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非自然空間是近年來興起的非自然敘事學(xué)的一個重要概念,指的是物理或邏輯上不可能的空間。作為一名自覺疏離主流審美規(guī)則、極具前瞻性的作家, 愛倫·坡打破了傳統(tǒng)的模仿規(guī)約,在其作品中構(gòu)建了多種非自然空間——陰森恐怖的詭異之地、新穎神奇的科幻世界,以及唯美脫俗的超凡之境。該文旨在使用非自然敘事理論對這些非自然空間進行分析,并深入闡釋其所蘊含的意義,進而指出非自然空間不僅是實現(xiàn)預(yù)設(shè)效果的絕佳途徑,還體現(xiàn)了愛倫·坡對人類生存空間的探索和關(guān)注,表達了他對人類的生存困境和發(fā)展危機的深刻焦慮、對美好世界的向往,以及對人類該如何擺脫困境的思考。
關(guān)鍵詞:愛倫·坡;非自然空間;詭異之地;科幻世界;超凡之境;困境;救贖
中圖分類號:I712.074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2096-4110(2024)08(c)-0006-05
Predicaments and Redemption
—Unnatural Spaces in Edgar Allan Poe's Works
Abstract: Unnatural space is a key concept in unnatural narratology which refers to physically or logically impossible space. As a writer who was well ahead of his time, Edgar Allan Poe broke the mimetic convention and created diversified unnatural spaces in his works, including an eerie house, an original Sci-Fi world and an unearthly beautiful star. This paper aims to analyze those unnatural spaces and their profound meanings by utilizing unnatural narrative theory. It points out that unnatural spaces not only serve to achieve preconceived effects but also reflect Poe's concern about human living space. Through them, Poe has voiced his anxiety about the existential and developmental crises of the human race, his yearning for a better world as well as his introspection on how to get rid of the predicaments.
Key words: Edgar Allan Poe; Unnatural spaces; Eerie place; Sci-Fi world; Unearthly realm; Predicaments; Redemption
埃德加·愛倫·坡(以下簡稱坡)是美國文學(xué)史上的一位鬼才。一百多年以來,學(xué)者們從多個視角對坡的作品進行了評論,但對于其作品中的非自然空間卻鮮有人提及。非自然空間是近年興起的敘事學(xué)分支——非自然敘事學(xué)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指的是“物理上或邏輯上不可能的敘述空間”[1]。所謂物理上的不可能指的是違反了自然法則,而邏輯上的不可能則是背離了無悖論定律。本文所涉及的非自然空間主要為前者。馬克·Z.丹尼爾朗斯基(Mark Z. Danielewski)的小說《葉之屋》是描述非自然空間的典范。故事主人公居住的房子內(nèi)部大于外部,而且屋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條黑暗、陰冷的走廊,這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起初我們獲悉這個走廊在北邊墻角,后來又被告知它在西邊墻角,這在邏輯上也是絕對不可能的。
