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法律解釋是給予和索取理由的規(guī)范實踐。法律話語的意義是由其在法律實踐中的推論角色決定的。因此,法律解釋不應當僅僅被當作探求法律意義的啟發(fā)式方法,更應當被看作為司法判決提供證成的說理方式。文義、歷史、體系、客觀目的、主觀意圖等要素,與其將它們看作解釋方法,不如看作支持或反對解釋決定之正確性的解釋理由。法律條文往往有多個意義選項,解釋者需要選出其中的正確選項,將其作為適用于當前案件的個案規(guī)范。法律解釋實質上是圍繞解釋決定的正確性,而對不同解釋理由進行衡量的理性論證過程。
關鍵詞:法律解釋;解釋方法;解釋理由;說理方式;釋法說理
中圖分類號:DF03文獻標志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24.05.13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一、導論
法律解釋所為何事?對此可能爭議繁多。傳統(tǒng)上,我們往往將法律解釋當作法律方法的一種。例如,現(xiàn)有的法理學及法律方法教材,通常都會將文義解釋、歷史解釋、體系解釋、客觀目的解釋、主觀意圖解釋等當作“法律解釋方法”。①其中似乎隱含著這樣的假設:解釋是認知(或發(fā)現(xiàn))法律文本之先在意義的方法,且只要借助這些方法,就總是(或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固有意義。但事實上,這些方法所能提供的,最多也只是法律條文可能的意義選項而已。從諸多選項中選出正確答案的任務,卻往往并非它們所能勝任的。對此,要么交由解釋者自由裁量,要么求諸于價值衡量等實質要素。由此來看,這種以“方法”為核心的解釋學說,似乎并不能有效揭示法律解釋的本質。為此,筆者提出一種法律解釋的“說理”學說:解釋是圍繞解釋決定之正確性展開說理的方式;文義、歷史、體系、客觀目的、主觀意圖等因素,是在說理中用來支持或反對解釋決定之正確性的理由或論據(jù);對這些理由的推論力量進行衡量的證成模型,是保障解釋說理之理性的基礎。
二、法律解釋學說的論證轉向
我國通行的的法律解釋學說,借鑒了大陸法系法學方法論的內容。當今德語地區(qū)占主流的“四分法”(語法、歷史、體系和目的)解釋模式,成為相關論述的重要參考。(參見鄭永流:《歐陸法律方法的方向性進程》,載《清華法學》2018年第2期,第101頁。)下文的討論將以這一模式為基礎。
(一)多元解釋方法的難題
我們究竟該如何理解“解釋方法”?對此,大部分學者都抱持類似的觀點:方法乃達至目標的路徑,解釋方法乃達至解釋目標的路徑。(例如,參見[奧]恩斯特·A. 克萊默:《法律方法論》,周萬里譯,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6頁;[德]克勞斯·弗里德里?!だ諣枺骸斗椒ㄕ摶AI——任務與批判》,蔣毅、季紅明譯,載舒國瀅主編:《法理》(第5卷第2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135頁;[德]托馬斯·M. J.默勒斯:《法學方法論》(第4版),杜志浩譯,李昊等校,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4頁。)例如,齊佩利烏斯便指出:“‘方法’意指通往某一目標的路徑……它以理性的,因而也是可檢驗和可控制的方式導向某一理論上或實踐上的認識,或導向對已有認識之界限的認識。”([德]齊佩利烏斯:《法學方法論》,金振豹譯,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不難看出,這種以方法為核心的體系建構,更多是將法律解釋看作一種發(fā)現(xiàn)規(guī)則之先在意義的認知活動,而解釋方法則是認識這種意義的方式。其背后隱藏著一種樂觀的認知主義預設,好像僅憑這些方法,就可以找到正確解釋選項。也許正是有了這種期待,作為達至解釋目標之路徑的解釋方法,總會給人一種難以達至目標的印象。
一方面,對于諸多解釋難題,單獨適用文義或其他解釋方法,常常無法獲得確定答案。也就是說,這些解釋方法的自足性是可質疑的。(參見蘇力:《解釋的難題:對幾種法律文本解釋方法的追問》,載《中國社會科學》1997年第4期,第19-29頁。)例如,在科學知識中,鯨屬于哺乳動物,番茄屬于果實(水果),而在日常生活中,鯨曾一度被認為是魚,番茄至今還會被當作蔬菜出售和食用,那么相關立法中的“魚油”或“蔬菜”,是否包括“鯨油”或“番茄”呢?對此,文義等方法能否幫助解釋者作答,顯然是不清楚的。
另一方面,即使這些方法是自足的,我們也無法提供它們的固定排序。況且,即便能為這些方法確定初顯的(prima facie)排序,我們往往也無法決定后序的方法在何種條件下可以取代前序的方法。(參見桑本謙:《法律解釋的困境》,載《法學研究》2004年第5期,第4-5頁。)正如凱爾森所言,“顯然沒有這樣的方法,根據(jù)它,可以從某一規(guī)范的多種解讀中,鑒別出一種‘正確的’解讀”。(Hans Kelsen, On the Theory of Interpretation, Legal Studies, Vol. 10: 2, p.130 (1990).)
一種方法多元主義由此而生:方法是多元的,人們總是可以在解釋方法清單中,找到自己所需要的那一個。在這個意義上,對于解釋方法或解釋規(guī)則的選擇,便總會是策略性的:人們總是能夠找到各種方式,策略性地利用法律方法實現(xiàn)所欲結果;方法的運用只是用來掩飾真實判決原因的一種“虛飾”而已。也有人將法律方法論比擬為方法的“自助商店”或“購物中心”。(參見[奧]恩斯特·A. 克萊默:《法律方法論》,周萬里譯,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146頁。)
面對這些懷疑論斷言,傳統(tǒng)法律解釋學說似乎有些“力不從心”。但不難看出,前述論調的背后,隱藏著一種不合理的預設:當且僅當每一種解釋方法都能帶來一個確定的解釋選項,且在何種條件下使用何種方法是確定的,且以此最終能達至唯一正解時,法律解釋方法體系才是成功的。有著這種理想追求的解釋學說,曾一度成為顯學。例如,凱爾森曾這樣說道:“這種熟知的解釋理論,想讓我們相信,當制定法被適用于具體個案時,它能夠提供一個唯一正確決定,而且,這個決定的‘正確性’(它依據(jù)實在法的正確性),是建立在這個制定法本身之上的?!保℉ans Kelsen, On the Theory of Interpretation, Legal Studies, Vol. 10: 2, p.130 (1990).)
