即使女兒們充耳不聞,她還有一條建議:永遠要穿品質(zhì)好的內(nèi)褲和搭配的文胸。她認為這不僅僅是從身體保健方面去考慮,她還想到萬一突然遭遇不測,然后被發(fā)現(xiàn)時衣不蔽體,露著難看的內(nèi)衣,該有多么的悲慘!

星期五是伊芙琳使用吸塵器做清潔的日子。就像熨衣服一樣,伴隨著那臺用了好多年的胡佛牌吸塵器的隆隆聲,塵屑也隨即統(tǒng)統(tǒng)消失。有時候,她覺得這臺吸塵器很有靈性,比如遇到面包屑時,它會興奮地開足馬力;比如吞下一塊小石子兒時,它軟管的喉部會發(fā)出貪婪的噼啪聲,那塊小石子兒原來被嵌在她的鞋底。她的鞋子不好看,但很結(jié)實,她覺得穿著這雙鞋子走到哪里都讓她難堪。

“媽媽,衣服洗好了嗎?”露絲如果星期二打來電話的話,經(jīng)常會是這種親昵的、溫柔的、玩笑式的詢問。伊芙琳知道,女兒們無法理解媽媽怎么老有這么多家務(wù)去做。有一次娜奧米和露絲一起來探望時,伊芙琳聽到娜奧米對露絲低聲說:“老媽整天忙活著才不會感覺無聊。”伊芙琳很想告訴女兒們,她所做的這些跟工作、婚姻、養(yǎng)育孩子一樣,都是應(yīng)該做的事情。但她保持沉默,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去管教女兒們。

這會兒,當她正在熨她最喜歡的淡紫色襯衫領(lǐng)子的時候,她感覺到斯科蒂正站在她公寓門外。她告訴過他很多次,他可以按門鈴,或者至少敲門,但他從來不這樣做。不過這并不重要,他在門外的時候她總是知道的,她能感覺得到。她把熨斗放好,走到門口打開門,斯科蒂就站在那里。盡管棒球訓(xùn)練剛剛結(jié)束,他那身又肥又大的棒球服還是一塵不染。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夏季賽程,她想象著他在球場上只是盯著看草地上的蟲子或天空上的云,棒球手套也懶得戴,這時,和他同樣七歲大的孩子們沖他大喊著球朝他這邊飛來了,她知道他一點兒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會接住球。斯科蒂似乎對自己的童年沒有興趣,他只是在消磨時間,等著這段時間過去。如果可能的話,他寧愿沒有童年。他長著一對招風耳,骨瘦如柴,不管他用手梳理多少次,用嘴朝上吹多少次,他的劉海都會掉下來遮住眼睛。他瘦小的身體里有一種嚴肅、低沉的勁兒,她知道不要熱情地和他打招呼,也不要像大人對不認識的孩子那樣說親昵的話,斯科蒂身上的某些氣質(zhì)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最好把他當成準點兒來上班的打工仔。

斯科蒂像往常一樣,站在門檻外面,等她往回走幾步,他才跟著進屋。他從不隨手關(guān)門,于是她又回去關(guān)門,每次都是這樣,她已經(jīng)習以為常。盡管剛開始的時候她很惱火,她原本以為他是一個被父母寵壞的孩子,即使到了能自理的年齡,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油瓶倒了也不扶。她曾經(jīng)看過一個新聞節(jié)目,講的是一個含冤入獄的男子,在獄中服刑三十年后被釋放,記者跟蹤報道了這名男子試著重新適應(yīng)監(jiān)獄外面生活的情況。當男子走到一扇門前——比如他的家門,或者酒吧的門,他就會停下來,等別人來為他開門。因為在監(jiān)獄里的三十年中,他從來都不被允許自己打開一扇門。正是這個細節(jié)讓伊芙琳明白,他失去的是比時間更珍貴的東西。而斯科蒂也并不是被寵壞的孩子,他只是無欲無求罷了。

斯科蒂走進她的臥室,還低聲哼著歌。他常常這樣把自己正在做的事編成曲兒唱出來?!拔覀冊诏B床單?!薄拔覀冊诮o植物澆水。”曲調(diào)高亢且隨性。他似乎是無意中養(yǎng)成這個習慣的,伊芙琳從沒有提醒過他。他毫無約束、隨心所欲的舉動讓她有所感觸,她認為這是他表達舒適、放松的一種方式。重要的是,他在她面前的隨意,說明了她是個好人。小孩子,還有狗狗本能地分辨得出好人和壞人。

