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汪曾祺的各類作品集不斷出版或重版,人民文學出版社更是精心打磨,隆重推出新版《汪曾祺全集》,收錄汪先生自上世紀四十年代踏上文壇以來所創(chuàng)作的全部文學作品,以及他整理的民間文學作品,精裝十二卷,真是蔚為壯觀!
汪曾祺生平創(chuàng)作的大量文學作品中,以“吃”為題材的占了較大比重。汪曾祺談吃,似乎是在閑聊,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淡雅而博學的文化氣息,令人百讀不厭。汪先生談吃論食的著名作品有小說《金冬心》《黃油烙餅》,散文《故鄉(xiāng)的食物》《五味》,文論《吃食和文學》等。與梁實秋、周作人等前輩相似,汪曾祺對中華美食的了解、研究也十分廣泛,其最為鐘情的莫過于家鄉(xiāng)的淮揚菜系。
汪曾祺曾說過:“小說重視民族文化,并從生活的深層追尋某種民族文化的‘根’,我以為是無可厚非的。小說要有濃郁的民族色彩,不在民族文化里腌一腌、醬一醬,是不成的?!迸腼兯囆g(shù)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一樣,也應該體現(xiàn)出濃郁的民族色彩。這種“濃郁的民族色彩”在其生花妙筆之下,更多地表現(xiàn)為鮮明的地方特色和濃郁的地域文化。
盡管汪曾祺的散文談美食海闊天空,什么山西人“能吃醋”、廣東人“愛吃甜食”、北京人“學會吃苦瓜了”、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盡管小說《金冬心》只描寫了一桌“清淡”的宴席,便如數(shù)家珍地亮出了金華的竹葉腿、寧波的瓦楞明蚶、黑龍江的熏鹿脯、四川的敘府糟蛋、界首茶干拌薺菜等大江南北的諸多山珍海味、名菜小吃。然而闊別多年,對故鄉(xiāng)仍然魂牽夢繞的汪曾祺,其文學創(chuàng)作更鐘情于描述典型的淮揚地方菜肴?!案哙]咸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一道名菜,叫作‘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汪曾祺推崇的高郵同鄉(xiāng),明代散曲家王磐(字鴻漸,號西樓)所作的《野菜譜》,將薺菜、枸杞頭、蔞蒿、馬齒莧等“故鄉(xiāng)的野菜”一一敘來。《韭菜花》一篇,更直接從五代楊凝式的一幅法帖《韭花帖》說起。蘇軾《惠崇春江晚景》詩云:“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睎|坡所稱道之蔞蒿,生于水邊,與蘆芽為伴,有野趣而富雅韻,分明也為汪氏家鄉(xiāng)人所珍愛。于是我們便可以不時地在作家的文稿中找到它的蹤跡:“蔞蒿是生于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jié),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作‘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而以蔞蒿入菜,正合淮揚人的飲食口味,成為淮揚菜飲食傳統(tǒng)之一。有《紅樓夢》第六十一回的文字為證:“大觀園的姑娘們喜愛吃蒿稈子炒肉、炒雞絲、炒面筋?!边@些菜肴清香、脆嫩、爽口、開胃,還兼有保健功效。寫“枸杞頭”,不啻“色香味俱全”地寫,更是寫出了“叫賣”的聲音:“賣枸杞頭的多是附郭近村的女孩子,聲音很脆,極能傳遠:‘賣枸杞頭來!’枸杞頭放在一個竹籃子里,一種長圓形的竹籃,叫作元寶籃子。枸杞頭帶著雨水,女孩子的聲音也帶著雨水。”以散文《故鄉(xiāng)的食物》為代表的汪曾祺論食文學作品,幾乎寫盡了淮揚菜系中特有的地方風味:天上飛的(如野鴨子)、地面長的(如薺菜)、水里游的(如虎頭鯊)等,寫得多、寫得妙,使人聯(lián)想到齊白石所畫的白菜南瓜種種,散發(fā)出泥土的清香。正所謂“字里行間有書香味,有江南的泥土芳香”。
汪曾祺寫“故鄉(xiāng)的食物”,與之相關(guān)聯(lián)的便常常是親情的憶念。如他寫“干絲”便有對父親的追憶:“我父親常帶了一包五香花生米,搓去外皮,攜青蒜一把,囑堂倌切寸段,與干絲同拌,別有滋味。這大概是他的發(fā)明。干絲噴香,茶泡兩開正好,吃一箸干絲,喝半杯茶,很美!”寫“鱖魚”,親人名字重復述來,物理人情,深蘊滄桑感慨——“1938年,我在淮安吃過干炸鯚花魚?;铟Z魚,重三斤,加花刀,在大油鍋中炸熟,外皮酥脆,魚肉白嫩,蘸花椒鹽吃,極妙。和我一同吃的有小叔父汪蘭生、表弟董受申。汪蘭生、董受申都去世多年了?!?/p>
汪曾祺是一位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儒家文人,和淮揚菜注重原汁原味,以清淡見長,同時又濃而不膩、淡而不薄,講求“中和”之美一樣,其文學創(chuàng)作始終追求淳樸而純凈的審美意趣。恰似初春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