總而言之,方法多元意味著正確解釋選項的確定,顯然不是某種解釋方法本身所能勝任的。解釋決定需要裁判者結合具體案件事實及其他相關因素,根據(jù)價值論或法政策學的指導,或者借助其他學科的幫助,對不同選項的意義或分量進行實質衡量。(參見王夏昊:《論法律解釋方法的規(guī)范性質及功能》,載《現(xiàn)代法學》2017年第6期,第7頁;劉東亮:《法律模糊性問題的“解碼”與“計算”》,載《現(xiàn)代法學》2023年第6期,第50頁。)
(二)解釋方法抑或解釋理由?
有趣的是,以“方法”為核心的體系安排,在國外的相關著述中,似乎并不多見。在大陸法系文獻中,幾乎很少有作品僅使用“法律解釋方法”來指稱文義解釋、體系解釋等,有些作品中的“解釋方法”所指的也并不是文義解釋等相關內容。(例如,[德]卡爾·拉倫茨:《法律行為解釋之方法:兼論意思表示理論》,范雪飛等譯,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1頁。)
為了弄清楚這一點,我們先將目光投向薩維尼的作品。通常認為,上述“四分法”最早源于他的學說。我們發(fā)現(xiàn),在《當代羅馬法體系》中,薩維尼是將文法、邏輯、歷史和體系當作解釋“要素”(或“因素”),而非“方法”來論述的。(參見[德]弗里德里?!た枴ゑT·薩維尼:《當代羅馬法體系》(第1卷),朱虎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162-163頁。)而且,進一步爬梳,可以看到,很多學者都沿襲了薩維尼的路徑。例如,克萊默等人使用的是“解釋因素”“解釋標準”“解釋原則”“解釋論據(jù)”等(參見[奧]恩斯特·A. 克萊默:《法律方法論》,周萬里譯,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25頁;[德]齊佩利烏斯:《法學方法論》,金振豹譯,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59-62、67-90頁;[德]羅爾夫·旺克:《法律解釋》(第6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68頁。),而大家熟悉的拉倫茨,其所使用的術語,也是“解釋的標準”“影響解釋的因素”“解釋觀點”等(參見[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全本第6版),黃家鎮(zhèn)譯,商務印書館2020版,第403、437頁;[德]卡爾·拉倫茨:《德國民法通論》(上冊),王曉曄等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103-105頁。),并且,他還明確表示,諸如字義等解釋標準,“并非許多人所想的是不同的解釋方法,而是一些方法上的立場觀點”。([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全本第6版),黃家鎮(zhèn)譯,商務印書館2020版,第403頁。)
更多學者,如魏德士等人,都是既使用“解釋方法”,也使用“解釋論據(jù)”“解釋要素”“解釋標準”“解釋原則”“解釋觀點”“解釋規(guī)則”“解釋規(guī)準”“解釋手段”等其他用語,而且,往往也不對它們進行嚴格區(qū)分。(參見[德]伯恩·魏德士:《法理學》,丁小春、吳越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313、332頁;[德]卡爾·恩吉施:《法律思維導論》(修訂版),鄭永流譯,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81-96頁;[德]N. 霍恩:《法律科學與法哲學導論》,羅莉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131-132頁;[德]羅伯特·阿列克西:《法·理性·商談:法哲學研究》,朱光、雷磊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1年版,第71-76頁;[德]托馬斯·M. J.默勒斯:《法學方法論》(第4版),杜志浩譯,李昊等校,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77頁;[德]英格博格·普珀:《法學思維小學堂:法律人的6堂思維訓練課》(第2版),蔡圣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131頁。)細致考察發(fā)現(xiàn),在他們的論述中,“方法”往往是更為宏觀的統(tǒng)稱;說到“文義”“歷史”“體系”“目的”時,其更常搭配的是“論據(jù)”“標準”“要素”等用語。而且,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學者,更傾向于在說理層面上探究法律解釋問題。例如,齊佩利烏斯將法律解釋看作“通過‘論辯’確定‘恰當?shù)摹Z義”的活動:目的、體系、正義等是解釋的論據(jù),解釋的關鍵在于采用什么樣的標準衡量各種論據(jù)之間的關系。(參見[德]齊佩利烏斯:《法學方法論》,金振豹譯,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67-91頁。)默勒斯也多次引用“法學本質上是一種論證科學”的說法,并將法律解釋等看作“服務于裁判說理的法學論證模型”。(參見[德]托馬斯·M. J.默勒斯:《法學方法論》(第4版),杜志浩譯,李昊等校,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4版前言、中文版前言。)
與此相對照,在英美法系文獻中,“方法”一詞出現(xiàn)的頻率更高,但其所指的內容,卻大都不是文義等解釋要素。在英美法語境中,“解釋方法”往往與字面規(guī)則、黃金規(guī)則、侵權規(guī)則,或者文本主義、意圖主義等聯(lián)系在一起。此外,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還有“解釋規(guī)準”“解釋規(guī)則”“解釋原則”“解釋進路”“解釋標準”等類似概念,而且,這些概念也多出現(xiàn)在推理或論證的語境中。例如,恩迪科特就直言:“解釋是為回答有關某一對象之意義的問題而尋找根據(jù)的創(chuàng)造性推理過程?!保═imothy Endicott, Legal Interpretation, in Ander Marmor ed.,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Philosophy of Law, Routledge, 2012, p.109.)霍蘭與韋布提出:“每一個提出的解釋,其背后必然有推理……人們總是要盯著法官給出的推理?!保↗ames Holland & Julian Webb, Learning Legal Rules: A Students’ Guide to Legal Method and Reasoning, 11th edi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2, p.249.)沃爾頓等人則認為,為了證成某一解釋的可接受性,解釋者必須提出一些具有特定論證圖式的論證;解釋的關鍵難題便在于,如何對這些解釋理由或解釋論證進行表征和評估。(See Douglas Walton et al., Statutory Interpretation as Argumentation, in Giorgio Bongiovanni et al. eds., Handbook of Legal Reasoning and Argumentation, Springer, 2018, p.520.)