現(xiàn)在,斯科蒂正在唱他編的衣架歌。一會兒,他抱著一大堆衣架回來了。今天是星期三,他把伊芙琳熨好的衣服用衣架掛好放回衣柜。她教他把衣架想象成一副肩膀,如何輕松地掛好一件襯衫,保證它不會變形;如何把半身裙固定在夾子上;如何把休閑褲按照熨好的褲線掛起來。他個子低,夠不著掛桿,她便在衣柜旁邊給他放了個梯凳。大約四十五分鐘過去了,他倆幾乎沒有說話——偶爾,她遞衣服的時候說一句“給你”。

等所有的衣服都掛完,斯科蒂去了廚房。此刻,他坐在桌子旁,吃著一片肉桂吐司面包。伊芙琳曾經(jīng)為他做過一次,現(xiàn)在他自己會做。先從面包盒里拿出一片面包,等烤得焦黃酥脆后,涂上黃油,再撒上適量的肉桂粉和糖粉,吃起來甜甜的,沒有苦味兒。他雙手捧著面包片兒,順著四個邊小口地咬著吃,吃完一圈兒再吃下一圈兒,一圈兒又一圈兒,最后剩下了中間的那一小塊兒,那里的黃油、肉桂粉和糖粉最多。她很贊賞他的耐心,大多數(shù)孩子會幾口吃完,但斯科蒂不是大多數(shù)孩子。

伊芙琳對斯科蒂幾乎一無所知。她不知道他的生日是什么時候,不知道他的學(xué)名 ,不知道他最喜歡什么顏色,不知道他弟弟的名字,不知道他長大后想做什么。如果她像其他大人那樣,裝著感興趣的樣子,居高臨下地問他,肯定會讓他倆都很尷尬。他倆沒有過深交,他倆之間的來往微不足道,好像只有在斯科蒂幫她做家務(wù),或者在她的廚房里吃吐司面包的時候,他們才互相認識一樣。

斯科蒂吃完了最后一口,從椅子上滑了下來。她跟著他走到門口,她打開門,一直看著他消失在走廊盡頭,回到他的家里。然后,她關(guān)上門,感覺有那么一點兒的歡喜,還有那么一點兒空落落的感覺。

到晚上換衣服睡覺時,她注意到斯科蒂把衣柜里衣服的順序改變了,他把她的連衣裙放在左邊,半身裙放在右邊,然后是褲子,最后是襯衫。原本她的衣服是以相反的順序掛的。因為她這些天幾乎總是穿褲子和襯衫,半身裙是偶爾出去吃午飯時穿的,連衣裙是參加葬禮時穿的。

她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讓斯科蒂改變了衣服的順序,是因為他媽媽的衣柜是這樣布置的嗎?她只在走廊或車庫里見過他媽媽。他媽媽每次帶兒子們?nèi)ス珗@的時候,總是一副不堪重負的樣子——領(lǐng)著孩子們,還拎著購物袋、玩具桶和鏟子。他媽媽穿著短褲和網(wǎng)球鞋,毫不顧忌身上露出的肥肉,看起來不像是有時間去細心管理自己衣服的樣子。初夏的時候,斯科蒂開始來她的公寓。后來有一次,伊芙琳和他媽媽一起乘坐電梯,互相點頭打了招呼后,他媽媽沒有提斯科蒂去她家里的事情,也沒有問她是否介意斯科蒂的打擾。伊芙琳認為這是在暗示,她這個老太太應(yīng)該為有一個古怪的小男孩做伴而感到高興。她剛想澄清一下是誰在幫誰的忙,卻注意到他媽媽襯衫扣錯位了,里面穿的胸罩露了一些出來。伊芙琳摸了摸自己的襯衫,就像她摸自己的嘴唇,是在提醒朋友擦掉面包屑,但他媽媽并沒有注意她的舉動。很快到了車庫,伊芙琳和斯科蒂媽媽分開去找各自的車。伊芙琳心里很不安,斯科蒂媽媽這樣子去公共場合太不合適了!整個下午,伊芙琳都在想著斯科蒂媽媽在市場上或是在銀行排隊的樣子。漸漸地,她不再擔心斯科蒂媽媽,而是開始生起氣來,如果斯科蒂媽媽注意到她的提醒,就可以避免這種尷尬。

