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處雜草叢生的廢棄之地,或因自然災害的摧毀,或因城市化進程的篩汰,在時間的流轉中煢煢孑立,成為都市喧囂中“隱秘的角落”……近年來,城市廢墟探險在國內興起。尋求刺激與獨特體驗的年輕人,將探險的風潮帶進那些本無人問津的廢墟,試圖揭開其神秘的面紗。他們穿梭于廢棄的廠房、居民區(qū)、醫(yī)院、劇場、游樂園、防空洞,探尋城市變遷的歷史和景觀,感受城市發(fā)展的另一面。
廢墟往往代表著事件的終結,本應是遺忘之地,卻因后來者的“介入”,成為記憶之開端。文化學者程勇真介紹,中國傳統文化藝術熱衷于表現廢墟,這一點深深地體現在中國的懷古詩詞、水墨山水畫和園林建構之中。古往今來,廢墟都承載著厚重的時間美學。從《詩經·黍離》對故國的懷思與對歷史滄桑的感嘆開始,中國傳統文學中對廢墟的書寫便始終沒有止境,浪漫與悲愴相互交織:曹植面對殘破蕭條的洛陽城寫下“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念我平常居,氣結不能言”;李白登金陵鳳凰臺感慨“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張養(yǎng)浩在秦漢遺址前陷入“宮闕萬間都做了土”的沉重思索……余秋雨在《廢墟》一文中直言——沒有廢墟就無所謂昨天,沒有昨天就無所謂今天和明天。
值得關注的是,盡管中國古建筑多采用木質結構,無法長時間保存,但并不妨礙廢墟在中華文化中的“無實體存在”。這反而體現出中國傳統藝術對廢墟的情有獨鐘。即便大多數廢墟沒有實體,枯樹、敗荷、殘石、斷碣、幽徑、廢棄的古廟仍是中國山水畫中常見的意象,靜臥的硯臺、寂寞的斷橋、無語的殘石則以廢墟的局部姿態(tài)嵌于園林造景。撕下殘破頹敗的表象,時間、永恒、毀滅等千古命題,引起歷史長河中思想的回響。
時至今日,廢墟主體形式已發(fā)生改變。伴隨城市化、工業(yè)化帶來的激烈競爭與新陳代謝,生活廢墟、工業(yè)廢墟逐漸替代歷史廢墟,成為廢墟美學的新興載體。西方著名大地藝術家史密森曾提出,“大地藝術最好的場所,是那些被工業(yè)和盲目的城市化所破壞的,或是被自然自身毀壞的場所,藝術可以成為調和生態(tài)學和工業(yè)學的一種資源”。程勇真對這一觀點深以為然,其認為大地藝術在充分利用原始工業(yè)廢墟的基礎上,對之進行嚴格的生態(tài)化處理和藝術化處理,工業(yè)廢墟就會華麗轉變?yōu)橐惶幪厥獾娘L景。這是對廢墟的mem12du4ZudjhKXXxPUkfLr5cdrxONzMWfgTasRcl60=一種極好的處理方式。記者注意到,也有一些當代藝術家對廢墟持有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拉拉·阿爾瑪?;J為, 對于生活廢墟和工業(yè)廢墟,最好的辦法就是不予干涉,讓它原樣保留下去。如此,自會從中透出一種“詩意和哀婉悲歌的氣氛”。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人類對廢墟的利用愈發(fā)多元,甚至強加了更多價值創(chuàng)造的功能。當下,廢墟不僅僅只是審美的對象,更作為探險的入口提供另類的情緒價值,以及通過流量變成“消費的附庸”,輸出商業(yè)價值。
廢墟變得不再“嚴肅”。被朝九晚五的重復性工作和不勝其煩的家庭生活裹挾時,驚險似乎也成為一種“享受”——物理感官的挑戰(zhàn)和刺激、心理上的冒險、文化上的驚悚——探險者逐漸沉溺于“多巴胺”的情緒價值中。
“00后”的小易(化名)向記者分享了一段城市廢墟探險經歷。在幾年前,他曾和兩名好友前往南京東郊一處廢棄的藝術空間。此處曾經坐落著幾間舊廠房,后在本地多所高校學生共同努力下實現“藝術蝶變”,但好景不長,因廠房所有者不再與藝術空間續(xù)簽房屋使用合同,最終被迫關門。“在翻墻和繞路之間,我們選擇了后者。一路七拐八繞、與野狗斗智斗勇,放棄捷徑的同時收獲了跋涉的樂趣。”小易對進入這處廢墟的過程津津樂道,即便時隔經年,當時的興奮、好奇仍溢于言表。