值得一提的是,20世紀末,曾有許多學者對當時阿根廷等九個國家的法律解釋學說與實踐展開了比較研究。研究成果顯示了解釋與證成之間的顯見關聯(lián):其一,對法律規(guī)范的解釋,往往構成了將該規(guī)范適用于當前個案的理由;其二,解釋本身往往也會附有各種理由。(See Neil MacCormick & Robert S. Summers eds., Interpreting Statutes: A Comparative Study, Ashgate, 1991, p.511; Jerzy Wróblewski and Neil MacCormick, On Justific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in Hans-Joachim Koch and Ulfrid Neumann eds., Legal System and Practical Reason, Franz Steiner Verlag, 1994, p.255.)
當然,在我國,法律解釋相關用語的使用比較多樣化?!胺山忉尫椒ā笔亲畛R姷挠梅?。有許多學者以“解釋方法”作為相關內容的概稱,但仍將文義等當作“因素”“論據(jù)”“基準”“論證形式”等。(例如,雷磊:《法理學》(第2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172頁;黃茂榮:《法學方法與現(xiàn)代民法》(第7版),廈門大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301頁。)實際上,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已經有一些學者,從說理或論證的視角對法律解釋進行討論。例如,張志銘從法律證成的角度,對法律解釋的操作技術進行分析。(參見張志銘:《法律解釋操作分析》,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7-80頁。)季衛(wèi)東認為,要在論證、程序與合意的三維度結構中看待法律解釋。(參見季衛(wèi)東:《法律解釋的真諦(上)——探索實用法學的第三道路》,載《中外法學》1998年第6期,第9-16頁;季衛(wèi)東:《法律解釋的真諦(下)——探索實用法學的第三道路》,載《中外法學》1999年第1期,第1-12頁;季衛(wèi)東:《中國式法律議論與相互承認的原理》,載《法學家》2018年第6期,第10頁。)王利明提出:“法律解釋必然伴隨法律論證……法律解釋與法律論證實際上是同一過程的不同方面?!保ㄍ趵鳎骸斗山忉寣W導論:以民法為視角》(第3版),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737頁。)焦寶乾斷言:“沒有解釋的論證是空洞的,沒有論證的解釋是盲目的?!保ń箤毲骸斗治鰧W還是解釋學——法律論證之知識屬性辨析》,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5年第3期,第104頁。)遺憾的是,這種將解釋當作說理、將文義等因素當作理由的觀念,僅在少量的教科書中得到了體現(xiàn)。(例如,張明楷:《刑法學》(第6版),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41頁。)
綜上所述,“解釋方法”作為對法律進行解釋之方法的統(tǒng)稱,可以包括解釋標準、解釋規(guī)則、解釋結果、解釋理由、解釋要素等諸多內容。但一旦將文義、體系等解釋要素等同于解釋方法,或者將這些要素當作解釋方法的核心,上述方法多元的難題便會出現(xiàn),解釋方法便會被認為無力解釋疑難。
(三)法律解釋的可證成性
隨著實踐哲學的復興,以及語用學和論證理論的發(fā)展,法律解釋出現(xiàn)了“論證轉向”或“論證轉型”。(參見焦寶乾、趙巖:《法律解釋觀念的論證轉向與方法轉型》,載《法學論壇》2022年第4期,第40頁。)解釋的可證成性也得到了更清楚的認識。正當理由的給出是法治的重要要素。如果我們主張某個解釋是正確的,就必須為它提供說理的論證;缺少說理的裁決,是“單純的暴力”。(參見孫萬懷:《公開固然重要,說理更顯公正——“公開三大平臺”中刑事裁判文書公開之局限》,載《現(xiàn)代法學》2014年第2期,第46頁。)根據(jù)言語行為理論,“某人有理由做某事”,或者“有理由支持某種信念或行動”,通常蘊涵了對于這一信念或行動之正確性的訴求。在這個意義上,阿列克西提出了“解釋即論證”的觀點:作為言語行為,解釋斷言有著真實性與正確性的訴求;解釋的結果實質上是有待證成的主張,“只有當舉出支持某種解釋的理由,而排除了反對它的理由之后,解釋的正確性才能被證明。因此,解釋需要基于論據(jù)而在眾多解釋性方案間進行選擇”。([德]羅伯特·阿列克西:《法·理性·商談:法哲學研究》,朱光、雷磊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1年版,第70頁。)
從更深層次的意義來說,根據(jù)推論主義語義學,法律解釋是給予和索取理由的推論實踐;對于法律話語意義的探求,必須致力于對這種推論實踐進行說明,應當根據(jù)這一話語在推理中所扮演的獨特角色(它的前提、它的后果及與它不相容的內容)來理解它。(參見宋旭光:《法律解釋何以可能——法律解釋的推論主義說明》,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24年第1期,第182-202頁。)例如,當甲對乙許諾“明天我找你續(xù)約”,我們便可以推出:甲預期自己會續(xù)約(前提);甲有到場的義務(后果);乙有權要求甲到場(后果);就同一內容,甲不應當與其他人簽約(不相容);等等。依此來看,法律解釋必須關注意義歸屬的語用推論及其語用規(guī)則,而這些決定了法律表達之正確性或恰當性的語用規(guī)則,是在推論實踐中被規(guī)范地建構的。(See Robert B. Brandom, Articulating Reasons: An Introduction to Inferentialism,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 14, 17, 36, 37.)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拍賣法》第65條規(guī)定:“競買人與拍賣人之間惡意串通,給他人造成損害的,拍賣無效”,該如何理解這里的“惡意串通”呢?解釋者可以從多個層面進行推論:競買人與拍賣人之間存在一定的關聯(lián)關系,方可有“串通”(前提);由于“串通”,拍賣過程沒有進行充分、公平的競價,且導致了他人合法權益受損(后果);二者“串通”沒有正當理由,方為“惡意”(不相容條件)。(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35號(2014年)。)可以說,關于“惡意串通”的法律實踐與學說,建構了這種推論所需的規(guī)則體系。