和丹尼爾朗斯基一樣,坡也在其作品中構(gòu)建了多種非自然空間——陰森恐怖的詭異之地、新穎神奇的科幻世界及唯美脫俗的超凡之境等。毋庸置疑,坡建構(gòu)這些非自然空間是有其深刻用意的。它們不僅是實現(xiàn)預(yù)先構(gòu)思效果的絕佳方法,還表達了他對人類的生存困境和發(fā)展危機的深刻焦慮、對美好世界的向往,以及對人類該如何擺脫困境的思考。本文從坡的作品中選取了一些具有典型意義的非自然空間描寫加以梳理,分析它們對于營造各種預(yù)設(shè)效果所起的作用及其所折射出的深刻思想意蘊。
1 詭異之地——人類困境的縮影
坡在多部作品中塑造了詭異的非自然空間,《厄舍府之倒塌》無疑是其中最為知名的一篇。小說一開篇就營造出了恐怖詭異的氛圍。敘述者應(yīng)友人羅德里克·厄舍之邀拜訪其府邸,一看見那座房舍,他的心中便充滿了一種不堪忍受的抑郁,感到“一陣冰涼、一陣虛弱、一陣惡心”。主人羅德里克對自己所住的古屋也心存恐懼,“那灰墻、角樓,以及包圍著古屋的那湖死水,都給他的精神造成極大的壓力”。在羅德里克看來,這棟古屋是具有靈性的?!澳欠N靈性一直存在于那些磚石的排列順序之中,存在于覆蓋磚石的大量細微苔蘚的蔓延形狀之中——尤其存在于那布局經(jīng)年累月的始終如一之中,存在于那湖死水的倒影之中。”[2]正是受此古屋的影響,羅德里克每日神經(jīng)緊繃,精神瀕臨崩潰。善于營造效果的坡讓古屋的空間環(huán)境具有了生命和靈性,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對屋主施加影響和壓力,使其終日生活在恐懼之中。阿爾貝描述“葉之屋”的話也可以很貼切地形容厄舍古屋:“這間屋子很明顯是非自然的,它讓傳統(tǒng)意義上的表達變得不再可能。”通過塑造古屋這個物理上不可能存在的詭異非自然空間,坡成功地讓故事更加恐怖,更加扣人心弦。
除了營造恐怖氛圍,坡還借非自然的古屋表達了深刻的內(nèi)涵和寓意。阿爾貝在論及非自然空間的功能時指出,“非自然空間可以被視作寓言的一部分,它對人類的生存狀況或世界整體情況進行了言說”[3]。坡小說中的厄舍古屋即有這種寓言功能。住宅作為人類的居所本是起防御庇護作用,而當(dāng)恐怖和兇險來自住宅內(nèi)部,其防護作用反而構(gòu)成一種讓人無處可逃的牢籠,使身處其中的人陷入了困境和深重的危機。古屋主人羅德里克幾近崩潰的狀態(tài)可以說也映射了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凸顯了坡對人類生存狀況的關(guān)懷與憂慮。
除了厄舍古屋,羅德里克創(chuàng)作的畫和詩歌里也出現(xiàn)了詭異恐怖的非自然空間。為了減輕愁苦,羅德里克繪制了不少畫作,其中有一幅畫讓敘述者尤其記憶深刻?!澳鞘且环叽绮淮蟮漠?,畫的是一個無限延伸的矩形地窖或是隧洞的內(nèi)部……畫面上某些陪襯表明那洞穴是在地下極深處。巨大空間的任何部分都看不到出口,也看不見火把或其他人造光源,但有一片強光滾過整個空間,把整個畫面沐浴在一種可怕的不適當(dāng)?shù)墓廨x之中。”正如湯普森在談及坡的文本時所說,它們的光芒是“一種冰冷可怕卻又異常鮮明的亮光,投下不祥的陰影,讓大樹、灌木、巍峨的宮殿、閃爍的湖水和紫色的山巒如同穿過它們的幽靈一樣不真實”[4]。
和羅德里克一樣,坡本人在藝術(shù)方面也頗有造詣。他在《旁注》中把藝術(shù)定義為“感官透過靈魂的面紗于自然中所見之物的再現(xiàn)”。他同時還指出“僅僅只是對自然的模仿,無論這種模仿有多精確,都無法讓人配得上神圣的‘藝術(shù)家’稱號”[5]??梢娖虏⒉毁澩》抡?,在他看來真正的藝術(shù)不是對真實自然的模仿,而是透過“靈魂面紗”的創(chuàng)造性再現(xiàn)。羅德里克的畫就是一幅這樣的藝術(shù)品。它沒有模仿自然中真實存在的東西,卻另辟蹊徑,透過靈魂的面紗,插上想象的翅膀,構(gòu)建出了一個沒有光源卻沐浴著光輝的非自然空間。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怪異光輝因其詭異而讓人感到無比恐怖。