有趣的是,有觀點認為當下觀賞廢墟可以使人獲得一種平靜的體驗,它揭示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真諦,擺脫了對權力與利益的追求所帶來的焦慮感與壓迫感,讓人在異度空間中安靜呼吸,并重新審視事物的價值所在。小易雖然對此種“平靜論”不以為然,但也尋到了當代廢墟中殘存的一絲“嚴肅”。在那次動身之前,他并非沒有對廢棄藝術空間做過功課。探險之余,他還抱有“瞻仰”之心態(tài):“我想看看廢墟如何成為藝術,而藝術又是如何成為廢墟的?!?/p>
“除了照片什么都別帶走,除了腳印什么都別留下”,是城市廢墟探險的圈內律則之一。然而,隨著城市廢墟探險的“破圈”,那些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也正在被打破:有人愛在廢墟涂鴉,有人將廢墟當成發(fā)泄之所,砸玻璃、砸墻,還有人一路“淘金”,上演“順手牽羊”。
廢墟不是“法外之地”。記者向湖北米芾律師事務所律師尹本婧咨詢后獲知,嚴重的涂鴉破壞行為在我國或需承擔行政責任,甚至刑事責任;如果廢棄場所原產權所有人得知或者明確產權后,場所原產權所有人亦可以主張“探險者”承擔民事責任。
“探險者”拿走廢棄場所內的物品,可能涉嫌盜竊。尹本婧律師解釋道,廢棄場所內的物品性質并不等同于無主物。廢棄場所內的物品可能已被原所有人放棄或遺棄,但這些物品并不等同于法律上的無主物。除非有明確的法律程序(如認領公告期滿無人認領后歸國家所有等),否則這些物品仍然屬于原所有人或依法取得所有權的其他人。因此,如果“探險者”未經允許擅自拿走廢棄場所內的物品,且符合盜竊罪的構成要件(如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數額較大或多次盜竊等),則可能構成盜竊罪。
需要警惕的是,私自進入已經廢棄、無人居住的住宅,存在一定的法律風險。對于大部分“探險者”來說,其沒有辦法確認自己探險的住宅,是已經長時間無人居住而看似無主,還是在法律上經過特定的公告程序去確認為無主財產,且即便認定財產無主后,該財產也應當收歸國家或者集體所有。也就是說,已經廢棄、無人居住的住宅仍屬于原所有人或依法取得所有權的其他人。因此,未經允許私自進入這些住宅,可能構成非法侵入住宅罪。
當城市廢墟變成熱門的探險娛樂之地,一些附帶的服務業(yè)也得以興起。有的場所重建并實行景點化運營,有的互聯網博主或主播“只身犯險”“裝神弄鬼”只為流量變現,有的探險組織、旅游公司開發(fā)出“廢墟游”項目……
然而,廢墟探險活動本身就存在一定的安全風險,包括但不限于廢墟結構不穩(wěn)定、有毒有害物質殘留等,此類活動的安全問題不容忽略。
尹本婧律師提醒,雖然沒有直接的法律條文規(guī)定互聯網博主、主播在發(fā)布內容、進行直播前須告知廢墟中的潛在危險,但從社會責任和道德層面出發(fā),博主、主播亦有義務提醒網友注意安全,謹慎前往。如果博主、主播在發(fā)布內容、進行直播時,故意隱瞞或歪曲事實,導致網友因誤信其信息而遭受傷害,那么博主、主播可能需要承擔相應責任。這一部分需要根據我國《民法典》中關于侵權責任的規(guī)定進行具體分析。
若網友完全出于個人決定去模仿博主、主播在廢墟中的行為而受傷,通常博主、主播不負直接責任。但如果博主、主播的行為存在明顯過錯,如過度美化危險行為、刻意隱瞞風險、直接鼓勵采取危險行動,且這些行為與網友受傷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則可能會承擔相應責任。
同時,互聯網平臺對涉及危險地點的廢墟探險內容和直播有安全提示的義務,須作內容合法性審查,必要時可進行標注風險提示。
對于廢墟探險活動的組織者,無論是自發(fā)的廢墟探險組織者,還是商業(yè)性質的“廢墟游”項目的旅游經營者,都需要對廢墟探險活動的參與者進行必要的安全教育。如果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并造成他人損害,依據我國《民法典》和《旅游法》,可能需要承擔相應責任。
尹本婧律師認為,國內對于廢墟探險組織和商業(yè)“廢墟游”項目的直接監(jiān)管法規(guī)尚不十分明確和具體,僅有一些與旅游安全、互聯網監(jiān)管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或《民法典》中原則性的侵權責任規(guī)定可以間接應用。廢墟探險活動整體上看存在諸多安全隱患和法律問題,如后期風險提升、事故增多并呈現典型化發(fā)展,有關部門可以考慮針對廢墟探險活動,制定專門的法規(guī)或管理條例。