因此,解釋證成的關鍵,不在于意義歸屬之決定的作出,而在于作出這種歸屬的理由。在司法實踐中,當前案件的裁判者,需要通過解釋確定法律概念的內容。當他為解釋決定給出理性證成時,實際上也對相關法律實踐進行了理性重構。其解釋決定能否取得規(guī)范地位,成為法律意義之鏈條的一部分,既取決于它是否遵循了之前法官的裁決(或一般共識),也取決于未來法官們(及法律共同體)是否承認它。(See Robert B. Brandom, A Hegelian Model of Legal Concept Determination, in Graham Hubbs and Douglas Lind eds., Pragmatism, Law, and Language, Routledge, 2014, p.32-33.)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法律概念的內容,是由每個(直接地或間接地,或者在過去、現(xiàn)在或未來)參與推論實踐的裁判者共同創(chuàng)造的,其結果是法律概念在其交流意義上的創(chuàng)造和再創(chuàng)造。當然,由于裁判者必須在有限時間內,根據(jù)有限證據(jù)和論據(jù),作出截至目前初顯正確的結論。雖然這個結論就當前個案可能具有終局效力,但就整個法律傳統(tǒng)來講,它只是塑造法律意義之鏈條的一環(huán)而已。
三、傳統(tǒng)法律解釋學說的證成論重構
從方法到理由,從認知到論證,從發(fā)現(xiàn)到證成,法律解釋學說及其話語體系因此獲得一種不同的說明。
(一)法律解釋要素的重構
首先,法律體系構成了一種彈性框架秩序,同一文本可能有不同的意見選項,從中選出正確答案的決定是需要理由支持的。許多法學家都強調,解釋者需要通盤考量各種解釋理由后,才能作出決定。(例如,參見[德]伯恩·魏德士:《法理學》,丁小春、吳越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317頁;[德]N. 霍恩:《法律科學與法哲學導論》,羅莉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132頁;[德]卡爾·恩吉施:《法律思維導論》(修訂版),鄭永流譯,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95-96頁;[德]羅爾夫·旺克:《法律解釋》(第6版),蔣毅、季紅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93、128頁;[德]克勞斯·弗里德里?!だ諣枺骸斗椒ㄕ摶AI——任務與批判I》,蔣毅、季紅明譯,載舒國瀅主編:《法理》(第6卷第1輯),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第191頁;[德]羅伯特·阿列克西:《法律論證理論:作為法律證立理論的理性論辯理論》,舒國瀅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302頁;[奧]恩斯特·A. 克萊默:《法律方法論》,周萬里譯,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25頁。)例如,薩維尼指出:“如果解釋能夠成功達成,這四個要素必須是協(xié)調作用的不同活動?!保ǎ鄣拢?弗里德里?!た枴ゑT·薩維尼:《當代羅馬法體系》(第1卷),朱虎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163頁。)拉倫茨也強調:“任何人如果想要主張其解釋結果(在切合實際的陳述意義上)是正確的,都必須同時慮及這些立場觀點”。([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全本第6版),黃家鎮(zhèn)譯,商務印書館2020版,第403頁。)
其次,在不同的解釋要素中,“文義”具有特殊的位置。因為文本的意義范圍決定了法律解釋的界限,超出文義范圍,便成了造法行為。但是,如果一方面強調,法律解釋必須在文本的意義范圍之內,廣義上所有的解釋都是文義解釋,另一方面又將文義解釋單獨當作一種解釋要素,與歷史、體系等要素并列,那就不可避免地導致一種表面上的矛盾出現(xiàn)。實際上,廣義的文義解釋,是法律解釋的構成性因素。它和體系、目的等解釋因素并不是同一層面的問題。真正與體系、目的等解釋因素同臺競技的,是狹義的文義解釋,即字面意義或日常意義所支持的解釋選項。
最后,在相競爭的各種因素或理由中,法律共同體往往默認字面意義的優(yōu)先性。或者說,狹義文義解釋具有初顯優(yōu)先性。作為行動理由,法律應當是可理解的,也應當按照最可能的方式來理解。人們往往從字面意義理解法律,且經常會根據(jù)字面意義推論其背后的立法意圖,因此,在沒有更強理由存在的情況下,法律文本的字面意義,當然具有最重的分量。(See Walter Sinnott-Armstrong, Word Meaning in Legal Interpretation, San Diego Law Review, Vol. 42, p.465 (2005).)誰主張法律文本應當被賦予不同于字面意義的規(guī)范意義,誰就應當承擔為此論證的義務;誰想要排除文本的字面意義,誰就需要提供更強理由的支持。在這個意義上,歷史、體系、目的等因素,最好被當作狹義文義解釋的補充:它們是在字面解釋無法帶來唯一正確選項,因而需要尋找替代選項時,作為支持或反對相關選項的理由發(fā)揮作用的。(因此,按照這種理解,字面解釋、限縮解釋、擴張解釋的區(qū)分,就可以被看作一種技術性分類:它們并不是指引司法論證的解釋方法,而是需要其他理由加以論證的解釋結果。)在這個意義上,法律解釋的疑難可能在于,解釋者無法確定唯一字面意義,或者字面意義不足以正確解決法律紛爭,因而需要盡可能延展法律規(guī)范之意義,甚至超越法律。
總之,對于解釋者來說,法律文本的語義構成的是一種框架限制。這個框架中可能有多個意義選項,解釋者的任務就在于從中作出選擇,并提供理由,其關鍵在于如何證成選擇的正確性。
(二)法律解釋目標的重述