羅德里克創(chuàng)作的詩歌也營造了詭異的非自然空間,這一點從詩歌的題目《鬧鬼的宮殿》就可見一斑。該詩的前四節(jié)描述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它坐落于思想主宰一切的王國。統(tǒng)治這個王國的思想之君“威儀而有帝王風(fēng)范”??墒呛镁安婚L,邪惡侵入國王的至尊之地;昔日繁華不再,國王也已命喪黃泉。曾經(jīng)明亮的兩扇窗戶變成了血紅色;隔著窗戶,人們能望見“森森鬼影伴著刺耳的旋律夢幻般舞動??膳碌娜耗а杆俅┻^慘白的宮殿大門,勢如駭人的滔滔冥河,腳步匆匆,無休無止”。
明亮的窗子變成了血紅色,宮殿里面群魔亂舞,用伯特·阿波特的話來說,“這在我們居住的真實世界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6]。這個“鬧鬼的宮殿”是現(xiàn)實世界中不可能存在的非自然空間。坡在故事中借羅德里克之口嵌入此宮殿,塑造出一個詭異駭人的非自然空間,可謂全篇的點睛之筆。詩歌本身是有瑕疵的,但它卻凸顯了故事的預(yù)設(shè)效果,深化了小說主題的表達。
此詩歌與故事明顯有許多相似之處。“鬧鬼的宮殿”就是厄舍古屋的縮影?!耙蛔畸愄没实膶m殿——熠熠生輝,昂首蒼穹”,這無疑是對古屋過去的描述,也是坡對過去美好的神往。然而,好景不長,“邪惡披一襲長袍裹挾著悲傷,侵入國王的至尊之地”,這是對古屋現(xiàn)狀的形容,也是坡對自己所處社會危機的表達。坡巧妙地借用詩歌來映射厄舍古屋的陰森可怕,走進古屋就如同走進了鬼宮,更加強化了故事的恐怖效果,也更深刻地體現(xiàn)了生活在其中的人類的困境。
總之,通過塑造具有靈性的神秘古屋、無光源卻閃著奇異光輝的地窖和鬧鬼的宮殿等一系列詭異的非自然空間,坡成功地達到了自己想要的藝術(shù)效果:深入靈魂的恐懼。而這些令人不寒而栗的非自然空間映射出的是個體存在的脆弱、危機和困境。
2 科幻世界——探索新的生存空間
坡建構(gòu)的詭異非自然世界折射了人類的危機和困境,而他創(chuàng)造的科幻世界則用想象去探索新的生存空間,為人們提供了擺脫困境的途徑。阿爾貝在談到科幻小說中的神奇空間和場景時說:“非自然已經(jīng)成了諸如科幻小說等文類所慣有的因素之一?!苯?gòu)不可能的世界已然成為一種重要的詩學(xué)手段,它代表了“能讓人施展創(chuàng)造才能的新領(lǐng)域”[7]。在非自然敘事學(xué)家們看來,“非自然敘事把我們帶到想象的最遙遠之境,極大地拓展了人類意識的認知視閾,挑戰(zhàn)了我們關(guān)于世界的有限視角,邀請我們?nèi)セ卮鹉切┪覀兤匠2粫卮鸬膯栴}”[8]。
作為科幻小說的濫觴,《漢斯·普法爾歷險記》在坡的作品中占有重要地位。坡本人也清楚地意識到了這篇作品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他在小說后記中指出此故事與當(dāng)時頗受歡迎的《月球故事》有很大的不同,并暗示兩者即便有相似之處也是《月球故事》的作者抄襲自己的文章,因為此小說的發(fā)表時間比《月球故事》要早三個星期。最后坡很自信地強調(diào)“《漢斯·普法爾歷險記》的構(gòu)思是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事實確實如此,這篇小說講述的故事的確頗為新奇:“發(fā)生在那兒的現(xiàn)象是那么截然地出人意外——那么完全地新鮮離奇——那么徹底地悖于世人的先入之見?!?/p>
善于營造效果的坡從一開始就抓住了讀者的好奇心,什么東西這么新鮮離奇?答案很快揭曉:鹿特丹市寬敞的交易所廣場上空出現(xiàn)了“一個奇形怪狀可又顯然很結(jié)實的物體”。隨后此物體緩緩下降,人們看見它上面還有一個很古怪的小人。小矮人扔下一封信便啟程回航了。這撲朔迷離的場景讓人疑惑不解,讀者心中自然產(chǎn)生了讀下去一探究竟的愿望。
