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的決策失誤,公司經(jīng)營陷入低迷,員工們很努力,但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領(lǐng)到工資,我漸漸心灰意冷。
在一個陰雨的冬日,傳達室打來電話:“林總,沈美婷找您!”
沈美婷?這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即便當她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也沒認出她是誰。
見我一臉蒙,她笑出聲來:“林深,是我,還記得停停嗎?‘停止’的‘?!!?/p>
停停?停停!我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望著她精致的面容、優(yōu)雅的衣著,實在很難想象她是停停。
第一次見到同齡的停停,是30年前了。
那年暑假,父母工作太忙,九歲的我被送往鄉(xiāng)下外婆家。那是一個被叮當河輕輕擁抱著的小小村落,百來戶人家沿河而居,每天清晨都浸潤在薄薄的霧氣里。天光熹微時,雞啼犬吠牛哞,如靜緩的交響樂,將新的一日喚醒。
這交響樂常常被一聲“停?!钡膮柡却驍唷?/p>
起初,我以為喊的是“婷婷”,這是我們城里很多女孩起的名字。后來,外婆告訴我,喊的是“停?!薄?/p>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名字呀。”我好奇極了。
“方嬸給她四閨女起的名字?!蓖馄艊@了口氣,“她上面還有三個姐姐,來弟、喚弟、招弟……”
“可這跟‘停?!惺裁搓P(guān)系呢?”我還是費解。
“方嬸想要個男娃哩,都四個閨女了,就停一停吧。”外婆又嘆了一口氣。
我還想再問,就被幾個小伙伴拉出去玩了。
他們都或多或少知道停停的事情。停停出生后,方嬸果然停止了生閨女的節(jié)奏,第五個孩子是個男娃!停停從五歲開始,就成了帶弟弟的主力。背著弟弟的她,更顯幼小而彎曲的身影,出現(xiàn)在河邊、田間、灶臺前,以及村小學教室的窗外。
停停難免會做錯事,方嬸輕則罵,重則打。但村鄰們都很理解。方嬸的男人在煤窯里打工,后來遭遇塌方,雖保住了一條命,但卻只能終生臥床了。一家人的重擔,全在方嬸的肩膀上,前面三個閨女都是潦草地讀完初中就去打工了。
停停做的最大錯事,就是八歲那年的一個中午,實在餓極了的她“拿”了隔壁人家的一袋鈣奶餅干。當時,方嬸因低血糖暈倒在稻田里。在方嬸的怒喝和棍棒下,停停的解釋——“拿”餅干是為了讓弟弟吃飽不哭,顯得蒼白無力。那個中午,停停凄厲的哭喊聲響徹了整個村子。
“小偷”的陰影,從此悄然籠罩了停停。她更沉默了,大大的眼睛里常常有著異樣的紅,沒想到的是,我和停停的第一次見面,更是讓她的眼睛里蓄滿淚水。
外婆隔壁的大磊,吃過我從城里帶來的幾顆水果硬糖后,很快和我混熟了。一天夜里,他帶我鉆進停停家旁邊一個農(nóng)戶的果園里,把剛成熟的水蜜桃吃的吃,扔的扔,弄得滿地狼藉。
第二天,這戶人家的叫罵聲引來圍觀。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停停,漿洗發(fā)白的衣服包裹著瘦瘦的身體,頭發(fā)稀疏,面容黑黃,比臉更黑的手指緊緊牽著小三歲的弟弟。
這戶人家的女主人很激動。畢竟,這些水蜜桃是要馬上運到市場上換取學雜費的。她沒有明說是停停偷的,但她用了排除法:“大家伙看看,大磊,村組長家的兒子,干不出這事;林深,城里來的,啥水果沒吃過……”
繞了一圈,所有的目光像刺一樣釘在了停停身上。她的嘴唇顫動著,眼睛紅得更厲害了,一汪水隨時可以奪眶而出。她最終沒有說話,轉(zhuǎn)過身,背著弟弟回了家,隨后就傳來了方嬸的喝罵聲、停停被打的抽泣聲。
那一晚,我輾轉(zhuǎn)難眠。之后很多天,當我和停停照面時,她總是用蓄著一汪水的眼睛看著我,又很快閃到一邊去。那眼神,分不清是委屈、憤怒,還是渴求理解、尊重。
看似漫長的暑假轉(zhuǎn)眼就到了盡頭。
臨行前那個火燒云滿天的傍晚,我路過停停家的籬笆。大波斯菊掩映的草叢里,傳來熟悉的啜泣聲,窸窸窣窣的,如立秋后細碎的蟲鳴。我奔到外婆家又折返回去,果然是停停抱著膝蓋埋首在哭。
我輕輕叫了她的名字。
停停抬起頭,先是惶恐,后是詫異。
“我聽說了,又一個夏天過去了,你媽還是不讓你上學?”我問。
停停咬著嘴唇,仰著頭,這樣一來,淚水就流不出來了。
“給你的,我們是好朋友?!蔽疫f給她一本《新華字典》,還有僅剩的兩顆水果糖。
她緩緩接過,一遍一遍地摩挲著字典,把兩塊糖放進兜里。
第二天,爸爸來接我返程。剛出門,大磊嬉皮笑臉地跑過來,說:“你那兩顆水果糖真甜!”
“???”我愣住了
“跟你鬧著玩的。我前天吃了那兩顆糖,又用糖紙包了明礬放回原處。哈哈,你吃了沒有?”大磊扮起了鬼臉。
“混蛋!”我沖上去就要動手,大磊嚇得趕緊開溜。
來不及向停停解釋,我就被爸爸塞進了車里。經(jīng)過停停家時,我看到她站在院子里,望著車,眼里還是水盈盈的,似乎有很多話要對我說,而我,難過得低下了頭。
……
一晃30年了。曾經(jīng)的停停,現(xiàn)在的沈美婷,是要在我落魄的時候“報仇”嗎?
“林深,你們后面三個月的訂單我全接了,我把貨款提前付給你,快給工人發(fā)工資吧?!鄙蛎梨么蚱瞥聊?/p>
“停停,這些年……你……我……”我囁嚅著。
沈美婷笑出兩道彎眉:“謝謝你的字典,還有字典里的那張字條:‘你的名字叫婷婷’,以及那兩塊糖,讓我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人關(guān)心我,鼓勵我。所以再大的困難也是暫時的,不可怕。”后來,曾經(jīng)的停停,靠著自學,靠著吃苦,去南方打工,回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一步步成為了殷實的貿(mào)易商——沈美婷。此番,她是聽大磊說起我的困境后找上門來的。
“那兩塊糖其實是……”我剛想坦白,就被她的大笑打斷了,“我天天揣在兜里,還沒來得及吃,就在一次洗衣服時掉進了河里,等到發(fā)現(xiàn),糖已經(jīng)化了,只剩糖紙漂了上來,那水果糖,一定很甜吧?!”
是的,很甜,很甜!我一下子釋然了。這一次,輪到我的眼眶里蓄滿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