正如阿列克西所講,“解釋的目標不是任意的結果,而是正確的結果,正確的解釋”。([德]羅伯特·阿列克西:《法·理性·商談:法哲學研究》,朱光、雷磊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1年版,第70頁。)法律解釋之主觀說和客觀說的主要分歧,便在于這種“正確的解釋”究竟是主觀立法者意圖,還是客觀理性意義。具體來說,主觀論者認為,正確解釋來自歷史上的真實立法者,解釋者的任務是去發(fā)現(xiàn)或重構其真實意圖,即其通過立法所要表達的意思,或想要實現(xiàn)的目的。([奧]恩斯特·A. 克萊默:《法律方法論》,周萬里譯,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89-90頁。)即使有這種歷史意圖,往往也需要我們借助客觀的歷史資料,通過推論,對之加以還原。解釋者往往推定,立法文本的字面意義,就是這種意圖的表達。但有時候,他們也通過增加其他理由(如立法準備材料等),用以說明法律表述之字面意義與立法者最可能之意圖之間是不一致的,從而廢止這一推定,繼而尋找立法者的“言外之意”。(See Nicholas Allott & Benjamin Shaer, Inference and Intention in Legal Interpretation, in Janet Giltrow and Dieter Stein eds., The Pragmatic Turn in Law: Inference and Interpretation in Legal Discourse, De Gruyter, 2017, p.113.)因此,解釋者不僅要運用各種素材,致力于發(fā)現(xiàn)立法者所賦予法律表述的“原本意義”,還要以各種解釋理由,支持這種發(fā)現(xiàn)的正確性。
與此不同,在客觀論者看來,正確解釋是解釋時法律的理性含義,即最符合當代客觀法律秩序之需要與理性要求的意義。通常可以假設,這種客觀意義是當前情境中理性立法者最可能賦予相關文本的意義。解釋者要去發(fā)現(xiàn)或建構這種意義,其核心在于,如何主張其所確定的意義選項是最符合客觀秩序的。關鍵所在依然是理由的給出和權衡。這種意義的確定,往往并沒有客觀的材料作為依據(jù),而是需要訴諸多方面的知識才能實現(xiàn)。因此,解釋者必須根據(jù)法律文本及理性的一般原則進行推論,有時候也會涉及其他法律文本,以及有關當代社會、政治、經濟等背景的知識。
雖然關于正確解釋的理解,主觀說和客觀說是不同的(參見陳興良:《刑法教義學中的目的解釋》,載《現(xiàn)代法學》2023年第3期,第155-160頁。),但在說理結構上,二者依然分享著某些類似的根據(jù),如理性的預設。客觀說預設,除非確定無誤地出現(xiàn)了相反的情況,否則,立法者都是由理性追求合理目的的理性人組成的;主觀說也預設,除非可以確定無誤地認為,立法者表述了不合理或不理性的意圖,否則,應當假設立法者都是理性的。由此來看,所謂“歷史立法者”或“理性立法者”,都是作為說理工具使用的。無論是立法者意圖,還是客觀目的,都不是先在的有待發(fā)現(xiàn)的目標。它們是在說理實踐中被規(guī)范地建構的。
總之,法律解釋“始于一個問題而終于從眾多可能闡釋中作出的一個選擇”。([德]羅伯特·阿列克西:《法·理性·商談:法哲學研究》,朱光、雷磊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1年版,第65頁。)通常來說, 這里的“問題”是該如何理解相關規(guī)范的意義,這里的“選擇”是有待證成的解釋決定。例如,王某知假買假,并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提出賠償訴求。對于如何理解“消費者”,法官產生疑問。假如法官作出決定,王某屬于“消費者”,那他就需要為其決定給出理由:例如,在字面意義上,除“經營活動”以外的都是“消費”,知假買假也應當是消費;從立法目的看,該法律主要是為了保護消費者群體,其中也應當保護王某這樣的知假買假者;從判決效果看,這樣解釋能夠有效遏制經營者的售假行為,遏制不誠信的經營行為。(參見王利明:《法律解釋學導論:以民法為視角》(第3版),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693頁。)當然,法官也要通盤考量反對這一決定的理由。在這個意義上,所有的解釋方法或理由,都是用來幫助解釋者,就相關法律條文在當前語境中的意義,達到可得的最佳解釋的。其中,證成模型的建構尤為重要。
四、法律解釋的理性證成模型
根據(jù)說理學說,從解釋理由到解釋結論的推論,既可以被看作努力發(fā)現(xiàn)正確解釋選項并加以證成的思維活動,也可以被當作根據(jù)當前案情就法律規(guī)范的正確理解展開對話的論辯過程。
(一)論證圖式
在科學說明中,“假說[CD1]驗證模型”已被廣泛接受,即根據(jù)科學范式,科學家提出一個假說,并努力通過經驗基礎或實驗數(shù)據(jù)來驗證這個假說。人文解釋大抵上也會以類似的方式運行:以學科范式和前理解為基礎,解釋者會提出某種解釋選項,并通過具體的論據(jù)來證成這一選擇的正確性。(參見[芬蘭]奧利斯·阿爾尼奧:《作為合理性的理性:論法律證成》,宋旭光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100-103頁。)不過,科學驗證的結果,往往是真或假、是或否、證成或證偽的二分問題;人文評價的結果,更多是似真性問題。而在司法語境的解釋中,由于制度壓力和規(guī)范要求的存在,這種似真性問題最終又會被轉變?yōu)槿腥珶o的二分問題:“更好的”被當成“最佳的”,“疑罪”被當成“無從”,“高度蓋然”或“排除合理懷疑”被當成“確實充分”。也就是說,在個案解釋中,證成螺旋會因為時效等制度原因而被截斷,即在作決定的那一刻,解釋者必須根據(jù)已有的信息,確定當前可得的最佳解釋。
根據(jù)這種理解,法律解釋是選擇并證成最佳(更好)解釋的過程。第一,通常會推定字面意義I1為最佳解釋,除非有人提出充分的反對理由,對它的最佳性提出挑戰(zhàn)。第二,解釋者不僅要證成,選項I1是可接受的,有時候還需要考慮,為什么其他解釋選項I2……In不具有如此好的可接受性。第三,解釋者要想對I1的“最佳性”提出挑戰(zhàn),就必須從其背景預設中,尋找充分的反對理由,而且在大多數(shù)時候,他還應當提出正當理由,支持自己提供的替代選項是更好的選擇。最佳解釋的證成,是建立在對這些反對理由和支持理由的通盤考量之上的。于是,法律解釋背后必然暗含著這樣的思維過程:(See Fabrizio Macagno et al., Pragmatic Maxims and Presumptions in Legal Interpretation, Law and Philosophy, Vol. 37:1, p.79 (2018); Douglas Walton et al., Statutory Interpretation: Pragmatics and Argumenta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1, p.172.)