接著,信中的講述逐漸解開了讀者的疑問。這封信為漢斯·普法爾所寫。他為了躲避債務(wù)和世俗的煩惱自制氣球登上了月球。這個奇怪的物體就是載著普法爾登月的氣球。雖然坡借普法爾之口煞有其事地解釋了氣球能飛上月球的“科學(xué)原理”,但毋庸置疑的是,普法爾的氣球和《格列佛游記》中的飛島一樣,是“違背了自然法則,是物理上不可能存在的非自然空間”。在這個非自然的氣球里發(fā)生了一系列新鮮奇特的事件。坡在描寫這些事件之時,極盡曲折之能事,牢牢抓住了讀者的注意力。普法爾剛從氣球騰空引起的劇烈震蕩中死里逃生,很快又差點被高空云層閃電擊中而化為灰燼。及至起航后的第17日,他根據(jù)自己與地球相對的角度越來越大推測氣球已經(jīng)爆炸,而他正在飛速下降,馬上就要粉身碎骨。就在讀者認為一切都要前功盡棄之時,普法爾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月球居然就在腳下,在片刻間體驗了從地獄到天堂的復(fù)雜心理。
坡對新奇效果的營造并未止步于此,當(dāng)普法爾歷盡艱辛終于登上月球之時,他借普法爾之口描述了月球的地形地貌及其所住居民。其實普法爾在登月途中就想象過月球空間的景象:飛泉流瀑,鮮花遍地,宛若世外桃源。及至他真正抵達月球之時發(fā)現(xiàn)這顆星球和自己的想象很不一樣:它有著奇妙的冷暖變化,一連半個月烈日高照,另外半個月卻天寒地凍;月球居民們有著奇異的生理結(jié)構(gòu),他們相貌丑陋,沒有耳朵,因為那種附屬器官在如此獨特的大氣層里毫無作用。
當(dāng)然,如今人類已經(jīng)數(shù)次登上月球,我們已經(jīng)知道那里并沒有居民,也不是普法爾所描述的那種景象,坡在小說中塑造的是事實上不存在的非自然空間,然而我們在閱讀時卻不由自主地被這種想象出來的新奇空間所吸引,這就是非自然敘事的魅力??上У氖牵辗枌τ谠虑虻牡匦蔚孛布捌渚用裰贿M行了簡略的描繪,并沒有細說其種種神秘,讓人讀來有意猶未盡之感。其實這恰恰是坡的高明之處,他打破了讀者的期待心理,也給他們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這個神奇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月球居民們到底有著怎樣的風(fēng)俗習(xí)慣、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讀者可以讓自己的想象自由馳騁,每次都可能會有全新的體驗,想象出不同的奇幻世界。
可以說通過塑造登月氣球和神奇的月球世界這兩個非自然空間,坡完美地詮釋了他所提倡的“創(chuàng)新”理念,開創(chuàng)了科幻小說的新模式,也成功地營造了他所追求的新奇效果。當(dāng)然,給讀者全新的體驗并不是小說的全部意義,它還通過塑造新奇的非自然空間為人們提供了擺脫生存困境的希望。在小說中,普法爾之所以乘坐氣球登月是因為時代的變革所帶來的動蕩使他的生存陷入了困境和危機之中。普法爾本來在鹿特丹修風(fēng)箱,然而隨著工業(yè)化的發(fā)展,他逐漸淪落到無活可干的境地,陷入了經(jīng)濟危機。妻兒跟著他忍饑挨餓,債主不斷上門催債,這一切讓他無法承受,以至于想要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正在此時,他偶然看見了一本關(guān)于天文學(xué)理論的小冊子,并受此啟發(fā),制造了一個特大氣球,然后乘坐它到達了月球,開始了新的人生旅程,探索了新的生存空間。誠如約翰·特里西所言,“普法爾的歷險之所以‘無與倫比’,是因為他逃離了地球的坐標(biāo)體系”[9]。通過非自然敘事手法,坡為人類在月球上建立了新的家園,讓身處困境中的人們看見了未來和新生的希望。
3 超凡之境——書寫美學(xué)救贖
除了建構(gòu)科幻世界,愛倫·坡還通過營造唯美的超凡之境來遠離丑惡世界、書寫美學(xué)救贖。建構(gòu)超凡之境或者“超驗王國”是非自然敘事經(jīng)常用到的手法。阿爾貝在論及非自然敘事的閱讀策略時指出,在閱讀此類作品時,“讀者可以把文本中的不可能因素解讀為天堂、地獄等超驗世界的一部分”。坡在多部作品中營造了唯美的超驗王國,他借助想象的翅膀,“在夢幻的世界中采擷凋零的崇高之美,以求得給那些沉浮于俗世的人們和他們萎靡的靈魂以意義”[10]。