伊芙琳想把衣服按原來的順序重新掛好,但她還是放棄了。想起斯科蒂只有在別人跟他說話的時候才會說話,想起斯科蒂吃零食時莊重的樣子,她開始思索斯科蒂是不是在用改變衣服順序的方式向她表達什么呢?即使現(xiàn)在百思不得其解,她卻享受到了只屬于她和斯科蒂的秘密帶來的喜悅。

今天是星期六,斯科蒂在幫她擦拭屋里的灰塵??粗驹谔莸噬嫌萌彳浀哪ú疾帘涞捻敳亢烷T梁,她心里想著斯科蒂不像她的女兒們那樣,在身體開始生長發(fā)育的年齡,她們的呼吸以及舉止都散發(fā)著青春的朝氣。那個時候,女兒們的腰部已變得肉肉的,好像那里集聚著迅速生長的能量。她不懂男孩子的生長發(fā)育,因為男孩子身體的發(fā)育是一種隱蔽的存在,不像女孩子那樣每個月有規(guī)律。她知道妙齡女子還可以打扮得嬌俏迷人并輕松得到自己想要的,但是她從不教女兒們這些,她認為沒有這個必要。

斯科蒂跟著她繼續(xù)清掃屋子的灰塵,他哼著自己編的只有一兩個詞的歌曲,唱的是他在床底下發(fā)現(xiàn)的臟兮兮的玩具兔子。后來,他唱“戴著白手套打掃衛(wèi)生”,她曾經(jīng)給他講過這樣的事情。當然,她不會戴白手套打掃衛(wèi)生,她也沒有白手套,誰會戴著白手套打掃衛(wèi)生呢?但斯科蒂被這個方法迷住了,可能是因為她告訴他,這是白金漢宮里的一項規(guī)定。這個規(guī)定可能不是真的,但聽起來好像是真的。她對斯科蒂一貫是有一說一,但有時看著他臉上探究和驚奇的表情,想要知道她還有什么更多的不可思議的見解時,她會有意保留一點兒神秘感。

擦干凈客廳和臥室后,伊芙琳和斯科蒂來到了書房。電視柜上方曾經(jīng)掛著她第二任丈夫波爾賽馬的照片,而現(xiàn)在那里的墻紙被曬得掉了點兒顏色,伊芙琳心里有點兒不舒服。她和波爾的婚姻十分短暫,以至于波爾在公寓的其他房間里沒能留下什么印跡。陽光直射進書房,她看著光線反射在電視柜上方墻紙上,使得那塊兒印跡更刺眼了,好像是在責備她。當她提出離婚的時候,波爾異常惱怒,為此她感到很驚訝,她以為他素來溫和,會以平靜的態(tài)度接受婚姻的失敗。波爾沒有做錯什么,他沒有任何改變,他沒有出軌,他狂熱地愛著她,但她對他的熱情總是持懷疑態(tài)度,也許這就是問題所在。她的第一任丈夫弗蘭克已經(jīng)走了將近三十年,但是來自另一個男人的愛情表白聽起來很虛偽。她開始希望當她工作了一天回到家時,不再會看到波爾。她無法忍受和他一起生活的瑣碎,比如當他抱怨冰箱又發(fā)出噪聲的時候,他會習慣性地吼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后用肩膀在冰箱上頂一下,讓它安靜下來;當他說聞見炸蛋卷的香味兒了,就是說他想去金宮酒店吃大餐。和波爾一起生活的每一天,都讓她感覺到可怕的無聊和空虛。人類發(fā)明的打發(fā)時間的方法大多數(shù)都是毫無意義的,這就是她之所以要和波爾離婚的原因。她現(xiàn)在看著斯科蒂把雜志、煙灰缸和她的外孫們的照片從電視柜上拿開,把柜子擦得干干凈凈后,再把它們絲毫不差地放回到原來的位置,她開始懷疑,這一切到底重不重要、值不值得呢?

在廚房里,當斯科蒂吃完最后一口吐司面包時,伊芙琳從錢包里拿了一美元,放在他盤子旁邊的桌子上。“這是給你的?!彼郧皬膩頉]給過他錢。

“為什么?”