1. 法律條文T是待解釋的法律條文;
2. 對于T來講,通常會初顯地推定,它在常規(guī)語境中最明顯的字面意義I1就是它所表達的意義,除非對此有異議;
3. 有異議提出:字面意義I1在當前情境中不是最佳解釋;
4. 這一異議導向對其他替代選項I2……In的尋找;
5. 通過對相關支持或反對理由的考察,這些不同的選項I1……In得到了理性評價;
6. 最佳的解釋選項Ix被選擇出來。
在法律解釋中,要想證成某個解釋結論,就需要尋找論據(jù)作為支持它的理由。由于從解釋論據(jù)到解釋結論之間,可能存在某種跳躍或縫隙,往往還需要實質的解釋規(guī)則(如語用規(guī)則)作為橋梁。(參見[德]羅伯特·阿列克西:《法律論證理論:作為法律證立理論的理性論辯理論》,舒國瀅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286-287頁。)但有時候,可適用的解釋規(guī)則,可能并非只有一個。而且,不同的規(guī)則可能指向不同的方向,具有不同的推論力量,且在不同情境下還可能有變化。因此,對解釋的實質評價,還必須尋求法律解釋學說體系的支持。根據(jù)不同學說,解釋規(guī)則的推論力量可能會有不同。例如,如果某一學說認為,立法過程充滿了各種利益沖突和實質分歧,那它就不可能選擇立法者意圖作為解釋目標。相反,這種學說往往會選擇以文本為基礎,這樣至少可以解決可預期性與合作的難題。但如果另一學說將立法看作宏大理念指導下的合意行動,那么,訴諸立法者意圖就成為合理選擇。
此外,最佳解釋還可能因為情境等因素的變化而取消,也就是說,當新的信息片段出現(xiàn)時,它們可能會被廢止。(參見宋旭光:《論法學中的可廢止性》,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9年第2期,第127頁。)例如,張三闖紅燈的行為被認定違章,應處罰款,但當?shù)弥J紅燈是為救助危重病人時,罰款的決定便可能被取消。又如,雖然在商業(yè)貿易法律中,鯨油可能會被認定為魚油;但一旦換了其他情境,如涉及生物專業(yè)知識的法律規(guī)定時,如果法官還認定鯨油是魚油,便會被認為是錯誤的。因此,這個圖式還應該為“反對論據(jù)”留出位置。如圖1所示:
(二)解釋論據(jù)
解釋論據(jù)是證成的核心要素。阿列克西將它們分為語言學論據(jù)、發(fā)生學論據(jù)、體系論據(jù)和普遍實踐論據(jù)四種論據(jù)。(參見[德]羅伯特·阿列克西:《法·理性·商談:法哲學研究》,朱光、雷磊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1年版,第77-82頁。)不過,對于這些論據(jù)之間的優(yōu)先關系,人們并沒有取得一致意見。由于最終被歸屬于法律條文的意義,應當是語義上可能的、法律上有依據(jù)的、邏輯上無誤的且道德上正確的,于是,我們可以將它們分為語言學論據(jù)、權威論據(jù)、邏輯—體系論據(jù)與普遍實踐論據(jù)等四類。如表1所示:
阿列克西將語言學論據(jù)、發(fā)生學論據(jù)、體系論據(jù)統(tǒng)稱為制度論據(jù),將其與普遍實踐論據(jù)相對照。(參見[德]羅伯特·阿列克西:《法·理性·商談:法哲學研究》,朱光、雷磊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1年版,第80頁。)但正如前述,語言學論據(jù)最好被看成獨立層面的問題,用以測定法律規(guī)范意義框架的彈性系數(shù)。而在其中,字面意義(或專業(yè)意義)論據(jù)是初顯優(yōu)先的選項。權威論據(jù)、邏輯—體系論據(jù)與普遍實踐論據(jù),則應當作為語言學論據(jù)的輔助論據(jù),用以幫助解釋者在不同的意義選項中進行選擇。其中,權威論據(jù)是制度理由,邏輯—體系論據(jù)是理性推論,普遍實踐論據(jù)是實質價值考量。在說理中,這些論據(jù)的使用有“層層激活的結構”。這里所指的并不是論據(jù)分量的優(yōu)先性排序,而是一種論證的路線或思維的次序。雖然這些論據(jù)是共同發(fā)揮作用的,但從法律論證的可操作性和經濟性來講,解釋者不可能同時考慮或使用所有論據(jù)。從依法裁判的要求來看,字面意義論據(jù)通常具有初顯優(yōu)先性,普遍實踐論據(jù)應當位居末位。一般來說,只有對字面意義論據(jù)進行了細致的考察,并且有充足的理由懷疑“唯一正確字面意義”的可得性(沒有正確的字面意義,或有多個正確的字面意義)時,才會認真考慮其后序論據(jù)的使用。同樣,當對邏輯—體系論據(jù)或權威論據(jù)的使用無法滿足證成要求時,才會審慎考慮使用普遍實踐論據(jù)。由此,它們是層層激活的。
(三)解釋規(guī)則
解釋規(guī)則將相關話語的意義,與其被使用的背景要素關聯(lián)在一起,從而決定這一意義的正確性。(實際上這些解釋規(guī)則更像是一種原則,它們并不是“全有全無”的方式適用的,而是以分量“競爭”的方式適用的。參見宋旭光:《論法律原則與法律規(guī)則的區(qū)分:從邏輯結構出發(fā)》,載《浙江社會科學》2022年第2期,第51-58頁。)這些規(guī)則可能是未被明確表達的。法律解釋學說的重要功能就在于使之清晰,并為法律解釋提供推論規(guī)則或論證模型。例如,默勒斯在他的《法學方法論》一書中就為法官裁判案件提供了100多種論證模型。(參見[德]托馬斯·M. J.默勒斯:《法學方法論》(第4版),杜志浩譯,李昊等校,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5頁。)簡單來說,就法律條文的解釋來看,至少包括三個層面的背景:語言背景、法律體系背景,以及創(chuàng)制或適用的社會功能背景。(See Jerzy Wróblewski, Presuppositions of Legal Reasoning, in Eugenio Bulygin et al. eds., Man, Law and Modern Forms of Life, Reidel, 1985, p.288.)因此,解釋規(guī)則至少也可以分為如下幾種類型:
1.語言背景預設的規(guī)則。法律規(guī)范是用語言表述的,無論是日常語言,還是專業(yè)語言,都必須遵循特定的語言規(guī)則。這樣的規(guī)則很多,例如,(1)解釋經濟性規(guī)則:對文本的解釋不應導致其部分文字是無用的或無意義的;(2)解釋一致性規(guī)則:出現(xiàn)在同一文本不同部分的相同表達,不應以不同方式解釋,除非有很強理由支持這么做;出現(xiàn)在同一文本的不同表達,應假設其關聯(lián)的是不同情況,除非有很強理由反對這么做;(3)日常用法優(yōu)先規(guī)則:不能以與日常用法相沖突的方式去解釋相關表達,除非有很強理由支持這么做;(4)專門用法優(yōu)先規(guī)則:如果某個表達之前已確定有專門的技術意義,且這個意義是與日常意義不相容的,那么,人們應以專門用法去解釋這個表達。(參見[瑞典]亞歷山大·佩策尼克:《論法律與理性》,陳曦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55-356頁;[芬蘭]奧利斯·阿爾尼奧:《作為合理性的理性:論法律證成》,宋旭光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112-143頁。)這里的“專門用法”所講的通常是法學的,而非其他領域的專業(yè)用法。依此,鯨和番茄的科學分類,在法律解釋中,并不當然具有優(yōu)先位置。