“美”是坡反復(fù)提及的關(guān)鍵詞。對于坡而言,真正能夠讓人的靈魂得到升華的美并不是現(xiàn)實世界的美,因此作家尤其是詩人想讓讀者的心靈得到最大程度的升華,就不能只是在作品中模仿和再現(xiàn)真實世界。正如他在《詩歌原理》中所強調(diào)的,“純粹的再現(xiàn)并不是詩。如果作者僅用詩來再現(xiàn)他和世人一樣感知到的那些景象、聲音、氣味、色彩和情趣,不管他的感情有多熾熱,不管他的描寫有多生動,都配不上詩人這個神圣的稱號。遠方還有一處他尚未觸及的東西……它不僅是我們對人間之美的一種感悟,而且是對天國之美的一種瘋狂追求”??梢娖伦非蟮拿啦皇茄矍暗?、塵世的、現(xiàn)實世界的,而是超凡的、脫俗的、非現(xiàn)世的。他在長篇敘事詩《阿爾阿拉夫》中就塑造了這樣超越凡塵的非自然唯美空間。
詩歌伊始坡就為讀者勾勒出了一個超越凡塵的非自然世界,一個現(xiàn)實中不可能存在的唯美空間,那里“沒有俗物,只有那道眼光,那道(從花間反射的)美人的眼光,沒有凡塵間的浮沫沉渣,有的全都是美人與鮮花”。
這個沒有凡塵間浮沫沉渣的非自然世界就是“阿爾阿拉夫”。短短幾句詩行讓一個不屬于人間的美麗世界躍然紙上。這里沒有凡塵俗世的骯臟丑惡,有的是能讓人“靈魂升華”的“神圣之美”。而人想要窺見這種美,達到“靈魂激動,或者說是靈魂愉悅的升華”[11]之效果,就得靠詩人用無與倫比的想象力塑造出“阿爾阿拉夫”這樣人間不可能存在的非自然唯美空間了。正如阿爾貝所說,“這里探討的是詞源學(xué)意義上的烏托邦,它是在現(xiàn)實世界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存在的烏有之地”。誠然,這樣的烏托邦在現(xiàn)實中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可它卻能夠在文學(xué)作品中被想象和描述出來。詹姆遜在論及想象的力量時說:“在幻想中人們能建起一座座城池,構(gòu)筑出各種機構(gòu),起草出無數(shù)文件?!盵12]而坡的想象不僅能建構(gòu)城市,還創(chuàng)造了整顆星球。他的藝術(shù)之筆創(chuàng)建的“遠方那顆漫游的星”是一個“一切都在美中”的地方。掌管這顆星球的是仙女妮莎絲,坡對她統(tǒng)領(lǐng)的世界做了如下描述:
她的世界在金色的天空懶洋洋飄飛,
靠近四個太陽——一個臨時棲息之處——
天國大漠曠野里的一塊綠洲。
遠方——遠方——在光的波浪之中,
光波把九天華彩卷向獲釋的靈魂。
這個世界能在美麗的金色天空飄飛,有著四個太陽和九天華彩,而被禁錮的靈魂在這里也將會得到釋放,升入更高的精神境界。這真是一個令人神往的地方,讀來讓人不覺忘掉世俗煩擾,仿若已置身于這個非自然的唯美世界之中。至此坡已成功實現(xiàn)了他所追求的唯美效果,但他并未就此止步,而是趁熱打鐵用更多的優(yōu)美詩行來進一步強化此效果:
初開的花聲調(diào)甜蜜
與快活的花唧咕——樹與樹也在私語;
……
美麗的花喲,仙女喲!仔細傾聽,
用你們的芬芳把女神的歌載上天庭。
在坡創(chuàng)造的這個超越凡塵的非自然空間中,花草樹木都有了生命,有了自己的個性。坡用他豐富的想象力和生花的妙筆創(chuàng)造了一個以美麗、真理、公正為特點的超越凡俗之地,那些愿意放棄世俗物質(zhì)享受的人將成為少數(shù)能窺見絕對之美的幸運兒。同理,只有那些能從人世雜務(wù)和物質(zhì)欲望中抽身而出的詩人才能寫出如此唯美的詩篇?!栋柊⒗颉菲鋵嵤且粋€有關(guān)人類生存理想的寓言,它傳達了坡追尋理想的美學(xué)理念。在坡的心目中,現(xiàn)實世界是一個丑陋可惡、充滿危機的泥潭。他自幼失去雙親,雖有幸被富商收養(yǎng)度過了豐衣足食的童年并順利進入大學(xué),卻又在學(xué)校欠下諸多外債,最終與養(yǎng)父鬧僵,獨自離家踏上了艱難的文學(xué)之路。對于坡而言現(xiàn)實充滿了“浮沫沉渣”,不僅有生活的困頓和潦倒,還有世態(tài)的炎涼和人情的冷暖,而文學(xué)則是他可以逃避這個丑惡世界的避風(fēng)港灣。在《阿爾阿拉夫》里,坡并沒有如在《帖木兒》和《波利提安》中一樣,通過描寫古老歷史傳說來逃避真實世界,而是找到了另一種更好、更徹底的方法:他用想象創(chuàng)造了一個遠離塵世丑惡的非自然之地,讓讀者在他的詩行中窺見了令人心醉神迷的天國之美,達到了他所預(yù)設(shè)的唯美效果。正如歌德所言,“人類要逃離世界,最好莫如透過藝術(shù)”[13]。坡正是試圖借由藝術(shù),用非自然的敘述手法讓靈魂從凡塵間的浮沫沉渣中掙脫、超拔出來,向上凝望,以實現(xiàn)心靈升華。這種對彼岸神圣之美的矚望,構(gòu)成了坡應(yīng)對人類生存困境的審美救贖之路。