“如果有人讓你做事,他們就應(yīng)該給你報酬?!?/p>

“但是別的人也會愿意幫你來做的?!?/p>

“我沒有讓別的任何人來幫我,我只讓你幫了我?!?/p>

斯科蒂盯著錢又看了一會兒,然后收了錢,站起來,朝公寓門口走去。她打開了門,然后擋在他前面,她心里充滿了憂慮,就像是女兒們不接受她的嘮叨時的憂慮一樣。

“斯科蒂,我想告訴你的是,如果你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別人也不會尊重你,別人會利用你,這并不好,但是社會就是這樣的,你明白嗎?”

“好的?!彼箍频僬f。他的回答給她的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感覺。她的憂慮加重了,她覺得這條至關(guān)重要的信息還沒有被理解和接受,她將不可能阻止他以后在這方面吃虧,但她還是挪動腳步,站到一邊,讓他離開了。他走后,她關(guān)上了門,她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很厲害,為一個人操心是件可怕的事情。

伊芙琳發(fā)現(xiàn)家里丟失的第一個東西是眼鏡鏈。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想起過它了,但是,它消失的那一刻,她注意到了。她看著梳妝臺上已經(jīng)空了的小碟子,那條眼鏡鏈曾經(jīng)盤繞在那里,她很長時間沒有戴了。第一次在雜貨店看到它時,她覺得應(yīng)該買下來,她覺得戴著帶鏈兒的眼鏡挺好玩兒的,會讓她如圖書管理員一般優(yōu)雅、干練。但是她又發(fā)現(xiàn),別人的目光老是落在她的胸部,因為她的眼鏡老在那里晃動,雖然她依舊享受這種驕傲,但眼鏡整天在身上晃來晃去卻很煩人,況且她也不喜歡別人由此推斷她有健忘的毛病。

接下來,伊芙琳發(fā)現(xiàn)浴室柜子里的一包紙巾不見了。她在雜貨店買了六聯(lián)包的紙巾,拿了其中一包放在錢包里,然而現(xiàn)在只剩了四包。她習慣隨身帶著一包紙巾用來擦口紅。弗蘭克以前老愛取笑她的口紅!他們一起看電影,看到精彩部分時,她總會拿出最喜歡的口紅在嘴唇上涂一遍?!疤摌s,你的名字叫伊芙琳。”他總這般取笑她。但是慢慢地,她發(fā)現(xiàn)他很享受她這個習慣,就像她每次看到他的鞋子頭朝上靠在墻上放著,像一個疲憊的男人靠著墻等公共汽車的樣子,她都會有一種無比踏實的感覺。這世上總有些事情如此微妙,令人不可思議!

接著不斷有東西不見了,包括一把棉簽、衣柜里面用來驅(qū)蟲的一塊香柏木、浴缸上面一個拇指指甲蓋大小的貝殼,貝殼是那些年的冬天她在佛羅里達收集的其中一個。丟的東西都微不足道,就連之前丟的眼鏡鏈也是塑料做的,只花了幾塊錢,女兒露絲上次來時說應(yīng)該把它扔掉。她和女兒是兩代人,根本說不到一處。女兒們都信奉廣告,新的來了,丟了舊的,毫不顧惜。你看啊,伊芙琳在心里默默地跟異地的女兒說,這個眼鏡鏈好看吧?要不然,斯科蒂怎么會偷呢?

當然是斯科蒂偷sWibAPq312gmVpUwLVAfvg==的,還能是誰呢?整個夏天,只有斯科蒂來過她的公寓。她并不生氣,誰會因為棉簽被偷而生氣呢?她想也許是她給他錢的事情讓他產(chǎn)生了誤解,他以為她默認了他可以這樣做。不管怎樣,她認為孩子有時和大人一樣,他們會撒謊、會偷東西,貪圖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拿走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對親人朋友不留一點兒情面。寶拉九歲的時候,在校園里當面對她最好的朋友說狠話,女孩兒的母親就站在旁邊。所以,伊芙琳打了寶拉一個耳光,逼她向淚流滿面的女孩兒道歉。但是寶拉的痛恨是顯而易見的,她憤懣而敷衍地道了歉。頓時,伊芙琳的憤怒變成了敬畏,她覺得自己仿佛見證了一件既丑陋又美好的事情—— 一個毫無保留的真相。