2.體系背景預設的規(guī)則。通常假設法律體系應當是一致的、融貫的、完全的且無冗余的,因此,法律解釋也應符合這些標準。這樣的規(guī)則同樣很多,例如,(1)應當考慮待解釋條文的上下文及所屬的整部法律、法律部門、法律體系;(2)待解釋的法律規(guī)則應當與其他法律規(guī)則保持一致,不能相矛盾;(3)待解釋的法律規(guī)則不能違反上位法的剛性規(guī)定;(4)應當尊重所屬制定法的立法精神和法律原則,所屬法律部門的教義學通說,以及憲法及法律體系的基本價值。
3.功能背景預設的規(guī)則。關于功能背景包括哪些要素,并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清單。它們既可能包括社會關系、社會價值,也可能包括相關規(guī)范的功能、目標等,甚至也可以包括諸如道德、政治、經濟、文化等所有可能影響法律解釋的要素。(See Jerzy Wróblewski, Meaning and Truth in Judicial Decision, A-Tyeto Oy, 1983, p.43-44; Marcelo Dascal and Jerzy Wróblewski, Transparency and Doubt: Understanding and Interpretation in Pragmatics and in Law, Law and Philosophy, Vol. 7: 2, p.220 (1988).)例如,這些預設可能包括:(1)理性預設:所有規(guī)則都應當符合理性要求;所有解釋者都應當是理性的;解釋是指理性解釋者以最合理的方式認定,理性立法者在特定交流語境中通過采用特定語言工具意圖負載的意義;(2)法學理論或目的預設:不同法學理論可能會帶來不同解釋觀念,如偏重形式主義的學者必然更加重視法的安定性價值,更青睞于從字面意義及邏輯、體系等因素出發(fā)考慮問題,也會將歷史立法者的原意放在優(yōu)先的位置上;偏重實質主義的學者則更加看重法的正確性或實踐合理性價值,因而更傾向于以目的解釋、價值判斷及后果主義思維等方式,實現(xiàn)法律所應實現(xiàn)的實質目的;(3)知識論和解釋學說預設:知識論預設的不同,以及所謂文本主義與意圖主義,或者客觀目的說與主觀目的說之爭,也都會帶來不同法律價值及不同解釋理由或規(guī)則之優(yōu)先次序的不同。(參見陳輝:《論功能主義法律解釋論的構建》,載《現(xiàn)代法學》2020年第6期,第60頁。)
4.其他預設。諸如具體法律領域特有的推定,也會對法律解釋產生影響。例如,在民事領域中,訴訟主張的證明責任主要是由提出主張的一方承擔的,除非法律有特殊的規(guī)定;在刑事領域中,因為“無罪推定”原則,一般證明責任都在公訴方;等等。
(四)證成標準
法律解釋的證成螺旋結構,必然預設了某種訴諸正確性的規(guī)范機制,證成標準便是重中之重。簡單來說,從形式來看,解釋必須忠誠于法律文本及法律共同體的解釋范式(合法性原則),必須遵守形式邏輯法則(理性原則);從價值層面來看,作為實質評價活動,解釋必須滿足主流價值觀的要求,且具有可接受性;從過程來看,作為一種對話過程,解釋活動要符合程序法的相關規(guī)范,也要盡可能滿足理性商談的對話規(guī)則。如果滿足這三重標準的解釋選項,并不只有一個(多于一個或沒有),那么我們面對的就可能是疑難案件,需要尋找其他輔助手段。
1.解釋證成的形式標準。解釋證成所依賴的材料及其所用的論證形式,必須在法律及法律共同體所允許的范圍內,否則,相關活動可能就超出了解釋的界限。并且,它們不能違反形式邏輯法則,否則就是無效的推論。因此,解釋者要盡可能以邏輯形式將推論的過程展現(xiàn)清楚(內部證成)。但這種展現(xiàn)本身并不是法律解釋的全部,甚至不是主要部分。解釋證成主要不是依賴形式邏輯的,借用演繹推論的方式將證成過程展示出來,更多是幫助我們對證成過程加以檢討和批判。更為重要的是,解釋者必須為每一個推論前提提供證成(外部證成)。例如,作為推論前提的解釋規(guī)則,可能是隱含于日常語言實踐及法律解釋實踐之中的語用規(guī)則。解釋者需要將之闡釋清楚,并給出理由。就此而言,解釋證成的核心判斷,依然在于對實質理由的衡量,即外部證成。這便需要引入解釋證成的實質標準。
2.解釋證成的實質標準。法律解釋的背后,必然暗含著許多不同的價值及其相互之間的沖突與衡量。這些價值可能包括:(1)附著于立法之上的價值,如推動合作、實現(xiàn)實質正義、促進效率、加強社會治理和自我管理、促進公共價值等;(2)司法自身追求的價值,如保障法的安定性、實現(xiàn)正義等;(3)解釋者及相關解釋模式背后的哲學預設、價值觀念,關涉諸如交流與語言使用的本質、效用的要求、可預期性價值,以及法的安定性與正確性之關系等諸多主題。(See Arie Rosen, Statutory Interpretation and the Many Virtues of Legislation, Oxford Journal of Legal Studies, Vol. 37: 1, p.134-162 (2017).)這些實質標準會影響解釋論據(jù)(或規(guī)則)的排序。例如,語言學論據(jù)的優(yōu)先性,在很大程度上就來自對立法權威的尊重。本文所提倡的說理學說支持了一種以證成要求為基礎的觀念體系,其中最核心的預設便是理性立法者和理性解釋者的推定:理性解釋者必須假設立法者是理性的,否則就無法為法律規(guī)范確定一個正確的解釋;理性立法者也必然要假設理性解釋者的存在,否則便無法保證自己的意圖能夠得到貫徹和實現(xiàn)。對于理想的理性法律解釋而言,這是需要解釋者和立法者共享的最小知識集合。
3. 解釋證成的程序標準。從解釋理由到解釋結論的推論,需要解釋規(guī)則作為證成的橋梁,但解釋規(guī)則也是需要理由支持的。當代法律論證理論家提出了程序性論辯理論,尤其是基于可廢止推理的論辯理論。(參見宋旭光:《法律證成的絕對論與懷疑論——從“幼稚演繹主義”到可廢止主義》,載《經貿法律評論》2023年第5期,第62-75頁。)根據(jù)這種理論,法律解釋的正確性應當通過理性商談的程序予以證成;法律解釋要素排序的問題“是一個主要通過普遍實踐論證的手段來加以解答的問題”。([德]羅伯特·阿列克西:《法律論證理論:作為法律證立理論的理性論辯理論》,舒國瀅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305頁。)因此,滿足這樣的程序規(guī)則,也應當是解釋證成的標準之一。