4 結(jié)束語
綜上所述,坡小說中反摹仿的空間敘事的表征是非常明顯的,而這些現(xiàn)實中不存在的反摹仿非自然的空間有著重要的意義和功能。一方面,對于追求效果的藝術(shù)家坡而言,塑造非自然的空間是達到其預(yù)設(shè)效果的絕佳途徑。這些非自然的空間讓坡精心構(gòu)思的效果更為突出,文本也更具吸引力和張力。另一方面,它們都傳達了深刻的思想意蘊,體現(xiàn)了坡對人類生存空間的探索和關(guān)注。
如果坡拘泥于自然敘事的窠臼,只是模仿現(xiàn)實世界的空間,他想要營造的詭異駭人的恐怖、出人意料的新奇和超越凡俗的唯美效果就會大打折扣,而文章中所表達的對人類的生存困境和發(fā)展危機的深刻焦慮、對美好世界的向往及對美學(xué)救贖的建構(gòu)也會弱化不少。從非自然空間的角度解讀坡的作品為坡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也擴展和加深了我們對文本的理解,不失為一種有益的嘗試。
參考文獻
[1] ALBER J,RICHARDSON B,NIELSEN H S. 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M]. Columbus: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13.
[2] 愛倫·坡.愛倫·坡集:詩歌與故事[M].曹明倫,譯.北京:三聯(lián)出版社,1995.
[3] ALBER J. Unnatural Narrative: Impossible Worlds in Fiction and Drama[M]. Lincoln & Lond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16.
[4] THOMPSON J.The Genius and Character of Edgar Allan Poe[M]. New York:Harper and Row,1969.
[5] POE E A. Essays and Reviews[M]. New York:Library of Am-erica,1984.
[6] AGsF3TF0obMSj/SDpYeZPc+vtm0dpfWqPfpLOCuHxj7A=BBOTT P. 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Narrative[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
[7] RICHARDSON B.Unnatural Narrative: Theory, History, and Practice[M]. Columbus: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15.
[8] 尚必武.非自然敘事學(xué)[J].外國文學(xué),2015(2):95-111.
[9] HAYES K J.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dgar Allan Poe[M]. 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
[10]朱振武.愛倫·坡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
[11]愛倫·坡.愛倫·坡作品精選[M].曹明倫,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
[12]JAMESON F.Archaeologies of the Future:The Desire Called Utopia and Other Science Fictions[M]. London:Verso,2005.
[13]恩斯特·卡西爾.人文學(xué)科的邏輯[M].關(guān)之尹,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