一天晚上,她細心地在臉上涂抹著潤膚霜,不漏掉一絲紋印。這時,她頭腦里冒出一個想法,她應(yīng)該找斯科蒂當面說這件事情,她應(yīng)該幫助他,以免他學(xué)會去雜貨店偷東西。她會向他保證不告訴他的父母,這將是他們之間的另一個秘密。但是,她真的想讓他停止這種行為嗎?她覺得他是因為喜歡那些東西才偷的,他偷竊的行為表現(xiàn)出的是對她的贊美!古怪的、讓人猜不透的斯科蒂竟然看中了她的這些小物品并占為己有!她打量著她的公寓,帶著些許興奮猜想他接下來會偷什么。雖然是個小男孩,他卻成功地打破了她這么多年來內(nèi)心的平靜。

斯科蒂并不總偷東西。一個星期過去了,她沒再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不見了。他來了后,或是把剛從烘干機里拿出來的毛巾疊好,或是幫她用清潔劑和報紙擦窗戶。幫她做家務(wù)活兒的時候,他盡心盡力。他還跟往常一樣唱歌,他還是老樣子吃吐司面包。在這些沒有任何動靜的日子里,她有時會故意把一件有趣的東西放在顯眼的地方——一只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瓷貓、一年前同事送給她的一個色彩鮮艷的烏克蘭復(fù)活節(jié)彩蛋,她的同事不知道她從不過復(fù)活節(jié)。然而斯科蒂沒有偷瓷貓、烏克蘭復(fù)活節(jié)彩蛋,也沒有偷教堂婦女義工會贈送的漂亮鋼筆,那支鋼筆是用以感謝她多年來為教堂活動制作糖果裝飾品。斯科蒂對這些東西似乎并不感興趣,這讓她對他更加著迷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她一直保持著極高的警覺,并且夾雜著一絲焦慮。當她有一天終于發(fā)現(xiàn)他從藥柜里偷了一管旅行用的高露潔牙膏時,她才松了一口氣。第二天,她發(fā)現(xiàn)裝飾柜里的一支高爾夫球場記分鉛筆不見了,她的前上司送了她一箱這種鉛筆,頗有些開玩笑的意思,說是把它們當作她的退休禮物,他很欣賞她對這些稀奇工具的喜好。在她的退休送別派對上,他向她敬酒,稱贊她出色的才華和能力。男人對女人說的這種心口不一的話,言過其實且暗含著相反的意思。不過在她身上,這句話是真的,她的上司在她退休六個月后被解雇了,就是因為沒有了她總是用粗短的鉛筆寫的提醒便條,他在處理事務(wù)時變得毫無頭緒。

然后,一天早上,她打開櫥柜放刀叉的抽屜,發(fā)現(xiàn)斯科蒂偷走了最后一個啃玉米棒用的叉子,叉子是玉米棒的形狀。她原本有六套這種叉子,但這些年來,它們要么是從抽屜掉出來,在洗碗機烘干模式工作的時候被烤得變了形,要么是滑進了廚柜和冰箱的狹窄縫隙里。弗蘭克生前喜歡剝玉米,愛跟女兒們比賽,看誰剝得最快。他還拿出打字機,伴著打字機“嗒嗒嗒”的擊鍵聲,剝玉米比賽變得既緊張又有趣。自從弗蘭克得了心力衰竭,他就像是變了個人,終日憂心忡忡,再也不是過去那個快樂的他了。看著放叉子的地方空空如也,她心里隱隱作痛。

這時電話響了,她知道是寶拉打來的。小女兒寶拉每兩周打一次電話,通常是在工作日上班前。如果像現(xiàn)在早上八點打來的話,就預(yù)示著通話時間不會太長,但作為女兒該有的關(guān)心也不會少。伊芙琳想象著寶拉已經(jīng)穿好了職業(yè)裙裝、淺色的長筒襪和高跟鞋的樣子。作為一位頗有名氣的離婚訴訟律師,寶拉在林肯市擁有自己的律師事務(wù)所。娜奧米曾經(jīng)興奮地打來電話說,在一本城市雜志上看到了寶拉律師事務(wù)所的廣告,還登了一張寶拉迷人的照片。伊芙琳假裝也很激動,盡管她覺得一個律師做這樣的廣告有點兒過于張揚了。

“媽媽,您好嗎?”寶拉每次通話都這樣開始,好像媽媽從沒有過開心的時候。

“很好,”伊芙琳回答道,“你呢?”