總之,裁判者人員僅僅強調,自己的決定是從可適用的法律規(guī)范中推導出來的,是不夠的。他還需要為其提供公開的、可批判的理由。正確性、可接受性也是法律裁決應當追求的目標。但正確性訴求也不能建立在犧牲法的安定性基礎之上。相反,裁判者應當盡可能忠誠于法律文本及它的通常意義,以合法性訴求為基礎,在法律規(guī)范的彈性空間內為實質考量找尋棲息之所,并重視受眾預期,努力求得裁判的可接受性。(參見葉小蘭:《論受眾預期與司法裁判的契合度不足及實踐應對》,載《現(xiàn)代法學》2024年第2期,第103-120頁。)除此之外,解釋者還應當盡可能展現(xiàn)解釋說理的邏輯推論過程,并遵循實踐商談規(guī)則和程序,以接受理性之批判。
五、總結
從方法到理由,從認知到證成,從啟發(fā)到說理,從獨白到對話,彰顯了法律解釋的競爭性與動態(tài)性,支持了以理性證成模型為核心的法律解釋說理學說。根據(jù)這一學說,法律解釋是說理方式,而非認知方法。解釋的核心任務不在于如何發(fā)現(xiàn)正確的解釋,而在于如何證成解釋的決定。解釋的過程是解釋者在法律條文所提供的意義框架內選定解釋選項,并從語義學、合法性及道德正當性等多個角度,為其正確性進行論說的動態(tài)說理過程。法律規(guī)范并不存在永恒不變的固定意義,隨著時間、地點、解釋者特點及解釋情境的變化,規(guī)范意義可能會發(fā)生流變。意義的歸屬過程是由各種主體(解釋者)參與的、對其支持的不同解釋選項進行證成的對話過程,意義的確定依賴于對具體情境中不同理由的衡量和評價。在這個意義上,法律解釋的本質,既不是為了發(fā)現(xiàn)某種先在的客觀意義或意圖,也并非要根據(jù)具體語境主觀地建構規(guī)范的意義,而是要在解釋實踐中由說理者共同決定正確的解釋選項。法律解釋實踐是給予和索取理由的推論實踐,這種實踐決定了解釋意義的理性和客觀性。
法律解釋的說理學說,同時呼應了當前加強“法律文書說理”的要求?!搬尫ㄕf理”至少蘊涵著兩層意思:其一,解釋與說理是緊密關聯(lián)的,解釋的目的在于(通過闡明文本含義的方式)回應法律適用中的爭議,而運用各種解釋理由或論據(jù)進行說理,構成了這種回應的核心;其二,作為權威的法律淵源,法律規(guī)范是解釋和說理的基礎,裁判說理必須圍繞法律規(guī)范展開,其所要求不但是給出理由,而且是以對法律規(guī)范進行解釋的方式給出理由。一言以蔽之,“釋法”與“說理”構成了同一過程的不同面向:解釋是圍繞解釋決定之正確性進行說理的方式;說理是依靠各種解釋理由對解釋決定加以證成的過程。ML
On Legal Interpretation as a Way of Reasoning
SONG Xuguang
(Law School of Shenzhen University, Shenzhen 518055, China)
Abstract:
Legal interpretation is a normative practice of giving and asking for reasons. The meaning of legal discourse is determined by its inferential role in legal practice. Therefore, legal interpretation should not merely be considered a heuristic method for seeking legal meaning, but rather as a way of providing justificatory reasoning for judicial decisions. Elements such as literal meaning, history, system, objective purpose, and subjective intention should be regarded not just as methods of interpretation, but as reasons that support or oppose the correctness of an interpretative decision. Legal provisions often have multiple possible meanings, and the interpreter must select the correct one to serve as the individualized norm applicable to the current case. Essentially, legal interpretation is a rational argumentation process that involves weighing different interpretative reasons to determine the correctness of the interpretative decision.
Key words:
legal interpretation; interpretation methods; interpretation reasons; a way of reasoning; interpretation and reasoning of judgments本文責任編輯:董彥斌
青年學術編輯:任世丹
收稿日期:2024-06-15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基于推論主義語義學的法律解釋理論研究”(19YJC820051);深圳大學高水平大學三期建設重大專題(24ZDZT07)
作者簡介:
宋旭光(1989—),男,山東滕州人,深圳大學法學院長聘副教授,廣東省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深圳大學研究基地特約研究員,法學博士。
①如近期出版的一些教科書:王利明:《法學方法論教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99頁;梁慧星:《民法解釋學》(第5版),法律出版社2022年版,第179頁;付子堂:《法理學進階》(第6版),法律出版社2022年版,第164頁;朱景文:《法理學》(第4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347-348頁;雷磊:《法理學》(第2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172頁;舒國瀅:《法理學導論》(第3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34頁;張文顯:《法理學》(第5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296頁;陳金釗、孫光寧:《司法方法論》,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