“我要去上班了?!睂毨f,明顯地提示著通話即將結(jié)束。寶拉很少來看媽媽,她沒有生孩子,俗話說“不養(yǎng)兒不知報娘恩”,寶拉還像一個孩子,不曉得疼惜媽媽。她和達倫離了婚,一開始伊芙琳就認為寶拉不該和達倫結(jié)婚,希望寶拉能看清這個男人:一個自視很高和自我憎恨的不穩(wěn)定的結(jié)合體,難以溝通、難以相處。在寶拉宣布和達倫訂婚的時候,伊芙琳坦誠地告訴了寶拉這個看法。但是,看著寶拉冷冷的眼神,伊芙琳明白了在寶拉的眼里,她這個母親已經(jīng)無足輕重了。

關(guān)于那天晚上寶拉沒有盡義務(wù)照fRe531oCjFXBhsX8Qhjo9w==看生病的父親,伊芙琳從來沒有對寶拉說過她的真實感受。那天在急忙從塔爾薩趕回家的飛機上,伊芙琳整個人被憤怒吞噬,她滿腦子里都在想著如何斥責寶拉。但是,當她用鑰匙打開家門的那一刻,一種不同的感覺瞬間淹沒了她。家里面的沙發(fā)、室內(nèi)植物、咖啡桌——所有這些幾十年來生活中的物品,從來沒有過的陌生。家里一片寂靜,她爬上樓梯,慢慢打開臥室的門,她的心怦怦亂跳,惱恨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她在上飛機之前就讓護士給殯儀館打電話了。臥室里弗蘭克躺的那張床已經(jīng)空了,已經(jīng)被徹底地整理過。她壓抑住了想立刻逃走的沖動,她多想盡可能悄無聲息地走下樓梯、離開家,遠遠地離開這個不屬于她的、她根本不能接受的生活,去到一個沒有人會找到她的地方!這時,她聽到身后有響動,她轉(zhuǎn)過身,看到寶拉正從半開的臥室門往外偷看,仿佛是在保護自己,生怕被入侵者傷害。

從此,伊芙琳和小女兒寶拉之間便開始格格不入。寶拉的兩個姐姐露絲和娜奧米回家參加完父親的葬禮,就很快回學(xué)校了。伊芙琳和寶拉都盡量躲著對方,寶拉每天很晚才回家,然后直接回自己的房間,晚餐的時候說不餓。伊芙琳會在烤箱里留一盤食物,然后一個人坐在廚房的桌子旁吃晚餐,還擔心寶拉改變主意,會過來一塊兒吃。伊芙琳和寶拉偶爾的對話都有意避開那個晚上,或是談?wù)撔侣?,或是寶拉的大學(xué)計劃,或是寶拉希望伊芙琳為她的高中畢業(yè)典禮做什么衣服。家里的空氣中充斥著躁動的氣息,寶拉急不可耐地想離開家,盡快地離開媽媽。寶拉高中畢業(yè)不到兩個月就準備結(jié)婚,伊芙琳把寶拉畢業(yè)典禮上穿的裙子改成了婚紗。寶拉在婚禮上,親吻了一臉抑郁的新郎后,轉(zhuǎn)向見證婚姻的一小群人,興奮的樣子仿佛到達了人生的巔峰!

“您今天打算做什么,媽媽?”寶拉在電話里問道。

這是一個足夠日常的問題,但是伊芙琳仍然感到一種壓力,她想要讓她的生活聽起來不那么平庸。

“我被搶了?!彼卮鸬?。

“什么?媽媽,您說什么?”

“我被搶了?!彼貜?fù)說了一遍。她對自己的回答很滿意!太棒了!她用“搶”這個詞是多么震撼!她的那些東西真的被人搶走了!

“哦,我的天!您還好嗎?”寶拉的關(guān)心聽起來似乎很真誠。

有那么一陣兒,伊芙琳想如實地說出來被偷的東西、是誰偷的,但突然間她又糾結(jié)于莫名的感覺,把話咽了回去。她想著那些丟失的用來擦口紅的紙巾,還有玉米棒叉子,在她眼里,這些東西特別重要。如果真有賊來偷了她的電視機,偷了她的珠寶,她絕不會這樣痛心。

“我沒事兒,”伊芙琳說,“只是丟了一些郵件?!?/p>

“媽媽,偷郵件是盜竊罪。您報警了嗎?”

“不用了,一切都還好?!币淋搅栈卮鸬?。

“如果他們偷了您的社會保障金支票,那就糟了?!睂毨瓝牡卣f。

“沒人偷我的社會保障金支票。”伊芙琳說。

“這些人專門欺騙糊弄老年人,一旦他們拿到了您的社會保障號碼,就有大麻煩了?!睂毨v道。

“你是按分鐘收費嗎?”伊芙琳說,她臉上焦慮緊張的表情越來越重了。

“您說什么?”寶拉疑惑地問道。

“你沒在聽我說話?!币淋搅栈卮鹫f。

“您剛跟我說您被搶了?!彼恢缷寢屨f的根本不是這個意思,“我得去工作了,媽媽,請您報警吧?!?/p>

伊芙琳掛了電話,心里直發(fā)慌。她出了公寓,走過大廳,敲了斯科蒂的家門。過了一會兒,斯科蒂的媽媽開了門,伊芙琳看到斯科蒂和弟弟正趴在地毯上看電視。

“需要幫您做什么嗎?”斯科蒂媽媽問。

“我需要和您談?wù)?,”伊芙琳說,“這很重要。”

“好吧,”斯科蒂媽媽說,一邊把門再打開一點兒,“孩子們,把電視關(guān)掉?!?/p>

斯科蒂媽媽把伊芙琳領(lǐng)進客廳,做手勢讓她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特別寬大,伊芙琳坐下時,身體仿佛被埋進了軟墊里,她感覺需要有人拉一把才能站起來。斯科蒂的媽媽抱著小兒子坐在沙發(fā)對面的椅子上,旁邊站著斯科蒂,他們看著她,等著她開口。

伊芙琳把背挺直,努力讓自己坐直,但這個大沙發(fā)使得她的努力付之東流?!拔蚁胛覒?yīng)該告訴您,”她說,“我家里丟了些東西?!?/p>

“對您丟了東西這件事兒,我深表遺憾?!彼箍频賸寢屨f。

看到斯科蒂媽媽很關(guān)心的樣子,伊芙琳的心情好轉(zhuǎn)了一些,“丟了好多東西?!彼f。

“我能問一下丟了什么嗎?”斯科蒂媽媽問道。

“都是我的私人物品。”伊芙琳說,她覺得這種含糊不清的回答很有趣。

“我不知道這棟樓里是不是還發(fā)生過其他的盜竊案,或許您應(yīng)該聯(lián)系一下管理員?”

“您沒有聽明白我的話,”伊芙琳說,“只有您的兒子來過我的公寓。”說完她瞥了一眼斯科蒂,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柔弱怯懦。

“您說什么?”斯科蒂的媽媽臉上關(guān)心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您是說他偷了您的東西嗎?”

“問他吧,”伊芙琳說,“問問斯科蒂吧?!?/p>

但是,斯科蒂不等媽媽問他就離開客廳,過了一會兒,他拿著一個鞋盒回來了,把鞋盒放在咖啡桌上。

“斯科蒂,這是怎么回事?”他媽媽驚奇地把小兒子放下來,然后向前探身小心翼翼地打開鞋盒蓋子,好像盒子里裝著炸彈似的。

伊芙琳在沙發(fā)上使勁兒向前挪動著,直到她也能看到鞋盒里面的東西。斯科蒂偷的東西都在那里。這時,她覺得自己獲得了一個小小的勝利。但她發(fā)現(xiàn)斯科蒂媽媽正在用怪異的眼神看著她,好像是在審視她,好像她是一個怪人,甚至是一個有危險傾向的人。

斯科蒂媽媽拿起一個棉簽看了看,然后扔回盒子里,等它無聲地落下后,又拿起那包紙巾,看都不看一眼,而是盯著伊芙琳,仿佛伊芙琳在玩兒什么把戲,要證明這一盒垃圾價值不菲。

“那些東西是我的。”伊芙琳小聲說。

斯科蒂媽媽把紙巾放回鞋盒,然后把蓋子蓋好,用不很堅定的語氣說:“斯科蒂,向這位女士道歉?!?/p>

“很抱歉?!彼箍频俑淋搅盏狼刚f。

“那就這樣吧?!彼箍频賸寢屨f著把鞋盒雙手遞給了伊芙琳,然后站起來,快步走到門口,打開了門。伊芙琳掙扎著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離開的時候她感覺到了斯科蒂媽媽的不耐煩。

抱著鞋盒走回公寓時,她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她出于善意告知斯科蒂媽媽,然后斯科蒂媽媽毫不領(lǐng)情地讓斯科蒂跟她道歉,發(fā)生的這一切都不能改變她內(nèi)心的感受:當發(fā)現(xiàn)放在除臭劑和牙線之間的牙膏不見了時,她感覺自己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尊重;當發(fā)現(xiàn)玉米叉子不見了時,她感覺像是多年前,當她恐懼地站在臥室門口看到弗蘭克躺過的床空了的時候,她內(nèi)心那種又驚又怕的感覺。

“不要用肥皂洗臉,不然皮膚會很干;一定得穿文胸,否則胸部會下垂;照看一下你爸爸。”除了這些,還有哪些能告訴別人,從而避免產(chǎn)生不好的結(jié)果呢?

自從伊芙琳去過斯科蒂家以后,斯科蒂再也沒來過她的公寓,她也并不期待他還會來。但有時候當她擦電視柜或是往衣柜里掛裙子的時候,她仍會情不自禁地停下,感覺著他好像在身旁,但四周寂靜無聲,她知道再也不會見到他了。她開始經(jīng)常外出,讓自己忙起來,從而忘掉斯科蒂。她去聽音樂會,還報名做了教堂義工,周末過勞動節(jié)的時候,她去了奧馬哈看望女兒娜奧米和外孫們。

十月初的一個早晨,她在等電梯,手里拿著車鑰匙,她約了去做頭發(fā),然后還要辦點兒別的事兒。這時,斯科蒂家的門忽然開了,她感到自己的臉開始發(fā)燙,然后,看見一男一女和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兒出了門朝電梯走過來,她以前沒有見過他們。兩個大人從穿著上看像是白領(lǐng),女孩兒背著一個書包。伊芙琳覺得自己好像是從半夜一個不好的夢中驚醒一樣,恍惚間不知置身何處。他們來到電梯前,那一男一女點頭跟她打了招呼,然后互相低聲議論著幾點回家,女孩兒插話說自己還有訓(xùn)練課。電梯門開了,這家人等著讓伊芙琳先進,但她轉(zhuǎn)身走向了挨著電梯的步梯。她打開步梯間的門,里面冷冰冰的,但光線很強,她抓著扶手的手蒼白得看不到一點兒血色。

斯科蒂一家肯定是在她在奧馬哈的時候搬走的,要不然她怎么可能沒看到斯科蒂家搬家的卡車、箱子和家具?她到了一樓,推開那扇通往公寓樓接待大廳沉重的門,大廳里空無一人,黑色皮椅和玻璃咖啡桌都只是擺設(shè),她從沒見過有人在那兒坐過。整個大廳一塵不染,但是死氣沉沉,她覺得瘆得慌。

弗蘭克去世后的一段時間,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會注意觀察別人的日常舉動——一個男人是怎樣把垃圾桶拖到路邊的、一個女人是怎樣把硬幣投進停車計時器的……她那樣直勾勾地盯著人家,以至于經(jīng)常會被發(fā)現(xiàn),但她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曾經(jīng)對她來說微不足道、根本不用想就會做的事情,現(xiàn)在都好像變得無從下手,她得一步一步地說給自己去做。她仿佛得了中風,連叉子也不記得怎么用。有一次,露絲從大學(xué)回到家,她模仿著在郵局里看到的一個女人為女兒所做的那樣,把一綹頭發(fā)從露絲的眼角移開。露絲忙往后退,臉上的表情怪怪的,好像在說媽媽這樣怪不正常的。看著女兒的神態(tài),伊芙琳想自己究竟是不是那樣的母親呢?當年,弗蘭克病情發(fā)展雖然不快,但生命的終結(jié)是即將要面對的,她已經(jīng)為后事做好了準備。當它到來時,她沒有那種痛失親人的感覺,真的沒有,她反倒覺得離開人世的是自己!這些年來,她好像只是已經(jīng)消失的自己的模糊影子。

斯科蒂以后會忘記這件事情,畢竟他才七歲,他的人生還長著呢。如果他還能想起她,那可能是幾年甚至幾十年后的事了。他會在吃一片肉桂面包的時候,想起她這個老太太模糊的樣子,或者是在感受到剛熨過的襯衫的溫暖的時候,也可能是在回憶過往中產(chǎn)生一絲悔意的時候,但在他還沒來得及保存這份回憶的時候,他就會被別的事情牽掛,然后,他又會忘記掉。

責任編輯 劉鈺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